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与杜若服侍母亲漱了口,重新躺下的母亲见顾重阳还呆呆地站着,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不由心疼:“囡囡,你怎么了?”

顾重阳却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着母亲恳求道:“母亲,你别死,好不好?”

蘅芜与杜若闻言面面相觑,母亲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囡囡,母亲不过是舟车劳顿,偶感不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待顾重阳回答,母亲就温柔地拉了她的手,爱怜地说道:“我还没看到我们囡囡长成大姑娘,嫁个好婆家呢,怎么会死去。你放心好了,母亲要陪着囡囡呢。”

听到母亲的安抚,顾重阳不仅没有平静,反而脸色越发郑重:“母亲,你放心好了,有我在,我是不会让你死掉的。”

“这孩子!”母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受到顾重阳的紧张,心里又是一阵心疼。

第8章 。父亲

她成亲十多年,却只生养了顾重阳这一个女儿,自然呵护备至,心头肉一般地娇养着。这一次,却让女儿吃了大苦头。先是旅途劳顿,晕车晕船,接着又病倒了。女儿刚好,自己身子又不舒服,不能时时看顾她。

偏又离了女儿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所以才会如此依恋自己。

囡囡一向娇憨开朗,若不是心里真的怕了,绝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没有照顾好她。

母亲越想越是心疼,语气又轻柔了许多:“好囡囡,你父亲一大早就去请大夫了,放心吧,母亲很快就好起来了。”

顾重阳伏在母亲怀中,欲言又止,其实不用请大夫啊,我就是大夫,我也可以治好您的病的。

可她却没有说。

“父亲怎么去了那么久?”顾重阳闷闷道:“这都下午了。”

提起父亲,顾重阳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父亲是侯府庶子,却拼命读书,考上了进士。没有想其他的侯府庶子那样被养歪,也不曾成为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他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官位,一路做到小九卿的之一的国子监祭酒。别人提起父亲,总是有很多赞美之词的。她心里也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可她对父亲却又有许多的怨恨。怨恨他在母亲死后对自己漠不关心,任由继母磋磨自己。

“你这小没良心的!”母亲半是埋怨半是宠溺:“你父亲为官清廉 ,两袖清风,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咱们这一路上,既没有打庆阳侯府的名号,也不曾拿你父亲的官身出来找方便。可你父亲却为了你,去拜访沧州府的知州,这才请了沧州府的名医李杏春老大夫来给你看病。若不是如此,你哪能好得这么快?”

看来这件事情是真的,前世葛碧莲进门之后就曾不止一次对外人说过这件事。还说因为父亲疼爱自己,所以她对自己并不敢严格管教,这时候,就会有人安慰葛碧莲说后母难当之类的话。

顾重阳那时候只觉得葛碧莲口蜜腹剑,用心险恶,故意编了瞎话来骗众人。

可此刻听了母亲的话,顾重阳才觉得,或许父亲是真的很疼爱自己。

或许,他是受了继母葛碧莲的哄骗,所以才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顾重阳抛开心中杂乱的思绪,问母亲:“既然李杏春老大夫医术如此好,为什么不让他帮母亲看病呢?”

“傻孩子!”母亲听着她的话,不由解释道:“李杏春老大夫是致仕的前太医院院使,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请他看病的。因为他刚巧在泊头镇喝喜酒,所以你父亲才能请的动他。他给你诊过脉之后开了方子就回去了,那时候我只是咳嗽,并不十分难受。本以为歇歇就好了,却没想到病体渐重。你父亲早上去请他,才知道他已经回沧州县了,所以,你父亲只得亲自去沧州县请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听了母亲的话,顾重阳的心渐渐放回到的肚子里。

李杏春老大夫既然做过太医院的长官,应该是有真才实学之辈。他的医术一定十分高明,母亲的病应该没有大碍了。

她虽然会医术,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母亲说呢。贸然出手,只会引起母亲的怀疑。

她虽然听人说过这世上有借尸还魂这件事情,但是却从没听说可以还魂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时光逆流,回到小时候。

自己重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荒诞。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别人跟她说,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虽然母亲疼她,可她并不想让母亲担惊受怕。必须要找个恰当的机会慢慢说给母亲听。

伍嬷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见了顾重阳,就嗔怪道:“小姐,怎么乱跑,可吓坏嬷嬷了。”

顾重阳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嬷嬷,对不住,是我不对。”

伍嬷嬷又是诧异又是高兴,激动的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半天才感慨道:“小姐长大了,夫人以后可不用再操心了。”

顾重阳转头去看母亲,母亲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顾重阳不由眼睛发酸,自己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母亲就这么高兴…那自己以前该有多顽皮啊,母亲一定费了很多心。

“母亲,我长大了。”顾重阳挺直了胸脯道:“我以后都乖乖听话,好好孝顺你。”

母亲听了这话,脸上的喜悦更甚,正欲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我们重阳长大了,只孝顺母亲,不孝顺父亲吗?”

母亲忙欲起身,来人已经快走几步至床边,轻轻按住了母亲的肩膀:“夫妻俩,何必如此生分?这里并无外人,快别起来了,好生躺着。”

声音十分的温柔。

母亲没有想到父亲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这番举动,不由微微红了脸,神色有些闪躲。

见女儿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二人,母亲越发不自在,忙推了推顾重阳:“刚才不是还惦记着父亲吗?怎么此刻见到了父亲却傻了?快给父亲请安问好。”

“见过父亲。”顾重阳木然地给父亲行礼,举止僵硬,眼神晦涩。

父亲皱了眉头,担忧道:“不是说已经退烧了吗?怎么还这么没精打采的?”

说着,就伸出手去要摸顾重阳的额头。

顾重阳却往后一退,坐在了母亲的床边。

父亲的手落了空,母亲忙道:“这孩子,今天情绪有些不对。”

伍嬷嬷忙解释道:“是撞了祟了,奴婢已经送了祟了,明天就好了。”

父亲却不在意地走到顾重阳身边,笑着问她:“是不是生父亲的气了?我是去给你母亲请大夫,并不是出去玩不带你。我买了金丝小枣,等会让伍嬷嬷拿来给你。”

沧州府的金丝小枣,闻名全国。

她知道,父亲这是把她当怄气的小孩子来哄。

顾重阳抬头,正对上父亲含笑的双眸。

儒雅成熟的成年男子,温润的模样,和蔼可亲的笑容,这跟自己记忆中的可一点也不一样。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很少跟自己说话。偶尔说上几句话,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淡漠又平静,好似在看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他唯一一次情绪外放,就是继母污蔑她偷东西。他根本不听她解释,不仅不问原因情由,反而暴跳如雷地给了她一巴掌,并让她去跪祠堂。

顾重阳永远都忘不掉他当时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她是他身上的污点,令他蒙羞,恨不能擦去抹掉永远不被人知道才好。

那眼神中的厌恶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从那以后,她与父亲形同陌路。

眼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人交叠重合,顾重阳有一瞬间的迷茫,父亲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蔼可亲的,冷漠无情的,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顾重阳犹自思索,父亲已经慈祥地拍了拍她的头,对母亲道:“李老大夫已经来了,我这就请他进来。顺便让他给重阳再看看吧。这孩子,恐怕还没好利索呢。”

母亲担忧地看了一眼重阳,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杏春老大夫是个六十开外的老者,身体笔挺,表情严肃。

与顾重阳的师父有几分相似,顾重阳一见就心生好感。

见顾重阳盯着自己瞧,李杏春老大夫就点了点头道:“看来小姐已经大安了。”

“已经都好了。”顾重阳屈膝行礼,客气道:“多谢您妙手回春,我才能大病痊愈。”

这两句话不像十岁的孩童能说出来的,母亲闻言十分惊疑,一双眼睛盯着顾重阳瞧个不住。

父亲却毫无所觉。

李老大夫则以为顾重阳这么说是大人教的,满意地点了点头:“府上簪缨望族,顾大人又是进士出身,小姐的教养十分好,不愧是大家闺秀。”

父亲谦虚中带着几分得意:“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他以为这是母亲教的。而母亲听了,则以为是父亲教的,脸上惊疑的神情渐渐敛去。

这一切顾重阳却毫无察觉。

一番寒暄之后,略问了几句,李老大夫就开始给母亲号脉。

“这是路上疏于保养,受了风寒,寒气入肺所致。”李老大夫沉吟着说道:“不是什么大症候,我开个解表散寒、温肺化饮的方子。”

顾重阳闻言不由大急!

她跟母亲亲昵的时候,偷偷给母亲号过脉,母亲的确是受了寒邪,不过寒邪只在体外,只要不再受寒受风,不药就可痊愈。

真正让母亲咳嗽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生病,母亲照顾自己,不眠不休太过劳倦,以致肺部阴阳失调。

这个症候需要服用润肺宣肺的药,多休息,根本不能用散寒的温热之药。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母亲真服了错误的药,不仅不会痊愈,反而会越来越严重。

顾重阳心头不由一个咯噔,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母亲才会落下病根,最后不治身亡的呢?

她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必须要阻止父亲与李老大夫。

第9章 。错诊

“父亲,李老大夫,请等一下。”

原本准备出门写药方子的二人听了顾重阳的话都不由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顾重阳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可能的自然,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可能的平静。

“李老大夫,你再帮我母亲诊治一下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软,神情也十分的真诚:“我们急着赶路,就是为了回京城给我家老太太贺寿。我家老太太是下个月二十过大寿,我们必须要赶在月底之前到家。请您再帮我母亲诊治一下,好不好?”

李老大夫轻轻皱了眉头,眼神却望向了父亲。

父亲神色郑重道:“李老大夫,小女所言不虚,我们正是为了回府贺寿所以才急着赶路。您看,内子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言下之意,就是问李老大夫,会不会耽误我们月底回京城。

李老大夫微微一笑,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成竹在胸的傲然:“顾大人,您放心好了,我的方子,夫人服下,两天即可好转,四天即可出门。绝不会耽误你们回京给老夫人贺寿的。”

“此言当真?”父亲闻言眼睛不由一亮。

李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顾大人,老夫从医大半辈子,这点子把握还是有的。”

李老大夫的保证让父亲心头一喜,脸上的笑容更甚:“如此,内子的病就全拜托您了。”

顾重阳在旁边急的团团转,却插不进去一句话。

现在还管什么贺寿,母亲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自己说贺寿,不过是希望能得到父亲与李老大夫的的重视罢了,可没想到,越说事情越朝着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李老大夫,李老大夫。”顾重阳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您能再帮我母亲诊断一下吗?”

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李老大夫这才停下来看着顾重阳:“顾小姐,老夫给人看病从不保证,今天已经破例给了保证了,你放心,夫人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顾重阳一脸的纠结,最后还是把心中的疑虑脱口而出:“你确定我母亲是寒气入肺吗?你不再诊诊了吗?”

李老大夫终于听明白了顾重阳的意思,他拉下脸,正色问道:“顾小姐,你不相信老夫的医术?”

“不是的,我只是…”

顾重阳刚要解释,父亲就一把将顾重阳拉开。

“重阳!”他扳起了脸,有些不高兴瞪着她:“你不要胡搅蛮缠,快到你母亲身边去。”

父亲扳起了脸,让顾重阳不由想起前世那些不快乐的时光,顾重阳与他对视,看到了他眼中的不悦,甚至是…厌烦。

顾重阳不敢再想,身子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父亲看着顾重阳往后退了一步,十分害怕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母亲也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重阳,别胡闹,快回来。”

杜若与蘅芜已经一左一右拉着顾重阳回到母亲身边。

父亲一脸的歉意:“李老大夫,小女无状,令您见笑了。”

“无事,小姐只是太过担心夫人罢了,孝心可嘉。”李老大夫道:“夫人的病,大人请放心吧,包在老夫身上。”

父亲闻言脸上愧意更浓:“李老大夫,提起您的医术,北直隶哪个不服?夫人的病,若是连您都治不好,那别人更不行了。小女刚才只是童言无忌,并非刻意冒犯…”

“顾大人,你不必再说了。”李老大夫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的性子,你也听说过的。说出去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既然说了会治好尊夫人,就一定会治好。这几天,我就住在亲戚家,等夫人的病好了之后,再回去。”

父亲知道,这是把人给得罪了。

李老大夫的意思很明白,这一次我给你治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了。

父亲长叹一声道:“内子的病就全赖您老人家了。”

送走了李老大夫,父亲回到内室。

顾重阳害怕地朝母亲身边偎了偎。

刚才自己得罪了人,父亲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轻则训斥、罚跪,重则用竹篾子抽打手心与小腿。前一世继母这样虐待自己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看着的。

父亲走到母亲床边,面色冷峻道:“重阳,你今日可真是不懂事。”

顾重阳心头一跳,垂下眼皮,准备接受狂风暴雨般的训斥,没想到父亲却摸了摸她的头,爱怜道:“以后再不可以如此了。”

母亲轻声笑道:“她会这样大胆,还不是你惯的。马上就要回京城了,她还是这般没大没小,可怎生是好?”

“夫人。”父亲替顾重阳解围道:“我们重阳一向是听话的乖孩子,今天是太担忧你的病情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们重阳长大了。”

母亲立马道:“我们囡囡本就是听话又懂事的孩子。”

看着父亲与母亲这样一唱一和地夸奖自己,一派夫妇和顺,合家欢乐的样子,顾重阳突然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前一世,父亲的确这样夸过人,不过他夸的是继母所出的一双儿女。这样和和美美的样子,也只有父亲与继母他们在一起的才有。

原来,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与她竟也是这般情投意合吗?

那为什么母亲死后,父亲却一点伤心难过的情绪都没有呢?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如此冷漠呢?

难道因为父亲后来移情于继母,所以今天的恩爱都一笔勾销了吗?

顾重阳用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驱赶出去。

总想着从前做什么?她已经新生了。她要阻止母亲病下去,让母亲活下来,让眼前这份喜悦与幸福长长久久地进行下去。

可看着李老大夫给母亲开的方子,顾重阳却傻了眼。

李老大夫开的是小青龙汤,主治外感风寒,是《伤寒论》里的名方。

这个方子本身很好,却不对母亲的症候。

这方子里面燥热之药太多了,母亲服下去,会鼓动肺热,后果严重。

她要想个万全之策,阻止母亲服药。

应对的方法还没有想出来,伍嬷嬷已经将药端了进来。

看着乌黑的药汤,顾重阳豁然站了起来:“两位姐姐,嬷嬷,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母亲说。”

“小姐。”嬷嬷笑道:“先等夫人喝了药再说,好不好?”

顾重阳就是为了不让母亲喝药所以才让她们出去的,她听了伍嬷嬷的话,不为所动:“不行!我这事情,十万分的重要,一刻也不能耽误,你们快出去。”

说到最后已带了几分命令。

顾重阳虽然备受宠爱,之前却从不曾再母亲服侍的人身边拿大摆主子的款,今天她这样说话,倒吓了三人一大跳。

蘅芜、杜若与伍嬷嬷都不约而同朝母亲看去。

顾重阳以为母亲会责怪自己,不想母亲却微微点头:“你们先出去。”

顾重阳不由松了一口气,母亲真好,不曾驳了自己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