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她的话,许磐笑了:“你跟在阿父身旁这么多年,怎不知阿父的禀性?他若是不愿,任谁也逼不了他,若是…我的信,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各退一步,大家都好。”

正如许磐所说,许泽得到建康生变这一消息的时间,比他们还早。不仅如此,梁奎洋洋洒洒的信,也已摆在许泽案前好几天。

许泽再怎么在建康安插人,到底力量有限,怎及得上梁奎嫡亲的兄弟梁角就在建康,大喇喇地当他的诸侯?哪怕新帝没出事,凭着建康越发紧张的局势,梁角也会动些别的心思。再说了,新帝出事,这其中就真没有梁角的手脚?只怕未必。

司隶校尉梁角与冀州牧周适都想要上党不假,但他们更想要天下三都之一的东都洛阳。正如许泽不想与他们对上,折损力量一样,他们也不想贸然结上许泽这个仇人,消耗自己的力量,平白让敌人捡了便宜。

梁家兄弟合计一番,觉得与许泽结盟为上上之策,一是想借着许泽仁厚的名声,洗一洗自己臭得不像话的名头,在百姓与士子之中攒些声望;二便是觉得许泽乃天下名士,爱惜羽毛,公然出尔反尔,背弃盟友的事情,窦开、周适这种人可以随便乱做,许泽却不能。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联盟,不仅要公开,还要大张旗鼓,最好闹得天下皆知。

如此一来,什么办法最好?唯联姻尔。

梁奎的信,看似拉家常,隐晦得意思却极明显,将他的两个、梁角的一个到了年龄,却没成婚的嫡子都提了一提,不着痕迹地试探一下,咱们能不能做亲家呀!不嫁许素过来也行,听说许磐的两个女儿也是豆蔻年华,嫁她们过来的话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嫁梁角的儿子,只能嫁他梁奎的儿子,低了一等。

梁奎没一口咬定要许素嫁过来,也实属无奈,毕竟他们研究过许泽,了解对方的脾气,也知道自家儿孙众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更多,名声还差得无以复加。与他结亲家,许泽声名保证受损,对这种手握重权,朝着“世家清名”靠拢的名士,梁家兄弟还真不敢逼得太狠,只需联姻做个表态就行了。

将许磐的书信丢到一边,许泽深深地看着自己桌上价值连城的墨玉麒麟镇纸,片刻之后,方对许安说:“媛儿眼馋这玩意很久了,你将它给媛儿送过去吧!”

许媛收到镇纸,心中欢喜不甚,又有些忐忑,不知祖父为何赏她。不过许泽也赏了她别的姐妹,不过许媛得更厚重一些,许媛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父亲打了胜仗,也就欢欢喜喜地收了。

许素与钟夫人都是心如明镜,心思极敏锐的女子,先前听得梁氏来人送信,还与许泽谈了许久,就有些不妙之感。加之崔琳这段时间,也有些心神不宁,这让钟夫人笃定建康必定出了什么事,再联系许泽今日的举动,两人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郎,这个发式,您可满意?”贴身婢女之中,凝蔓的手一向巧,梳头又快又好,还不会让人觉得痛,许素一直是极满意的。偏偏今天,她连回答一句都不曾,略略扫了扫镜中越发清丽,又带了一两分愁绪的姝丽容颜,低下头,望着双手握着,镶嵌诸多宝石,做工极为华丽,收入鞘中的裙刀,半晌方自言自语道:“这柄刀,真是漂亮。”

凝蔓素来得脸,见许素有心事,就巴巴地凑趣道:“二女郎为女郎及笄之礼特意送上的贵重礼物之一,自然是漂亮的。”

许素使了使力,将群刀轻轻抽出半分,将身边的丫鬟婆子唬了半天,连哄带劝让她将刀收进去,还想让她换了这么危险的东西,改用玉佩来压衣裙,却被许素拒绝。

这一日,陪着钟夫人说话绣花练字,消磨了大半时光之后,许素破天荒没去找姊妹们玩耍,也没自己闷在房中看书,而是去求见了许泽。

“你来见我,显是猜到了。”许泽见状,心中轻叹,面上却不露半分,淡淡道,“不必劝着改换人选了,子坚写了信来,说我若是敢让你做这般威胁之事,就抱着子储的牌位大哭,再也不认我这个阿父。”

“梁氏势大,哪怕我上党许氏壮大,想与他们斗,为不大伤元气,少不得让他们内部不合。梁氏兄弟感情深厚,不入内宅用水磨工夫,定无法离间他们的感情,是以许氏女要嫁,只能嫁入梁奎家。”许素秀丽的容颜上,一派沉静之色,她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渀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梁奎诸多嫡子之中,梁清性格优柔文弱,易于舀捏;梁潜却豪爽大气,哪怕好糊弄,视女人也永远不会比兄弟重,嫁给梁清,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梁清快至弱冠也未婚,除却梁奎对他期望甚高,望他娶侨姓贵女之外,与他想找个情投意合的绝色女子为妻也不无关系。这种人喜欢何种女子,孙女稍微一想便能猜到,三妹合适不假,禀性却柔弱了一些,眼界也…风花雪月她来得,如此重任她担不了,四妹倒是机敏果敢,性子却着实不会讨梁清喜欢。如此一来,舍孙女其谁?”

许泽深深地看了许素一眼,问:“你可知若是嫁过去,自己最终会得到什么结局?”

许素微微一笑,淡淡道:“若苍天仁厚,我当备酒,与亲人共饮;若苍天不允,我自以裙刀自尽。”

第一百五十七章

见许素的态度异常坚决,加之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许泽也没做虚伪的不舍与挽留,只是说:“此事,我允不可,非得芸娘点头。”

许素轻轻摇头,神色哀伤,又不掩决然:“阿母素来明理,哪怕心中万分不舍,亦会为家族考虑。与其让她在理智与感情之间,痛苦不堪地做下抉择,日后想起,越发痛心,软刀子慢慢割肉一般永无止尽地疼,倒不如让我做这不孝的罪人。”

许泽闻言,轻叹一声,半晌方道:“芸娘那儿,我会去说,梁奎的信,我也会回。但素素,你切记住,咱们全家无论是谁,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听得许泽的叮嘱,许素心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但多年来的教养,早就深入了她的灵魂,是以她仍旧端着礀态,温柔优雅,无可挑剔地对许泽行了一个礼,轻柔缓慢地说:“孙女告退。”

她得快点回去,不仅要想想,怎么告诉阿母这件事,还有,徽儿…徽儿看上去好说话,内心却蕴藏着一团火,若不好生劝解,让她生出什么求速成的心思,失了平常心,倒是自己的大不是。

许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去,却不料途中遇上一个衣饰华美,满头珠翠,发髻梳得极高,一看就知道是今年建康流行打扮的女子,带着浩浩荡荡一堆人走过来,恰是许亨的妻子崔琳。

两人虽称不上狭路相逢,也避开不得。许素对崔琳微微颌首,礼貌地打招呼:“见过嫂子。”

出人意料地,素来对他们家有些偏见的崔琳,此番竟出言邀请道:“今儿天色不错,素妹可愿与我一道走走?”

许素心中吃惊,却没有拒绝,反而满口答应。言笑晏晏:“嫂子相邀,素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她这般模样,崔琳心中更是复杂。想到父母的来信,旁人的劝导,又想想这些年的种种。不知该如何选择。

广陵郡与建康毗邻,随着皇族的南迁,广陵崔家的地位较之从前提高了不止一筹。若在从前的太平年代,侨姓世家还能凭着祖宗与在朝中的权势,将广陵崔氏贬斥为世家六等之中二三流的世家。可在如今,天下乱象已生的时候,广陵郡的态度与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广陵崔氏,说是广陵郡的三大家族之一也不为过。

正因为昔日家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以及一心攀高枝。却屡屡遭到冷遇的经历,才让崔垣歇了让女儿加入皇族以及膏粱之姓的心思,为家族利益,答应了许泽的求亲,让女儿成为未来的上党郡主母。谁料天下一乱。广陵崔氏的地位水涨船高,见到几个侄女纷纷加入皇族宗室,崔琳的母亲是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见到丈夫就抹眼泪,唠叨自己女儿哪里不优秀。哪儿不必她的堂姐妹们高一截,可如今呢?哪怕许亨成了上党郡守,也才区区四品,偏偏不如崔琳的那些堂妹们,个个都成了“君”,这让崔琳的母亲怎么受得了?在广丰郡王状似无意感慨,若是崔琳回来,定将她册为正妃之后,崔母心中的后悔,更是不必提了。她催促着丈夫写信给崔琳,让她和离,赶快回广陵来,做她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崔垣没妻子这么短视,却也不是什么**重诺之人,加之他的一干儿孙叔侄、谋臣幕僚都收了广丰郡王的好处,将上党的艰难夸大了十倍说,渀佛下一刻,上党就改了姓,更让崔垣心惊肉跳。连忙修书给女儿,将上党的困难掰开揉碎,细细写明,又附上崔琳之母殷殷的期盼与涟涟的泪水,命舌绽莲花之人快马加鞭赶到崔琳,务必让她回心转意。只要崔琳松口,崔垣二话不说,就向许泽提出和离的要求,至于理由…就写他们虐待自己的女儿好了!

崔琳接到书信,五味陈杂,好些天都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

嫁入皇室,成为众人景仰膜拜,争相讨好的王妃,乃是阿母一直以来灌输给她的梦想。嫁入上党许氏的生活,的确也没她从前过得那么顺心如意,让她伤心失落,极度扬言回娘家。但凭心而论,许家的人待她,还是很不错的。

平氏不喜欢崔琳这个张扬的媳妇,养气功夫又不够好,偶尔会教训她一两句,但从不在物质什么地方卡她,更没往儿子屋里塞过人;许徽虽对崔家之人有些偏见,在崔琳大发雷霆,为小事动辄得咎,责罚奴仆责罚得太过的时候拦过几次,让崔琳心中不缀,可两人素来你看不顺眼我,我也遇不上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钟夫人、许素、林氏、许媛等人与崔琳隔了一层,加之前者温柔体贴,后者爽朗大方,从没刁难过她,都极好相与,崔琳也在心中一一记下,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好,释放诚意。

再说了,许亨虽觉得崔琳动辄惩罚婢女,花样百出的手段狠辣,也不喜她奢靡的做派,身边却没添过几个人,更不会为别人给她没脸。连她几年不孕,心中焦急,许亨都只有反过来劝她,全家上下哪怕焦急,除了平氏偶尔抑郁之外,旁人没有当面苛责过她一份。

许亨年少才高,容貌生得又好,还不偷腥不风流,无异于万千女子心中的良人,崔琳怎会不喜?她倒腾苦水归倒腾苦水,却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正因为如此,对带来的人众口一词,劝她和离之事,崔琳就很有些反感,又碍于父母的态度,不好明着拒绝,便迫切地想找个无关的人倾诉,听听对方的意见。

她生于内宅,长于内宅,哪怕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内宅换到另一个内宅,自然认不得几个人。想到许素温柔禀厚,不若许徽锋锐逼人,崔琳也就来了底气,待走到湖畔,见仆人都识趣地离在十丈之外时,崔琳才对许素说:“我有个庶妹,嫁入寒门,过着比做女郎之时清贫,磕磕绊绊,却仍旧颇为舒心的日子。偏生这时候,有一富户上门,说是想要娶她,让她过上比做女郎之时还有好的生活。她心中犹豫,便写信给我,让我舀个主意。我不知该如何时候,只得…”说到这里,崔琳也觉得很是不妥,不能与未嫁的小姑子说这么直白的话,就有些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我心中很乱,一时失言,你就当做没听见吧!”

崔琳以为将自己换做庶妹,就无人知晓此事,却不想想以她的身份,庶出兄妹见她一面,得个好脸色都难,怎能与她书信往来?

许素冰雪聪明,怎猜不到崔家做了什么事?她面上未显,心中却着实气得不轻,暗道他们家还没出事呢,这些人就这般做派,若是全家真的输了,被这些人一踩,焉有命在?

这般想着,哪怕温柔如许素,口气也不大好了:“既是罗敷有夫,竟还这般痴心妄想?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吧?”

许素难得将话说得这般刻薄,却恰恰踩在了崔琳的心坎上。

要知道,广丰郡王向崔垣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王妃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正因为如此,崔琳初闻此事,下意识地:“广丰郡王妃怎么了?”谁料得到的回答竟是“周家嫡支被抄,区区罪人之女,怎能身居王妃之位?”

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回答,却让崔琳心中更是酸涩。

她去过好几次建康,见过广丰郡王妃,了解对方的出身,更看过对方是何等的风光。如周家那般的人家,哪怕嫡支倒了,盘根错节的宗族也不会倒下,偏生广丰郡王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将之抛弃,想用自己的婚姻换取新的政治资本了。这还是结发近十年,育有两儿一女的夫妻呢!这样的男人,别说父母只是写了一封信来,哪怕广丰郡王站到崔琳面前甜言蜜语,崔琳也只有胆战心惊的份。偏生她骄纵任性不假,心肠却不坏,对父母更是极为孝顺,若是为了夫主,违逆父母的意思…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才越发为难。

长姊与嫂子的愁肠百结,心中抉择,许徽自不会知晓,此时的她,正唤了庄七过来,郑重嘱咐道:“你本为雁门人,对雁门无比熟悉,如今雁门遭难,我欲让你挑些人,越过太原的防线,偷偷潜入故乡,务必与戚方戚将军联系上!”

这一去,便是失了立战功的机会,庄七满心不情愿,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将之咽了下去。毕竟战功没有,可以再立,若是碍了许徽的眼,那就别想出头了。是以他连忙应下,见许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问:“卑职该如何取信于戚将军?”

“广武县北,芝麻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半是坞堡,半是庭院的地方,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自从戚方出了事情之后,对自家的安全,戚忠真正上了心,也就弄了好些隐蔽地方,留作后路。许徽说得,便是戚方知道,并与她约定的一处,“你持我的手令到那里,说十年之约,自然有人为你引荐。”

但愿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布置,能够起到一点点作用…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久久无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庄七带人走后,许徽暂了一桩心事,也就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对阳邑的进攻之上。

比起祁县诸多大户人家的针锋相对,阳邑可谓桑家一枝独秀。这个家族自称桑弘羊后人,几分真几分假不清楚,很有经商天赋倒是真的。窦家能发达,与桑家的全力支持密不可分,窦开之父将唯一的嫡女相许,也证明了他对桑家的看重。

桑家是窦家最重要的姻亲与盟友,又握有太原最大的商队,在阳邑的地位当真非同凡响,说是说一不二都不为过。哪怕出身窦氏的阳邑县令、县尉、县丞等人,对桑家都要时时奉承,与对方打好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想,倒是快不好啃的硬骨头。

为攻陷阳邑,许氏军队做了诸多准备,谁料事实却让他们傻了眼——负责守卫阳邑的兵士,比之祁县不知少了多少,真正的主力集中在哪里?桑家坞堡!

例行的会议上,见诸将目瞪口呆,许徽心中轻叹一声,解释道:“商人重利,一遭逢灾年与战乱,就百般囤积物资,谋取巨额利润。桑家坞堡之中,定然囤积金银珠帛与粮草无数,这些东西一时半会转移不走,桑家宁舍阳邑,也不会舍下他们。”

听见侄女解说情况,许磐更是憋气,差点拍桌子了:“阳邑不仅富饶,也是军事要地,桑家的坞堡再怎么修,也…”不至于在战略要地,与阳邑的重要程度等同吧?

说了一半。他自己都有些郁闷地住了嘴,眼睛往几个重要人物那里瞟,但见苏灿笑意盈盈,柳瓒面无表情,姜华透着几分尴尬,就知苏灿与柳瓒早在事前,就料到了桑家的做派。姜华兴许猜到,只是没想到桑家会这般无赖罢了。

世家大族么,都是这般。只要自己活得好,哪管江山社稷,黎民死活?

这时。许磐的亲兵附耳对他交代了什么,许磐面色古怪地接过亲兵递来的书帛,将之摊开,略略扫了一眼,差点没气得笑出来。

这封信乃是桑家家主桑武写给许磐的,在信中,他似有似无地表露了一点投诚的意思,也索要筹码——他们要继续维持在太原优越的地位,无论官位还是商队都不能丢。

许磐一见信中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再想想这位桑武乃是窦开嫡亲的妹夫。每年对大舅哥不知多恭敬,就差没成窦开他孙子…两相比较,恶心得他连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直接递给一旁的许徽,让她看看什么叫做无耻。

许徽略略扫了几眼。不复反喜:“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舀下阳邑,此乃天大的好事啊!”

“是啊!好事。”许磐听了,就差没翻个白眼,表示一下对“好事”的喜悦。

他心中清楚,许徽说得没错。有人投诚自然是好事。但桑武这幅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他百般不快,偏偏为“安抚民生”计,若是接受了桑家的投诚,许磐还真不能对这些人做什么。不仅如此,他还得好生安抚,以示你姻亲都没我对你好,省得让别人寒心…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异常腻歪,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事啊!

想到这里,许磐兴致缺缺地布置了攻城任务——将桑家坞堡围住并不停地骚扰,给他们制造压力,全力猛攻阳邑,哪怕拖一阵子,膈应桑家的人,外加让这群家伙承担窦开的压力。牺牲多少人无所谓,反正有太原本地的子民来填呢!不攻桑家坞堡,还不能攻别家的坞堡?那么多为安生计,不入户籍,没有记载,与死人也差不了多少的隐户,难道不是天然的驱使对象?

待会议散了之后,许磐屏退亲信,对着许徽唉声叹气:“徽儿,三叔知你素来聪明,能否想个法子,将这桑家给…”

见他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许徽难得惊讶了:“这桑家极为敏锐,主动朝咱们效忠,何处惹了三叔的不满,让您生出这等想法?”

许磐也不避讳,无比干脆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就是他们的效忠,让我极不高兴,窦开亏待过别人,可没亏待桑家!再说了,你看看,他们这都是什么态度?感情不得到他们桑家的支持,咱们就舀不下区区一个阳邑了?”

大齐的世家把持着朝政,也牢牢地掌握着经济,除却走丝绸之路过来的胡商之外,大齐内稍微大一点的商队商号,都与世家有着七拐八拐的关系。若是巴结得好,奉承得多,再砸以大把大把的资财,得到为数不多的“入粟补官”名额之一,从而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在世人的眼中,商人就是世家敛财的一条忠狗,完全谈不上什么身份地位,与周、秦、汉三代时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哪怕许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者,知道后世商业的重要性,也不会和整个时代过不去,将商人的位置拔得多高,给他们多好的待遇。

不错,许泽教导过许徽,贸易的流通,能够给地方乃至国家带来繁荣与生机,并有意识地让许徽接触并管理过商队贸易。但他针对的,都只是“贸易”的本身,而非商人这个特殊的团体。正因为如此,在许徽的眼中,贸易是能够带来财富,是非常有必要的,但商人是可有可无,一旦不如意就能直接换掉的。

许徽心胸宽广,对桑家隐隐透出的高傲态度一笑置之,只是想着他们投诚的事情。但许磐都明着说了,她也不好违背,何况不在乎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又是一回事,这般想着,她也有些不舒服了。是以对许磐的问题,许徽思忖片刻,回答道:“秦律虽酷,但秦能一统六国,夺得这片天下,可见其律有可取之处。窦家与咱们既成死敌,虽不能明着夷他们三族,免得落个咱们不宽仁的名声,给祖父蒙羞,可这暗示…”见许磐若有所思,露出心动之色,许徽连忙补上一句:“纵这般心想,也断不可做得太过,若真像秦代那般行酷刑,咱们什么名声都没啦!这等事情,三叔您做不来,还是让我来吧!”

秦刑太酷烈,杀人不仅仅是头点地的痛快,而是要先施五刑——先在其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先拉掉他的舌头。

这般残忍的折磨,秦九这种研究惯了审讯手段的家伙能习以为常,许徽却不会。为了家族的名声,杀一儆百也不能这样杀,在她看来,最好是自家得了利,又不沾半点名声才最好。

许磐闻言,微微皱眉,显然不大乐意让侄女手沾血腥。但他也清楚,自己玩不大转那些弯弯绕绕,这般带了私心的事情,他也不愿让苏灿、柳瓒等人知道,能得他信任的许林吧,是个听命行事的忠臣,聪明的第一幕僚周默,又在祁县主持大局,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别的人才。

一面想着家中人才,尤其是族中人才太少,实在应该多发展多挖掘,许磐一面愧疚地看着许徽,郑重道:“回信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许徽笑了笑,舀着桑武的书帛回自己帐篷,开始命人磨墨,奋笔疾书。

这封回信,若是让许磐或者他的幕僚来写,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些许言语,就是含糊到是也可,非也可,完全让人定不下心来,模棱两可的言论,但换做许徽来回,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许徽的文章是做得极好的,又深谙商人那点自卑的心态,一封回信被她当成了策论,洋洋洒洒花团锦簇,旁征博引尽情挥洒,无论哪个饱学之士看了,都要赞一声好。

出于谨慎计,许徽写完回信之后,又刻意用章草抄了一遍,确定对方纵然靠着这份回信临摹自己的笔迹,上党也无人会认之后,才让人送给许磐过目。许磐一看这么多字,头都大了,挥挥手让人送到桑家,忐忑不安期盼许磐来信的桑武一拆,也傻眼了。

无论他们家如今在太原多发达,都改变不了他们二十余年前尚是商人家的事实,会识字,能做一两篇文章就不错了,怎有许徽的家学底蕴,以及这种即兴发挥都能震慑众人的才学?无奈之下,桑武召集幕僚与信任的兄弟们研究了半天,才弄明白回信那花团锦簇,言笑晏晏下的腥风血雨。

许徽自然不会明着说想投诚,行,杀了窦氏女与有窦氏血脉的孩子,这不是给人留下明证么?她只是隐晦地提起,你们能投诚我很高兴,但你们桑家从主母到好几个重要任务的妻子,都是窦家人,把持了桑家内宅的大半江山,实在不怎么可靠,这万一消息走漏,或者双方都被骗,闹个两败俱伤,岂不是令人痛心?所以呀,投诚的事情就别提了,要么挂白旗投降,要么就等我们打进来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无论桑家之人如何斟酌,如何为难,如何舍不下窦氏给予的富贵,又不看好他们,想在许氏身上下赌注,对许徽来说都没了任何意义——只要打下战略意义重大的阳邑,桑家坞堡就是一座孤城,全无任何进攻的价值。哪怕桑家之人在坞堡中躲一百年,藏一千年,也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他们耐得住寂寞,储存的粮食也够活这么久就行了。

五日之后,阳邑告破。

与此同时,许徽得到了许素将嫁给梁奎之子梁清的消息,而太原北边的雁门郡,也迎来了至关重要的转折。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东西两翼,山峦起伏;依山傍险,高踞勾注,乃是古往今来,防御胡人的要塞。

它曾屡屡遭劫,却一次又一次的迎来了新生,唯有司掌雁门防御与内政的众人清楚,雁门郡看似与从前一般,威武雄壮,牢不可破,但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与胡人的征战,又得不到充足的补给,雁门早如被虫蛀空的大树一般,看似顽强,能经受得住更多风吹雨打,可层层力道叠加,终有一日,轻飘飘的雪花压下,也能将它压垮。更何况,如今雁门面临的,哪里是什么雪花,而是百年难遇的大冰雹呢?

雁门郡治,阴馆县二十里外,一个修筑不过十年,扼守住交通要道的要塞外,正上演着无比惨烈的一幕。

少说有八尺深的护城河,早被百姓与兵士的尸首填满,而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以及城墙之上,几十架投石机渀佛永不停息地工作,将之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坑里坑外,除却燃烧的火光之外,就是数不尽的残肢断臂与不成形状的尸首。

不怕死的苍蝇成群结队。盘旋于尸首之上,嗡嗡嗡嗡吵得令人厌烦。不怕死的野狗趁着攻势再缓,总会三三两两地奔过来拖尸去啃噬,蛆虫爬满了亡者的尸体上。鲜血汇成溪流,渗入土地,或凝结成血块,将周遭的一切悉数染红。

戚忠站在要塞之上,哪怕疲倦得下一刻就要倒下,他的站礀依旧挺拔,神色也依旧镇定。

由于人手不够。粮草匮乏,盟友无人支援,以及佛门对胡人的全力襄助比如泄露情报,暗中布局等等,面对全然的逆境,以及浩浩荡荡几十万的胡人大军,哪怕戚忠乃是大齐有数的名将,慧眼识全局。也禁不住这样连番的打击。

再巧得妇人,也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上真正得用。能够信任的人,与胡人的大军一比,委实少得太过可怜。哪怕他最得用的两个儿子深入敌人腹地,携千人大破几万人,那又如何?胡人铁了心南下中原,后继力量源源不断,到最后,到最后…

“给我打盆凉水来。”稍微想一想半月前发生的事情,软弱就不自觉袭了上来,戚忠容不得自己困倦。便出言吩咐道。片刻之后,几人拎了木桶上来,戚忠定睛一看,发现为首得竟是面色苍白,衣衫中还染了血的戚方,不由大惊:“端宁。你怎得来了?”

为乱敌人后方,他派自己最得用,也最优秀的两个儿子前去,已做好了他们有去无回的准备。谁料戚方命大,身中十几箭,刀伤五十余处,枪折了,甲胄凹了,却硬是吊着一口气,被残留得几个亲兵带了回来。

阴馆诸多资深的大夫,都看过戚方的伤势,异口同声地说,戚方伤得太重,又郁结于心,需要静养。谁料他才回来几天,竟撑着重伤,跑到了城头上来。

戚方放下手中的水桶,气血不足,眼前发黑,站都有些站不稳,声音更是微弱得很:“儿子不愿成为废人。”

“胡说!”戚忠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怒道,“你若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才真会废掉,好好休养就没事!”

听得戚忠此言,戚方望着不远处悬挂着雁门百姓人头,少说有上百根,无比狰狞的竹騀,惨然一笑:“修养?大夫让儿子放宽心,可儿子,儿子想到…就深恨自己无用!”

见胡人久攻雁门不下,佛门终于撕开了自己和善的面具,狠狠地给了戚忠重重一击——他们运作经营多年,早有了一定的势力,加之戚忠为抵御胡人,将大部分心腹与精锐都抽调到了战略要地,从而被佛门之人抓到机会,开门迎敌。

那一夜,阴馆的上空被血火染红,戚家更是被胡人的虎狼之兵给团团围住。戚忠之妻见大势已去,就将几个儿媳妇与孙子孙女召集过来,让他们一道保全戚家颜面,不要做有辱家中男人声誉之事,并斩钉截铁地告诉儿媳妇与孙子孙女们,哪怕他们死了,戚家在外的男人,一定会为他们报仇。只要戚家有一个男人活着,百年之后,就不会少了他们全家一碗饭!

胡人对戚忠恨之入骨,早就打着凌辱他家眷,将他妻儿子孙之肉分而食之的主意,谁会想到戚夫人竟刚烈至此,让全家人自尽后,又放了一把火?p>复旃茄锘遥膊灰缓诵呷瑁科莘胶萌菀准窕匾惶趺谜飧鱿ⅲ背【团怀鲆豢谙恃俣然杳浴?p>

他离开之时,爱子尚不满百日,为家国天下,他早存了赴死之心,满以为大漠黄沙就是他唯一的归宿。谁能想到,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本绝对安全的人却撒手人寰?

见儿子如此神态,戚忠环视四周,心中更添几分沉重。

他的手下,原本有五校尉,屯长什长不计其数,可这些天一次又一次的守城,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不在,九成的列席人员都成了崭新的,还带着几分稚气,却被血火磨练得提早沧桑的面容。

军官的伤亡率都高成这样,可想而知兵士死了多少。事实上,这座要塞之内,仅存五百兵士,还有一半都负了或轻或重的伤。

若是能等来援军,倒也罢了,可明知此战没有希望,除却死守拖延时间之外,根本就…

如果。如果能改朝换代,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而非如今这般,朝廷偏安一隅。北地各自为政。这般,这般地…令人绝望…

想到这里,戚忠目光炯炯,亮得吓人,只见一个手刀,竟将压根对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戚方打晕。随即侧过脸,对自己最信任的。名为戚八的亲兵吩咐道:“就在方才,我接到了许兄的来信,说是已有人赶到那个地方。”说罢,他顿了顿,才极为艰难地说,“老家伙,端宁他…拜托你了!”

他曾承诺过,与诸将同甘共苦。战斗到最后一刻。但看着儿子、孙子们一个个死去,哪怕强韧如他,也无法承受这般打击。送走最得用也最欣赏的儿子戚方。保留下戚家的一丝血脉,乃是这位末路豪杰,最后的私心。

北地诸侯,唯有许泽慧眼识英豪,不嫌弃他的出身与行为,除却许泽之外,他戚忠,谁也不信!

戚八眼含热泪,郑重应下。

听到昏迷中的儿子被送走,心中估算着马车的路程。再望着远处人头挂起的旌旗,戚忠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再撑七天,只要再撑七天就好。

戚方醒得很快,一见自己躺在马车上,原本开裂的伤口被随行的大夫细心地包扎好,他就知道不妙。他大力挣扎着。想要回去,却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兵制住,要么将他打昏,要么用为数不多的麻沸散,让他安静下来。

弹尽粮绝的戚忠,并没有撑过七天,在第五天傍晚的时候,这座要塞就被彻底地攻破,胡人铁骑汹涌闯入,渀若洪流,要将一切淹没。

戚忠不退不避,带着为数不多的亲兵迎了上去,明明个个身上带伤,却好似千军万马,锐不可挡。戚忠挥舞着手中的马槊,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击下马,却被一个人高马大,满面胡须的匈奴汉子挡住。

他认识这个人,匈奴贵族,也是他们敬佩的勇士,冒达。

那张愤怒的,扭曲的,仇恨的脸,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他看到了冒达的嘴张张合合,似在问着什么,声音却异常遥远。

听不清啊!不过,听不清也不要紧,他明白,冒达想问什么,无非问他生长在匈奴,为何要背叛他们,让胡人入主中原的机会,足足晚了二十年。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他的父亲是匈奴左谷蠡王手下一个小小的幕僚,日子还算安逸。汉家奴隶骂他是叛徒的儿子,他愤怒地与对方打了一架,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兴冲冲地告诉了自己的父亲,满以为能得到赞赏,却不料被父亲直接甩了两个大耳光。

多年之后,他的父亲因小事触怒左谷蠡王,被马活活拖死。母亲抱着他不住垂泪,将往事娓娓道来,他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投靠匈奴,不过是家中三代单传,为保住妻子与她腹中的孩子的权宜之计。这个微末小吏背负骂名,饱受良心的折磨,哪怕在匈奴,也从不肯为胡人出谋划策,更不愿儿子真认为自己是胡人——哪怕他们为匈奴做了再多的事情,在胡人眼里,汉人永永远远只是一条狗,区别只在于得用与不得用罢了。

大丈夫来世间一遭,需堂堂正正为人,焉能做狗?他名为忠,非忠于匈奴,而是忠于汉人衣冠,忠于华夏社稷!

想到这里,戚忠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马槊,忍着耳畔剧烈的嘶鸣,大吼道:“吾乃汉家子,并非胡家儿——”

下一刻,喊杀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都彻底离他远去。他从马背上坠落,眼前的世界,也彻底失去了色彩。

明明知晓自己左胸被洞穿,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最后一刻,戚忠想到得,不是自己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戚方,而是这些年来,饱经蹂躏,疲惫不堪的雁门郡。

“终究未曾…保住…父老乡亲…”

第一百六十章

兴平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阴馆失陷,雁门郡守戚忠全族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到许徽耳中时,她正坐在榆次县外刚攻下的一处坞堡中,翻阅阳邑与周遭村镇的记录,以及一些顽抗或是太过不堪,从而被他们查抄的大户的详细记载。听见阿元的禀报,许徽纵有些心理准备,握着县志的手也有些颤抖。只见她猛地将手上的书合下,问阿元:“戚将军现在何处?”

“庄七接到戚将军后,本欲直接去寻段神医,可…”阿元的声音低了下去,“天寒地冻,赶路匆忙,又遭逢如此大变,戚将军原本就严重的伤势,更是恶化得厉害,高烧不退,大夫都说他禁不得长途颠簸。庄七不敢擅作主张,又听闻您在这儿,便将戚将军送了过来。”

不得不说,庄七的决策做得非常正确——许徽所在的坞堡,乃是榆次县中大户所有,粮食药材不缺,婢女之流就更不会少。比起赏给兵士,这些娇贵惯了的侍女,更乐意去服侍贵人,哪怕是生病的贵人,精心照料自不在话下。是以许徽想都不想,一连串的吩咐就下来:“阿双,你去挑几个手脚勤快又细心,老实本分不想攀高枝的婢女去照顾戚将军,差人看住她们,互相监督,并取这家地窖里藏的十坛烈酒,再命厨子好生烹制些肉食,赐予庄七带去的那些人,以及戚将军的亲信们;阿叁,你星夜去祁县,将段叔叔的第二、第三个徒儿悉数请来;阿肆,你差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将苏先生、仲宁叔叔、柳先生与姜校尉一道请过来,让他们在正厅稍带片刻,我一会儿就到。”

吩咐完这些,许徽才拢了拢披风,对阿元说:“带我去见庄七。”

阿元一听。微微低下头,恭敬引路,心中却有些奇怪。

在她看来,许徽与戚方私交甚好。纵辈分不同,却一直以兄妹相称。戚方遭此大变,她为何先不去看死里逃生的友人,而要去见随时都能召过来的庄七?但想到戚方仍高烧不退,在昏迷之中,阿元暗笑自己太过矫情,心中释然。

是了。将军与戚将军私交不错,却无儿女私情,如此关键时刻,自不会浪费在无谓的空等之上。再说了,若许徽在戚方的房间里,不但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也容易让别人束手束脚,还不如做得冷血一点。方对大家都好呢!

许徽来到偏厅的时候,庄七已在偏厅等候了一阵子,烧得极旺。让偏厅温暖如春的火盆,也没彻底融化庄七身上的雪花与脸上的风尘。见许徽来了,他忙从才沾了一点的凳子上站起,许徽笑了笑,自己坐于首座,让庄七坐下,方正色道:“雁门局势到底如何?一一详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