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颓然地闭上眼。

半边侧脸看去,便似一块冷硬的石头,一点情绪都没了:“你应该更爱自己一点才对。”

他幽幽地道。

傅灵佩的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

自她重生以来,身后便似有个恶鬼在一直催着她,促着她,让她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为了挽救家族倾覆,便是将来有一日要真正委身于沈清畴探得情报,她也会肯。

却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要更爱自己。

她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是先有宗族,再谈其他。宗族面前,没有任何人的命运可以抵过。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会累,也会撑不住。

此时此地,却有人突然告诉她,可以任性一点,可以不那么拼一点,心内压抑多年的躁郁像是被疏通了,一下子释放了出来,眼泪滴滴地止不住。

丁一心内揪成一片,抬起手想要帮她拭去眼泪,却又迅速收了回去。

他还在耿耿于怀,放不下,却又忍不住。

“罢了。我不逼你。”他叹息道:“我们来看看这盒子里有什么。”

傅灵佩揩了揩眼泪,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今日怎如此多愁善感?

视线落在了那一字排开的六个盒子上。

盒子并不大,她灵力一吐,精致的盖子便全部整齐地飞到了一旁。

灵力微吐,去了禁制的盒盖轻易地便被揭了开来,整整齐齐地落在了一旁。

“这是……”她迟疑道。

竟然是六个嵌金玉瓶,一般大小,瓶身的雕花极为精致,整整齐齐的放在盒内,排成一排。

傅灵佩顺手拿起了一瓶,触手温润,比那羊脂白玉还要细致,浑身刻着密密麻麻的阵符,她将瓶塞拔去,凑近鼻尖,一股隐隐的铁锈味传来。

神识扫过,不由愣住了。

——这是血?

“别动。”丁一突然阻止她,将瓶塞快速塞回了瓶口。

“兽血?”傅灵佩翘了翘鼻子,疑惑道。她想起之前那个鲲鱼,已经被娇娇吞吃了一小半的家伙。

“不止。”

丁一细细地端详着瓶口的密文法阵,越看越心惊。

“这是万年前的上古神兽之血,这法阵是为了保持其药力不损的不二法阵,果真妙计。”他神色痴迷地看着眼前一条条交错复杂的法纹,口中喃喃道:“不到用时,万万不要拔出瓶塞。”

“那你知道,这分别是什么血么?”傅灵佩不由问道。

丁一挠了挠脑袋:“我怎么知道?”

第128章 16.6.28.1

“你不知道?”

傅灵佩诧异地抬头,却正好对上了丁一的眼睛,细长的眼尾挑起,眼睫微微垂下,唯独脸颊还隐隐发红。

她不由垂头,发现因为坐姿的关系,嗅衣微微掀起,露出胸前一片令人血脉偾张的起伏,连忙整了整衣襟,瞪了他一眼。

丁一冷不丁暗咳了一声,视线转开,眼睛瞪大,辉光下反有种天真的稚童之气来:“我怎会知晓?”

他理直气壮地指了指玉瓶底的一圈米粒大的字:“这些字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

傅灵佩这才留意到那一圈凹凸不平的小字来,若是不留意,完全可以当做是瓶底的花纹,字字联结,却似那古时的花体字,还是……反的。

难怪她一开始看不出来。

反倒是丁一,因为不认识花体,反倒真当做一个个字来了。

“拿张纸来。”傅灵佩伸出一掌,白嫩的手心摊开,晃了晃。

丁一默默地抽了一叠。

“笔。”

傅灵佩将纸摊开,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起来,速度极慢,偶尔还停顿半天。

一时间,除了纸笔接触的唰唰声,房内静得吓人。

丁一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在那沉静端坐的女子身上来,侧脸端着,鼻尖还有些微红,眸光随着答案的解开亮亮的,这时才表现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来。

他心内一阵苦,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乱糟糟一团。

过了很久,直到丁一都快坐得发僵。

“好了。”

傅灵佩将笔抛给他回来,将纸摊开,放到了他面前,腮边露出一抹笑来,有些讨好地看着他:“你看。”

字体写意,便是拿那细细的笔芯来写,风骨犹存。

不过,让丁一惊讶的,是纸上的内容,之前的那些沉重的心思像是一下子驱散了似的:“这……”

“对,你看得没错。”傅灵佩突然笑起来:“鸾凰,金乌,雷龙,霸下,自左到右各一瓶,其余两瓶是早已失传的点方剂。”

“这些神兽血液……”

上古时代,神兽不像现如今,还是有许多的。

但是要猎那么一头,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难怪那人说这是邀月遗宫的库存。这么几瓶子,从价值上来说,几乎可以和玄东界三个宗门的宗门库存相等了。

而点方剂,在流传至今的修真册子上,有特意提到过,这是一种万能溶剂,不论是何种样的物事都能相融。比之那神兽血液,更是珍贵得多。甚至可以说就算是一人一草,你要将其融在一起,也是可行的。

所以上古时期,曾经有段时间出现过一种丹药,人丹。

这人丹就是加入点方剂炼成的,以人为主,将其连皮带骨投入丹炉,活生生炼成丹药,供人服食,人丹修为高的话,甚至可以直接让一个筑基修士直接步入元婴。

不过因为点方剂难得,而且这种晋升也有极大的隐患,在修真界极力打压之下,这人丹才渐渐消失了,点方剂也慢慢失传。

至于这神兽血液,两人修为还比较低,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这几个瓶子,随便泄露哪一瓶,都将为他们引来杀身之祸。

傅灵佩指尖点了点翠玉瓶,也不扭捏:“鸾凰,金乌,归我。点方剂一人一瓶。”

“自然。”丁一颔首,这属性与傅灵佩相合,她拿走再正常不过。

两人快快地分好了玉瓶。

一时间竟然无事可做,房内顿时静了下来。

丁一微不可见地叹了声,人便站了起来。

袖子却被一股力道扯住了,微弱,却执拗。他垂眸看去,玉雕似的手指,在黑色的袖子下,衬得更是纤细,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傅灵佩执拗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如洗练过的天空,澄澈清晰:“我们谈谈。”

“好。”

丁一的心突然软了下来。

“我承认,你说的都对。”傅灵佩突然道。

“在冰宫之时,我与沈清畴两人同时遇见了七色莲,当时我已经受了伤,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如果他要独吞,我亦是无法。”

她突然苦笑了笑,坦然道:“这应该属于女人的直觉,我能察觉出他对我的不同来。潜意识里,我也利用了他对我的这一点不同,与他周旋,用我的炼丹术与之达成交易,最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子。所以我需要将炼制的一大半通天丹给他。”

“唔。”丁一沉吟着,脸上却并没有惊讶,似乎早就猜到了一般。

对着旁人剖析自己,需要极大的勇气。

傅灵佩此时站在这个黑衣男子面前,尝试着离开赖以生存的重壳,露出柔软的内在,周围似有凉风嗖嗖地吹在身上,冷得让她想蜷缩起来。

不过,她仍然极力控制住了颤抖,站得笔直:“所以。你说的没错。虽然我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在这方面,我确实是个卑鄙的人。我想岔了。你瞧不起我,恶心我,也是应该。”

“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豁达,这阴暗的心思,藏着掖着,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你厌恶或者恶心我,也是寻常。当年师尊为我所取的道号,静疏。疏朗开阔,我却一条也没做到,白白辜负了他的期待。”

她紧张地咬了咬唇,缓缓却坚定地展开双臂:“你看,这样的我,你还欢喜么?”

眼眸似被一层雾气洗过,更清亮耀人,如尘埃尽去的鲜妍花朵,镀上了一层亮丽的柔光,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迷人。

丁一突然缓缓绽开了一抹笑,笑意从嘴角染到眉梢,原本的阴郁和疏离像是日光下的雾气,一下子蒸发了。

“欢喜,怎能不欢喜。”他手一带,就将人卷到了怀中,紧紧地搂住,下巴驻在那瘦弱嶙峋的肩膀上:“我欢喜极了。”

“是我想岔了。以后,我必不会如此。”她喃喃道,声音里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澈。眉间一片澄明。

傅灵佩试探着脱出重壳,却被温柔以待,身上背负的重担似乎一下子轻了许多。

两人静静地相拥,沉浸在此刻的温情中,没有那些激情缠绵,但此刻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近。

“我与沈清畴……”

她将之前沈清畴的交集娓娓道来,他出入傅家谈合作,包括那一对双生火等等。说到傅家那兄奸弟妻的丑闻,脸才红了起来,薄薄的一层粉泽从头到颈,甚至有延升下去的趋势。

丁一忍不住亲了亲:“接着说。”

“我以为那日之事,不论沈清畴参不参与,他起码是知情的。此后我跟踪黑衣人,却被吴云楚湘所伤,更为他所救,若非你出现,也或许他还会继续施展他的魅力,妄图将我纳入那裙下之臣。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说不通之事。”

比如说,沈清畴对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若是真情,那出现在傅家,或许是走曲线救国的路子。若是假意,那究竟是与傅家有何渊源,傅家灭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有这个感觉,若是弄不清楚,怕是这灭门之祸能阻得了第一次,却阻不了第二次。

丁一:“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傅灵佩:“……”

丁一挠挠脑袋:“好像是不太适用这里。”

证据链不足,无法排除。

“好了,别愁了。我送你个东西。”丁一手一翻,一只蠕动的小虫子出现在了掌心,灰灰的身子,极小极不起眼,还在一前一后地爬。

“这是长耳虫?”傅灵佩惊讶地看着,手指忍不住点了点那小小的身子,触手软绵绵滑腻腻的。

“我还以为你们女子都怕虫。”丁一低低地笑了笑。

“怕倒是不怕,只是摸起来总有些肉麻。”傅灵佩不由好奇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个玩意?”

长耳虫极难抓到,虽然比不得灵犀虫珍贵,但是在修真界探听也是一绝。

它探听之时,会自动生出一双小小的灰色翅膀,很少会有人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虫子。只是,若是被发现了,也是一捏就捏死的。

“跟那对灵犀虫一起,从一个遗迹得来的。可惜长耳虫没有几只,而且比较娇弱,我都随便放着的。”丁一赧然地笑笑。

“不,不对。”傅灵佩一双手轻轻地缠上眼前的脖颈,牙齿龇了龇:“你是不是用来对付过我?”

“冤枉——”丁一蓦地瞪大眼,十分气愤:“你怎么能这么想?”

打死不能认。

傅灵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轻碰了碰,一脸笑:“真的?你现在说出来,我绝对不为难你。”

丁一将虫子递了过去,一脸坚决:“没有就是没有。快滴血认主。”

傅灵佩看着这灰不溜秋的虫子,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指尖弹出一滴血,沁入那小灰脑袋里,没有任何阻力,便被纳了进去。

神识内顿时有一道,与这长耳虫联系了起来。

“以后叫你小灰。”

丁一在一旁笑。

傅灵佩恼羞成怒,狠狠地拧了一把,明明不疼,丁一却哎呦哎呦叫了半天。

见她不理,才抓了那手,按住:“揉揉。”

一揉就揉个没完了。

傅灵佩回过神来,看着塌上湿淋淋的一片,不由瞪了他一眼,含嗔带痴的模样,激得丁一腹下再一热。

“你怎么又来?”

傅灵佩视线不由落在那再次鼓起的地方,揉了揉手,还酸着呢。

丁一讪讪一笑,将袍子遮住那处,手搭在那一把柔腻的胸口,装作无意地拍了拍,像拍孩子似的:“睡吧。等你睡了我再走。”

“……”

傅灵佩有些无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可是修士,不打坐修炼睡什么呢。

掀开那手,很快又缠了上来。

两人一个忘了,一个随他,反倒真甜甜地睡了一觉。至于丁一中途的几次又痛苦又幸福地醒转,只有他自己消受了。

最终他也没走,赖了一晚。

第二日。

丁一:“早啊。”

一脸欢快地朝沈清畴挥手。

沈清畴:“……”

看着傅灵佩的房门,双眸暗了暗,又回去了。连个眼神都没丢给他。

丁一不以为意,欢快地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走了。

傅灵佩醒来之时,丁一早就走了。踏上空落落的。

不由暗暗责怪自己,果真想错他了,竟以为丁一真的会赖上一晚。

这几日因着傅心原的吩咐,也就规规矩矩地呆在房内打坐修炼,将那长耳虫放到厅房,跟着沈清畴跟进跟出了几次,却不料此人是个闷的,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丁一这几日的心情却极好,经常哼着歌来来去去的,也不见他修炼。傅灵佩不由奇怪道:“你这金丹圆满,是打算呆一世了?”

他挑了挑眉毛,豪气万千:“待我回玄东,解决了一事,我自然会升元婴。到时去你天元提亲,你可别不依。”

“你若能来,我自是欢喜。”芙蓉艳开,明媚得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映在了丁一的心里,拿出来时时回味。

彼时的他,豪情万千,有情暖水饱,自然以为世事遂人愿。

第129章 16.6.28.1

禁地。

面前是一座小山,相比较修真界经常高耸入云的山脉来说,这充其量算个土坡。

这“土坡”光溜溜的,岩壁打通,竟然按了扇门,门上刻着无数的法阵,层层叠叠,远远看去,便颇觉不凡。

“土坡”前,密密站了一群人。

傅灵韵和傅灵佩两人相看两相厌,隔得远远的,便能感觉出浓厚的不谐气息。

傅心原捏了捏眉心,头疼地看着这两长得相似的后背。

傅灵韵身后串了一串人马,跟班和她那一团的团员,都鞍前马后地嘘寒问暖,加油打气。

傅灵佩一旁却只孤零零地站了一人。

不过就是这一人,却几乎吸去了所有在场女修的目光。

傅灵佩忍不住蹙了蹙眉:“你今日就不能穿得低调点?”

只见丁一一身艳色红衫,连那髻上的丝绦都是红色的,更是衬得那一张脸得天独厚的俊俏。

他挺着胸膛,声音低低的,却含着十足的委屈:“我这不是为了给你加油鼓气么?再说,就算我穿得一身灰扑扑,她们该看还是看。”

傅灵佩一哂。

“来,给你沾沾喜气。”丁一笑嘻嘻地说道,伸手摸了摸眼前的脑袋,只觉触感极好,让人摸了还想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