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七虽在广武县就待了几天,却知许徽必会询问,是以将自己能做的功课全做了,便道:“广武县令与县尉。都是戚府君一手提拔起来,极为得用的亲信。听得阴馆陷落,怒发冲冠,若非戚府君不准他们支援,只让他们加固防御工事,他们定会不惜一切地前往阴馆。怒气无法发泄的诸位使君。命人砸了广武县内县外大大小小的寺庙,将僧尼悉数贬做奴隶,寻常人家但凡敢拜佛,就被关到大狱之中,导致广武人心惶惶。”

自从知道阴馆陷落乃是佛门与胡人想勾连的结果,许徽对佛门可谓厌恶之至,纵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做这种事,听得广武县令这样做,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但她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展现自己的心思,闻言就不动声色地问:“胡人动向如何?你可知晓?”

“卑职得蒙使君所托,将戚将军送走,对胡人动向不甚明了。”庄七小心翼翼地窥着许徽脸色,见她面沉似水,忙道,“不过,卑职听闻,诸胡,尤其是匈奴、鲜卑、突厥、柔然与羯五家,好似因戚府君之事,闹了些许矛盾。”

许徽闻言,微微挑眉:“矛盾?”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饶是庄七这般看惯了生死的人,也不免唏嘘:“听说,匈奴人将戚府君的尸身鞭打三日,千刀万剐,让二十年前因戚府君…的贵族与军官分食,还将戚府君的心挖出来熬汤。突厥与鲜卑似是极为不满,说戚府君乃是英雄,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听说,戚府君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宣告自己乃汉家子,非胡家儿…”

此言一出,许徽顿觉眼前一黑。

年幼无知之时,她曾鄙薄过戚忠的行为,却在与戚方的熟识之中,对其父印象渐渐改观,认为能教导出戚方这般儿子的戚忠,定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之不免生出几分敬佩。

“夷狄禽兽之类,诸胡牲畜之属,祖父所言,当真不虚…”由于用力太过,许徽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腥甜味弥漫整个口腔,却让她好容易冷静了下来,对庄七温言道,“来去匆匆,辛苦你了,我已命人备了上好的酒肉,你且先去吧!”

待庄七走后,阿元轻声问:“戚将军那里…”

“这个消息暂时别让戚将军带来的人知道,他们若问起,你们只需摇头就是了。”许徽拢了拢披风,似要驱散心中的寒意,半晌才道,“若他猜到,你们就来找我,我去与他说。”

许徽心中清楚,胡人对戚忠恨之入骨,戚忠的死法绝对瞒不住,区别只在于世间,而戚方…也不是个好哄骗的人。

交代完这些,许徽就去了正厅。

面对这四位,她也不打算瞒什么,便用带了些酸涩的语调说:“今日接到的消息,戚府君…以身殉国了!”

说罢,她也不等四人询问或感慨,就将庄七告诉她的事情复述一遍。说到佛门的背叛,众人面色已是不好,听得戚忠惨烈的死法,不住嗟叹的同时,对胡人的作法,更是愤怒到无以复加。

许徽心中悲恸,却到底高居主位,得端着架子,不能失态。哪怕重复事实令她极为难过,她也没露出丝毫难过,而是冷静无比地问:“今日请四位来,便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第一,时至冬季,广武县又殊死顽抗,胡人可会继续进攻?第二,胡人内部乱象已现,我们能否找到什么法子,挑拨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联盟?”

她的问题虽少,却都非常实际。

大齐的制衣料子虽多,但若想要靠衣服御寒,在众人眼中,只有两种方法——用皮子,在衣物内填充鸭毛等。

毫无疑问,这两种方法都只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享受,上党倒是有别的好东西,比如西域名为白叠,从来不受重视,却被许泽大批采购,命名为棉花的东西。但除了许泽之外,还没人重视这玩意,也就导致胡人与汉人一般,一到冬天,百姓没衣物御寒,冻死冻伤无数。或者说,他们比汉人还惨一点,毕竟中原地大物博,士族又多以步兵为主,胡地却物资短缺,骑兵占了上风,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哪怕人没倒,马也接连病倒冻死。

不得不说,戚忠终究是成功的——在面对几十万大军,还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他硬生生地守住了雁门郡近五个月,将战事拉到了冬季。若是胡人舍不得那么多的人力牺牲,少说要到来年开春再继续进攻,对汉人来说,区区三个月的冬季弥足珍贵,说不定会改变整个战局。

“胡人来势汹汹,怕是不会因大雪而善了。”柳瓒很是笃定地说,“倒是诸胡的情况,我们都不甚了解,是不是等戚将军醒来之后,问他比较适宜?”

许徽也知问戚方最好,不过这几年的书信来往,她也知道了胡人不少的情报,闻言便道:“诸胡情况,我倒是知晓一些,西北方的羌、氐暂且不说,咱们对上的突厥、柔然、鲜卑等族,新起的突厥与鲜卑,对匈奴不服得很。偏偏匈奴内部出了乱子,压不服他们。”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方道:“闾利可汗如今的大阏氏是柔然的银铃公主,这位公主很是了得,将闾利可汗迷得对幼子偏心极过,几次动了传位幼子的心思,导致匈奴贵族对老可汗有些失去信心,大权落到老可汗的弟弟,左贤王塔阿木的手上。但你们都清楚,匈奴那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连对方妻妾也一并能纳来的制度,闾利可汗第二任大阏氏,就是塔阿木的生母,却又在嫁给闾利可汗后,为闾利可汗生了一儿一女,若是老可汗死了,柔然公主指不定也…胡人不通礼仪与教化,与禽兽无异,咱们以正常方式揣度他们的心思与行事,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许徽最后的一句话,虽说得和和气气,听上去极为平静,但话语中带着的轻慢讥讽乃至凛然杀意,却是骗不了人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许徽说到这份上,他们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此番自雁门郡入侵中原的诸胡,以匈奴、突厥、鲜卑、柔然与羯五族为大,而在五族之中,又以匈奴为首。这个骚扰了汉人数百年的民族,哪怕一度四分五裂,在胡人中也拥有极高的威信,俨然诸胡之主。

诸胡几番入侵中原,最终都落得狼狈逃回的局面,是以在他们心中,不知道能不能吞并的汉家大好河山,完全无法与生养孕育他们的草场相提并论。哪怕在佛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诸胡再怎么歃血为盟,约定同进同退,入侵中原,但在心中,诸胡始终相互提防,一旦哪位盟友露出丝毫的破绽,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一口。若想离间诸胡,最好也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匈奴下手。

只要匈奴出了什么乱子,突厥、鲜卑等族的目标,立刻会从中原转到匈奴拥有的广袤土地上去。如此一来,中原尤其是上党与太原承受的压力自然少了许多,无论是拼得两败俱伤,还是各退一步,诸胡中的几支将注意力转到别的郡县去,都是天大的好事。问题是,他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一效果?

片刻的静默之后,许徽知众人对胡人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两眼一抹黑,又够不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她刚想说大家一道回去想,集思广益,广武县怕是撑不了多久,总得在广武陷落之前舀出一个主意,就见阿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纯白无暇,还在咕嘟咕嘟叫的鸽子进来了。

许徽见状,神色一凛。

飞鸽传书虽然好,但想将鸽子驯养到识途,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别提这个年代。连人都很难活下来,何况动物呢?上党许氏极为看重雁门郡,在雁门的间者也只有三只鸽子,就连阴馆陷落那么大的事情。为不让珍贵的鸽子出什么事,都没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用信鸽传书。这次又是出了什么大事,竟得飞鸽传书?难不成是…广武县陷落?

接过冻得瑟瑟发抖的鸽子,许徽利落地将系在它脚下的竹简取下,摊开卷成一团的书帛,才看一眼,就怔住了。片刻之后。她才卷起书帛,用一种异样沉重,竟带了几分悲怆的语调说:“咱们不用考虑了,匈奴闾利可汗…死了。”

三日之后,戚方悠悠转醒。

听得他醒来的消息,许徽第一时间赶到他的病房,就见戚方披着衣裳,倚在床上。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任何血色,一双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其中燃烧的灼灼火焰,竟让人有种难以相信,他是一个重伤的病人。

“阿徽,家君…尸骨可存?”

见他一开口就是如此笃定地询问,许徽刚想说什么,戚方就毫不犹豫地说:“莫要觉得为我好就哄骗于我,匈奴对家君恨之入骨,羯族乃是诸胡之中茹毛饮血,不开化之冠。他们素来有用人头祭祀,将人肉按照功绩。分给有功之臣不同部位的习惯…”说到这里,他望着许徽,郑重地说,“我只想知道,家君的尸骨,是否还全?”

许徽沉默半晌。轻轻摇头。

饶是戚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眼前仍是一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许徽心中存了另一件事,见戚方好了一些,才问:“另外…你是否有个妹妹?”

戚方闻言一怔,奇道:“妹妹?”

“匈奴闾利可汗死了,死在新宠的床上。”许徽用极为缓慢,也极为郑重的语调,如是说,“胡人破了阴馆,烧杀抢掠,奸淫妇孺。当然,有些机敏的家伙,就将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留着,进贡给大人物。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个名唤‘如儿’的女子,娇娇怯怯,安静又温顺,还生得非常美丽,与草原女子大不相同,深得闾利可汗的喜欢,好几天都离不开她。众人见她乖顺,也就放松了检查,谁料某一日…在闾利可汗发泄完毕,最为放松的时候,她将发簪刺入了闾利可汗的胸口。哪怕没有致命,但闾利可汗毕竟老了,被这样一吓又失血过多,抢救了三日,还是没有救下来。”

见戚方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许徽轻叹一声,继续道:“此事发生之后,匈奴人大怒,对如儿百般折磨,想让她说出幕后主使。匈奴那乱七八糟的情况,你也明白,多少势力都在角逐,卯足了劲想弄个三五六道的阴谋。如儿看似柔弱,实则刚烈至极,她受尽了折磨,却只说自己亲人都死在阴馆县破之中,特来报仇,未曾吐露身份只言片语。匈奴人翻检她的衣物与贴身物品,发现了一块金锁,上头刻着赠吾妹如,佛门的人辨认出来,那是你的笔记…”

伴着许徽娓娓的讲述,戚方心如刀绞。

是的,他记起来了,他有一个妹妹,庶出的…妹妹。

他的母亲嫁给父亲时,才十六岁,美貌又知书达理,还不嫌弃戚忠的出身,让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汉子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发誓一生一世珍惜她。两人成亲多年,生了五儿两女,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唯有一次戚忠喝酒误了事,与一个舞伎搅上,后者还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戚如。

戚如的存在,是戚忠夫妇眼中心头的一根刺,两人做不出虐待的事情,该给的份例一样不少,只是对戚如很冷淡。家中兄弟姐妹均一母同出,年长得几位年龄也比较大,更不怎么搭理戚如。唯有戚方与戚如年纪差不多,偶尔会关切这个妹妹两句,但也就是见了面做个态,稍微全点面子情。

在戚方的记忆中,这个妹妹始终低眉顺眼,每次应答的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到,安静本分得好像一个影子,至于那枚金锁…戚方曾见戚如偷偷烧纸,想到过逝的生母偷偷垂泪,就将自己一些不用的金叶子之类得东西溶了,给她打了一枚金锁,当做生辰贺礼送给戚如。

大齐富贵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戴一枚金锁,以保平安,戚家兄弟姐妹个个都有,除了庶出的,不被人上心的戚如。对戚方来说,这不过是随手做得一件小事,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甚至连这个妹妹的存在都已经忘记了,谁知道,区区小事,戚如竟记了一生,更为曾想到,这个安静柔顺的妹妹,竟拥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她不承认身份,定是不想让家族蒙羞…”戚方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半晌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论勇气,我不如她。”

许徽叹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戚如乃是一介弱质女子,除却用身体之外,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用什么方式复仇。你身为男儿,自当征战沙场,报全家血仇,方不负大家的牺牲。”

说罢,许徽沉默半晌,又道:“闾利可汗一死,匈奴必乱;匈奴一乱,诸胡少不得蠢蠢欲动。若说之前,我还怕他们冬天来攻,眼下却已没了大半可能。戚府君与戚女郎对中原百姓的恩德,徽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定不忘却。”

戚方惨然一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无知之事,他曾幻想过马革裹尸的豪迈与壮烈,可全家都葬送于战争之中时,他才明白,荣耀的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还来不及庆幸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活着,就聆听到了她的死讯,不仅如此,他所有的亲人,竟无一留下全尸——不是挫骨扬灰,就是尸骨无存。

“你…你好生休息吧!待你好之后,咱们一道为戚家上下力衣冠冢,并努力为他们正名。”许徽也知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对戚方打击实在太大,不由安慰道。

戚方听出许徽这句话中隐隐藏着的野心,但他此时太过悲恸,一时半会也就没了什么雄心壮志,只是轻轻摇头,问,“如…”他想喊如儿,却想到戚如勾引可汗,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一定是她的梦魇,为不让她在泉下难过,戚方立马改了口,说:“阿如的死讯,你何以得知的这么快?”

许徽心中赞叹戚方在军事上的敏锐程度,却不会如实相告,就半真半假地说:“这般特殊的传讯法子,不仅昂贵,并且用一次就没一次,若非匈奴出事,涉及诸胡,也不会浪费为数不多的机会…”

戚方闻言,也没多追问,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许徽见状,低声吩咐侍女好生服侍着他,就转身离去。

先头为了雁门的事情,耽误了她太多时间,得知胡人不会动作之后,她就命人强攻榆次,务必在过年以前包围甚至攻打下晋阳,方不辜负那么多人的牺牲。只要死得不是精锐,对她来说,再多的牺牲也不心疼。

在百忙之中,许徽能抽出一段时间来看戚方,已实属难得,实在不能再要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