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灵佩声音有些涩,但眼神清亮,似乎将尤妙看穿了一般。她绝不信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器灵会突然间善心大发,废这许多唇舌来提点她母亲之事,毕竟她与它不过是两契的关系。尤妙起了这个头,必然是有解决之道,只不知,这一回,她想要的,是什么了。

“你到了云昬界,要负责将我去主人那里。我主人手段通天,自然有解决之道。”

傅灵佩嗤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且不提她主人还在不在,就算她在,要等到她找到,她母亲用不用得上还是两说。

“说实话。”

尤妙跳脚。怎么就没说实话了!她主人确实有解决之法。

“我母亲等不及,不过你尽可放心,以我傅氏静疏之名起誓,若你真能改善我母亲体质,静疏必想方设法将你送到主人身边去。”傅灵佩誓言说来就来,其郑重模样将尤妙满肚子的诡话都堵了个遍。

“罢了罢了,怕了你了。”尤妙达到了目的,摆摆道:“我这,有一段心法,照着这个练,只是这心法炼时颇有些痛楚,不过只要撑过第一层,便好了。再辅以密岫丹,你母亲的体质自会慢慢改善过来。”

密岫丹?

傅灵佩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丹,她未曾听过。尤妙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直接将丹方给了她。

傅灵佩细细查探丹方,发觉这灵植她须弥境里都有。在天元派小闭关的五年以来,通过苏正手中收罗来的极多,委托得来的各式各样灵种她也来者不拒,很是搜罗了一批稀奇古怪的灵植,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只是其中有两位年份还不够,需忽忽等上两年,不过,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父母鹣鲽情深,若要让父亲一人茕茕孑立留存于世,她也不忍。

想到此,不免又挂念上了那不知在何处的冤家,默念了遍清心诀,再躺不下,干脆打坐静修起来。

尤妙见机得成,也不再多言,遁入玉镯中休息不提。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际,廖兰便打住了修炼,在清脩居的正厅踱来踱去,眼见金乌东升,女儿还见未出来,便忍不住跑到了门前等。

正好撞见傅青渊等在门口,不由睨了他一眼,张口无声:“奸贼!”难怪这般早就不见了,竟然是抛下她先来女儿面前现脸来了,争宠争到这地步,奸猾。

傅青渊嘿嘿无声笑,俊朗疏逸之气不翼而飞。在此时,他不过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父亲罢了。

门口一东一西两座门神,傅灵佩哪还修炼得下去。

随手施了个涤尘诀,就着室内热水管冲了把脸,便湿漉漉着手去开了门,看着两个挤眉弄眼一团孩子气的父母,无奈道:“父亲,母亲!你们这是做什么?”

廖兰顾不得再与夫君斗气,牵着傅灵佩的手,便去了花厅,打算独占女儿一日。不料傅青渊没皮没脸地跟上来。

“你不是家主么?这么闲,不如去处理些家事!”

“我这家主还不知道能做几天,反正佩儿在这,我就不走。”傅青渊一屁股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那些庶务,谁爱揽谁揽去!

廖兰原是打算与傅灵佩讲些女儿家之事,被这赖皮脸搅黄了也没办法,只得再继续问问那些别后之事。

毕竟昨日夜深时短,很多都略过了的。

傅灵佩却不想说这些,肃了肃容,郑重地将昨日所知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廖兰越听越心惊,难怪,难怪近些年修炼她越来越不从心,连通天丹都吃了一颗,也没见结丹,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那些问题细细说来,一一印证,竟是完全无差。

傅青渊也收起随意之色,一阵后怕。要不是女儿回来,他们竟不知,事情严重若此。

廖兰拿着傅灵佩早先刻录好的心法,起身行了个大礼,傅灵佩不自在地避开:“母亲,何至如此?”

“修真为道,达者为先。你很不必推辞,若非女儿今日之言,我将蹉跎半生。”廖兰外圆内方,虽温婉,却亦有自己原则,坚持行完了大礼,举着手中玉简道:“便是修炼再难,又有何惧。我总不能留下……”

她看了一眼既惊又惧的夫君,眼含柔意。

傅灵佩不由羡慕起父母的感情来,不论前世今生,他们都如此相惜,虽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情爱惑人,却更有岁月隽永之意,死生相随,再执着不过。

傅青渊也随之行了个大礼,态度郑重。

傅灵佩这回没有退却,坦然受了。

“这法诀母亲先练着,总有些效果。密岫丹我这边也有材料,等时机成熟,女儿炼制出来,便送来与母亲,你二人不必操心。”

傅灵佩想到元婴大比,也就四年不到了,到时她去了云昬界母亲当如何?她敲着桌,心中沉吟,此前的一个想法越来越明晰起来。

虽说有些谋私,可既妨碍不到他人,只需说服父母亲,倒也不错。

苏正当时敬献的那法子,若教会了父母,到时将两人一同放入须弥境,再辅以龟息之法,骗过法阵,也将他们带入云昬界修习。想罢,顿时心下大定,第一次真正感激起苏正来。

家主若能趁机卸任,也不错。

她心想着,厅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进来。”

傅漕在外徘徊已久,听到真君的一声,便也进了来,先朝傅灵佩躬了躬身,才对着傅青渊道:“家主,请去主楼,有事相商。”

傅青渊极不愿意在此时离开妻女,可看傅漕坚持,心知必是有事,便也只能起身随着走了。

“父亲,趁此卸任。”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傅青渊沉了沉眼,心里顿时有了数。

女儿,总是不会害他的。

第257章 252.251.1.1

傅青渊到主屋之时,长桌已经大部坐满了,只上首还空着。

“你们来的挺早。”

他直接走到上首坐了下来,见傅元茂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笑了笑:“这么急,寻我何事?”

“贤侄你来的正好。”

傅元茂看了看左右,笑呵呵道:“我等之前便在商量,毕竟此事攸关我傅家千年计,也不是我们这几个老的就能全权做主的,不如干脆将散落在外的所有族人全部召回,群策群力,再决定去留,如何?”

“是啊,是啊。”一些族人纷纷点头赞同。

这话一出,便是傅青渊也不好反对了。他思忖着傅家如今有女儿坐镇,乱不起来,而且族人聚在一块也有个由头,不怕外界猜测,便也点头同意:“既要召集族人,便以为佩儿庆贺元婴的名义罢。”

“族长所言极是。”

“还有一事,”傅青渊起身后退,对着厅内众族人郑重行了个大礼:“渊自受命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在诸位支持下才勉力将族内各事务处理好,近些年来颇有些力不从心,特,请辞族长位。正好也可借此族人汇聚一堂之际,将下任族长选出,诸位以为如何?”

厅内顿时静寂无声。

“族长万万不可!”傅青艋站了起来,第一个不同意。“这些年来,你的付出有目共睹,怎可在此时请辞?”

傅元茂一系也不由地面面相觑,他们还未出招,怎么傅青渊就不想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是一圈砸到了棉花里,傅元茂有些滋味难辨。

“我意已决。”

至此,再无人撼动他的决定,傅青渊再担几日临时族长,等新族长选出后,便干脆利落地让位不提。

清脩居内。

廖兰略絮叨了会,便被傅灵佩催着回房修炼心法,正当她百无聊赖之际,傅三和傅十一便联袂而来,探访这结了婴的昔日姐妹。

“真君特地迎出门外,我等真是受宠若惊。”

傅三音先至,人后到,一身青灰色长袍,利落道髻高高扎起,露出的浓眉大眼依然透着旧时的爽利,正打趣地看着傅灵佩,半点不生分。

傅灵佩无奈摇头:“三姐莫折煞我也,还是叫我小五吧。”

“三姐莫淘气了。”

傅十一斜了傅三一眼,朝傅灵佩做了个揖笑眯眯道:“五姐安好。”

这么多年未见,她倒是改变极大,以前都是怯生生地跟着傅三不说话,形貌毫不起眼,如今却出落得娇滴滴,白嫩嫩,与傅三两人并排而来,一刚一柔,颇惹眼。

可惜,任是人间妖娆,到傅灵佩面前,也都失了颜色,沦为陪衬。索性这两人都不介意,一左一右亲昵地牵着她手,三人一同回到了清脩居的正厅。

傅灵佩取出之前从丁一那得来的千年云雾茶,以冰池雪水冲泡,白玉盏盛着递了过去。

傅三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品了一口,顿时被齿间浓郁的冷香给惊艳了,更别提丹田内一股隐隐的灵力蓄积,不由咋舌。

“多年不见,小五如今也有些情趣了。”

她看了眼手中的白玉盏,小小一盅,边口呈白玉兰花瓣绽开,盏壁薄透,一看便知平日里破会享受,这等风雅之物也能随身带着。

“三姐,你莫得了便宜还卖乖。”傅十一嗤了她一声,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细品,不肯一口饮尽。

“偏你要与我做对,老娘说错什么了?”傅三翘着二郎腿,小口啜饮,眼睛都眯了起来,嘴里偏不饶人,连口头禅都出来了。

“小五小时候就知道修炼修炼修炼,光长了张漂亮脸蛋,那精舍里连根草都没舍得养,镇日里不是一身青就是一身灰。你看看如今,一尺一千灵石的鞘碧纱也随随便便地穿在身上,今日艳粉明日柳桃,比春光还明媚,这待客的云雾茶也盛了这精细精细的白玉盏,可不是会享受了?”

傅灵佩不禁有些脸热。

这衣衫少部分是兽潮之时从洛婉那得了的,但大部分还是她结婴期间丁一帮她置办的,那人一股脑地都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帮她配好,嘱咐她穿些鲜亮的颜色,说喜她鲜活灵动,她也不自觉地就照着穿了。

这烹茶之道,也是耳濡目染,享受惯了的。

如此一想,却是变了许多。却让她更自在,不再如从前那般一根筋地修炼,反是更沉入浮世,更有益心境舒坦。

这红粉菲菲的脸蛋,一时让两人看呆了。

傅十一还好,与傅灵佩幼时也不算太熟悉,傅三却是那促狭的,挤了挤眼,笑她:“听说你与我派那如日中天的凌渊真君订了亲?”

“你也知道?”

“我如何不知?”傅三敲了敲桌子,嘴角翘得高高的:“这消息一传出来,我派里那些姐姐妹妹们,可都哭了几天几夜不带歇的。”

“哦?”傅灵佩若有所思,看来这人招蜂引蝶之能还真是不容小觑。

“三姐姐,当心你那嘴皮子。”傅十一打断了她:“那些女子爱慕,与凌渊真君何干?这般伟岸男子,又天资出众,谁人不喜?只他单单挑了五姐姐,便知诚意了。”

傅灵佩不忿地:“我也不差,好不好。”

什么叫挑?

她皱了皱鼻:“是他苦追不舍,我才勉强同意的。”我也有很多爱慕者追求者好不好?

下巴抬得高高的。

傅灵佩在幼时玩伴面前,忍不住露了丝淘气出来。

傅三笑得打颠,连忙安抚她:“好,好,好,是凌渊真君追你,追你。”

“接着说。”

“说什么?”

“那些女子哭了几天几夜,然后呢?”

傅三面色有些变,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事,就有些不自在起来:“然后,然后……”

“三姐姐怎么不说了?”傅十一支着下巴,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好奇几乎都要流出来。“然后怎么了?”

怎么说也是玄东界如今风头正劲的人物,她好奇也是自然。

“然后,他娘的!”傅三猛地一拍桌子,白玉盏跳了两跳,发出清脆的叮声。

傅灵佩愣住了,看着傅三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他娘的,老娘憋不住了!那王八蛋龟儿子的凌渊真君,居然,居然敢背着你偷吃!思归城,思归城知道吧?”

“知道。”傅灵佩垂下眼,高昂的情绪突然缓了下来。

“思归城有个客云来,客云来知道吧?”

“有所耳闻。”

思归城的客云来,极富盛名,有名就有名在它是整个玄东界最贵的客栈。有纨绔弟子为炫富而一掷千金,但更值得称论的,是其环境之雅致,防护之严密。

傅十一想要去拉一拉傅三的袖子,却被直接拂了开来,忍不住顿脚,看向傅灵佩,却只看到低垂的眉眼,情绪不辨。

“让她说。”

“凌渊真君在思归城包下一个长期的房间,里面,住着一个女子,他带着她进进出出,毫不避讳。”傅三越叙述思路越清晰,虽然她没亲眼见过,可归一派人人都这么说。

“据说,那女子,有人见过,是你们天元派的。”

她之前只当一个风流韵事听,心大地没有将小五的未婚夫婿与凌渊真君连载一块,此时向来,肺都要气炸了。

由隶属归一派的傅三描述来,听着更真实。

傅灵佩笑得有些勉强:“……是吗?”

傅十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牵了牵她袖子:“……五姐,你还好么?”

“无事。”她摆摆手,脸色有些苍白,看向傅三的一双眼如幽幽深潭,一眼看不到底。

“我天元派的,三姐可知是谁?”

傅三摇摇头,“……我未见过,不清楚。”

傅灵佩支着额,不说话,顿时整个室内落针可闻。

傅十一有些尴尬,见傅三还要再说,连忙捂着她嘴,扯着她一路往外走。

“五姐姐,我们先走,改日再来。”

傅灵佩摆摆手,嘴角的苦意在她们一出门就收了起来,无意识地敲了敲卓,菱瓣似的嘴翘了起来,半晌才“嗤”了一声。

将白玉盏收了起来,晃悠悠地回了房。

正要盘膝打坐,眼前便出现了一道传讯符。傅灵佩略等了等,果然又收到了一道。

素手轻点,第一道传讯符先打了开来,傅十一犹豫的声音传来:“五姐姐,此事……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总觉得三姐姐此次回来,有些不对劲。”

传讯符像一阵轻烟,迅速烧没了。

傅灵佩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连脸色变都未变,接着打开了第二道,傅三清冷的声音传来,一改之前形于外的粗鲁热心:“小心十一。”

简洁利落,仿佛连解释都不屑。

傅灵佩下意识地倾向于相信傅三,虽然知道这信任不过基于幼时的记忆和前世的了解,对十一有些不公平。

其中似乎缺漏了重要的一条线,一时间扯不清楚。

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闭眼,默默运起了清心诀,面容在室内清幽的光线里,越见清冷。

……果然,是不一样了啊。

傅灵佩心中微苦。

“佩儿,你在的话,到正厅来。”

第258章 252.251.1.1

“父亲。”

“坐。”

傅青渊坐在厅内的唯一一张立式小圆桌旁,鼻子朝天嗅了嗅,空气中隐隐有股冷香沁人心脾,正待再辨,就见到女儿过来,连忙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目不斜视。

“父亲这是怎么了?寻儿何事?”

女儿微笑的模样平白给傅青渊增添了些许不自在,他不由掸了掸袖口:“无事,就是这家主位,我已经请辞,只是等到选出新家主再正式卸任。”

“如此甚好。”傅灵佩颔首,不过她不打算此时就将计划合盘托出,总要等十拿九稳才是。

“父亲还有何事?”

看着父亲难得地支支吾吾,傅灵佩不禁瞪大了眼,好奇道。

傅青渊猛一闭眼,豁出去了:“女儿,你吃独食!”

——语气不可谓不凄厉哀绝。

在遇到曾有幸喝过一回就魂牵梦萦的云雾茶,他不淡定了。脑补了母女两人趁他“辛辛苦苦为家族奉献”之时悠悠哉哉地喝着云雾茶聊着乐呵天,将他一个人孤零零撇下,傅青渊不禁有些委屈,一双眼本就有神,此时控诉地看着傅灵佩之时,顿时让她忍不住浑身……起了一层疙瘩。

老爹,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卖萌!

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一挥手,一小罐大约有八两的云雾茶出现在了桌上:“喏,早就打算给你的,母亲那我另有。”

傅青渊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掀起一角,一股浓郁的冷香盈鼻,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这,这可比他喝到过的还要纯些!于是乎欢欢喜喜地将那小玉罐收入了储物袋,那动作之小心堪比伺候祖宗,一双大眼笑得眯成了一条月牙,让傅灵佩忍不住闭了闭眼。

——实在是辣眼睛。

前世她可没见父亲有这般的活泼,还会抠女儿的好东西。每回见了她不是塞灵石就是塞灵草的,她突然有些失落了。

正了正嗓子:“父亲,你这鼻子挺灵。”

傅青渊假装没听出女儿的打趣,拍拍储物袋,喜滋滋道:“尚算不错。”

他平生也就这点爱好,品品茶就能过日子,可惜这云雾茶太珍贵,他无意间喝过一回,以至那滋味魂牵梦萦,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对了,接下来傅家就有的热闹了。大家决意将散落在外的子弟全部召集回来,再作决定。”

“也好。”傅灵佩手指敲了敲桌子,“是好是歹,总要出来现一现,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