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十八弯,来到了一处湖前。

果真是极美。

碧水青山倚靠,一弯新月湖,湖心有座四角飞檐亭,檐脚上兰心慧质地系了铃铛,风过,便有轻轻的叮铃声,隐隐散入湖心。

亭上三张长桌,三人依次盘腿坐下,桌前的菜式不多,三样素食,一样兽荤。一盘果子,一个酒壶。和着这习习的凉风,难得偷个浮生半日闲,惬意得很。

傅灵佩叹道:“莫前辈可真会享受。”

“人生漫长,总要找些打发时间。”莫愁幽幽一笑,举起了手中杯:“共饮。”

“饮!”楚兰阔举杯,一口便干了,放下杯子,一手拈著,尝了一口:“只有刘婶能烧出这个味来。”

傅灵佩酒略沾了沾唇,想着要保持清醒,又不能拂了莫前辈的面子,便将酒液传入了须弥境里。

“你尝尝吧。这什锦花心可是刘婶的拿手好菜,想当年可是我们最爱吃的。”莫愁殷切地看着她,傅灵佩想着菜既非酒,吃一吃也未尝不可,便夹了一块入口。

果真是美味无比。

和着凉风习习,一顿吃得极为开心。

傅灵佩再惊醒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脑子里似有快大石压着,她吃力地撑了起来,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这是哪里?

想到之前,他们还在湖心亭喝酒吃菜,十分快活。怎么一下子到了此处?师尊呢?

眼前是一片黑茫茫,一眼看不到头。

像是有择人而噬的妖兽,躲在里面。

到底还是中计了,傅灵佩苦笑。

是你么?

莫愁。

第155章 154.153.1.1

一片沉寂。

连滴水的声音都能听得真切,空气里有一股新鲜的泥腥气。

傅灵佩习惯性地想要调用灵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原本充盈的火灵力像是被什么卷走了一般,涓滴不剩。

唯有一身被淬炼过的筋骨还算强健。

她盘腿静坐,心内默默运起南明离火诀,企图恢复灵力——可惜周遭的灵力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一番,尝试了许久都是徒劳,就连丹田内的那朵清灵火都黯淡无光。

莫非此处,是禁灵之地?

对于修士而言,禁灵之地是死地,除了体修能勉强生存;但体修要提升修为,也需灵力不断淬炼,取相辅相成之道。普通的修士失去灵力,便譬如失却手脚,惶惶度日。

傅灵佩强自静下心来思考。

禁灵之地虽罕见,但也不是没有。

但真正的禁灵之地灵力不存,一片荒土,连跟草都未必能长出来。但此处空气潮湿,说明附近有水源,头顶上隐隐有股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传来,与禁灵之地不符。

可傅灵佩确确实实感受不到一点灵力的存在,不论是体内,还是体外。

这只有一个解释——此处是人为的禁灵之地。

傅灵佩掐指算来,从她失去意识到醒来,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若她没猜错的话,她现在正位于那座湖心亭下。

虽然她阵道不通,却也知三面环山一面水是天然的屏障,以此为基可以化出无数阵法来,而且牢不可破。

以天地为基,这是大阵法师的范畴了。这个禁灵之法便是她灵力圆满之时,也破不了。

既破不了,傅灵佩便也歇了这个心。

只是茫茫一片黑,神识也被禁锢在周身一尺内,毫无用处,想到师尊下落不明,她不由有些急,不顾娇娇之前的警告,仍然执意将她唤了出来。

小狐狸刚一落地,就要跳脚骂,却被周遭的黑暗吓了一跳,骂声便没出得了口,小眼珠斜睨,狠狠瞪了一旁的老大,可惜视野黑暗,这番狠劲全丢给了瞎子看,只得忿忿传音道:“我就知道每逢出来就没好事,怎么,要我干什么?”

傅灵佩一把攥住了她的尾巴,拎了起来:“你看得见么?”她记得之前在被吴楚两家元婴追的时候娇娇在黑暗中视力就极好。

“自然,本姑娘是谁?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九尾天狐是也。”娇娇尾巴翘得老高。

“你现在两尾。”

“你……”娇娇待跳脚,发现这又不太适合自己,只得忿忿往傅灵佩怀里钻,一只小爪子搭在她鼓鼓的胸口才甘心:“你别看了。此处有幻阵,黑暗不过是障眼法。”

“此处禁灵,你可能施法破除?”

“废话,本姑娘……”娇娇昂着头,还要高谈阔论,却被傅灵佩打断了:“十块鲲鱼肉。”

“成交。”

娇娇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一张狐狸脸板着,眼睛瞪得溜圆,颇有些肃穆的意味。一爪提,两尾竖,腾空而绘,毛绒绒的爪子和尾巴却透出一股玄奥来。

傅灵佩觉得不过是一睁眼的功夫,眼前的黑暗就像潮水一般褪去,瞬间光明起来。

她这才看清,哪里是一大片的空间,不过是比凡人间的茅厕还大一些的监牢,四面都是灰石墙,砌得牢牢实实的,神识透不出去,只右上角一个极小的窗子,透进来一些微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投进来的。

“嗷~真累。”娇娇掩嘴哈了口气,伸伸懒腰,这一次破除障眼法她直接用的本命法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吃力,嘴里叨着亏大了亏大了,习惯性地斜睨一眼傅灵佩叮嘱她:“别忘了我的肉。”

四蹄一软,仰天便躺了下去,四蹄朝天,露出柔软的腹部。

也真是难为它了。

傅灵佩眼神一软,手一招,便将娇娇收回了须弥境,放到她经常睡觉的窝里。

此时,她才真正有时间细细端详此处空间。

灰石墙上隐隐刷了一层泥浆似曾相识。傅灵佩突然想到她曾经见过,她的黑乌炉上剥离下来的那些泥浆还被她细心地放在一个罐里收着。就是这泥浆拥有阻隔神识的作用,以致她根本无法探得外面的动静。

对方算计得极好。

没有灵力的情况下,原本对傅灵佩极为轻易就能解决的墙壁和地板几乎牢不可破。

不过,也只是几乎。

经历过天池淬体和金丹雷劫,傅灵佩本身筋骨皮肉的强度已经达到了体修的筑基后期,后又因天凰之血改造,力量上更是上了一层楼。虽平时不显,一直使用术法,但到此时却不会一筹莫展。

傅灵佩看了看身上,衣衫虽因之前躺着有些凌乱,但还完好,只腰间的储物袋失踪了。

不由暗暗庆幸在这趟出门前,将值钱的玩意全部塞到了玉戒中,玉戒隐形,对方根本搜不到,所以损失除了那么一万下品灵石和几瓶装门面的灵丹,不算大。

她在储物袋中找了找,才知道一个得用的东西,一把宽背长刀,还是之前在那帮“采花贼”那里缴获来的,重而利,用来挖墙倒是不错。

不过现在时机不合适,看天光还是白昼,虽修士不需休息,但夜晚光线不好,精力总是要比白日懈怠一些,何况挖墙动静不小,还需娇娇的天赋幻术配合,还要等她恢复过来才好。

于是傅灵佩既不能打坐,又不能挖墙,只得继续躺回原来的姿势——以免来人一时兴起来检查一番。

傅灵佩的顾虑没有错,她才刚刚躺在地板上没多久,便听到墙外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传来,在她外面顿了顿,又继续向前,停在了隔壁。

“还未醒?”那人粗噶的声音传来,像是许久都未曾讲话了一般,刺啦刺啦地割得人耳膜生痛:“莫非是我的药下得重了?”

过了会,只听见一阵翻来覆去的衣物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一个痛楚的闷哼声传来,半晌又没动静了。

傅灵佩却一惊,她认出那声音正是出自楚兰阔。

莫非师尊是关在她隔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等娇娇恢复好,她只需将隔壁的墙壁打个洞来,就可以跟师尊汇合了。

只是师尊怎到现在都不醒?

莫非还是那酒的关系?

是了,自己当时为了保持清醒,特意没有喝酒,反倒醒得早,对方也没想到,不然对她的束缚不会那么少。想来那酒和菜里药物相互作用,光吃菜也会晕,但药性肯定浅,她不过一个时辰就醒来了。

而师尊明明实力比她强些,却要醒得更晚一些。

“哼,再睡一会吧。醒来,天就换了。”那粗噶的声音冷笑了一声,又慢慢地走了,脚步走得不快,相反步子还有些沉重,并不像修真高手。

傅灵佩附耳听了一会,发现隔壁没动静,便又躺着歇息。

等晚上,等晚上就好了。

她闭眼眯了一会,却突然发觉隔壁衣衫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出来了,还伴随着微微的轻喘声,和闷哼。

傅灵佩越听越熟悉。

那声音,与丁一……那时的声音极像。

不……不会吧……师尊这是……

傅灵佩还未想下去,便听到一阵“咚”的声音,像是一人猛地撞到墙的声音。

“离……我远点!”一声暴喝响起,声音微喘,带着沉痛。

“楚哥哥……我也不知怎么了……”一道女音媚得几乎滴出水来,“只是热。”

傅灵佩在一旁越听越不对。

师尊似是中了媚药,而莫愁也同囚禁在一块,那么那个粗噶的嗓音,是……刘婶?刘婶做的菜,备的酒,三人全部被迷晕关在此处,她图的,是什么?天换了,是指什么?

那酒菜合在一起,不仅消灵,还催情。

傅灵佩只能暗暗祈祷师尊撑过去,一边将娇娇重新唤出,从玉戒中取出复灵丹给那紧紧阖着的嘴里硬塞了一粒,只暗暗祈祷她快快恢复。否则此时出手,难保真的全部陷在此处。

“楚哥哥!”突地一阵凄厉的叫声:“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楚兰阔的声音里有丝凛冽的清醒:“莫愁,你是苏陵的道侣。”

“苏陵苏陵苏陵!你永远只知道苏陵!”莫愁叫了一声:“楚兰阔,你可对得起我!对得起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一阵静音。

只听到一滴一滴的液体滴落声。

楚兰阔未答话。

傅灵佩在隔壁都不敢大喘气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对不住苏陵。”

楚兰阔的嗓音里,有千年不化的沉痛。

第156章 154.153.1.1

一片静悄悄。

傅灵佩躺在青石板上,一只手还搭在娇娇软绵绵的毛发上,支棱着耳朵听对面的动静。

又是一阵衣物的纠缠声,楚兰阔突然静了一声:“够了。”

声音不高,却冰得没有一丝温度,语音里的拒绝就是隔了一墙仍能听得清清楚楚。

莫愁轻笑了声,像是放弃一般:“楚兰阔,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冷冷冰冰,毫无温度。”

“我不美么?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她自言自语道:“我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你了,你就是中了药,也不肯碰我,你是嫌我脏?嫌我嫁过人?”

楚兰阔没有声音。

莫愁的喘息声又剧烈了起来,一阵膝行的衣物与地面的摩擦声传来:“你摸摸我,我只求一夜……这样也不行么……”

“不可能。”楚兰阔的声线仍是冷静的,即便说着拒绝的话:“除非,我死。”

莫愁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和着咯咯的笑声,像是突然被挑动了某根神经:“你我还有苏陵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你知道苏陵爱我,你为了维持你的兄弟情谊就将我推给苏陵,我不怨你。”

“不,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无意。”

“那你送我的凤玉钗怎么解释?”

楚兰阔又一阵闷哼声传来,液体一滴一滴低落的声音更急:“那是苏陵送你的,与我无关。”

“可他说……”

“与我无关。”只是他碍于苏陵的拜托,便没有拆穿他的假借名义。

“难怪……他见我日日带着,便欢欣雀跃。”莫愁像是想通了,陷入了回忆:“你说要是人都长不大,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爱上你,向你告白,又被你无情拒绝。若是我坚持坚持,不拿苏陵气你,转与他双修,也或许会与你有可能。”

“绝无可能。”楚兰阔喘了一声,斩铁截铁,明明语气有些急,却仍透出一股坚决和冷酷来。

“我的世界,唯剑而已。”

除剑之外,别无其他。男女情爱,更与他无缘。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自苏陵死后,你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此次又送我极品养颜丹,若不是想着我,又怎么会对我这么好……”莫愁的声音低低的,很快又升高起来。

傅灵佩在一旁听了急切,师尊怕是采用了些极端手段保持清醒,坚持不了太久。只天还未暗,娇娇还没恢复,只能强制按捺下来。

楚兰阔的声音还是一派平静,除了偶尔的喘息,好似眼前的一切都动摇不了他:“是我对不住你。若非那次峰摇雪山的变故,苏陵舍身救我,他还会好好地回来,与你和孩子好好活着。”

“他临终将你托付于我。”语声里这才有些人气,带了点怅然。

“托付?!”莫愁不信:“不,不对。我对苏陵太了解了。他自小便知我对你心意,必是临终留下话来要你与我结篱,只是你不愿。”

“你不愿!你不屑我的真心,我负气与苏陵在一起,你又视而不见。我有了孩儿,终于想静下心来,道侣却又因你而死,孩子也一并没了。是你对不起我……是你对不起我……”

莫愁掩面哭得呜呜咽咽的,傅灵佩在一旁听着有些愣。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师尊常年背负着兄弟为救他而死的过去,将自己圈禁在过去的负疚感中,周身常年冰雪不化,心结重重,才迟迟结不了婴。

旁人不知,傅灵佩又如何不知,楚兰阔貌似冰冷,实则有一颗柔软的心。

也正因如此,他更难走出去。

他天生讷于表达自己,什么事都死死扛着不与别人说,若今次不是她因缘巧合撞上,怕是永世都不知晓这一段过去。他将自己困在峰摇雪山的往事里,困在金丹圆满境界里,陪着他的兄弟,不肯迈出一步。

负疚感压得太重,以至于师尊把苏陵的道侣当做自己的责任来顾,一路护送,才肯安心。却不料遇到这般变故,要让他真与莫愁发生了什么,以他宁折不弯的脾性,清醒过来只怕会自我了断。

莫愁哭了一阵不哭了,仍不肯放弃:“楚哥哥,你这么难受,不如让莫愁帮你……”

“够了。”

一阵清晰的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伴随着莫愁的尖叫传了过来。

傅灵佩几乎跳起来,师尊做了什么?恨不得立刻将墙壁打穿了过去。

“楚兰阔啊楚兰阔,你好得很!到这个地步竟然也要推开我。枉我特意着红衫绫罗打扮了一番,将今日当做……”

女音柔柔的,却含了一丝冰冷:“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你就在这儿守着吧,守到哪一日,你想开了,我再放你出去。”

莫愁突然就撕破脸了,喂药吞食的声音在寂静中极为明显。

“我的徒弟呢……她与这些……无关,你……放过……她。”

“放心,她死不了。”

而后是一声“吱呀”,细碎的脚步声从内往外去,隔壁监牢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细微的喘息还不断。

傅灵佩挑了挑眉:还真是她?莫愁?

她先是假意自己也受害,将自己与师傅关在一处,媚药下在酒中,合着酒里的散灵药一起,若师尊将错就错两人滚在一处,若师尊要负责的话,她就得偿所愿。若是要自戕,也可及时阻止。

可惜师尊是个有原则甚至有些旧式的顽固性子,情缘用伤害自己的代价保持清醒也肯碰她。

而后她干脆恼羞成怒,将师尊困了起来。

想来这也是前世师尊失踪十几年的原因,至于为何后来魂牌破碎,也许是莫愁改了想法,或者干脆师尊不堪寂寞,直接自戕?

过了一阵,喘息声开始急促起来。

傅灵佩脸红红,只得闭耳不听,以免师尊尴尬。

当娇娇跳起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月光透过小窗,撒了一些清灰,监牢整个是一片灰暗。

隔壁已是一片寂静,喘息闷哼都不见了。

傅灵佩假意一阵哈欠声醒过来,敲了敲娇娇脑袋,这回没有传音,反倒嗓音不小:“这是何处?”

“徒儿?”楚兰阔粗哑的嗓音传来。

“师尊,是你么?”傅灵佩对着墙壁一顿敲打:“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