这场谈不上战争的战斗。无疑是大获全胜,但这人头就不好计算了。一般来说,遇见这种情景,上峰都会选择均分,即圈定一个区域,数那个区域有多少人头,将之均分给负责那一片区域的部队——当然,说是均分,实际上官与兵得到的资财肯定不一样。

秦九与诸位亲兵之前一直守在许徽身边,自然没什么抢功的机会。哪怕嘴上不说。心中也有点抑郁的。可许徽不仅将打扫战场的事情交给了他们,还嘱咐了不必留活口。也就是说,只要还剩一口气的,他们都能将之给杀了,用对方的人头来领功。若是运气好,找到活着的敌军将领,又或是杀得幸存者多,简直是…哪怕运气不好,剩下的人不多,可蚊子再少也是肉,谁愿意和钱过不去呢?

待秦九待人走了,苏灿方慢悠悠道:“将军此举似乎…有些不妥?”

“哦?”许徽微微挑眉,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秦九带着的人,是她的亲兵,而所谓的亲兵,乃是主君的心腹以及手下绝对的精锐。他们将身家性命交托给我主君,为之效力赴死,自然也能得到最精良的装备,最漂亮的女人,以及后代那最光明的未来。别说让他们做打扫战场这样的苦力活,捞一些人头,纵然是让亲兵吃好处,只要做得不是那么的过分,不会引起公愤,或者说哪怕引起公愤,也是无足轻重之人的抗议,哪怕汇聚起来也成不了事,许徽也照做不误。

不能给手下提供足够利益的主君,凭什么别人要效忠你,对你忠心耿耿,忠贞不二?想得到别人的效忠与效力,自然得拿出更多的利益,这是最最基本的道理。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自己扯大旗,不到绝境,死都不肯投降别人?还不是因为附庸的势力不比亲兵,更容易被牺牲?这种四海之内皆通用的浅显道理,许徽怎会不懂?正因为如此,在这种事情上,她容不得别人质疑她的想法——哪怕那个人是她颇为敬重,并很是看重的苏灿。

苏灿见许徽的态度,态度更是悠然,语气比起方才也真挚了不止一筹:“将军如此认为,自是最好。”

他既有心投效许徽,自容不得主君软弱犹豫,瞻前顾后,更不能投靠一个颇难听得进别人意见的主君,这一点,许亨倒是做得很好,该狠辣之时绝不手软。偏生许亨本就很聪明,心气又比较高,苏灿知若两人意见有了分歧,许亨未必能采纳自己的建议,许徽在这方面占优势,却又是个女郎,先天性别决定道路必将走得非常艰难。是以这几年,已经在上党许氏下注的苏灿都在观望,迟迟不能决定自己到底应该偏向谁。

直到许徽将心中对得到生母关爱的渴望压下,与平氏彻底决裂之后,这位一直受女性天性,以及前世经历影响,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更希望通过“重生”,挽回前世一切遗憾的女郎终于认识到,哪怕自己蒙天眷顾,得以重生,这世界上也有很多的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摈弃属于重生者那隐隐的自高自大,不再妄想面面俱到,得到所有人认同,而是懂得取舍的的许徽,仿佛那蒙尘的宝剑,终于得见天日,开始展露天性之中对权力的渴望,对玩弄权术的喜爱,对血火硝烟的渴求,以及本性中属于上位者那冷酷的一面——哪怕后面的这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被冷眼观望的苏灿窥见了端倪,在权衡之后,他果断选择下了这个赌注。

女子又如何?商有母幸妇好东征西讨,战功赫赫,还掌管祭祀,连武丁都对之尊敬并忌惮;太史公编纂史记,为临朝称制十六年的吕后撰写本纪,视之为帝王之属;汉太皇太后窦氏承高祖意愿,奉黄老之术,辅佐三代帝王,推动文景之治;大齐开国皇后郭圣通在举城被困之时,毅然走上城墙,带兵守卫城郭,又代在外征战的高祖批阅公文,处理庶务近十年,为大齐开国奠定坚实的基础;大齐清河公主以帝王爱女之尊,毅然选择嫁入好容易再次一统的匈奴,在异国他乡分裂匈奴的势力,不仅使之重新分裂,还推动羌人与鲜卑崛起,使之互相牵制…在历史上光辉熠熠的女子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有作为之人,从不分男女,而权力这种东西,也不会因为性别问题,就不曾降临。再说了,世间能活到花甲的老人本就不多,上党太守许恽性格太过宽厚优柔,自然要将权力分担给自己的儿女;许亨才华甚高,心思机敏,从而眼高于顶,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却极为信任,从某种角度来说,效忠许徽比效忠许亨更划算,毕竟与前者发生冲突的可能性要远远小于后者,而多了亲情与血脉这么一层缓冲剂,也能让苏灿安然隐于幕后,大展才华的同时,也少了很多顾忌。

当然…见许徽忙着吩咐众人如何如何做,苏灿轻摇羽扇的动作稍微缓了一缓,眼神也深邃了一些。

经历那么多事之后,哪怕再怎么好的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会有些阴暗,他虽不似柳瓒那般愤世嫉俗,对“人性”却也不怎么看好,自然得做好最坏的一手准备。

想到这里,苏灿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命人将自己那安装了滑轮的椅子缓缓推过去,见许徽转过身来,才问:“将军觉得,敌人可还敢再来?”

“九云山道未曾出事,他们就不敢再过来送死。”许徽心中激动,纵为求镇定,强自忍耐,身材也免不得飞扬起来,“纵太原窦氏图谋已久,但想送消息到谷远,也需要颇久时间,不需太过忧心,而窦诚…”提及这个送了胜利给她的家伙,许徽顿了顿,计算这么些时间涅县能否撑得住,若是城破,对方又能否控制得住局面之后,方很是笃定地对苏灿说:“离他死的日子,也不远啦!”

见许徽颇为兴奋,苏灿也就懒得在这个当头泼她冷水,说些扫兴的话,只是状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太原窦氏在上党经营如此之久,渗透当真可怕,若非窦诚好大喜功…”

许徽闻言,原本沸腾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片刻之后方正色道:“先生说得是,自视甚高,好大喜功,当真太过可怕。”

苏灿淡然一笑,受了许徽的感谢,也肯定了一件事——上党许氏在太原安插的人,绝对不会比太原窦氏在上党安插的人少!

第一百四十章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之后,一个亲兵打扮的人跑到许徽身侧不远处,附耳对拦住他的阿元说了什么。阿元一听,面带喜色,便朝许徽这边走过来。

许徽与苏灿虽在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却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见阿元的表情,都想到同一件事,饶是以他们的定力,也不免呼吸急促了半分,连方才探讨的问题都暂且忘得一干二净,只听得阿元略带兴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回禀将军,秦九差人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一人身着甲胄,身旁皆为精锐之士,观其战马残留下来的躯体,可见为名贵品种。只是碍于那人尸体被巨石砸得稀烂,仅余变形的甲胄,无从辨识,秦九也无从辨认对方的身份,只能猜测大概是太原窦氏的窦合。”

“太原窦氏之人,皆爱附庸风雅,彰显奢华,哪怕是甲胄,他们也定会佩以昂贵玉饰,区区一面护心镜,也会镶嵌诸多美玉明珠。”哪怕心中肯定了八成,许徽到底比阿元等人镇定许多,到这种时候,也免不得比旁人沉着冷静许多。

许亨与崔琳成婚之时,窦开是来观过礼的,许徽曾不动声色地观察过这个未来的大敌,自然清楚对方的做派——那可是能随随便便上次给微不足道歌姬舞伎珍珠的家伙,出手大方非同凡响。

窦开身为一家之主,不但不将全家人往好的地方带,还率先开了不好的头。导致全家有学有样,都以奢侈为荣,以简朴为耻。上党许氏为庆贺许亨成婚摆出的,难得盛大,几十年都未曾有过一次的排场,非但让生性豪奢的崔琳觉得落了面子,也让周边之人不住嗤笑。许徽心中不忿。却暗暗记下此事,想着以后必定有能够利用的地方,是以到了此时。她极干脆利落地说:“仔细在旁边,乃至甲胄之中找找,定能找到玉饰碎片乃是碎渣。若是他身上什么物件镶嵌了西域来的象牙、宝石。纵然被巨石砸碎,也能看得到痕迹,自然能辨认对方的身份。”

士庶之别,有若天渊,得脸的奴仆,比如什么管事、执事能仗着主子煊赫的权势,不顾及王朝律法,穿绫罗着绸缎,却不敢公然将昂贵的宝石与珍品佩戴在身上,外出招摇过市。能佩戴一块中等的玉,再戴一点金饰都算身份极高的了。所以,若是能找到身旁有奢侈品的家伙,哪怕被砸得稀烂,世家子的身份也是妥妥的。

事实上。这点也不用许徽多吩咐,众人见了精致的甲胄,猜到那人必是太原窦氏的将官,哪有不将之抬出来的道理?哪怕尸体完全不成形,令人一看就能做恶梦,也完全不影响他们高昂的性质。个个干活干得无比卖力,只不过碍于许徽刚才的拿到命令,哪怕刨到什么东西,偷偷藏到衣袖里,此时也大部分吐出来罢了。

望着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被清洗干净血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们,许徽与苏灿一人拿着一件,辨认道:“色泽白皙,质感细腻,如膏如脂…观其品色,应是于阗美玉,且是于阗美玉中的上品。”

这等奢侈品,许徽见得比苏灿还多,自然比他更为熟悉,是以她放下手中有若鸽血的红宝石碎片,捡起做工精细,但此刻已不成形状的护心镜看了看,方将之搁下,语气轻松,却带了些郁闷地说:“光是摆在咱们面前的几样东西,论做工就价值连城,更无论其本身的价值。听说窦开建得私家园林,比起皇室园林尚不弱半分,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到极致,而太原窦氏的主子,纵然不若窦开一般,个个都日食两三万钱,也是花钱如流水…真是难以想象,他们如何在维持奢侈生活的同时,还能维系自己部曲战斗力的。”

许徽有此感慨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这几年,她着实见识到了嫂子崔琳的奢侈程度,并为此与她起过很多次冲突,更是被骂了不知多少次穷酸。哪怕知道自家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未来着想,但看着别人能够享乐,自己却得过着在寒族看来极好,在士族看来却穷酸得不得了的日子,饶是早看清了未来的许徽,也免不得有些抑郁。这无关心性,不过是人的本性在作祟,略微眼红并气闷罢了。

“将军明知,何必故问呢?”苏灿轻摇羽扇,不以为意地说,“除却重税盘剥百姓之外,又有何种法子,能够让他们快速聚敛来如此多的钱财?听说途径太原的商队,少说要缴纳三成的货物与资财给窦开,作为‘买路费’。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露了白,整个车队,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不是一州之牧,都无法活下来。”

“光是那七成乃至八成的田税,以及乱七八糟的租调税务,就足以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或非窦开用法苛刻,严格控制人口,一旦有人敢跑,会被就地格杀,太原郡的百姓,少说得短三成。”

这短的三成人会往哪里跑,苏灿不用说,许徽心知肚明。不仅如此,他们同样清楚,弘农、河内等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冀州的情况虽好上许多,但上党许氏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人望”,乃是其他人拍马都赶不上的,这也无形地给他们攻城略地,安抚民心降低了难度。

许徽不认为世间之人都是傻子,他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哪怕对方做不到如他们一般,却能够破坏他们营造的局面。正因为如此,许徽才有些担心地说:“窦合也算个人物,却窝囊地死在了此处,我怕如此一来,观望的诸多临郡家族会…”说到这里,许徽沉默半晌,方自嘲地笑道,“你看我,又瞻前顾后,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既然如论如何都避不开,索性迎难而上,怎可如此畏首畏尾?”

见许徽有此自觉,苏灿自然心中宽慰,便出言道:“用兵之道,应以正攻为主,行堂堂正正之事;鬼蜮魍魉之计,抑或出奇制胜之策,都只能为辅助,或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切不可将期望寄托于这上头,毕竟世事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将之尽在掌握。太原窦氏谋划许久,到最后还不是功亏一篑?若他们能将修筑园林的人力物力,以开拓矿山的名义,偷偷勘测山脉中易于打通与掩饰的地方,修筑一条暂且能通行的通道来,出其不意,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满盘皆输。”

许徽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苏先生的建议好生大气,但若不是圣人突然驾崩,江南之地诸王作乱,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窦开纵图谋我上党,若不逢此天赐良机,哪怕穷尽毕生,攘三代百姓之力,打通一条通道,也只能是浪费人力与物力罢了。”

听她提及江南,苏灿微不可查地顿了片刻,才破天荒带了些犹豫地问:“话说,江南,不,建康情况如何了?”

许徽知他想问谁,便道:“建康之地,气氛着实诡异,新帝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沈孚很是热络,命人取了族谱,与沈孚续了辈分,公然称他为皇叔,也亲热地称呼沈孚的儿女为弟弟妹妹,还给沈孚几个嫡出的儿子都分封了爵位,女儿更是大方地给与了县主职位,此等规格,较之诸位郡王的待遇尚高一筹,与昔日有国的王爷无异。可以说,沈孚已是名副其实的青州王,除却一个真正的王位之外,什么都不差了。”

“新帝…倒也有几分聪明,却不够聪明,学到了他老子那一套魍魉伎俩,却到底不如先帝本事足。”苏灿轻蔑一笑,轻描淡写道,“他以为这样做能拉拢沈孚,借诸侯之力制衡郭升,却不知断了自己的路。”

对于苏灿的论调,许徽极为赞同,自然也有些忧心忡忡:“沈孚虽为皇室后裔,却到底是不知道多少代的落魄子孙,比他血统纯正的比比皆是,哪怕他脸皮再厚,也不敢真正排辈分,以皇叔自,否则世家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就能甩他一大截。偏生新帝昭告天下,为沈孚正了名,如此一来,哪怕沈孚没有反心,也要反了。”

他们两个都清楚,声名再怎么好的诸侯,也抵不过“正统”在很多百姓心中的地位,好比西汉末年,汉王刘秀也是血缘较为疏远的皇室宗亲,却凭此得到了许多人的效忠,险些夺得了这个天下。若非高祖有神明庇佑,几次化险为夷,郭皇后又智计惊人,出谋划策每每踩到关键,这天下到底是汉还是齐都说不定。

没正名之前,沈孚说不定还会保一保皇族,可他难到就没有野望,不想演昔年汉王旧事?正名之后,最希望新帝死的,定不是郭升,而是沈孚这位新出炉的“皇叔”。

新帝手段与先帝一般,在制衡之术上多有造诣,这脑子,却远远没有先帝好使。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对于先帝与整个沈氏皇族,苏灿带了太多的个人情绪,哪怕他竭力让自己的观点公允,也无法掩饰其中浓浓的偏激意味。

许徽对逐渐沦为图章与傀儡的沈氏皇族无好感,也无甚恶感,自然能更加观,是以她沉默半晌,方偏移方才的话题,缓缓道:“诸王举起反旗,都说要清君侧,却大都偏安一隅,当自己的州郡小皇帝。若暂且撇开建康的问题不谈,苏先生,你如何看?”

她没有将心中的问题说出口,也不需说出口,苏灿便已心领神会。后者斟酌片刻,方郑重道:“乱与不乱,世家的心思与举动不重要,重要得是…”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百姓”两字,想一想,又将之擦去,换成“流民”。

许徽何等机敏之人,被苏灿一点,也马上回过味来。

世家彼此之间交锋试探,总要遵从一点规矩,先从政治面来,外加打打嘴皮子仗,争论谁是正统,谁卑劣谁高尚——虽然他们没人干净到哪里去。若没有什么特殊事件,这种平衡很难被打破,或者说世家实在太“谨慎”,谁都不愿当着出头鸟,只能任由间者活跃,外加慢慢等待时机。可若是建康出了乱子,亦或是哪个州郡流民作乱,为镇压流民,州郡兵力空虚…微不足道的星星之火,却足以燎尽原野!

“不过,将军切不可因此,就认为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能够一般对待。”见许徽似在思忖什么。苏灿慢悠悠地补上自己的话,“这两家虽一般奢侈,但太原窦氏不过是新崛起的北姓世家,根基不深,经营也不够久。这大树一旦倒塌,依附于大树的猢狲也就散了,弘农梁氏却不一样。纵然北地的梁氏乃是昔日弘农梁氏的旁支。却到底流着这一家的血,若到关键时刻,很多与他们有关。平日不怎么起眼的家族,还是会站出来的。”

说到这里,苏灿收敛起轻松的神色。郑重无比地说:“当一个家族经营十代之久后,你就会发现何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般的家族,若不将他们的血脉屠戮殆尽,稍微出一个厉害人物,拜个恩师结个姻亲,就能恢复昔日的荣光。 哪怕诸如苏氏这般好几代没厉害人物的家族,又沾上了‘夺嫡’之事,先帝能做得,也就是对我们这一支下手罢了。将军,若你没有把握杀掉弘农梁氏全族。彻底吞并他们的土地,就暂且别与他们交恶,至少不能主动与他们交恶,毕竟北地的弘农梁氏,可不是南方那群被养废了的酒囊饭袋。”

关于这一点。许徽自然清楚,他们上党许氏区区三代,真正发迹不过二十余年,就能以一郡之地,培养出诸多部曲与死士。弘农梁氏乃是大齐开国时就发迹的门阀,又坐拥一州之地。哪怕他们再荒淫,再奢侈,也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但许徽对梁角、梁奎、梁斗三兄弟着实忌惮,便有些不甘心地说:“弘农梁氏这几代的郎主都是花天酒地之辈,整个家族盘根错节,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如被蛀空了的枝干一般,稍微推一推,就能兵败如山倒。若是能挑得梁氏兄弟内部不合,再…”

“纵是被蛀空了的枝干,也非如今的上党许氏能对付的!”见许徽果有些不甘,苏灿的神情更是凛然,“上党地势险,颇为富饶不假,却是前狼后虎,环顾四周,皆为恶邻。若不想被旁人捡了便宜,此刻对弘农梁氏,就应忍让再忍让。梁氏兄弟早就觊觎洛阳,周适也不愿错过东都之地,只要能让他们一战,设法使之战平,慢慢消耗元气,方为上策。若是此时,咱们贸然削弱弘农梁氏的实力,反倒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苏灿的神色倒轻松下来,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倒因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与将军较起真来。眼下最重要得乃是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无关,怎么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听得他这样说,许徽也轻轻地笑了笑,又想到一件事,顿了顿,方道:“又至秋收时节,胡人的大军,也该兵临城下了。戚郎君与石夫人正如胶似漆,偏生…前些日子他们俩修给我,还说自己得了长子,很是虎头虎脑,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却偏偏…”

雁门郡虽隶属并州,这些年来却渐渐向幽州靠拢,与并州的关系日渐冷淡,毕竟这两块地方,都被胡人统治过好几年,习俗与人情都近了许多,连胡人都将之划到一处,统称幽州。这种错误的称呼还被一些北地人误解,以为雁门就真是幽州的,何况许泽与戚忠的朋友关系也很是隐秘,大家普遍认为,为了戚方之事,戚忠迁怒于身为推荐者的许泽,二者关系才越发淡了。

在外人眼里,上党许氏与雁门戚家,顶多只能称得上“曾经有交情”,唯有戚方仍记得少年时的友情与救命之恩,与许亨、许徽,尤其是后者保持着联络。为此,他新婚的妻子石氏还将许徽误认为戚方的红颜知己,与他吵过一架,见戚方“死不认账”,这位将门虎女气得肝疼,直接抄起红缨枪,与戚方打了一场,待得知真相之后,实在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她本就是边疆的将士之女,性格爽利,风风火火,虽一手字在许徽看来,着实不堪入目,言辞也粗俗了些,却到底是一片真心,没掺半点功利。一来一去,倒也与许徽成了笔友,信往来总不忘捎带几句。

想到汲汲于名利、道统与传承,从而更倾向于让胡人入主中原的佛教,以及唯恐北地不乱,暗中与胡人勾连的世家。哪怕知道这几年,戚方都是这样过来的,许徽仍有些担忧这位朋友。

遥想边疆情景,又想到至今仍陷落敌手的武威郡,以及尸骨无存的武威郡守孙府君,许徽不由轻叹一声,神色也黯然了一些。

正当她想着两位朋友的时候,戚方与妻子石氏,恰恰在谈论许徽。

“听得上党许氏的先锋,竟是许家的阿徽。”石氏给丈夫披上一件衣裳,方带了些羡慕地说,“许府君真乃宽仁开明之人,家君手把手教我武艺,却也不准我在军营中多呆…”

听得妻子的话语中有些哀伤的意味,戚方微微扬起唇角,故作戏谑道:“纵你求我,我也不会带你一道去的。”

若换做平日,石氏定会暴跳如雷,可方才听来的那个消息,让她着实心里难受,便有些犹豫地问:“端郎,你…你真要听阿公的意思,去…”

及冠之后,戚方便有了自己的字——端宁,石氏不若绝大部分的贵女一般,喊他夫主,而是从他的字中截了一个,算作自己对他的爱称,戚方也将之笑纳了。

这个名字,平时听还没什么,今日由石氏喊来,却多了些愁肠百结的意味。戚方沉默许久,才望着妻子,轻声道:“你素来都是大方洒脱之人,每次离别都未见泪水,为何此次却这般软弱犹豫?”

石氏闻言,鼻子一酸,怔了半晌,才咽下泪水,轻声道:“再洒脱的人,也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尤其是…我们的朗儿还没有百日,他见到你就会咯咯地笑,不见到你就哭,连被你举高也不怕…端郎,你就真舍得他么?”

她确是洒脱之人,偏生此番胡人来得太多,哪怕分兵数路,也能给雁门造成巨大的压力。为此,戚忠给戚方安排了一个任务——他命令自己最宠爱也最看重的儿子,率领数百游骑,在关外游走,狙杀胡人的斥候,让他们无法及时联络,以缓解雁门几个重要地方受到的压力。

明知这个任务有多危险,戚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并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完成任务,自己就不回来了。事实上,不用他立什么军令状,这则命令一出,哪怕是再心存不满的人,都住了嘴,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次两次做这种事还好,可做多了,定会被敌人合围,生死听天由命。

主君都派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去送死,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戚方还是石氏,都没有说出换人的话,因为他们两个心中都明白,除却戚方之外,再无人能够胜任这个位置——不是说实力,而是说,若不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根本无法让旁人与他一道去送死。

在军中,也没有父子兄弟,唯有上峰与下属。哪怕戚忠一万个不忍,但为了雁门的未来,他仍旧选择了这样做,对此,戚方心中也没有丝毫怨恨,听了妻子的话,他心中虽酸,却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方轻轻道:“朗儿…他记住我,倒不如不要记住我,若是我…你需告诉他,他的阿父,是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大英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若是快马加鞭,又走官道的话,一月功夫都用不着,戚忠的信使就能将雁门告急的消息传到上党郡,向昔日故友购买更多的粮食,以抵御数量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敌人。 可如今上党、太原两郡正在交战,窦开有意封锁了消息不说,对进出百姓的审核也严格了很多。

倘若说之前的商队往太原走,只是要上缴三成到五成的货物与资财作为“抽头”,就能平安离去,现如今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这种情形下,哪怕是上党许氏派出去的间者,都得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装无辜,就更别提戚忠的信差——一路翻山越岭,专走小路,受过的苦抗下的累暂且不提,光说这赶路的速度,就慢了太多太多。是以匈奴、鲜卑以及诸多小族几乎倾全族之力,大举入侵幽州与并州的雁门、云中等郡的事情,许徽还没得到任何消息。

此时的她,正带着大军,火速赶往涅县。

天色渐近黄昏,派出去侦查路途的斥候回禀许徽:“将军,西边十几里外,有个不小的村子。虽无炊烟,也无狗吠,却有屋舍近百间。”

听得“有村子”三字,从许徽到诸将都有些欢喜,毕竟营帐再好,也不比房屋,能住在屋子里,自然比住在帐篷中好。可许徽到底多了一个心眼,听得斥候如此回禀,欣喜之后,便是了然,又问:“村子附近,可有溪泉河流?”

斥候闻言。略作思考,才道:“村子西头,隐隐能听见流水之声,应有溪流。”

无论山村还是城郭,依河而乃是最基本的一条原则,斥候们检查过东南北三边,唯独没再往西边深处去。可这判断绝对不离十。

听得对方这样说,许徽思忖片刻,便道:“你再派人去探一探。务必确定周围有水源,且是活水,并到水源的上头去看看情况。谨防有人将死去牲畜的尸体丢下去,平白害得大家生病。”

许徽的吩咐,听起来着实有点奇怪,毕竟大家都清楚,村子旁边的溪泉河流,那是洗衣服并倒夜香,外加给畜生喝的。人饮用的水,大半都是从水井中打的,怎会来这么一出?但上峰的命令到底是山峰的命令,斥候再不解。也得回去一探。

真正猜到许徽话中意思的苏灿轻摇羽扇,不言不语;与他们会合,带来了从襄垣征调兵马的周默轻叹一声,也没说什么。 见两位先生都露出这幅表情,许林也隐约想到什么。待入了村庄之后,他先派人去看了看水井。

不消片刻,许林的亲兵阿福便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沉重地回禀道:“大人,水井之中,全是…大部分是女子的尸体。还有许多是幼童,乃至婴孩的…他们被泡得发胀,看不清容貌,衣服也腐烂得…若不是您派人让咱们探一探,咱们还不会发现井里的水位高了这么多…这井里的水,已是不能喝了。”

当兵的人,自然不会惧怕尸体,哪怕是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不至于哽咽至此,连一段话都得断断续续拆开来说,还说说停停。但到底是家乡同胞,又是女性,哪怕再愚笨的人,也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投井——大齐虽无甚贞操观,寡妇改嫁乃至婚前露水姻缘都是平常,可被那么多禽兽糟蹋,很多女子觉得无颜活在世界上,加之她们的夫主父兄都被驱赶着离开,孩子又多半…没了依靠,又想到噩梦般的经历,承受能力稍微差一点的人,自会寻了短见。

“此举…非我之智,将军早已想到这一点,只是未曾明说罢了。”许林轻叹一声,对着阿福摇了摇手,说,“你且让人安排轮班与执宿,切记,一定要看出新征来的兵士那边,别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再…再差一些人,将这些枉死的女人孩子,寻个风水颇好的地方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这等善事,哪怕心中略微不愿,也没有抗拒的理由,阿福唱了个诺,就领命而去,许林则在原地顿了顿,片刻之后,方去寻许徽,就见许徽站在村外较高的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将军…”以为许徽是在为那些女人难过,许林沉默半晌,方开口劝道,“您也莫要太过伤心,这非您之过…”

许徽轻轻摇头,淡淡道:“我之所以沉思,并非为如此原因,而是不住在想,若我带兵攻入太原,兴许也是同样的结果。”

许林闻言,不由愕然,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

他心中清楚,对男人来说,血气与,从来都是难以分割的。在军营里呆久了,会想去找女人;杀了人,心绪浮躁之后,更会去想找女人。对“入侵者”来说,他们往往不会考虑花钱的问题,而是就地取材。主将为了士气,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上大的城池,为了考虑影响,他们倒不一定会允许属下乱来。可若遇上这种无甚地位,屠了也无声无息的小村庄,那就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了,别说是杀了别人,哪怕杀了自己人,又有谁会说?

“也,也不是没有军纪严明的军队…”这句话,许林自己说得都很是心虚,是以他说了一半,就止住话头,想了想才道,“属下读不多,这等事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将军,您…”

许徽自嘲一下,轻轻摇头:“我去问了苏先生,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一句话,什么话?

许林知道,村子里的悲惨景象,顶多让许徽动容,苏灿的那句话才是让许徽心乱的主因,但看许徽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就没再多问。

事实上,苏灿的那一句话,非常简单——在将军的心中,到底是道德底线更加重要,还是成败得失更加重要?

苏灿心知肚明,以许徽的身份与性别,定不希望手底下的兵做这种让她极为反感的事情。问题是,她真有本事打造出一支对百姓秋毫无犯,纹丝不取的军队么?要知道,当兵的人,几乎就是拿性命在博取钱财,为了利益愿意提着脑袋干活,都很有一股匪气,许徽的性别本就让她的根基很是不稳,若再出一下乱子…若她是如冠军侯那般名动天下的豪杰人物,想做到这一点还有可能,但现在嘛…她能镇压着底下士兵不乱来,还是由于大齐百姓对世家特殊的敬畏,以及身旁跟着一群老人帮衬的原因。若入侵太原之时,阻止士兵在不会泄露情报,不会引起民愤的前提下,还刻意镇压这种事…

别说士兵,战胜者能接受战败者的姬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她同情那些女子,拒绝做这种事…想到这里,许徽抿了抿唇,已是下了决定。

“明堂先前之举,当真好生大胆。”周默缓缓落下一子,看也不看对面的苏灿,不紧不慢地说,“公然对将军说出这种不中听的话,难道不怕将军迁怒?伯道年轻,性子冲动,未免失了一些分寸,明堂可不似冒失之人啊!”

苏灿微微一笑,很是笃定地说:“将军不会。”

他与许徽一般,都是出身世家之人,自然明白世家子弟对百姓,对歌姬舞伎拥有的优越感,那是一种“贱民与物件理所当然该为我们服务”,这令人可笑,又着实存在于每个世家子弟心间的东西,区别只在于许徽受得影响不是很深,苏灿则深受其害罢了。

正因为如此,苏灿心中清楚,哪怕基于女性的心软,对于这些女子,以及未来他们会遇到的很多女子悲惨得遭遇,许徽会动容,可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犹豫之后,许徽知道该怎么选。

残忍也好,自私也罢,能执掌一方权柄的,都不是什么心肠软弱,瞻前顾后之辈。哪怕被吹得神乎其神,仁厚无双,泽被苍生的高祖沈晔,也是个军粮不足就拿人肉抵的狠辣主儿,若没这点气魄,还想披荆斩棘,在这艰难的世道中闯出一条路来…还是省省吧!

周默闻言,心中一动,犹豫许久,却到底没说什么。

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上的,绝不会有笨人。他忠于许泽不假,也希望自己与许泽百年之后,后人仍旧有靠。为此,对很多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上党许氏后两代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对他们这般的聪明人来说,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点破的,只需要思考,就已足够。

想到这里,周默换了个话题,问:“咱们这样行军,定有间者通知了窦诚,你说这位郎君会战,还是会逃?”

“窦诚此人,才华虽有,心性却着实不堪,遭逢大败,定会以保全自己为要,哪怕这场变数,乃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与此同时,许徽对许林吩咐交代道,“他带来的人,有多少,留多少,但他,咱们最好不着痕迹地放回去。”

许林心中一惊,抬起头:“将军,您打算…”

许徽负手而立,笑容虽浅,却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的傲慢:“若有内应,进攻太原城,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窦诚带着两百残兵败将,趁夜行军。

秋风正寒,吹打在众人的脸上,让他们直往衣服里缩,隔三差五就要拉拉领子,遮挡夜间凛冽的寒风。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将塞在怀里的冰冷刀剑拿出来,唯恐到时候刀剑抽满了半分,就是身首分离的结局。

他们仍旧记得,窦诚在接到间者报讯之后,不可置信的神情;也记得他仿若癫狂,近乎孤注一掷的举动;更记得上党许氏的援军到来之后,对方如何转守为攻,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若非他们这两百人,乃是窦开派来保护小儿子,称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又想尽办法运来了近百匹马,也不至于能拼死护着窦诚逃脱。

想到这几日逃亡的艰辛,哪怕再忠心的仆人,心中都积满了怨怼之情,只是他们全家人都在窦开手上,窦诚若死,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亲人,全都得陪葬,若非如此,谁愿意为这个公子哥而死?

夜晚的风越发寒冷了,吹得人不住打哆嗦,跟在窦诚身畔,为太原窦氏屯长,也是窦开信任忠仆之一的窦廿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竭力安抚着胯下焦躁不安的战马,却无法让跟随他五六年的老伙计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去,被他们惊飞的鸟儿久久不肯落下,似在忌惮着什么,又似在警惕着什么。秋夜的风吹来得,不止有寒冷,还有危险的气息。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窦廿七驱马上前。来到窦诚身侧,维持着表面的恭敬,压低声音说:“郎君,似是有些不对,请容我带些人去寻后头看看情况。”

窦诚此时已成了惊弓之鸟,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更别提派几个人去后头看情况了。在他心中。这些人若为了他的性命,用自己的命来争取到一时片刻的机会,便是大大的功臣。他定会奖赏。若是敢背弃他这个郎君,私自逃跑,待他回去。就一定要将他们全家给杀了!

想到这里,窦诚端起架子,咳了一声,才道:“既是如此,你就带几个人去看看吧!”

到了这种时刻,窦廿七也没工夫计较窦诚的态度,他示意十几个兄弟跟着他走,原路折回一段路后,三三两两地散开,寻高点观望。 就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竟是毫不掩饰,直接从他们抄的这条道路之后追了过来!

窦廿七见状,心中一紧,连忙派人去给窦诚送信,随即快马加鞭。冲回自己的小圈子中,急急道:“上党许氏的部曲追过来了,顶多在十五里外,咱们夜间行路,没灯没火,借着月光也走得甚是艰难。他们却有熟路之人作为向导。又能举着火把,还有骑兵,想追上咱们着实不需要废太大的功夫,哪怕今儿抓不到,明儿也…”

他虽未曾说完,众人抬头看着无山丘,更无林地的前方,不由都生出绝望之感。

上党郡山林众多,往里头一躲,再多的人也难以追捕他们。偏生许徽派人包抄合围,又刻意将他们往这个方向驱赶,窦诚为了活命,慌不择路地逃跑,忘了带,或者说不信上党郡的人为向导,人不生地不熟,又随便挑了一条路跑,原先还以为得计,却在跑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他们被赶入了上党郡难得的平原之中。

“许徽这小娘子,也忒狠毒了一些!”由于窦诚这几日的咒骂,他们这些亲兵都知道郎君败在谁手上,也就忍不住骂道,“咱们只道她为泥塑木雕,不哼不合,谁知她先是活活砸死咱们那么多人,眼下又故意逼他们到这等地方来,赶尽杀绝不留活路,也不怕亏了阴德!”

窦廿七闻言,不由烦躁地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多余,以咱们那位郎君的性子,定会让人断后。我看着那些火把,估摸着追过来的人少说在千员之数,哪怕对方不出动重骑,也会出动轻骑,想要断后…”

听得他的话,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这些日子,他们不知断了多少次后,原本侥幸冲出阵势,没在重骑那一波冲击下彻底崩溃的六百余部曲,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断后之中,折损到如今的两百之数。

他们得以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有马,跑得快,窦诚舍不得让轻骑兵去断后,只能让步兵去送死。可被窦廿七一说,大家都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别说步兵,哪怕是轻骑兵,也得舍弃一批了。而窦诚定不会拿最最心腹的一批人做诱饵,自然只能舍弃他们这些平常有些不服管教,隶属于窦开的部曲了。

果然,还没等他们多想,报信的兄弟就回来,语带愤懑,又有些绝望地说:“大人,郎君要咱们留下来断后,还说再赶两日,就到了山中,天高海阔,再无被追到之可能。若是这一次能侥幸逃生,郎君定会在府君面前,记上大人一功。”

哪怕心中猜到,听得这则命令,窦廿七还是不舒服到了极点,毕竟与窦诚留下来的那批心腹相比,他无论资格、资历还是官位都更老,偏生就因为不是儿子的心腹,是老子的忠仆,就…见众人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报信之人百般无奈,却还是加上了一句:“郎君还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家人谁都活不了…”

这句带着威胁的话,霎时间就将所有人的情绪引爆,却转瞬变成了无可奈何。

窦诚说得半点错没有,心爱的儿子若是死了,窦开定会让派去的所有人陪葬,反正他狠戾霸道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积攒起来的了。

像他们这样的家仆,窦开要多少有多少,顶多就是担忧一下新招来流民的忠诚度,却没非他们这些老仆不可或缺,倒是他们,非得跟着主君才能活…

这时候,又有一人奔来,窦廿七定睛一看,发现是经常跟在窦大旁边,估计也和窦诚混了个脸熟的年轻人。哪怕到这般落魄的时候,那人也是一副趾高气昂,小人得志的模样:“郎君有令,窦廿七窦屯长只能守,不能退。”

此令一下,窦廿七身旁一群汉子个个气喘如牛,眼红到几乎要杀人。那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心中惧怕,语调颤抖,声音也放缓了一些:“窦屯长请放心,郎君已命张、李二位屯长带人充作你们的两翼,以作支援与奇兵。郎君…郎君还说,上党许氏之人追了咱们好几天,极为疲惫,咱们只要肯下死力气,定能旗开得胜。”

一传完令,这人就如兔子一般,飞快地溜走了。

窦廿七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怒道:“他们追了好几天,咱们难道没逃好几天么?整个上党都是人家的地盘,要什么有什么,而咱们呢?饥一顿饱一顿,人数又这么一点,还得胜,得胜他怎么不过来监督?”

“大人,您就少说几句吧,若是郎君真回去…”

听得旁人这般说,窦廿七也泄了气,可纵然嘴上不说,他心中也不舒服到了极点。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什么两翼,什么奇兵,都是窦诚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派出来送死的部队罢了。只要他们拖得时间越长,窦诚逃生的可能就越大,为此,明明只剩了两百来号人,他竟能一口气拿出一百多号人来送死,这份狠辣的心性,与窦开一脉相承,乃是他们这些下属拍马都及不上的。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摊上这么一个主子,为他们家效力这么多年,侄子死了吱都不敢吱一声,谁料是这种结局…”这般想着,窦廿七的心也冷了下来,他只能指望窦诚言出必行,但他也明白,窦诚这种人,一想到失败只会恼羞成怒,别说照顾他们的家人,能不迁怒他们的家人就不错了。

若非窦诚名声如此不好,大家都清楚他性子狭隘,睚眦必报,毫无宽仁之心,诸将的怨气怎会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