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戒内如山如海般的物资惊了她,可傅灵佩却发现,对这些身外之物,如今她竟连一丝一毫的劲都提不起来,想来现时便是叠成山的极品灵石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能不为所动了。

“他……”

沈清畴摇头,咽下要出口的一句,顿了顿,“其实我也奇怪,为何凌渊真君不找旁人,偏偏找我。倒也不怕我袂了这许多东西。”

那等惊人的财物,便是放在一个化神修士面前,也很难无动于衷。便沈清畴自己,也是忍了又忍,才不对这些出手。

“凌渊他——”

提起丁一,傅灵佩面上便带了独特的神气,她摩挲着掌心的微凉,嘴角翘了翘,“他这人虽对陆天行之事左思右想,但旁事常常想一出是一出,让你给我,必是料准了,你会给我,不会袂下。”

看人,丁一一向准。

许是孤儿的直觉,看人眼色多了,自然也清楚,何人是何等秉性了。

不过想来那时,他心中肯定极其不情愿。傅灵佩几乎能想到丁一当时的表情,嘴角的笑意便带了些真情实感,沈清畴紧了紧手心,第一次愿意承认,“是极,我亦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偏偏又清醒得可怕。

连陆天行这样一个化神都不敢轻捋虎须之人,也能被他一步步算计得身败名裂而死,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便他对傅灵佩的心思,也被他看在眼里,利用得彻底。

“今回是要多谢真君了。”傅灵佩郑重地拂身一拜,对沈清畴,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沈清畴嘴角弯了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月上梢头,天元派的青金石阶已肉眼可见。沈清畴脚步停了下来,朝傅灵佩做了个揖,“东西既已送到,沈某便先回去了。”

傅灵佩躬身,“真君走好。”

沈清畴默了默,最终还是没忍住,想要轻拍下眼前瘦弱的肩膀,傅灵佩却敏感地侧身躲了。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下来。

沈清畴抚了抚袖口,眼帘垂下,遮住汹涌的似从前世而来的失意与怅然,“清和,”他又一次唤她,“往后,你好自为之。”

傅灵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月色从上而下地洒下来,仿佛给她罩了层朦胧的细纱,听在沈清畴耳里,那语声格外的冷酷而坚定,“本君道号静疏。”

你弄错了。

清和是过往,早该随风而去的过往。

沈清畴微微颔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傅灵佩略站了站,摩挲着掌心,使起轻烟步,很快便回到了天剑峰峰主洞府。

秦绵等了许久,才见到小师妹风也似的刮来,正奇怪着不见白狐狸灰兔子他们,却听一道声音轻飘过耳际:

“师姐,我累了。”

“好好好,你去休息,师姐不来扰你。”秦绵听罢,哪还有什么疑问,小师妹出门多久,她便担忧多久,好不容易见她回来,自是不去扰她休息。

傅灵佩才一入门,丢下阵盘,隔绝神识,人便先去了须弥境一趟。

须弥境早在上次得了那大圆珠子后,便升了阶,变了许多模样。那种植灵植的一片灵土已然比上一次扩大了三倍有余,大约有十几亩灵田的大小,如今郁郁葱葱一片,种满了各色各异的灵花灵草,琳琅满目。空气中充满了馥郁的香气,

另一边,沿着灵土,有一座山脉基线渐渐隆起,渐渐成形。

一只白毛狐狸在其中悠游嬉戏,灰兔子安静地在灵土间采摘灵植,灵花,将到年份的都放入封印盒里,看得出,边角落已经堆了厚厚一叠,嘴里念着“老了老了”之类的话。

傅灵佩自是知道弥晖是在心疼有许多灵植过了年份没有采摘,不过她全然不在意,心念电转间,人已到了山脉基线下方,那里,安安静静地矗着一座两层的青竹小楼。

傅灵佩花了许多日,才在这里也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丁一的尸骸静静躺在二楼,傅灵佩当先便去看了看,白骨嶙峋,红衣如火,若在往常,皆是可怖模样,在她眼中,却亲切至极。

傅灵佩在床旁陪了一会,将玉戒之事絮絮讲了一遍,就似旧时他仍躺在她身边一样,若有人见之,必会以为天元静疏,已然疯魔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傅灵佩嗔怪,伸手将白骨襟边微微散开的带子重新系紧了,正要抬手,无意间却碰到了一层软软的东西。

她手下一顿,也不顾系紧的带子,重新将其拉扯开来,尸骸胸前白生生的肋骨大片大片的,却不再是枯败的灰,反而隐隐有一层玉似的流光。

傅灵佩怔忪间,突然想起了当年傅云舒的骸骨。天凰血脉的骸骨如玉洁白,可这……

她摇摇头,瞥去这突如其来的猜想,环顾四周,灵气氤氲,空气中都充斥着勃勃生机。莫非是须弥境的干系?

让一具本该普通的尸骸,也变得不同起来。

傅灵佩想起那个失主了的玉戒,眼里的光,再一次黯淡下来。重新为他将衣带束好,痴痴地看了许久,才重新出了小楼。

娇娇在一旁与尤妙玩耍,被傅灵佩打断了,她将丁一尸骨发生的异事告诉了尤妙,问道:“妙儿,你可知,这其中缘故?”

小白人吐了吐舌,作不解状,“妙儿不知,不过,想来……”

她眼珠儿一转,“总是好事。你且放一放,看看到底会出现什么状况。”

傅灵佩迟疑半晌,终是同意了尤妙的建议,不再决定将凌渊的尸身放到外面了。见她们玩得欢快,不便打扰,便也出了须弥境,回到了原来的房间。

玉戒被她摩挲良久,傅灵佩终于鼓起勇气,将神识往前探去,决意将它先认了主。

不料,她惊诧地“咦”了一声,发觉,竟出现了意外状况——

第344章 330.329

这玉戒竟然认不了主?!

神识扫过, 戒内种种堆得层层叠叠,一眼便看得真切分明。

傅灵佩怔怔地看着掌心, 突然落下泪来。

眼泪打湿了掌中玉戒,釉黑色的戒圈水洗过的温润,在晕黄的灯下微微透出一抹蓝,美不胜收。

世人皆知,认主了的东西若主人陨落,自然可再重新换个主人, 便是尤妙这等出了器灵的玉镯,也逃不开这个定律。她此时无法将玉戒认主, 或许是……

玉戒的主人还在世。

傅灵佩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作这个猜想,也或者,这个痴望曾被她死死按在心底,如今一遇风便又重新燃起了火种, 火种越燃越旺, 烧得她坐立难安。

傅灵佩强制按捺住性子,重新将神识探入, 一寸一寸刮地三尺般扫过玉戒内部, 希图找出任何曾经烙下神识印迹的地方。

可惜,什么都没有。

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丁一的神魂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可偏偏玉戒内,有一样说不清道不明也察觉不到的东西在阻止她,不让她认主。

玉戒静静地躺在柔白的掌心,傅灵佩痴痴地看了会, 才终于收敛起心神。

她在自己的储物戒里找了又找,终于寻到一截不知何时放进去的暗顶天蛛的蛛丝,此蛛丝火烧不化,刀砍不断,当初只得一小截,做巾帕仍嫌不够,此时却刚刚好。傅灵佩将其穿过玉戒,小心地打了个结,而后连玉戒一同挂到了脖子上。

墨玉戒坠恰好落在心口,走动间,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傅灵佩捂着心口,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夜已深,天剑峰的峰主洞府坐落在最高处,清冷的月光丝丝缕缕地透过小窗,洒落于地面。

这是元婴大比后,傅灵佩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静下心来修炼。

她盘膝坐在塌上,一遍遍地运起南明离火诀的心法,一周天,两周天,三周天……她沉浸在修炼中,只觉一切前所未有的顺畅。

元婴大比带来的好处现在才真正凸显出来,她对火灵力的感悟更深了一层,对元力的运用以及细微之处的见解也更深刻,火灵力在体内运转如意,本就到了瓶颈的元力一个用劲——

似乎能听到空气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卟”,暗流涌动处,巨大的气劲往前一路冲,摧枯拉朽般冲破淤堵的关隘,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往前冲刷,身体内弯弯折折迂迂回回的暗脉,也被一连冲开了六个。

若以江海譬喻,这一下,便是水流入海,而那被冲开的暗脉,却似途径处不断开拓出来的支流,将江海的储水量拓得更快,却又浑然一体。

这便是南明离火诀炼到深处的可怕了

普通功诀开奇经八脉九九八十一道,而南明离火诀修炼至顶级,却能再多拓五十二道,从量来说就比之寻常修士多出一半,从储量而言,几乎可立同阶修士而不败。

自然,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只享好处的乐事。储量的扩容,导致的是修为进度的变慢。这就跟往一个小罐子里装水,与往一个大缸里装水的区别了。

缸大,自然需要的水多。所幸傅灵佩这一路走来,虽艰险处处,却也奇遇连连,单火灵根的提纯,让她修为进阶只快不慢。

傅灵佩缓缓睁开眼。

不过是一瞬间,天地,便不同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小到地底的钻地虫,大到天际的白云层,在傅灵佩眼中,一息一动间,都有脉络可寻。

一举手一投足,皆充满了力量。

水到渠成,莫过于此。

还不待她细品,傅灵佩蓦地变了脸色,一个瞬间人已消失在了原处,须弥境内正进行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土地轰隆,风云雷动。

傅灵佩未及多想,人已直接踏入了须弥境的小楼内。

红衣白骨被一道盈盈的白光笼罩着,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之上。白毛狐狸死力地支撑着防护罩,七条尾巴无风自动,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般,及见她来,一个大喘气便趴在了灰兔子的脑门上。

尤妙小白人呼啦一下便钻入了傅灵佩领子,浑身还在瑟瑟发抖。

小楼内一片狼藉,唯有这一处尚还完好。

傅灵佩来一个卷袖,将白骨架子与白狐狸灰兔子小白人全都收作一团,心念电转间人已经到了须弥境外。

才刚落地,识海一阵轰隆,须弥境已然彻底关闭,再进不去了。

娇娇一个躬身落了地,浑身的白毛湿漉漉一片,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身上。她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道:“老大,你要晋级怎不提前说一声?”

傅灵佩很有些讪讪,一声不吭地将丁一的白骨稳妥地安顿到床榻上,才道:“此番进阶实在突然,我也没料到……”

尤妙从她衣领间飞了出来,绕着傅灵佩上下转了一圈,赞道:

“不错,水到渠成,百岁不到的元婴后期,便在云昬界,也份属天才中的头一份了。”

溢美之词傅灵佩听得太多,即便出自这个不大夸人的小白人口中,她也没甚兴趣,只对娇娇郑重拂身:“娇娇,此番真是多谢了。”

白毛狐狸的眼顿时湿漉漉一片,水汪汪地看着她,拍拍胸膛:“老大客气!虽然这骨头架子有些渗人,但好歹也曾是大美人一个,娇娇护他不冤!”

傅灵佩蹲下身,凑近轻轻亲了亲娇娇的小鼻头,也不嫌她刚刚才流汗,粲然一笑道:“多谢啦,小狐狸。”

娇娇的白毛脸,顿时绯红一片。灰兔子迷瞪瞪地看着她,一双兔子眼亮晶晶的。

傅灵佩会心一笑。

娇娇这白毛狐狸面皮是厚了些,也没甚么廉耻,但对称赞谢意却出奇的脸薄。小白人绕着他们转啊转,突然落到床上的丁一尸骸上,朝傅灵佩作了个鬼脸,“傅静疏,你脖子里挂的,可是这倒霉鬼的东西?”

傅灵佩脸顿时黑如锅底,恨不得将这尤妙倒吊起来暴打三日。这小器灵生冷不忌,不通世故,连取个绰号都专往人痛脚上踩。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声音已然冷了下来。

尤妙正要开口,却被一阵“叩叩叩”的扣门声打断了,秦绵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进来,“傅师妹,师姐听见里面有声音,可能进来?”

“进。”傅灵佩一拂袖,门无风自开。

秦绵呆愣愣地站在原处:“师妹,你……又升阶了?”

她虽只是金丹,但不久前才见过傅灵佩,自然能觉出其身上更添的一层威势。

傅灵佩刚刚进阶后期不久,浑身元力鼓噪,威势并未收敛尽,秦绵每走近一步,便觉得压力更重一筹,无比吃力。

她干脆停在了原处,靠着门板笑了:“师妹如此甚好。”既是能修炼,那便好了。枉她这几日日日心焦地要在这门前来回踱步,生怕是师妹一时想不开。若再过一日师妹还不出来,她便要去找师尊来撬门了。

傅灵佩这才意识到一件事——因事出突然,她还不知这此晋阶用了多久,若过了半月,云涤回了云昬界,一切便都完了。

她需要找回凌渊的乾坤鼎。

秦绵似是看出她的焦急,见傅灵佩手指连掐,忙笑道:“无妨,才过了八日,还有七日才的时间。”

这亦是秦绵不可思议之处。

元婴进阶要比金丹难得多,寻常金丹修士进小阶短的三四月,长的一两年都有,可她傅灵佩进阶一个元婴后期,居然只需短短八日,实在是匪夷所思。

其实原在大比之后,傅灵佩便可进阶了,偏她受神思所阻,心思全不在修炼上,等到一朝有念,才立时晋了阶。

是水到渠成,亦是厚积而薄发。

傅灵佩听罢长舒了口气,“还好,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却听门外一阵阔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兰阔一身青灰大袍已然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他面色本是极淡,待在傅灵佩身上转了一圈,却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不愧是我楚兰阔的徒弟!静疏,你好得很!”

这一笑,顿时将傅灵佩与秦绵吓傻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均有些不知所措。

也难怪两人如此。楚兰阔向来肃冷惯了,平日里便是得一个柔和点的眼神亦是难得,常年若不化的千年冰川,何曾见他情绪外放之时?

“师尊……”秦绵讪讪道。

楚兰阔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素来冷峻的面皮微微发红,未及多想,一个转身跟只脱缰的野马似的迅速消失在了原地——若此处是黄泥地,必已尘烟滚滚。

傅灵佩瞪大眼:“师尊……”

娇娇已经“噗哈哈”地笑躺在了原地,“冷美人真是可爱啊。”

——这大约说出在场所有心声了。

傅灵佩难得勾了勾唇,心中微暖,师尊这阵子必是对她忧心已久,却又见她突然升阶,喜出望外之下忘了形,可真是……

她笑着摇头,手往外一招,接连两道传讯符已然落在了手心。

秦绵见此,知趣离开,嘴里还哼着歌,心中一件大石终于落了地,师妹总还是坚强的,与那些为情要死要活的女子不一样。

——她却不知,这样隐忍之人,一旦爆发,是何等的可怕而疯狂。

傅灵佩率先弹开了一道,是父亲的传讯,里面提到傅家搬迁之事已与族长提过,族中会议虽然她缺席,但也一致通过了搬迁至天峰山的决议。

按照传讯符来,搬迁之日正好定在了后日。

傅灵佩盘算着,若等帮忙搬迁之后,直接将父亲母亲领来与苏正一块,到时节省时间,倒也不差。

另一道传讯符展开,她的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玄宇清朗的声音自传讯符中传来:“静疏,故人一叙,不可推辞!如另加云姓道君一尊,可以为然否?”

傅灵佩忽而笑开,指尖轻碾传讯符,轻声道:

“然。”

“明日辰时,静疏当门扫榻以待。君可晨间饮露而来,踏月而归。”

第345章 330.329

传讯符完成使命后, 迅速在半空化作了飞灰。

玄宇重新为自己斟了杯酒,左手支着下颔笑眯眯地欣赏起了前方的美人歌舞。

这里是思归城内红袖招, 出了名的美人乡,英雄冢。

即便不远处的归一派内部起了龃龉,派系斗争下血流成河,可依然不影响思归城内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怎么说?”

云涤懒懒地靠向椅背,一手从怀中美人大敞的衣襟中撤出, 百无聊赖地看着场中歌舞,显得兴趣缺缺。玄宇是被他拉来同乐的, 两人在思归城内一呆,便呆了有近大半月。

红袖招美人浓艳,爽快豪迈;百花楼美人解语,温柔小意……

可惜, 这万千美人加起来, 都不及一人。

云涤仰脖,狠狠灌了杯酒, 黄醇的酒液顺着脖子淌下落入敞开的怀里, 侧脸的线条柔美似水墨神仙,偏生放浪形骸,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魅力。

玄宇转头看他,笑而不语。

“怎么?被本尊迷住了?”云涤勾了勾唇,笑容邪肆,眉眼带勾, “可惜,本尊不好龙阳。”

两人所呆的,是红袖招招待最高等宾客的小楼,楼内陈设清雅,便是伺候的美人,也都个顶个的美艳。不说人间绝色,也算花容月貌了。

“万幸,玄某的后-庭可保无恙了。”

玄宇撩起宽袍,挥退身后欲前来斟酒的侍俾,自顾自地又斟了杯,“道君若闲着无聊,不如与玄某一同前往?傅道友可是约本君明日去天元派赏花赏月亮的。”

“前辈口中的傅道友,可是那第一美人傅静疏?”

玄宇敛起眸中笑意,云涤怀中的美人冷不丁打了个了冷颤,发觉这个向来笑嘻嘻的开朗真君板起脸竟很是吓人,正欲开口,却见云涤轻轻拍了拍她脸,轻慢地道:

“那位女君的名字,可也是你能唤得的?”

美人泪湿盈眶,她生来貌美,便投了这红袖招做了头牌也一直是被众客捧在掌心的,此时委屈得眼泪滴答,可到底碍于对方修为,不敢再妄言,只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云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