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骂归咒骂,为了九中无一的生机,窦廿七只得匆匆忙忙清点队伍,发现原本隶属于他的七十余号人,眼下只剩下了一半还多一点,刚四十出头。并且这些人中,连带上他,有马的也只有十二个。而铁蒺藜这种东西,前些天陆陆续续用得差不多,剩下得都捏在窦诚的伴当窦大手里,想从他们手中拿到根本不可能。

再啐了一口,发泄了些许怨气之后,窦廿七匆匆指挥人挖坑,心中祈祷出现奇迹,先来步兵而非骑兵。可是斥候报信止呕,窦廿七心中仅存的希望也消失殆尽,心头彻底沉了下去。

来得有步兵,当然,也有游骑。对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推进,却拥有三到四个步兵百人队,还有少说在六十以上的骑兵。

六十…他姓窦,到底算窦家的本家加老人,队伍里才留了十二个活着的骑兵,另外两个屯长的状况只会更惨,不会更好,这种局面,该怎么打?

第一百四十四章

指挥追伏窦诚的,不是别人,恰是许徽。

照理说,身为最高统帅,她应留在好容易喘了一口气的涅县,安抚大大小小的官吏,以及惶恐不安的百姓。可对窦诚的追击,涉及到她日后的计划,是以她亲自带兵,与苏灿几番商议之后,一次一次将窦诚逼到绝境,又让他壮士断腕之后,侥幸逃生,以求将他的精神逼到临界点上,稍微出一点事,就容易歇斯底里,让周围的人寒心。

听得游骑的报告,说对方在十几里外布阵,准备拦截,许徽轻轻一笑,与苏灿交换一个眼神,心中都道“差不多了”,随即便调整阵型。

许徽研究学习的阵型,一些是汉人自胡人身上学到的,另外一些则是许泽“研究”,或者“翻译古书”弄出来的。虽然许徽对后者很是有些怀疑,却也只想到祖父与胡人暗中有那么一些勾连上,没有多想,反正能用就好。

她此时摆出的阵法,就是许泽教导的一种——大队包围,游骑在前,两翼如大鹏的翅膀一般展开。

苏灿这些年也恶补了好些军事知识,哪怕他本事在朝堂纵横捭阖之上,但以他的智谋与眼光,稍微研究一下,也将这个阵型的关键扫出了个七七八八,便道:“将军似是…太谨慎了一些。”

许徽知他在说什么,便淡淡道:“困兽犹斗,不得不防。”

若是到了这等收尾的时候,反被区区一百的敌人冲散阵势。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苏灿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不再多说什么。

窦廿七手中的人马太少,见到敌人,索性集合所有人,一鼓作气地迎击上去,希望凭借区区十二骑。撕开敌人的防御,给守在不远处两侧的两位屯长制造空隙,阻止敌人的推进。

许徽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敌人什么意思。她仗着军械充足,算到敌人差不多要近射程范围,就命弓兵一轮齐射。

窦廿七刚带人冲过来。冷不丁被箭雨伏击,见几个兄弟被插得像刺猬一般,心中涌现浓烈的不甘。但这等时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是以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朝步兵队伍中冲过去!

庄七有心立功,早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窦廿七与身后骑马的几个大汉入利剑一般,要插入步兵的阵势中。竟不退不避,直直地迎了上去!

庄七生于雁门,长于雁门,做过马贩,做过马贼。后被抓为奴隶,又被送到上党。早年的经历,在他的身上留下许多创伤作为印记,虽说这个世道以白皙阴柔为美,稍微俊朗一点的都是丑人粗人,更别说身上一堆疤的家伙。但真正的实力,都是用伤疤换来的,可不是扑白粉就能证明的。所以这一击立马让窦廿七感觉到,眼前的敌人不简单,至少也与他一般,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手。

窦廿七早年随窦开征战,身上伤疤许多不说,左膝盖还受过伤,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如果说这些,他都能忍下来的话,那么最后一桩,才最让他心凉——与庄七的矛尖碰撞之后,他的力道被对方缓慢地,却稳稳地压了一筹,并在随后几次交锋之后,都落了下风。

望着对面精装的,与自己大儿子年岁也差不了多少的汉子,窦廿七的心中,竟破天荒涌起一股悲凉之意来。

哪怕心中清楚,这是由于连日的厮杀,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更没多少东西吃,才会让自己如此地疲倦,甚至生出握不住武器的错觉。可他更知道,年过不惑的自己已经老了,换在别家,都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他的大孙儿,也已经快十岁了,更别提陆陆续续出生,年岁在两到八岁不等的几个孙子孙女。

老了,就挥不动武器,在乱世之中,也就成了废人一个,只能靠自己的儿孙养活。偏生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最聪明的那个却最游手好闲,天天眠花宿柳,盯着漂亮丫鬟,不干正事,若没有了他在一旁,他们该怎么办?

想到儿孙,他似乎又生出无穷地勇气,刺出矛尖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出手也一次比一次准。一时间,气势如虹,竟将原本占据优势的庄七给稳稳压了一头。

倘若这是阵营对垒,武将单挑,他全力的爆发,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偏生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注定了送死的战斗。

哪怕对眼前的中年汉子有些许的敬意,也不妨碍众人下手,毕竟他们这边的骑兵与对方一比,实在是太多了。何况人多的那方兵强马壮,养精蓄锐,人少的那方疲于奔命,连日劳累,实在差得太大。

矛尖刺出多少次,格挡多少次,窦廿七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他听不到旁人的呼喊,看不到友军的阵型,甚至不到自己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身上多了多少窟窿。他只是凭借着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向敌人刺去,每一次的抬手,都换来身上七八个伤口。

似是过了很久,实则不过一瞬,一支长矛洞穿了窦廿七的胸口,也让他彻底坠下马,随即被马蹄踩踏过去。

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很多事情,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看见自己最想见,最牵挂的人,可窦廿七坠马的那一刻,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解脱之感。

若非活不下去,谁愿意做家奴,生死操控人手?乡间田里,男耕女织,清苦却快乐…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轻轻呢喃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又或是压根没说话,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下一刻,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一片黑暗。

就在他坠马的同时,趁着不算深沉的夜色,埋伏在不远地方,恰好避开火把光亮的张、李二屯长率兵冲了过来,明明不过七十余人,杀声喊声却是震天响,竟让人生出有千百伏兵的错觉。

面对如此情景,阿元与阿双面色大变,刚要请求许徽挥动旗语,暂且退到安全地方,就见许徽露出自信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如此粗陋的疑兵之计,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不必征调两翼,也不必破坏阵型,就这样推进,他们这么点人,又是疲兵,还能吃掉咱们这支精锐不成?”

说到这里,许徽看着旌旗的方向,秋夜的寒风,恰好往对方那边吹,扬起的沙尘迷了对方的眼,让他们本来就艰难的举动变得更加困难。是以许徽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今夜风好,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已经占了个全,旗开得胜,毫无疑问!”

军中对“天时”之说,迷信非常,听得许徽此言,更是士气高涨,只觉得老天都在帮助己方,将那些漏网之鱼一一抓住。而听得军中的呐喊,窦氏这方的人,更是心中一紧,几乎快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中。

他们想得本就是拖延时间,为窦诚争取逃跑的机会,以求这位郎君在窦开面前帮他们说好话,真正兑现诺言,照顾他们的家人。偏偏许徽不被疑兵之计所骗,稳扎稳打,一路推进,无疑击中了他们的软肋——许徽这边有足够的人消耗,她的步兵都是临时征调来,才参加过几场战斗,后头有人监督的流民,要多少有多少,难道还有什么舍不下的道理?

见战局渐渐收尾,敌人或死,或被擒获,许徽便命令稍微打扫一会儿战场之后,全军就继续战斗。

“将军…”想到许徽与他讨论的内容,苏灿望向许徽,以眼神示意,许徽轻轻颌首,问,“以先生看来,咱们是追好,还是不追好?”

苏灿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将军都命令全军追击,怎还问我这么一个问题?”

“不瞒先生,对窦诚此人的性格,以及太原窦氏的行事风格,我也揣摩出了七八分。”许徽很是利落地说,“为了活命,窦诚能不惜一切。他狠得下心,智谋又不错,随机应变的本事也还行。若非求生**压倒一切,若是孤注一掷,倒也不会被咱们打成这样。此时,他的性命受到了绝对的威胁,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定会选择一个伴当假扮自己,让绝大部分的人带着那个假货往原定方向跑,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往别的方向跑。”

苏灿微微皱眉,问:“将军真打算故意放他离开?若是旁人追究起来,此事能算是你‘不查’。”

“所以,我才刻意将追上他们的时间,选在晚上,又没带见过窦诚本人的人来啊!”对于苏灿这一考虑,许徽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很是轻松地说,“哪怕有夜色,又有火把,对没见过窦诚本人的我,认不出他也正常吧?若是窦诚死在了这里,太原窦氏哪怕内乱,又能乱得严重到哪里去?唯有犯错的人侥幸活着,无错的人却被牵连着丢了性命,才是最致命,也是我,最想要看到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悠扬的钟声,响彻整个涅县,让涅县百姓因援兵到来,敌人被赶走后放松的心神,又为之一紧。 却在侧耳倾听,发现十二声钟声都极为悠远绵长,毫无急促紧张之感后,便再度放下心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发生了什么事。

自汉以来,世之筑城,必设谯楼。谯楼之内悬挂巨钟,晨昏撞击,百姓好确定时辰。而每逢急事,钟声或急或缓,不一而足,却大都非常之简单,能让目不识丁的百姓也清晰得不同钟声的含义。就好比这次,十二声缓慢的钟声,可见涅县必是发生了不会影响安全,却又颇为重要的大事。

“要我说啊,必是县老爷又要砍谁的头,才这样兴师动众!”有些爱吹嘘的汉子,此时已是唾沫横飞,极为兴奋,仿佛知道了内情一般,得意洋洋地说,“就好比前些日子,斩的那个叫邓,邓什么的来着?手起刀落,一条汉子的人头就落了地,才叫畅快!”

听得他这样说,另外一个人不服气地反驳:“可上次斩人的时候,没有敲钟啊!”

被人质疑自己的猜测,那汉子眼似铜铃,脸红脖子粗,仿佛就要与人争吵起来,嗓门也大了不知多少:“上次是什么时候?敌人都围到咱们涅县外头了,自然战事最最紧要,岂能随便敲钟?现在不同,敌人被咱们打得什么都不剩,这杀人,哪有不让人看的道理?”

他的话虽稍嫌强词夺理,心中的期盼之意却表露无遗。毕竟对他们这些百姓来说,平日的生活实在太过枯燥,难得一次的砍头,处刑之类的,就显得特别有趣。哪怕明知血腥,很有些不敢的意思,但真正到了这种时刻。百姓也会前赴后继地赶过去看热闹。再说了,涅县守城,死得人虽不多。却到底也有伤亡,对于敌人,他们可是痛恨得不得了。更巴望着看见敌人惨烈的下场。

正当这些人各执一词,争得快吵起来的时候,一人得意地说:“你们别再吵了,是要杀人不假,但杀得不是敌人,而是那些与敌人私通,打算开了县门,投靠敌人的大户!”

“你怎么知道的?”

“这消息属实?”

“…”

见众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自己,那人显然极是受用,刻意清了清嗓子。 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说:“我堂弟的娘子的哥哥,乃是县衙的衙役,自然知道一些消息。听说,在前几日。县老爷命人拆了许多大门和不要的建筑,家家户户征集菜油的时候,有些大户就认为快守不住,又担心城外族人还有娇妻美婢的情况,就聚在一块合计,打算投靠了敌人。也好抢一份功劳。谁料县老爷神机妙算,知道他们会有这等心思,早就派人盯住了他们,将他们全都看守了起来,眼下将军到来,自然要好好算一笔这些账啦!”

说到这里,这人咂咂嘴,无不羡慕地说:“听说,那些大户哀嚎求饶,愿献出家产,保全自己的性命。将军却心冷似铁,毫不犹豫地就将牵头的几个大户判了斩立决,这几日就行刑,这钟声啊,想必就是这些大户的丧钟呢!不过也难怪,他们那点子财产,哪会被将军看在眼里?将军可是上党许氏的嫡系成员,如果说咱们县大户的资财,是这个——”这人小指向下,比了比,又大拇指朝上,“那将军的资财,就是这个。”

对富人的仇视,以及看到富人落难之时的幸灾乐祸,乃是绝大部分人都有的心里,是以听得“杀大户”三字,众人一阵屏息,随即有一个人带了些不信地说:“那些大户人家,成天眼睛往天上望,就这么干净简单地…被杀了?”

见有人质疑自己,说消息的“情报人员”不高兴了:“若是不信,咱们一道去城南看看啊!再说了,将军仁厚,说了将这些大户的土地、资财等物件,悉数分给守城有功的将士们,牺牲的兵士人家,还要多得许多田地。这些天,县衙的吏们都在清点着大户的资财,就等着处斩完这些大户后,将之分了呢!”

大概是心中憋气,嫌众人还有些不信,这人索性甩出最后一道消息,不高兴地说:“不仅如此,等处斩完他们,这些大户的妻女仆役,就得全拉到城南去发卖。到时候,说不定一缗半缗钱,就能买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这个消息一出,许多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些许,可想想自己瘪瘪的荷包,一文钱都要掰成两瓣花的生活,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道往城南走去。

城南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平日是百姓休闲纳凉,或者摆点小摊子,卖些自家娘子做得绣品,男人打得木柴、猎物得地方,此时却被衙役与兵士清空,临时搭建了一个算不得大的台子。得到了消息,往这边赶的百姓看似三三两两,却在半个时辰之后,就站满了整座广场,周围的茶楼、酒肆二楼,也满是差点将半个身子都挤出来的人。明明在那个位置,他们压根看不到什么,顶多就瞥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却仍旧兴奋不已。

茶楼酒肆的掌柜见状,个个眉开眼笑,哪怕心疼当做垫脚的桌椅,看在丰厚的收入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巳时一刻时,只听得远处,传来兴奋地“来了,他们来了”的声音,众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眺望,就见在军容整齐,矛尖枪头闪烁寒光的军士押送下,七辆囚车缓缓驶过,关押着涅县中的七个大户人家的郎主,而在囚车之后,则是他们家中的子弟。

这些平日娇生惯养,趾高气昂,半点委屈都没受过,自以为一生一世能够富贵无忧的男丁们,此时正被木枷牢牢靠着,在军士鞭打之下,无比沉重往前走。

他们不想走,不想通向死亡,早在关在牢里的时候,就涕泪横流了不知多少次。哭爹喊娘,骂天骂地骂许徽,又卑躬屈膝地求饶…什么招数都用了出来,谁料许徽心冷似铁,打定主意要杀鸡儆猴,无论谁求饶都没用,不仅大户人家的郎主要杀,他们家直系的男丁,以及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旁系成员,一个都不放过。

不仅如此,对于老弱妇孺,她也没丝毫手软,除却有“大功”的几个大户求情,领走了自家女儿与外孙女之外,其余犯人的女眷,许徽直接下令,将她们记为贱籍,子孙后代,除非立了天大的功劳,否则生生世世就是最低等的贱奴。

将对方的身份一一确定之后,许徽命人将女眷们悉数关在一处,诸将按照功劳与品级,进去挑选几个,合眼得直接带走,剩下得就直接发卖。众人毫不怀疑,若非涅县没什么大的窑子娼寮,道观尼姑庵倒是有,大家也明知里头很是男盗女娼,说是暗娼都不为过,却不好放在明面上,摆出来说事。许徽更不想让“出家”的名义,让这些罪人的家属成为“方外之人”,才断了这一念头。若涅县有教坊存在的话,许徽保证连发卖都不发卖这些女人,而是直接将之送到教坊。

不使出雷霆手段,怎镇得住观望者的侥幸心理?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顺着我,你就能得到好处,若是阳奉阴违,这些人就是你的下场,他们在做事之前,才会多掂量几分。

“听说前头第一个,就是王家的郎主呢!”

“真的?王家可很有钱,城东近千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呢!我也曾去他们的庄园做过工,那可真是…连他们家的狗儿,都比咱们吃得好多了!”

“县老爷待王家也算不薄了,听说还指点过王家儿郎几次,平日也没招着惹着他们,谁料他们竟这般没良心。人家陈家的郎主,可是将家产全都捐献出来,连自家一处宅邸的房梁都全拆了,用作滚木。这叫什么?患难见真情?”

“去你的,明明是患难之时,才知人心。”

……

百姓叽叽喳喳归叽叽喳喳,却没像话本中描写的那样,胡乱砸臭鸡蛋烂菜叶,毕竟战争时期,谁都省吃俭用,哪会留下这么东西任由它坏掉?再说了,哪怕真有,他们也不敢砸,谁让兵士们的阵势太过庄肃,谁都不敢扰乱秩序呢?

许徽虽未去监斩,却找了个位于高处的好位置站着,冷冷地望着百姓狂热的神色,半晌之后,方露出一个带着满意之色的清浅笑容。显然,对于自己的这一手,她玩得极是满意。

苏灿位于她的身后,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这一手转移仇恨,玩得不可谓不妙,如此一来,不仅能敲打不安分的大户们,杀鸡儆猴,还能煽动百姓的狂热情绪,省得战时某些不得已为之的手段,激起百姓的反抗情绪。

该强硬的时候无比强硬,该散财的时候好不心疼巨额的资财,谋算与收买人心的时候,更是从不含糊,行事深谙权衡之道,也不失光明正大,自己这位新认的主君,倒是越发凌厉。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离了涅县,在九云山道的镇子旁暂时驻扎,休整几日之后,许徽接到谷远县的传信。

姜华与柳瓒果不负所托,不仅守住了谷远,也给了敌人漂亮的一击。虽未由于人手不足,谷远守备又较为松弛,城中大户乃至管理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行等多种原因,导致他们曾重创敌人。可无论是之前的反击,还是如今的捷报,无疑都给予了对方深重的压力,大大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也让对方狼狈撤退,落荒而逃。

“我已传给姜校尉,让他按照我的命令行事。”在例行的会议上,许徽高首座,用一种平淡却不失笃定的口吻,如是说,“太原郡良田甚多,县外尤甚,眼下又快至秋收时节,咱们快些行军的话,恰能赶上稻麦成熟之时。到时候,不用攻城,只需在城外割几日稻麦,便有人坐不住了。”

她说得轻快,唇角也微微上扬,众人想到那副场景,或多或少都笑了起来。

大齐县城之外的良田,就没有属于百姓的,而是被众多世家分割平摊,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若是上党许氏的军队在太原的郡县外割麦,无疑是在那些视钱财如性命的大户身上割肉,这些能左右一城一县局面,乃至在郡中都说得上话的家族见状,自会不断地朝县令等人施压,逼着他们出兵。毕竟,所谓的世家成员,很大一部分是不顾及任何“大局”,只知道自身利益。只盯着自身那一亩三分地,说是鼠目寸光也不为过,只不过投了个好胎的家伙。

正因为如此,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喜爱在秋收之季出兵,己方粮食补给方便不说,敌人的士气也会大大受挫。若遇上顶不住压力的守城文官武将,还会抛弃身在城郭之中的优势,巴巴地出来“决战”。

想到那么一副好情景。众人心花怒放,只觉胜利已在眼前,功名利落唾手可得。一个个都激动地不行。苏灿与周默却交换一个眼神,暂且按捺住没说,待散了会,还不等他们说什么,许林便道:“将军切不可因前番大胜,便…咱们一入太原,到底势单力孤,若是如胡人一般,个个精通骑射,人人都有战马。来去如风,敌人莫可围之,烧杀抢掠一阵就跑,倒也罢了。 偏生咱们的队伍之中,步卒占了大多数。攻城器械又着实不充足,敌人只需从临近诸县调兵,将咱们合围,咱们就…”

大概是顾忌到许徽的心情,许林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几次停顿。可见其犹豫。但这一番不甚连贯的话,却将许林的意思表露无遗。

许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轻轻地笑了起来,反问道:“仲宁叔叔怎会以为,我们是孤军深入?”

“莫非…”

面对许林与诸将一瞬间炽热起来的目光,许徽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给与了肯定的答复:“捷报送到长子县的那一刻,原本按兵不动的大军,就已经往这边开拔!此番大军,将有我的三叔与兄长带队,诸位大可放心。”

听得这个消息,众人心中大定,只觉得后继有力,完全不害怕。唯有苏灿不着痕迹,却无比仔细地打量许徽的表情,见她神色坦然自若,眼中毫无阴霾,更无丝毫怨愤与不甘,不由沉思。

此种神情,莫非…她已认命?不,与其这般讲,倒不说,对自己为先锋探路之事,她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许府君早早给她说了什么,才能让她这般镇定,没有风头被压过的不甘。但若时间长了…想到柳瓒隐隐透出的意思,再想想自己一直以来的经历,苏灿轻摇羽扇,很是笃定地露出一个略带高深意味的笑容。

人的心可不是石头,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磨,哪怕是骨肉至亲,在一方反复退让的情况下,另一方若不掌握分寸,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听得援军就在身后不远,顶多半月就能追赶上,全军上下都极为振奋,没了之前要前往太原,孤军深入的不甘。

九云山道本就由上党许氏掌控,眼下通道被封锁,没了往来的商队,自然也由得大军开拔,全无任何阻碍。

距离涅县最近的太原郡县,不是别的,正是历史名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也就是晋大夫姬奚的封地。

姬奚以地为姓,改名祁黄羊,哪怕多年时光流转,祁氏后人不复昔年的风光,统治祁县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古老的东西却保留了下来。比如祁县的位置,比如说祁县官吏负责的范围,比如祁县极度昌盛的文风,以及较为淳朴的民风…这个两面靠山,两面环水的县城,不但四周土地丰腴,也能称得上易守难攻。

由于身后有即将到来的大军撑腰,加之祁县着实难攻,许徽也放缓了自己的进度。她命大军分为几队,井然有序地收割位于祁县西北的麦田,并带着亲随,立于丘陵之上,遥望东南方向郁郁葱葱的山林,又望着西北金灿灿的麦田,不无感慨道:“难怪太原窦氏之人,皆崇尚豪奢,太原光祁县一地,少说能当咱们上党三个县,哪怕收同样的税,他们也能比咱们富很多。”

此言一出,稍微懂些地理的人频频点头,都觉得许徽的话正确无比,庄七身后的两个少年郎君更夸张,他们努力吸吸鼻子,仿佛嗅着稻麦的清香,就能让自己精神大振一般。

祁县东南多为山地,峰峦重叠,沟壑交错,皆为灌木覆盖,宜林适牧;由东南自西北,则为丘陵,粮丰林茂;而位于祁县西北的平原地区,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放眼望去,皆为良田,一季产量,少说在十万石以上,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可怕,也足以令任何人眼红,更别说祁县周边,还有邬县、阳邑等地,都是哪怕做帝王公主的封邑,也绝对象征宠爱的那一种。

望着眼前的葱绿与金黄,许徽心中一热,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世间之事,素来有得必有失,太原土地肥沃,极为富饶不假,平原却多得可怕。若是雁门守不住,太原丢失得速度也快得可怕,每一次,胡人铁骑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肆意纵横,来去如风,打得他们这些汉人没了脾气。更何况,太原肥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上党许氏得了这片地方,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当然,他们既已决定争夺天下,就不在乎招人家的眼。哪怕眼下实力不够,不得已步步谨慎,如履薄冰,这块丰饶之地,也定是要夺下来。

“祁县的县令,当真有那么些本事。”想到这里,许徽冷哼一声,随即仿佛自言自语道,“三天,他们的极限,也应该快到了吧?”

正如许徽所料,祁县县令孙结面对如此情景,“焦头烂额”四字,都不足以描述他现在的情况。

孙结虽不通军务,却到底有些常识,明白祁县地理位置很好,敌人想攻的话,不花费极大的力气是攻不下来的。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守在城中,等待援兵,而孙结也派人去晋阳送信,决定等窦开有了决意之前,暂时龟缩,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太原郡守窦开,是一个看似贪财好色,实则疑心病很重,权力欲更重的人。他既是靠领兵出身,打下这么一块地方,就最见不得手下的武将结党营私,生怕他们重蹈自己的覆辙,谋夺他的权利。为此,他刻意挑动文官与武将的不合,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众人也就顺他的心,制造一两个敌人出来。如此一来,别说一个县城内的县令与县尉往来极少,临近几县的县令尚可,县尉一遇到,知道得人明白他们是同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遇见了什么生死大敌。

许徽与许泽皆知这一点,更明白,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太原窦氏诸县绝没有“事急从权”一说——他们得先将消息报告给窦开,然后窦开再决定怎么调兵,怎么遣将,这一来一去,少说得耽误七八天的时间,若是算上大军整合的时间,那就更是要命。所以她才从从容容,命令士兵就地割去稻麦,置对方于两难境地。

擅自出兵,或是直接向临近诸县求援,可能化解眼前的逆境,甚至可能转守为攻,却犯了窦开的大忌讳。以这位府君的忍耐,一开始定不会动你,还会将你捧得高高得,但过一年半载,你就得进了牢房,不知道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而若是一直等下去,等到窦开派得人来…有这么些时间,稻麦差不多能被上党许氏的军队收完,城中大户保证会暴跳如雷,想到今年收成全没了,指不定待会怎么在窦开面前编排孙结。

这人呐,哪怕情分再深,也经不起人持之以恒地毁,何况窦开本就不是什么宽仁之人。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孙结,你会如何选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若以大齐的审美来看,祁县县令孙结哪怕人到中年,也足以担得上“美姿仪”的赞美。但此刻,他却失了一贯的翩翩风度,焦躁不安地在内室中左走右踱,见香都快燃尽了,幕僚们还没得出个结果来,不由开口催促道:“诸位,你们讨论了这么久,好歹也舀个法子出来啊!”

听得他的催促,众位幕僚默默无言。

孙结手底下的幕僚们,不是孙结的本家亲戚;沾亲带故,一道读书的师兄师弟;就是一心攀附权贵,出人头地的寒族子弟。这些人在内斗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怎么讨好上峰,怎么平衡势力,怎么巧妙地打击县中的大户,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可一到这等左右为难,需要展现他们军略的时候,原本滔滔不绝得他们,就好似哑了似得,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做。

见幕僚们的态度,孙结心都凉了半截。

他自然清楚,问题的症结并不出在“敌人”,而在于“自己人”上头。若非窦开的心病与大户的要求相冲突,他也不至于为难到如此地步,偏生…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咬了牙,咒骂许徽“当真心如蛇蝎”,内心却着实凄惶不安到了极点。

孙结手下的幕僚,大都为白身,指望着主君吃饭,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自然也心急火燎,有些人嘴上都急得起了泡。见大户们的情绪越发按捺不住,就差没直接指着孙结的鼻子威胁。他们心中也急,是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终于有个面貌平庸,却有一股风流气度的文士走了出来,对孙结拱拱手,说:“说句使君不爱听的话。敌人已将您逼入两难境地,您能做得,唯有两相权衡。取对您更加有利,损失更小的而已。”

孙结咽了口唾沫,急急地问:“取其轻?可怎样做。才是轻?”

“无非八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孙结心中诸般思绪纠缠,迟迟没个定数,半晌才问,“如今的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何无过?”

文士闻言,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碍于窦开的威慑。便刻意压低声音,问孙结:“您说,此番入侵上党失败,谁的责任最大?敌人反攻太原,在祁县外割麦。谁的损失最多?”

能当官的人,除却后台实在太硬之外,其余的都不会是傻子,文士这么一说,孙结就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可这又有何用?”说罢,他有些心痛地说。“本官在县外,可也有…挺多良田的。”

见孙结这般问,文士知他意动,哪怕声音压得极低,也带了一丝颤抖的意味:“使君不过舍了一季稻麦,却进可攻,退可守。这般做,既不开罪窦府君,又不得罪许府君,更是能削弱大户们的实力,无论谁怪罪下来,责任都…”

孙结本就不是那等舍己为人之人,被文士这般鼓动,心中天平早就偏移到了这边。想到窦合与窦诚的失败,他一边想着“出师不利,岂非命数不允”,一边下定了决心,按照文士说的做。

听得祁县封闭好几天的大门打开,陆续有兵士出来,早有斥候飞马报了许徽,原本在割麦的兵士们也在长官的命令下,放下稻麦,回到军营之中。

许徽站在高处,眯着眼睛看对方列出来的阵势,半晌之后,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攻城之道,果以攻心为上,咱们这还没打呢,孙结就有投诚的意思了。”

祁县县令乃是肥差,非关系深重,窦开信任者不能当,是以听到许徽的判断,许林尚有那么一分不信,便道:“听得孙结与窦开乃是多年的挚友,还是儿女亲家…”

“若孙结真有心出力,怎会让诸位大户自己出人?孙结这是打着脸面都不得罪,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捞好处的算盘呢!”许徽对官场老油子表现出来得所谓的“挚友”“姻亲”,素来不以为然得很,毕竟他们这些高门大阀,高官显宦,从来都是翻脸比翻书都快,任何事情,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哪真正在乎什么“信义”?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如此珍惜与戚方的友谊,毕竟如戚方这般真正一诺千金,热血豪情的男儿,实在太过难得了。

世家的德性,苏灿不会比许徽少了解多少,是以他慢悠悠地加了一句:“祁县孙使君,当真聪明人,比那等利欲熏心,舍不得眼前利益,目光短浅的鼠辈,倒是好了不少。”

许徽闻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显然对孙结首鼠两端,还未开战就想着保命乃至保留官职的做派很是不喜,毕竟所有主君都喜欢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喜欢这般圆滑的墙头草。

苏灿微微一笑,似是完全不曾听闻,只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真是世间不变得真理。窦开若是能再宽容一些,没那么阴戾狠辣,睚眦必报,也不至于让人心寒至此,非但不誓死以报,反倒一遇大事,就先思自保与退路。”

这些话,许徽听得舒服,因为她毫不怀疑,自家就属于“得到”的那一类。但她心中也明白得很,哪怕再“得到”,首鼠两端的小人总不会少了去。

纵然心中万分厌恶,许徽也懂得千金买骨的道理,知晓欲成大事,就得兼容并储,不得随着自己的心意乱来,便兴致缺缺地说:“这些大户舍不得舀出全部兵力,妄想凭着未曾磨合,也没有见过血的一些部曲来打倒咱们,着实可笑。既然他们这般轻视咱们,咱们就来个一击必胜,打碎他们心中的美梦,顺便加加砝码吧!”

说罢,她望了望祁县的地势,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这般地势,倒是冲锋的好地方。”

她都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然心领神会,自打出来之后,就只在涅县活动过一次筋骨的重骑兵们得了命令,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在扈从得服侍下,将厚厚的甲胄逐一套上,顺便最后检查一次爱马的状况。而重骑什长之首的蓝光,则得了许林的吩咐,强掩激动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

不得不说,哪怕是临时强拼凑起来的,由各家大户部曲乃至家丁组成的队伍,人数一多,又武装起来,哪怕彼此之间不听指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嗡嗡嗡嗡得声音,从远处看过去,倒颇为像模像样。

上党许氏临时的军营,驻扎在祁县十里之外,许徽带来的几千人也被分成三波,一波割麦,一波巡视周边,一波驻扎军营,看上去实在没气势到了极点。哪怕此刻,上党许氏的军营中出了近千人,缓缓推进,人数与这边派与得,倒也不差什么、

没了乌压压的近万大军兵临城下造成得迫切感,这些平日对百姓耀武扬威惯了的家丁们,也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甚至沾沾自喜,觉得敌人不堪自己一合之敌,否则怎么会他们都列出阵势,敌人还不快点打过来,只是在一旁列阵,迟迟不给回应呢?但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了大地的颤动,那是马蹄频频踏在土地上,造成的沉重韵律。

这些家丁来不及收回洋洋自得之心,就见到不远处,那如黑色洪流,又如冰冷枪尖,冲锋而来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