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伍嬷嬷果然亲自去桌子上倒了茶水过来,拿了勺子,要喂顾重阳。

顾重阳却双手接了过来,冲伍嬷嬷微微一笑,道了声“多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她的乖巧懂事令伍嬷嬷心中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又压了下去。

待顾重阳喝完了水,伍嬷嬷又问顾重阳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重阳说自己不饿,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一会。

伍嬷嬷这才吩咐青芷与绿芜将地上茶盏的碎片与茶叶打扫干净,又亲自服侍顾重阳睡下,替她掖好了被角,看她进入了梦乡,才领着青芷、绿芜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室内十分的安静,原本躺在床上已经熟睡,呼吸绵长的顾重阳却倏然睁开了眼睛。

第6章 。撞鬼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湖蓝色素绢帐子,像这样的素娟,公卿世家只会拿来赏给下人,绝不会拿来用。诗书之家嫌它没有底蕴,小门小户的人家又用不起。

因为容易清洗,很多驿馆客栈倒极喜欢用这种布料。

顾重阳坐起来,打量自己所处的居室。

不大的屋子,除了自己身下的炕之外,还放着一个宽衣架,一张桌子,桌子旁放着四个凳子,皆是槐木做的。

桌上黑漆托盘里,放着一个青花瓷的茶壶与三个同色的茶碗。原来应该是四个,刚才由于自己说了什么话,吓得伍嬷嬷打碎了一个。

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半旧不新的素娟屏风,想来屏风那边遮挡的,必然是恭桶一类的物件了。

看来自己刚才猜得不错,这里的确是一间客栈。

顾重阳要下炕穿鞋,不由一怔。

她居然够不到地面,这炕怎么这么高大?

炕下放的那双绣花鞋,怎么那么小?还有自己的手与脚,都缩了很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重阳蹑手蹑脚地滑下了炕,穿鞋的时候,看到地面上铺着青石方砖,一束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照进来,她不由一愣。

一个大胆的念头就撞了进来,她在良乡田庄居住的时候,听庄子上那些佃户娘子说过,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她站起来,避开地上打扫的水渍,把手伸进了那一束光里。

白嫩的手还带着几分婴儿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手的影子。随着她手指伸开、攥起而如影随形地变化。

有影子!

顾重阳登时大喜过望,她不是鬼,她还活着!

刚才自己见到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并非鬼魂。

这样一来,伍嬷嬷的遮遮掩掩,青芷与绿芜眼中的惶恐不安就能解释得通了。

她回到了过去。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几岁?还有,她怎么会在客栈?

门口传来细细碎碎说话的声音,顾重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我眼花,看不清楚,青芷你赶紧念念。”

顾重阳顺着门缝朝外看,见伍嬷嬷将一本书递给青芷,那书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万全玉匣记。

原来是送祟的本子,自己刚才那一通胡言乱语,伍嬷嬷恐怕以为自己冲撞了什么鬼神了吧。

刚才自己还担心怎么跟伍嬷嬷解释,现在看来,倒不必解释了。

青芷接了过来,翻了一会,方惊喜道:“有了。”

“小声点。”伍嬷嬷与绿芜同时呵斥她:“仔细吵嚷到了小姐。”

青芷这才压低了声音念道:“九月十九日,厄星下界。女子不喜此星,主夜多怪梦,日多胡言,不宜远行。用黄纸牌位写“中央戊已土德星君”,灯五盏,正西祭之,大吉。”

伍嬷嬷闻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下可找着了,可不就是说胡话吗?夫人也是连夜睡不安稳,白日还要担心小姐,好容易才眯了一会。”

“为着老太太要过生辰,老爷夫人赶路也太紧了些,这一路水路旱路马不停蹄的,出门的时候连黄历也没有看。小姐病了,夫人也病倒了。”

绿芜喜不自禁道:“如今可好了,赶紧准备纸钱、灯盏,给夫人、小姐送祟吧。”

“这事情需得我亲自来。客栈里简陋,要什么都没有,少不得吩咐人去街上买。”伍嬷嬷对青芷、绿芜道:“好生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炉子上煨着鸡汤呢,等小姐醒了,喂小姐吃了才是,可不能偷懒。”

绿芜、青芷齐声应了,伍嬷嬷方走了。

听了刚才的一席话,顾重阳已经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了。

如今是建兴四十年,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母亲还活着。上一世,母亲是十一月初八日暴毙的。

也就是说,离母亲过世,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不,她不能让母亲死。

她重生了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改变上一世的悲剧才行。

她要治好母亲的病,她要去见母亲。

顾重阳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坐在小凳上的绿芜立马站了起来,一脸的紧张:“小姐,您怎么下床了?您刚好,需要静养。”

说着,她走上前来拉了顾重阳的手,一边牵着她往回走,一边道:“您是不是饿了?伍嬷嬷跟您炖了鸡汤,青芷已经去端了,等一下就可以吃了。”

大病初愈,顾重阳根本没有胃口,她现在只想见到母亲。

“绿芜姐姐,我不想吃鸡汤,我要去找母亲。”

“夫人身子不爽利,您昨晚上又闹了一夜,夫人好不容易才歇下了。”绿芜循循善诱道:“小姐,您要是想见夫人,等过一会夫人醒了,我让青芷去请了夫人来。如果知道您醒了,夫人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您要听话,不能让夫人忧心。”

说得好像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

顾重阳如今虽然是个十岁的孩童,可骨子里毕竟已经是成年人的灵魂,绿芜这样拉着她的手,哄孩子一样哄她,令她十分不习惯。

她从绿芜手中挣开,转身就朝外走。

“小姐!”绿芜慌了神,忙追上来拦住了门:“小姐,大夫说您久病初愈,不能见风,你听话,快别出去。”

“我的病已经好了。”顾重阳对绿芜道:“我并不是胡闹。我若是不去,母亲恐怕会越病越厉害,说不定还会留下病根。我去给母亲看病,母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别拦着我。”

绿芜却置若罔闻地恳求道:“好小姐,您就乖乖听话吧。等伍嬷嬷回来了,您要怎样都行,现在我若是放您出去了,伍嬷嬷定然会责怪我的。”

“伍嬷嬷回来了,自然有我去跟她说。”顾重阳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你担半分的干系。”

绿芜却不相信:“小姐,伍嬷嬷很快就回来了。您就再等一会,好不好?”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自己出去。而且顾重阳可以肯定,就算伍嬷嬷回来了,她也是不会同意自己出去的。

现在伍嬷嬷与青芷不在,自己不过是说服绿芜一个人就可以了,等伍嬷嬷回来了,自己要出门简直难上加难。

顾重阳气得杏眼圆睁,抿着嘴瞪着绿芜。

在她的逼视下,绿芜渐渐低垂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顾重阳才十岁,可绿芜却已经十五岁了。要是硬来,自己肯定是闯不出去的,要智取才行。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能听见顾重阳气咻咻的喘息声。

突然她脸上一喜,兴高采烈对着门口道:“伍嬷嬷,您终于回来了。”

绿芜忙转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趁着她转身的功夫,顾重阳一猫腰,从她旁边钻了出去。

绿芜脸色大变,冲着顾重阳的背影大喊:“小姐,快回来。”

顾重阳若是会听她的话,刚才就不会处心积虑跑出来了,她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朝前跑。

重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客栈的二楼。

她知道,母亲与父亲的屋舍,就在回廊的另外一头。

听到动静,母亲屋里的大丫鬟蘅芜开门出来看是什么事情,顾重阳已经跑到门口,一言不发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

母亲穿着半旧不新的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开领对襟褙子,倚在秋香色锦缎引枕上,因为顾重阳动静太大,母亲错愕地抬起头来。

当她看清来人是顾重阳,脸上就露出喜悦的笑容:“哎呦,我的小囡囡终于醒了。你怎么现在来了?头晕不晕?身上还难不难受?吃了东西不曾?”

小囡囡,小囡囡…只有母亲才会叫自己小囡囡。

那亲切的语气,宠溺的眼神,跟记忆里如出一辙。

母亲的样子,在从前的记忆里慢慢变得模糊,可她却永远记得母亲看她时的眼神,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母亲愿意用一切去守护。

就像此时此刻,她原本虚弱的脸庞,因见到自己而明亮起来。

“母亲!”顾重阳再也忍受不住,大哭着扑到了母亲的怀中。

“好了,小囡囡,母亲知道你不愿意喝药,知道最近一直把你拘在这客栈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母亲不好,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风寒。”

母亲的手轻轻拍着顾重阳的脊背,有着无限的耐心:“等我们回了京城,母亲带你去广济寺吃斋菜,好不好?”

在京城,广济寺是与潭拓寺齐名的寺庙。

不同的是,潭拓寺在京郊,风景十分幽美;而广济寺在阜城门内西市路口,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那里商铺鳞次栉比,南来北往什么样的货物都有,还有西洋人、胡人开的商铺,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要在从前,听了这样的话,顾重阳早就欢呼雀跃地扑到母亲怀里,撒娇着说“母亲真好”之类的话了。可经历过重生,她早已不是无知小童,母亲这般哄着她,反令她更加心酸,眼泪也流的越来越多。

母亲不禁失笑:“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四小姐受委屈了?”

第7章 。母亲

“没事,没事。”顾重阳哽咽着抬起头来,泪水再次迷蒙了她的双眼。

母亲皮肤白皙,杏眼琼鼻,柳叶弯眉,虽有病气却难掩其丽色,是个十足的大美人。

她自己就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所以,继母看她的时候,眼神总是格外恶毒。

不过,现在她已经重生了,母亲不会死了,继母也不会进门了。

顾重阳想着这一切,胳膊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腰,头也埋进了母亲的怀里,竟是前所未有的依恋,流出来的眼泪也是幸福的泪水。

母亲见顾重阳哭得这样伤心,脸上就露出郑重的神色来:“伍嬷嬷到哪里去了?青芷与绿芜她们呢?四小姐大病未愈,怎么让她自己跑出来了?”

母亲的话刚落音,绿芜就已经嗫喏着站在门口:“夫人,伍嬷嬷去街上买送祟的祭品了,青芷在厨房给小姐熬药。是奴婢一时疏忽大意,没有照看好小姐。请夫人责罚。”

绿芜说着,就跪了下去。

母亲面色不虞道:“你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规矩你也都知道,我今日若为你开了头,以后这规矩可就坏了。”

“母亲…”顾重阳没有想到自己刚一重生,就害的身边的人受罚,她心中难安,一脸忐忑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母亲瞥了顾重阳一眼,将她求情的话生生堵住,然后厉声对绿芜道:“这是在路上,罚了你,小姐身边又没有人照顾了。这罚先记着,等咱们回了京城,你自己去领。”

“是,多谢夫人。”绿芜一脸的惶恐地爬了起来。

母亲摆摆手,让绿芜下去,然后对顾重阳拉下了脸:“你可知错?”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疼爱自己的人,虽然此刻她板着脸,可顾重阳却一点也不怕,她笑嘻嘻去拉母亲的手:“母亲,我知道错了。”

没想到母亲却把手一扬,顾重阳的手扑了个空。

顾重阳讶然地抬起头来,只见母亲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声音比刚才严厉了许多:“那你说,你错在何处?”

她没有想到母亲会真的生自己的气。

在母亲锋利的眼神的注视下,顾重阳不安地坐直了身子:“女儿不知。”

“你呀!”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庄重地说道:“大家闺秀,仆妇不离身,你怎么能自己跑出来,让绿芜担心受怕?这是你第一个错。”

“其二,就算此错在你,绿芜身为你身边服侍的大丫鬟,没有规劝好你,服侍好你,这就是她的错。我处置她,你以为处置的是她吗?不仅仅是她,也是让你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仅关乎你自己,更关乎你身边的人。若你因为乱跑而有个什么闪失,那绿芜可就不止受责罚这么简单了。还有青芷,她虽然不知道此事,可一样要受罚。”

“其三,我处置绿芜,你居然要开口为她求情。你是小姐,是主子,我若不同意,驳了你的脸面,你以后如何压制底下的人?我若是同意了,岂知底下的人以后犯错不会有学有样来找你求情?”

母亲继续问她:“以后她们找你求情的时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以后若是答应了,那规矩是不是就乱了?你若是不答应,焉知她们不会怪你厚此薄彼失了公平?”

一席话说得顾重阳额上都是汗。

母亲见了,声音就软了几分:“你可明白了?”

顾重阳收起了先头无所谓的心思,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除了母亲,再不会有人这样谆谆教导自己了。

前世自己在继母的“照顾”下,得了个不服管教,桀骜不驯的名头。那些年轻的浪荡子,甚至给自己起了个“草包美人”的绰号。刚嫁到延恩侯贺府的时候,也因为规矩做不好,不被婆婆喜欢,吃了不少的苦头。

今生,难道她还要重蹈覆辙吗?难道还要将过去的悲剧重来一遍吗?

不!她再也不要被人看不起了,再也不要忍受那些嘲讽,再也不要做“草包美人”。

顾重阳抿了抿嘴,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母亲说:“母亲,这件事情是我不对,您以后教我,我保证都改,我保证再不惹您生气了。”

母亲见顾重阳真心认错,不像从前说过就忘,从不上心,不禁大喜过望:“我的儿,不是母亲苛待你,只是你如今已经十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可以说亲了。若你一直这般行事鲁莽,可不好。再说了,你还有几个堂姐,母亲连累了你,害的你出身不如她们,其他地方你可要抓紧才是。”

“好!”顾重阳笑眯眯挽了母亲的胳膊,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撒娇:“我以后都听母亲的。”

母亲被她逗得开怀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囡囡真乖!”

话音刚落,母亲突然脸色一边,痛苦地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母亲!”顾重阳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蘅芜与杜若两人一个给母亲拍着背,一个拿了痰盒过来。

顾重阳这才发现,母亲刚才居然是在咳嗽,也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无声地咳嗽。

痰盒里面是黄白相间的痰,如同伤口溃烂流出来的脓水一样。

顾重阳心头不由一个咯噔,担心地望着母亲,母亲居然病得这么重了吗?

母亲前世暴毙就是因为这次咳嗽落下的病根吗?

前一世,正是她十岁那年,外放到池州贵池县做县令的父亲三年任满回京候缺。

还没出发,就得到了庆阳侯府老太太--也就是父亲的嫡母葛老夫人要办六旬大庆的消息。

所以,父亲与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老太太的生日在十月二十,为了能在九月底赶到京城,这一路上都没怎么歇。

因赶路太急,一路风餐露宿,加之有些微的晕船,顾重阳发起了高烧。

父亲的意思是要赶到京城请名医帮自己调治,谁知道她连烧了好几天都不退热,最后人事不知还说起胡话来。

在母亲的坚持下,他们一行人在离京城四百里的沧州港泊头镇登岸。

回京候缺并非升迁,不算是公事,拖家带口不说,还有一个病人。所以,父亲就没去朝廷的驿站,而是泊头镇大街上安静的地方包了一个客栈。

因自己烧得太厉害,泊头镇上的大夫素手无策,不敢接诊。父亲只得拿了名帖去拜访沧州府的知州。沧州知州推荐了一位名医前来给自己治病,多亏了那位大夫妙手回春,自己这才得以活命。

自己刚好,还未曾痊愈,母亲就因为照顾自己而病倒了。后来虽然治好了,却落下了病根。加上他们一行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离老夫人生辰不过几天的时间。

侯府上下一面要收拾东西安顿他们,一面要为老夫人准备寿辰,因此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老太太十分不高兴,令母亲受了气。

母亲不愿意落后于人,在操持老太太寿宴的时候特别尽心,一番劳累下来,病体渐重。

等老太太寿宴结束之后没多久,母亲就病逝了。

上一世她懵懂无知,母亲病重的风声她一点也没有听到,直到母亲病故了,她才从父亲以及下人的口中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

现在,她重活了一回,还有一身的医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走上一世的老路。

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母亲的教养的陪伴,丧妇长女固然不好听,可她最在乎的却是陪在母亲身边的时光。

只有母亲才会待她如珠似宝,呵护她,疼爱她。

她如今已不是懵懂小童,这一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浑浑噩噩下去。如今,换她来保护母亲。

顾重阳的心神渐渐平复下来,心中的念头却越发地坚定,这一世,她要母亲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