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县的家丁,做得最多得事情就是看家护院;地位高得,能随着主子出去,欺压欺压百姓;若得了肥差,也能朝着自家的隐户乃至乡间的百姓收取租子。总之,他们一直处于上风,居高临下地欺负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而这种人,在许徽的评价中,只能称得上是“无能得恶狗”,遇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就龇牙咧嘴,有如饿狼,可若遇上了比自己强大的人…

“一击即溃,四散奔逃。”许徽淡定地给敌人下了评价,懒得去看骑兵与步卒们收割敌人脑袋的场面,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记得告诉这些家伙,别离城门太近,当心被对方投石波及,枉送了性命。”

待回到帅帐中时,许徽屏退了众人,看似在地图上比划,心中却沉重到了极点。

城中大户…世家…若说之前,许徽对这些地头蛇的看法,仅仅停留在“一柄双刃剑”,利用得好就能安抚百姓,利用得不好就容易与自己争权夺利这种不偏不倚得想法上,而如今,她已深刻地认识到了大户、世家对权力的制约,以及危害。

“寒族大户,终不成气候,能制约孙结得,无疑是太原郡中,势力在祁县的世家…难怪祖父说,寒族子弟越多越好,才用得放心,就连威名赫赫的先帝,也喜欢任用寒族臣子。”许徽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轻声呢喃,“看样子,我也得少用家中带来得老人,多提拔一些出身寒族的家伙了。”

世家子弟,许氏忠仆,都有下注的余地,唯有寒族子弟…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为自己怪异的心理。

出身世家,享受世家的种种优渥条件,却希望除自己之外,再无拥有特权的世家。

人心之自私,可见一斑。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从某种角度来说,世家、大户与祁县外那些狼狈逃窜的恶奴一般,本质都是欺善怕恶的。只不过前者披上楚楚衣冠,保持文雅谈吐与言辞,又有金钱、地位与权力作为光环,才掩饰得较好罢了。

正因为如此,祁县大户派出的家丁部队,被上党许氏骑兵一轮冲锋就直接冲垮了之后,再无人敢提出城之事,只是焦躁地问着援军到底何时才能到来。

孙结见状,心中焦虑的同时,也隐隐有些窃喜,暗道这些家伙活该,更庆幸自己明哲保身的决定。

双方一在城外,一在城内,都在等待自己的援兵。可事实证明,一来一去再调兵的效率,远远及不上早早的准备。是以几天之后,援兵到了不假,却是上党许氏那由许磐与许亨亲自带队的援兵,不仅如此,姜华与柳瓒也修书过来,说自己快到了。

见到阔别数月的叔叔与兄长,许徽心中极是高兴的,哪怕许磐的官位比她大,他一来,她就得沦为副手,也丝毫不影响她见到亲人的好心情。只不过,这三人都不是沉溺于感情之人,花了一炷香的时间续完旧,谈了谈之前的战略战术,许徽便听得许磐问自己:“徽儿,你觉得,下一步咱们该怎么行事?”

许徽心中早盘算千万遍,又与苏灿、周默讨论了不知多少次,闻言便很是利落道:“祁县、邬县与阳邑三县连为一线,阳邑、榆次与晋阳又互为犄角。无论哪里受了攻击,都能快速得到增援。加之太原郡的地势极为平坦,若不将祁县夺了,或是切断官道,阻止祁、邬双县对阳邑的运粮,情况对咱们着实不利。”

在许徽看来,别的城镇。他们都能不要,唯有这五个县,那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哪怕退而求其次。也必须攻下阳邑、榆次与祁县三县,稳固自己的根基,若非如此。攻打太原,那就是一场空话。再多的军队被困在一郡深处,也是等死的命。

许磐与许亨交换一个眼神,显然很是赞同许徽的意见,随即,许磐又问许徽:“那你看来,这祁县,咱们是夺下好,还是攻打好?”

听到这个问题,许徽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笑意盈盈地反问道:“三叔、阿兄,你们认为如何?”

“祁县,我想打。”许磐毫不避讳地说,“听说你先头得了大胜。敌人士气正低,咱们这边却是气势如虹,此消彼长之下,自能获得更加辉煌的胜利。”

他的想法与许徽有些差池,许徽却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反对意见,而是望着许亨。问:“阿兄呢?”

“我?”许亨轻轻笑了笑,说,“祁县太过麻烦,若是久攻不下,反倒折了咱们的士气。在我看来,截断粮道,直接去阳邑即可。”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傲然,几许轻慢地说:“祁县之人,已被你那一轮冲锋给吓怕了,哪怕援军来了,这些大户对手下的家丁,也定是藏着掖着,不敢舀出来的。”

听见兄长与自己的意见一致,许徽刚想说什么,许磐便道:“我岂不知攻城艰难?但从上党到太原的路本来就少,咱们若去了阳邑,就相当于孤军深入,不将这祁县占住,得一个扎实的居住地,我的心中总是不放心。”

见许亨想说什么,许磐绕了绕头,毫无主帅风范,唯见长辈慈爱:“我知你们想说什么,可上党的税收本就是大齐境内有名得低,百姓们早生出向往之心。祁县为商队往来要道,县中百姓与人接触得多,对咱们上党了解得也多,若是咱们进了城,他们定不会为难,难就难在那些大户和他们控制得隐户上头…”

不得不承认,许磐这一番话,说得也极有道理,阳邑的城池虽不似祁县这般依山傍水,易守难攻,想打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倘若在他们进攻阳邑的时候,祁县这边的守军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带得兵再多,也没有整个太原得人多,消耗战术,着实不智,若是能占了祁县…可祁县城池稳固,这攻城的难度…她没忘记,许泽给他们的要求,可是“速战速决”啊!若是拖得久了,建康那边出了什么事,让周围的州牧能抽出时间谋夺太原,那可就连汤都喝不着,更别说沾荤腥,吞并太原以壮大自己了。

若非能够一眼窥出利弊,明白该如何走的当世名将,还真无人敢利落地面对两难场面。许徽自知无绝世名将之才,不由苦笑,暗道前些日子才给孙结使了绊子,眼下就轮到自己陷入这般境地,这不是两难是什么?

许亨如许徽一般,先头被祖父“求快”的理论所影响,自然想着速战速决,听得许磐的话,也是一怔。半晌之后,方缓缓道:“三叔觉得大户难控制,我却觉得未必——窦开此人生性多疑,总爱安插探子到亲信的家里。他家中妹妹、女儿、侄女乃至孙女、侄孙女、外甥女这些亲戚本来就多得很,勤点鸳鸯谱的程度,还真有几分吕后的风范。咱们占了祁县之后,只需令这些与窦氏有姻亲,又或是各种亲戚之类的人家,将此等亲戚全在咱们面前亲手杀了,并将有窦氏血统的孩子也一并斩草除根了便是。”

许磐看了一眼许亨,没再说话。

许磐渴望征战沙场,对魍魉鬼蜮的伎俩素来有些厌恶,许亨随意想出的这一计虽好,却有过于狠毒之嫌,自不被许磐所喜。好在许磐心中也清楚,若想真正在祁县站稳脚跟,还真得怎么做,除却不吱声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方式来表达心情。

许徽还是觉得,守住交通要道,扼守粮道,要远远强过攻城。要知道,攻城略地的话,他们还得派兵来看管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说不定还…但想到许磐带来的诸多人马,以及临时从流民之中征集,人数以“千”为单位的兵士,也就淡然了。

这种前锋,反正死了也能再补充,若能舀下祁县,自然是好事一桩。是以许徽犹豫片刻,才问许磐:“不知三叔带了多少攻城器械?”

她这样说,自然就是有些意动,许磐见侄儿侄女都采纳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快,便摆了摆手,意气风发道:“放心,我这次带得攻城器械以及匠人,绝对能让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看过许磐带的东西后,许徽终于放下心,决意攻城。

在她与许亨的建议下,许磐特意分出两队精锐游骑与步卒,在祁县通往邬县与阳邑的两条官道上穿梭巡视,若是发现敌人,速速来报,自己则集中主力,进贡祁县。

祁县安逸多年,未经战事,许徽之前围城,也不过小打小闹,百姓惶恐过后,见她没甚动作,也就渐渐安心。谁料今日大军压境,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都被兵士所掩盖。

上党许氏的投石车经多年改进,射程要比祁县中留存得远他们一些,是以这边投石车吱呀吱呀,不停地工作,更有庄七带人驱马在前,在县中投石车与弓矢的范围尽头之内游曳,提防着城内的人孤注一掷,冲出来拼命或者求援。

事实上,庄七带人一堵,堵得不是敌人的进攻部队,而是敌人的逃生之路。因为祁县的大户与官吏们,早被这等阵仗吓破了胆,只想着自己收拾细软,速速逃生。

孙结见状,一面啐这些人平日骄横,到这时候就软了;一面盘算自己守城该守到什么程度,才能既表现出“忠心”,投降之时又能将自己的“不得已”表达得淋漓尽致,不招来骂名呢?

他心中盘算着这些事情,面上却是一脸正气地训斥道:“上党兵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哪怕割了咱们的麦子,也经不起这么多人消耗,粮草转运着实不变。他们眼下气势如虹,实则孤注一掷,咱们只要稍微拖些时候,挫其锐气,就能挽回颓势。再说了,本官的求助信,早在好些日子前就送出去了,料想支援的军队,三五日就能赶到,上党贼子,何足畏惧?吾等食府君之禄,自当为主君尽忠,岂有落荒而逃的道理?”

孙结这一番大义凛然,有条有理地话语,着实令之前一直咒骂他“老狐狸”,说这家伙就知道敛财,拍马逢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假,内务上头却未必多强,看上去就油滑得很,不值得信任的人们刮目相看,也让窦开放在祁县的暗探频频点头,心道危难之时才见真心,未曾想到孙使君竟是这般人,虽失小节,却不坠大义,当真难得。

不过,稍微精明一点的人,见孙结竟没将县城中惶惶不安,脚都软了,若是敌人在面前就能立刻跪地求饶的大户们悉数“保护”起来,眼珠子就开始滴流滴流地转,大概猜到孙结打着什么主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上党许氏的军队进攻祁县时,上党许氏的使者,也分别到了临近祁县的大陵县与界休县。

这两位使者都带了许泽的亲笔信,在信上,许泽对两县的县令许诺,只要在这场交战中,两位县令想方设法阻拦驻扎的州郡兵片刻,亦或是助他们联系上驻扎在一旁的校尉,许泽就有厚礼相赠。同样,他在信中也隐晦地提出,若是对方帮了这个忙,倘若许氏得了太原,也不会动摇两人的职位,说不定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祁县临近四县之中,邬县与阳邑两县的县令以及驻扎的将领,都是窦开的亲戚,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许泽答应战胜之后,还让出太原郡守的位置,让这些人坐,并且签下保证书,否则还真喂不饱他们那贪婪的胃口。

许泽有心将太原郡纳入自己旗下,自然不加考虑如此过分的条件,也就干脆不派人去这两个县,省得自找罪受,还让人羞辱。但大陵与界休的县令,都不是窦开的亲戚,而是如孙结这般,与窦开有些情分,却碍于对方阴翳多疑的性子,说是憋屈加战战兢兢,看人脸色地活着的存在。说他们是墙头草,倒也不至于,但窦开多年的举止,说这些人心中憋着一口郁气也不为过。如此一来,就给了许泽机会。

多年来累积的人望,让许泽的可信度非常高,是以得到他的手书之后,两位县令都权衡着利弊。想着要不要搞点小动作,兑现许泽信中说的内容,完全没想过许泽会毁诺这一可能,与他们对窦开的提心吊胆,唯恐犯了对方的忌讳,死得不明不白相比,倒是完全不同。

祁县的百姓焦急不安地等待外援。却不知太原郡为数不多的骑兵,悉数掌握在他们的府君手里,仓促调动的州郡兵。只有步卒,没有骑兵。

对方忌惮上党许氏的骑兵,自然不敢公然救援。而是打着抄了粮道,围魏救赵的主意。偏生许徽也早就做好了围城打援的准备,命人守好粮道与九云山道,上党那边则在源源不断地派兵过来,稳固“后方”。

后援无力,强敌在前,祁县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不大好。

上党许氏这边攻城器械充足,又连番大胜,许徽带领的部队希望领更大的功劳。许磐与许亨带过来的人也不甘示弱,越发狠戾,导致战事一开始,就很有些一面倒的意思。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祁县西城门的守将已经求援了两次。正在派第三波去求支援的信差,只说城墙几处坍塌的迹象了。

孙结听闻,心都凉了:“咱们祁县的城墙,不知加固扩建了多少次,怎会不坚固至此?”

信差也是个小吏,到底没那么畏惧孙结。又焦头烂额得可以,闻言那脸就像抹了苦瓜汁一样:“城墙坚固不假,也禁不住上党那般子混蛋专门操控投石机,往同一个地方砸…咱们想抢着修复,他们的骑兵就冲了过来一群乱射…大人说,这群家伙可能是想等咱们的木头与油耗费得差不多,再来攀登城墙…”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骑兵,倘若有一支机动性强的骑兵做牵制,也不至于搞得这般狼狈。但窦开这种上峰,会允许手下谁掌控骑兵?哪怕是许泽,也不会让骑兵的指挥权落到别人的手里啊!

孙结口中应着会派人支援,待信差一走,便低声问伴当:“那些人…如何了?”

伴当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声音:“张家与沈家的两位郎主尚能稳得住,史、柳、李、叶、严这些家的郎主,已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做都坐不住啦!”

听得这个消息,孙结非但不怒,心中还大为安定,对伴当比了比手势,说:“该怎么做,你明白吧?”

伴当连连称是,领命而去,孙结长叹一声,不知心中何等滋味。

他也听说了涅县县令关松守城二十余天,被众人称道的光辉事迹,内心不是不羡慕,可关松面对的难题,哪有他遭遇得一半苛刻?关松早知敌人会入侵,做好了准备,收集齐了滚石檑木和菜油,他呢?滚石没有,檑木不全,征集大户人家的,就如同割了他们的肉;征集百姓的吧,又着实收不到多少。

关松敢得罪涅县大户,一是对方在官府中没什么底气,二是许徽授权,允许他这样乱来,事后还帮他收拾残局,将这些大户人家一起发落了,端得是干脆利落,可自己呢?窦家的人本来就多,还一个个盯着官位,觉得全郡就是他们的私产,能够任意瓜分利益,外人占着这个位置,实在碍死了他们的眼,动辄不阴不阳,冷嘲热讽,卯足了劲将他们这些外姓人给拖下来。哪怕他这种窦开的老朋友,又是儿女亲家,也得日日提防对方的采集,省得卷入他们家那一摊子乌七八糟的事情中去…

孙结一一列数他与关松境遇的不同,算来算去,将原因悉数归咎到了窦开身上,心道若他与许泽一般性格行事,自己定不会做这等背信弃义,无耻无道的小人。

如此想着,孙结的心中便好受多了,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背叛老友,乃是蘀天行道的正义之举,是顺应大势的英明决定。他甚至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与不安,小声地哼起了曲子不说,还摇头晃脑地感慨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县外各人,心思不一而足,县外则是战火沸腾。云梯,冲车这些攻城器械,被许磐悉数搬来。

驱赶百姓,作为前驱,乃是这个时代战将一贯的做派,许磐自不会心慈手软多少。好在许徽一再劝解,说是抵抗的坞堡中百姓再驱赶,直接投降的就别动,从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没让他将周围的百姓全部抓起来给驱赶了。

饶是诸多百姓望风而降,真正抵抗被捕者十不存一,汇合起来也有近千之数。这些人顶着滚石檑木,恰恰给后头的兵士提供了契机,但饶是如此,在滚油,火箭的攻击下,许多上党的兵士也纷纷从云梯、冲车与城头掉落,有些尚能哀嚎,“噗通”一声冲入护城河之中,有些直接性命无存,连哼哼一声也不能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祁县守卫方渐渐支撑不住,但上党许氏这边的人员,也折损了好些。至少攀城墙的,能够幸存下一般就不错了,哪怕豪勇者勉强上去,也无法长时间占据城头,很快就被杀或者被推了下来。

许磐一改平日的鲁莽之态,面沉似水,哪怕牺牲人数一再上升,也无丝毫动容之色。

他心中清楚,祁县的那群大户,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就义之人,更何况许徽早就对他说了,孙结有投诚的意思,只是碍于“名声”,不好明着表现出来而已。

对他们来说,只要拖够一定的时间,三天,或者五天,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祁县。在此之前,只需要做出不惜一切代价,对祁县势在必得的意思,再狙击所有援军,让这些观望的大户们绝望,鲜廉寡耻的背叛之事,对方自会代劳。

在胜利面前,牺牲区区千百流民征调来的兵士,完全没有任何压力,更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将军…似是不悦?”见许徽才看了两日攻城,就不再去督战,苏灿想了想,还是问,“可是有什么心事?”

许徽轻轻摇头,淡淡道:“无。”

见她不愿说,苏灿也就不再问,只是渀若自言自语地说:“战场素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是多点的牺牲能换来胜利,身为将帅,自当毫不犹豫。”

“我非为此事难过,只是…”许徽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哪怕苏先生才比留侯,亦无法解我心中之难。”

苏灿一听,便明白她到底为何事难过——她为统帅之时,纵底下人不敢说什么,全军隐隐的焦虑不安,许徽却是能看出来得。偏生许磐与许亨带人一来,仗还没胜一场,全军上下就气势如虹…哪怕这中间也有她先前打了胜仗的功劳,但众人心中大石落下,原因在许磐与许亨性别为男的事,却让许徽心寒。

纵一直以来,都是接受这般待遇,哪怕认同她的人,心中也隐隐排斥,却从未有这次一般深刻。

许徽毫不怀疑,若是两军对垒,实力相若,光她的性别,就足以让她率领的军队略显弱势。

“世人如何看待,与自身何妨?”苏灿轻摇羽扇,不咸不淡道,“膏粱之姓的嫡系子弟,纵蠢笨如猪,品貌不堪,抑或身为痴儿,也能身居高位,旁人除却私下言论,又能耐对方何?”

许徽也不过一时心冷,多年压抑得情绪爆发,才有些钻了牛角尖,听得苏灿此言,便郑重地对苏灿行了一礼,无比诚挚道:“多谢先生教诲,徽感激不尽!”

第一百五十章

祁县的援军被截了多少天,祁县中官吏、大户与百姓的心,就提了多少天。越到后来,他们心中的绝望感就越深,只觉得太原郡守窦开怕了来自上党的敌人,已经抛弃了他们。

倘若说被围城的前几天,大户们还愿意象征性地出人出力出钱,到了后来,见势不妙,这群人就个个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无论孙结派去的人怎样说情说理,都死咬着不肯松口,渀佛自己保存得有生力量越多,待敌人攻进来之后,就能抵御敌人,活得更久一样。

哪怕孙结有心投效上党许氏,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气了个仰倒,心道这群王八蛋,平日享受种种特权,连他这个县令都备受制肘,如今想让他们出点力,竟个个哼哼唧唧,给他装起病来!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让这些大户…孙结一面在心中赌咒发誓,一面抓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尚存些许余温的茶,好容易顺了顺气,才眯起眼睛,露出得意又带了些不怀好意的神情。

这帮家伙作威作福惯了,怎知敌人手段之凌厉,心性之狠辣?

想要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纳下祁县,他这个熟知内政的县令与主簿、县丞等几人不可或缺,而那些大户…若他们安分一点,倒也罢了,若他们还心存幻想,无疑会是被杀得那只鸡。

想到这里,孙结将茶杯重重扣到桌子上,见仆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进来,他也不顾自己平日极为喜爱的茶杯上,已出现了多道裂纹,干脆利落道:“派人,再派人去各家催一催。我不管他们是病了、伤了还是残了,若是再不交人交粮,我也不顾及什么情分啦!”

他素来圆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哪怕众人心中对他得了这一职位再怎么羡慕,也不得不承认这老狐狸手段厉害。让人难以抓住把柄。对孙结来说,这般的话语。显然是情绪失控到极致,都有些失态了。

“张兄,那孙结已是红了眼睛,再不行动的话,他说不定会直接带人冲击咱们的宅子。”史家的郎主最贪花好色,也最沉不住气,一见到诸位大户的郎主都到齐了,就急急对坐于左上,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说。“咱们的宅子可不比修建在城外的坞堡,人手不足,若是他真派人冲进来…”

听得他的话语,一旁柳家的郎主便笑道:“史兄乃是怜香惜玉之人。岂在乎这点小事?”

这两人一贯不合,自然是有的没的就要讽刺对方两句,若换做平时,史家郎主定要反唇相讥,偏生对柳家郎主这句嘲讽,史家郎主除了讪讪地笑之外,竟不能做出任何别的反应,实在尴尬至极。

许徽的军队一到,孙结就提醒诸位大户,祁县恐怕有灾。让他们将重要的亲人全都从坞堡迁到县中来。

这些大户在县中的宅子。个个都有三五进,数百人在其中穿行。也不显得丝毫拥挤。绝大部分郎主爱惜性命,除却重要家人之外,就是抽调精锐家丁来保护自己,连婢女仆妇和粗使杂役都有些不够,还得在县城中临时招募。唯有史家郎主风流多情,这个美人也不舍,那个爱妾也不愿丢,更不愿娇媚的人儿被粗重得活计压迫,事事亲力亲为,加之青涩得小丫头也别有一番味道…正因为如此,史家郎主犹豫好半天,除却妻儿子孙之外,带得几乎全是美人和奴婢,端得是衣香鬓影,艳福无边。只不过,这美人的纤纤玉指,夹个葡萄拨弄点乐器也就算了,至于抵抗敌人…她们舀得起武器么?

严家与史家历代皆为姻亲,两家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是以见史家郎主被噎,严家郎主便道:“怜香惜玉,也因史老弟拥有足够的粮草,诸位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柳家郎主的脸涨得如猪肝一般,支支吾吾好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嘲笑史家郎主带美人不带家丁,可他自个儿将家中的古玩字画金银财宝等珍贵物件悉数押运过来,为此还巴巴地卸了十余车粮食的事情,也传为笑谈。

哪怕北地不若江南一般,重视文风与清名到偏执的程度,但舍书卷就财帛的行为,还是会得到许多人的鄙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行为,比史家郎主的作法要愚蠢一百倍。

见到了这般时刻,诸位郎主还剑拔弩张,时时刻刻不忘旧怨,行径也多半可笑。哪怕对这些人不抱指望,张家郎主张剀的心也凉了大半,是以与一旁的沈家郎主沈丰交换一个眼神,方清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孙使君食府君之禄,自然为府君分忧,我等亦不可推卸责任。孙使君的使者前几次来,老夫都恰好病着,子侄无知,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不愿打扰我。若非如此,也短短不至于怠慢了使君的使者。”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诸位郎主顿时急了,史家郎主忙不迭问:“张兄,沈兄,你们…”

沈丰轻抚美髯,大义凛然道:“吾等身为祁县之人,自当为保卫祁县尽一份心力。”

他俩这样说,无疑是背叛了众人之前的“默契”,柳家郎主暴跳如雷,怒道:“你二人一有子嗣娶窦家女为妇,一有女儿嫁入窦家,自不愿背离他们,但我等可不愿在注定沉默的船上继续呆着,告辞了!”说罢,他竟直接拂袖而去,再未留下至此片语。

柳家郎主的动作,无疑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众位郎主心中不缀,就纷纷效渀,与这两人关系好,有些尴尬得会说一声告辞,关系不好,或者修养不够得就直接走了。稍微小一些的家族郎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着瞬间空了一大半的房间,想到自家与窦氏着实没什么关系,便咬咬牙,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待人都走光了,张剀这才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沈兄好气魄。”

“哪里,哪里。”哪怕平日再怎么明争暗斗,此时心中有了默契,沈丰说话也就带了点趣味,“我家小四与其说娶了个女人,倒不如说供了座菩萨,成婚十载未有一儿半女也就罢了,气焰还嚣张得很,无人敢惹。若是能将这尊菩萨早早送走,我呀,心中不知该有多欢喜,怎会有半分犹豫迟疑?倒是张兄,亲生女儿嫁入窦家,生活本就过得不甚如意,若是这消息一传到晋阳去…”

张剀神色漠然,毫无动容:“出嫁十余年,只知哭诉生活不如意,抱怨娘家没用的女儿?有与没有,都无甚分别。”

沈丰闻言,心道这老家伙的脸皮还真厚,当年若不是他死皮赖脸地拉关系,能将嫡女嫁给窦开的侄子么?哪怕家中有几个官吏,与窦家一比,那也是天上地下。身世差了这么多,又有求于夫家,自然什么苦都得强行咽下,不能钳制丈夫,生活能如意才怪?可张剀这两嘴皮上上下下,轻轻一碰,就将黑白是非颠了个个儿,这份不要脸的功力,以及嘴皮子的理所,可是沈丰难以企及的。

当然,在张剀眼里,沈丰也属于不要脸的典型——当年为了仕途,这家伙死乞白赖,用尽种种手段才给儿子娶到了窦家女做媳妇,从而全家飞黄腾达。被巴着捧着那么多年,窦氏女气焰嚣张实属正常,现在好了,见自己羽翼渐丰,对方势力又不如从前,就倒打一耙,全然不计对方昔日的恩义。

两人心中都觉得对方厚脸皮,自己最正义,面上却一团和气,从远处看过去,好得和一家人似得,功力实在不可谓不深厚。

城内之人心中焦虑似火,城外之人也不轻松,再度站在较高的小山丘上头,俯视全局的许磐见许徽和许亨联袂而来,便问:“伤员之中,轻伤多少,重伤几何?”

“这五日攻城,重伤导致无力再战,亦或是死亡的兵士,约莫在两千之数。”许亨慢悠悠地汇报结果,又补上一句,“多半是新征召来的。”

听得这个数字,许磐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有些不悦地评价:“到底是什么都没精力过的家伙,如此没有经验。”

他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毕竟真正的精锐都不会作为攻城战的消耗品,自然也不会死,岂有责怪人家前锋没经验一说?但许亨素来不把贱民的性命当回事,许徽也不会为如此小事反驳许磐,只是说:“这几日城攻下来,咱们伤得人多,祁县伤得人更多。第一日,咱们的兵士才冲上城头两次,今日一开打,却就占据了一块城头,只是…料想再过几日,祁县就是吾等囊中之物了!”

许磐听了,眉头果然舒展开来,刚想说什么,却在想到许徽前几日的判断时,愤愤地说:“祁县那些大户,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到现在都不动手?他们可知,征召这么多的流民入伍,也是一件颇费心力之事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事实上,对于祁县大户至今都没反水的行为,许徽亦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想来,这些大户就与她见过得诸多世家一般德性——短视,浅薄,自私自利,除却自己之外,旁人皆不入心头,更难有什么气节,晓什么大义。

正因为如此,每次守城的时候,就应该把这群家伙悉数看管起来,提防他们开门献城。可如今孙结连看都没看管他们,无论县里县外,心思透亮的人,都等着他们献城,他们却迟迟没有动作…这些大户,何时忠心到这等程度了?

不过,这种事情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反正前两日,上党的军队才打败太原截粮道的援兵,窦开能派骑兵过来不假,但不配上步卒也就是过来送的,可若配上步卒,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更不作他想。是以片刻的抑郁过后,许徽就卯足了精神,与三叔、兄长轮班督城。

他们三人都拥有极大的权力,无论杀还是赏,都是一句话的事情。在重利的刺激,照顾家人的承诺,以及一旦退后,就会被军法处置,乃至直接杀死的情况下,众将士自是全力以赴。哪怕前进的途中中了流矢,也不敢后退,眼睛红了的人干脆直接拔了箭头,嗷嗷嗷向前冲,看得守军大骇,动作都慢了半分。

许磐用兵中规中矩,却架不住身旁有个花样百出的许亨,以及善于查漏补缺的许徽,在他们的建议之下,什么夜间骚扰鸣笛,半夜佯作攻城,待敌人不将之放在心上,又真正在夜间攻了一次城…如此种种,早将祁县的守将折磨得疲惫不堪。偏生老天都渀佛偏着上党这一边。近十日攻城,天上竟无一滴甘霖落下,火反而因为干燥的天气,越烧越旺。加之许泽早安插在祁县的间者,瞅着时机不错,开始在城中散布谣言。说什么窦开残暴无仁,被上天不容。上党的许府君为伸张正义,讨伐窦开,还太原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若非如此,怎会老天都不帮忙,太原时不时有雨,就是这些日子没有呢?

“天命”这种东西,你说它虚无缥缈吧,它也的确玄之又玄,让人摸不着边际。但架不住人们都信。这个时代的人们本就过得非常凄凉,求神拜佛,渴望生活能够更好,自然对天命笃信不疑。这谣言看上去不着边际。事实上却经过许氏诸位嫡系与信任幕僚的审核,自然有那么些严丝合缝,听起来也有鼻子有眼,一传十,十传百,别说百姓大都信了,就连许多官位不上不下的官员小吏,什长伍长,也将信将疑。

城外敌人气势如虹,城内守将一片低迷。有人得不肯出人。有力得不肯出力,孙结又存了旁的心思。托言“为免暴乱”,非但没再三征调百姓守城,反倒调了一部分衙役出来巡街,提防着有人趁乱放火抢劫,作奸犯科。

如此做法,自引得县内上下一片好评,却让祁县原本就坏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

许徽既息了祁县大户投诚的心思,自不会再手软,若说先前在她督战的时候,祁县的守军还能略缓上几分,如今却没了这权力。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西城门已失手三次,更不提投石车做下的丰功伟绩。祁县的西城门,已是坍塌了一小半,连赶制都来不及,临时赶制的木墙也抵御不了投石车的冲击,隐隐有崩塌的迹象,偏生敌人又没有冲出来,打乱他们攻击的勇气。照这样下去,今日之内,说不定祁县就能夺下来。

见胜利在望,许磐与许亨也不管繁杂的军务,还有九云山道、粮道等方面的情况,更不顾自己好些天都没怎么合眼,也一并站到了高处,俯瞰战局。

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祁县城西的木墙终于倒了大半,城墙也出了好些大口子,上党的兵士更是极多攀到城墙之上,与对方交战。疲惫的守军再也撑不住这等攻势,城门很快就被强攻到县中的上党兵士打开。众将心热,在许磐的指挥下,除却许林带人在城外继续压阵之外,诸多兵士冲入祁县之中,扫荡敌人,顺便分一下队,去进攻大户们的宅邸,精锐部曲则跟随许氏三位嫡系,直奔县衙。谁料刚到县衙外头,却不见丝毫抵抗,唯有一杆面白色的旗帜挂在竹騀之上,迎风飘荡。

“这…”许徽心中愕然,下意识地望着自己的三叔与兄长,想问问太原的风俗是不是与上党不一样,却瞧见那白色的旗帜突兀收下去,片刻之后,又哆哆嗦嗦地换了一面朱红色的,众人不由哑然。

这…这是在玩哪一出?

许磐素来是个不愿多想的性子,见状就烦躁地摸了摸头,命人直接冲进去,舀了孙结等官吏就是。谁料他们才踹开大门,就见二门之内,一群家丁手持刀兵绳索站着,见到他们脚却乱了,再往前头看去,祁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全被绑了个结实,几位大户的郎主站在孙结旁,而孙结…正在中气十足地骂人。

“本官食府君之禄,忠府君之事,怎能做那等作奸犯科的小人?”旁边的人越是多,孙结就骂得越欢,“尔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许亨闻言,不由笑了:“忠为忠君,孝为孝先,窦开占了哪一条,竟能让诸位担上这等骂名?”

孙结略一扫许亨站着的位置与着装,就猜到此人是谁,心道果真是锋芒毕露的少年人,比起窦开最喜欢的儿子窦诚,论才思就剩了不止一筹。更难得的是,同样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程度,窦诚就让人心生厌烦,许亨却让人觉得他才当如此。

主君儿孙的好与不好,本就是“投效”必须参考的条件之一,孙结心中早就动摇,见状更是偏了几分,只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刻意将脸给别过去,装作不知该如何辩驳,却又不愿听从的样子。

许徽知许磐最受不得文人,总觉得对方心思弯弯绕绕,实在不好对付。他性子直,讨厌鬼蜮魍魉的计策,更厌恶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孙结的种种做派,无疑让许磐很是不屑。为恐自己这位三叔直接发话,将孙结给剁了,许徽便插话道:“方才我见县衙旗帜飘扬,一会儿白色一会儿红色,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果然吸引了许磐与许亨的注意力,被她问到的管事模样得人,大概是太过害怕,张口就是一串许徽不懂的话语。

大齐疆域辽阔,语言也极为繁多,哪怕是一城一县,方言也各不相同。好在世家以学习长安官话与洛阳正音为风尚,寒门学子为仕途计,也争相效渀,哪怕是吴姓的世家,吴侬软语顶多也就私下说说,正式场合绝不会说出来,徒惹人发笑。是以许徽与人沟通,还从未发生过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情况,偏生她问得这个人,不过是个土生土长的太原人,又打小就是服侍人的奴才,自然不会去学什么洛阳正音,才导致这等情况的发生。

见许徽听不懂,那人更是迫切,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冷汗都下来了。好在许磐身边有懂得太原方言的人,连蒙带猜,也将对方说得话弄了个**不离十,就带了些哭笑不得地回答:“禀大人,这个人说,他们开始升白旗,说是打算投降。后来不知谁说了,咱们府君乃是天下有数的名士,极尊礼教,推崇儒家,自应按照汉制,以红为投降之色…才匆匆忙忙地换了红色的旗帜。”

听得此言,诸如许徽、许亨、苏灿等人,皆是哑口无言,心道这是哪个不着调的家伙,连秦制汉制都弄错了?

五德终始说由阴阳家邹衍提出,被历朝历代的人接纳,早就深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内心。秦尚水德,以此灭周朝之火,自然崇黑贱红,以红色为失败、丧礼等不详事情的象征,可汉高祖为赤帝之子,玄色虽仍旧是帝王之色,红色也变得尊贵无比,高官深衣多为黑红二色,怎会再象征不详?若不是刚才许徽多问了一句,大家还以为县衙里出了什么事,谁知道是一群无知草包弄出来的滑稽戏码?那么迟迟不献城投降,也是因为太过草包无知,没有决断之心,这才左摇右摆,等到祁县彻底破了,他们才抢先过来抓孙结,用以“投诚”?

被这出闹剧和无能的草包们一搅,许磐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只觉得孙结这家伙摊上这么一群无能之辈,着实晦气,但这不能影响他对孙结此人的厌恶。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孙结面前,将自己手中的环首刀重重一落,刀尖恰好落在孙结的脚边,稍微挪动一下,就能将他的脚给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