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叹了一口气道:“二夫人说家里人多口杂事情多,会吵嚷的三小姐无法安心养病,就将三小姐移到后花园的梧桐苑去了。”

梧桐苑在后花园梧桐林的那一边,自打老庆阳侯故去之后,那边早就没有人去了,荒败的不成个样子,怎么能住人呢?

二夫人的心未免太黑了。

“大夫有没有说三姐姐到底是个什么症候?”

“没有说,只说是怪病,他治不了。如今大夫也不愿意上门了。”

分明是把顾重芝当成将死之人来对待了。

三姐姐顾重芝跟一样,都没有了母亲。

没娘的孩子就是根草,自生自灭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踩在脚底下。

顾重阳想起了自己,顿觉同病相怜:“绿芜,你装点糕点带着,跟我一起去见三姐姐。”

绿芜为难地看了一眼顾重阳,最终应了一声“是”。

穿过后花园,就是那边梧桐林。已经是冬天的,光秃秃的梧桐树,裸/露着白白的树皮,在瑟瑟寒风中顽强地抗争着。

午后的阳光照在积雪上,泛出明亮耀眼的光。

但风吹到脸上还是很冷。

顾重阳把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手缩回到护手里,方道:“我知道你想劝我不该来,可是绿芜你看看这梧桐林里根本没有人气,三姐姐没有了生母,病成这个样子,二伯母不磋磨她就是好的了,怎么可能会好好给她请大夫。我若不来,还有谁会来看望她。”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而是在心里默念。

都说三姐姐得了治不好的怪病,连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她一定要来瞧个究竟。

她是大夫,田庄里的佃户病了她都会去救治,更何况现在生病的人还是跟她有血缘的三姐姐?

她总觉得这个没有母亲,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的三姐姐,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样的孤苦无依,一样的可怜。

她若是没有办法就算了,既然她有医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小姐,我知道您心好。可三小姐得的是怪病,若是过了病气可怎生是好?”绿芜犹不死心,继续劝道:“若是夫人还活着,也舍不得您以身犯险的。”

“我母亲若是活着,她绝不会见死不救。”顾重阳打断了绿芜的话:“你若是沾了病气,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自己去就是了。”

说着,她伸手去接绿芜手里提的糕点。

绿芜却长长叹了一口气:“既然您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跟您一起去。”

梧桐苑是顾家最偏僻的地方,没有愿意来住,年久失修,十分残破,院墙都倒了一小片。

顾重阳跟绿芜一起走进梧桐苑,听到里面传来无助的哭声:“…雪梨姐姐,你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你挨了打,小姐病得越来越重了,可怎么办?”

雪梨低声安慰道:“你快别哭了,红菱,仔细小姐听见了心里难受。”

顾重阳叹了一口气,走进去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四小姐来了。”雪梨挨了板子,正趴在床上,见顾重阳来了,忙强撑着起来见礼,被顾重阳拦住了。

红菱则哭丧着脸道:“那些人见我们小姐这样,怕被小姐过了病气,都不肯来。枉小姐之前对她们那样好,关键时刻她们却落井下石,撇下小姐不管。”

“四小姐,真没有想到唯一来看望我们小姐的人居然是您。”红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道:“您快进去吧,我们小姐病得厉害,再晚几天,说不定…说不定…”

顾重阳心里一个咯噔,难道三姐姐竟然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吗?

她赶紧撩了帘子,走进内室。

屋里除了床塌桌子之外什么摆件都没有,虽然光秃秃的,但收拾的还算干净,碳盆里放着木炭,所以屋里也不是特别冷。

顾重芝躺在床上,看不分明。

红菱走到床边,轻声呼唤:“小姐,四小姐看您来了。”

“真的吗?”顾重芝声音非常疲惫,却能听出来,她很惊喜:“快扶我坐起来。”

顾重阳忙上前一步道:“三姐姐,你如今病着,身子弱,快别起来,还是躺着吧。”

走进了,顾重阳才发现,顾重芝脸上居然围着一层薄纱,令她十分吃惊:“三姐姐,你脸上围着东西做什么?”

“四妹妹,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顾重芝说了流下了眼泪:“我以为除了雪梨与红菱,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我了呢。”

顾重芝声音虚弱,话说的十分可怜,让人见了不由心疼。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特别是像三姐姐这样孤苦无依之人,一点点的关怀都能让她十分感动。

顾重阳忙道:“三姐姐,说哪里话。除了我以外,大姐姐也想来看望你的,只是大伯母不让来,所以她也没有办法。”

顾重芝听了,不仅没有觉得安慰,反而眼泪流的更凶:“我在这个家,地位如何,我心知肚明。我们姐妹平日交集不多,临死之前,你能来送我一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如今看到了我,快走吧。免得把病气过给了你。”

她都病得这么重了,还在为别人考虑。

三姐姐虽然低调沉默,却不失为一个细腻温和的好人。

看着她这样,顾重阳就想起自己在良乡田庄喝下毒/药时总总无助的心情,她不仅没有走,反而坐在了顾重芝的床边。

“三姐姐,何必说这些丧气话,你不过是偶感小病,哪里就到了要死的田地。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从前我们姐妹接触的少,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玩,我还要跟你学做绣活呢。”

顾重阳说着,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握顾重芝的手。

纤细小小的手,如枯柴一般,没有一丁点的肉。顾重阳的手伸进去,一把就能把她的手全部握住。

顾重阳不由大吃一惊:“三姐姐,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顾重芝反而不难过了,她虚弱地笑了笑:“四妹妹,你别担心,我一直这样。”

顾重阳给没有说话,趁机给她号脉,发现她脉弦而数,虽然有病,却不是垂死之兆,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三姐姐,你怎么把脸遮起来了?”

“我从前是什么样,你是知道的。”

顾重芝说着,突然趴在床边一阵呕吐,顾重阳赶紧拿了痰盒接住,因为顾重芝没有吃多少东西,所以吐出来几乎都是清水。

顾重阳并不嫌弃她脏,反而还十分体贴地给她擦了擦嘴角。

顾重芝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她反握了顾重阳的手,哽咽地问她:“四妹妹,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恐怕从来没有享受过温情吧,所以自己给她一点点的关怀她都觉得不敢相信。

顾重阳心里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因为我们是姐妹,更是一家人。”

“是吗?”顾重芝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喃喃道:“我也有姐妹,有家人吗?”

“有啊。”顾重阳点头道:“我就是啊。”

顾重阳想说还有顾重华,顾重珠,还有二老爷,可她却没有说,因为她自己都觉得那些人恐怕并不会把顾重芝当成一家人。

顾重芝惨然一笑:“从前我总觉得顾家没有一个好人,没想到四妹妹竟然如此真诚,从前是我错了,错过了你这个好姐妹。”

“三姐姐,快别说这些了。”顾重阳道:“我给你号了脉了,你这并不是什么大病。你把面纱摘下来好不好?我看看你的脸色与舌苔,帮你好好诊治诊治。”

顾重芝摇了摇头:“我这病,大夫都说没得治了。四妹妹,你不要安慰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三姐姐!”顾重阳正色道:“你是不信我,对不对?”

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盯着顾重芝却没有半点嫌弃,满满的都是关切。

顾重芝不由一怔。

顾重阳就握了她的手道:“去年吕夫人中风你还记得吧,就是我治好的。你信我这一回,我说你没事,你就不会有事。”

不待顾重芝回答,她就伸出手去揭她脸上的面纱。

顾重芝没有阻拦,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准备。四妹妹一定会大吃一惊,一定会害怕,一定会离自己远远的,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她黯然地闭上了眼睛,不想看顾重阳害怕的样子。

可没想到的是,想象中的尖叫、逃离并没有出现,顾重阳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顾重阳认真的眼神:“果然是黄疸病。”

“三姐姐,你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顾重芝虽然不知道顾重阳何意,但也明白顾重阳不会嫌弃她,不会害她。她依言伸出舌头,顾重阳看了看,然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刚才顾重芝蒙着脸,刘海又遮住了额头,所以,顾重阳第一时间并没有真正判断出她的病情。

可当顾重阳给顾重芝号脉之后,她的心里就有了底。她当时就猜到顾重芝得的恐怕是黄疸病。

因为从脉象看来,顾重芝的病在肾上。肾虚会导致很多病,胆道阻滞就是其中之一。胆道阻滞会引发黄疸病,而黄疸病又表现为恶心呕吐,全身发黄。

这种病比较少见,不知情的人就会以为这是什么大病、怪病。一般的大夫光看这脸色就吓得束手无策了,更别提去认真辩证诊治了。

现在,面纱摘掉,顾重芝果然脸色焦黄,顾重阳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猜错,的确是黄疸病。

这个病别人治不好,但是对她来说,不是大症候,她可以治。

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说自己能治,而是反问道:“三姐姐,你是不是经常恶心呕吐?”

“是,你刚才也看到了,说呕吐就呕吐,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许是顾重阳没有嫌弃她如今这黄黄的怪样子,顾重芝也褪去了防备,说话比刚才随意了不少。

顾重阳本来以为她真的是什么大症候,如今确定了是黄疸病就道:“三姐姐,你总是躺着,头会晕,人会越趟越没有力气,好好的人都会躺坏了。不如我扶你坐起来,咱们两个好好说会话?”

顾重芝一直躺在床上,除了两个丫鬟,也没有别人陪她说话,的确十分寂寞。听了顾重阳的建议,她想着反正自己也是快死的人了,临死前能有人陪她说话,她也该心满意足了。

于是她点点头道:“好,劳烦四妹妹扶我一把。”

顾重阳扶了她起来,又拿了一个引枕放在背后让她靠着:“你觉得怎么样,能不能撑得住?”

“刚起身的时候有点晕。”顾重芝虚弱道:“这会子坐起来,反觉得胸口不似刚才那么闷了。”

顾重阳点了点头,知道她的确是睡得太久了。

并不是大病,却会精神倦怠,加上大夫与其他人夸张的言论,她认为自己是必死之症,自然越来越严重。

再小的病,不精心调治也会酿成大病。

顾重阳又问:“你不仅会恶心呕吐,还口苦咽干,厌恶油腻,是不是?”

顾重芝愣了一下:“的确如此,四妹妹你是如何得知?”

顾重阳就笑了:“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二便都跟平时不一样,你一定小解深黄,大解灰白。”

不待顾重芝有所反应,她就笑着拍了拍顾重芝的手:“三姐姐,你的病我能治,你别担心,我保管你除夕夜能跟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今年已经腊月初五,离除夕还有二十多天了。

她的病真的能好吗?四妹妹八成是安慰她的吧?

她这个身子如何能撑到除夕?

顾重芝很想问一问顾重阳哪里来得把握,可看着顾重阳笃定的笑脸,她所有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四妹妹,那你打算怎么给我治?”

“你这病好治,是肾虚导致的,只要硝石、矾石两味药就可以治好。”顾重阳回头对一脸震惊的红菱道:“快别愣着了,拿笔纸来,我把服用方法写下来,你照着喂你家小姐服用就行了。”

红菱取了纸来,顾重芝低了头,一边写,一边对顾重芝道:“三姐姐,我知道你身边只有雪梨、红菱两个人服侍,雪梨身上有伤,不能离床。我让人出去买了药,给你送过来。还有雪梨要用的创伤药,我一起给你送过来。”

顾重阳鼓励道:“你别灰心,你一定可以康复的。我这就回去让人给你抓药,你喝了药,就能好了。服药之前,要先吃点面做的糕点垫一垫肚子,这两味药空着肚子吃是会伤胃的。”

顾重芝眼神复杂,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一起涌上了心头。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四妹妹,多谢你,你可要记得常来看我。”

她还有一件很重的事情,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顾重阳。

看着她期盼的眼神,顾重阳的心头不由一酸。

同样没有了母亲,自己是嫡女,她是庶女,她的地位比自己上一世还不如。

上一世自己是喝下毒药死的,而三姐姐却是刚出嫁没几个月就病死了,十分的可怜。

或许这一世,三姐姐不会这么早就香消玉勋吧。

“那当然。”顾重阳道:“我还要给你复诊的,我明天下午一准过来,你一定要乖乖服药。”

“哎,我一定服药。”

顾重芝应了这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别说是硝石、矾石,就是顾重阳开的是砒/霜,让她服,她恐怕也不会拒绝吧。

没想到,这个世上,还真的有个人关心她。

顾重阳开的是硝石矾石散,专治女肾虚所导致的女痨疸病,正对顾重芝的病,所以她服药的第二天,恶心呕吐就减轻了不少,吃饭的时候也比之前香很多。如此一来,顾重芝精神大振,觉得自己康复有望。心里有了希望,身体恢复就越来越快。

服药十多天之后,她身上的黄色就消退了,除了两个眼珠还稍稍泛黄之外,其他地方已经完全没有异常了。顾重阳又开了生山药、薏苡仁、茯苓,让她煎服,服用了五天,黄色彻底褪去,顾重芝也恢复了健康。

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天下午,顾重阳回到了海棠馆,就看到碧波已经在等着她了。

“四小姐,再过两天就是四夫人的一周年祭日了,四老爷已经派人跟广济寺的和尚说好了,这一次给四夫人做三天的水陆道场,让您准备一下,明天下午就去广济寺,在寺里住一夜,初七日一大早就开始做法事。”

“为什么不是在家里做?母亲百天祭日的时候就是在广济寺做的,如今母亲一周年小祥礼,怎么能还是如此敷衍?”

顾重阳心里很是为四夫人抱不平,望着碧波的眼神如利剑一般:“四老爷这么做,怎么能对得起我母亲?”

碧波不敢与顾重阳对视,低了头轻声道:“法事要做三天,第二天就是腊八,四老爷说这样不吉利。四夫人不是寿终正寝,家中还有长辈在堂,实在不宜大操大办,否则会折了长辈的寿。小姐,小人知道您孝顺,心疼四夫人。可如今四夫人已经不在了,您也该多为四老爷想想才是。”

顾重阳的嘴角就闪过一丝嘲讽:“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是太为四老爷打算了,所以受了太多的委屈,如今连死了做周年祭还要受委屈。你让我为四老爷打算,那谁为我母亲打算?四老爷何曾为我、为我母亲打算过?”

自从那天父女两人对质之后,她就不再叫他父亲了,口口声声都是四老爷。

“再说了,四老爷很会为他自己打算呢,从他不声不响就要娶新夫人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了。等新夫人进门了,自然有新夫人给他打算,哪里还会有我的事?”

顾重阳冷笑道:“碧波,你这话说得好不可笑!”

一席话说得碧波如针芒在背,不敢答言,只能唯唯诺诺应是。

看着他那个样子,顾重阳就觉得十分心烦,为难下人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你下去吧,告诉四老爷去广济寺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腊月初六的傍晚,顾重阳去了广济寺,第二天一大早开始做法事。

听着僧人念着《往生经》,顾重阳在心里默念:“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您都离开我整整一年了。母亲,您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会走上自尽的这条路?害死你的人,到底是不是父亲?我一定会查明事情的真相,绝不让您白白地死。您若是能看得见,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诸事顺利,早日查出凶手。”

第92章 。消失

三天的法事做完,在顾重阳回到东直门大街顾家的时候,顾泰来又带来了新的消息。

最近这几天,四老爷几乎每天都会去外室那里,有时候不过略坐一会就走,有时候却要待到大半夜。桑武还有最新的发现,就是最近有个大夫,几乎天天都会上门。

刚刚给四夫人做完法事,顾重阳的心情还有些沉重,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桑武从大夫口中套到什么消息了?”

“小姐,是个十分重大消息。”顾泰来脸色肃凝,语气郑重:“那外室已经有了七个月左右的身孕,用不了多久就要临盆了。”

顾重阳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七个月啊,也就是说,母亲死还不到半年他就让外室怀了身孕。除去外室之前生下的女儿,这已经是那外室第二次怀孕了。

怪不得他一直不担心母亲生不出儿子,还口口声声说可以过继,原来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会有别人给他生儿子。

母亲何其无辜!四老爷何其残忍,居然用他深情款款的贤夫慈父模样骗了母亲这么多年!

她的心很痛,就像上一次得知父亲可能与别人一起污蔑母亲、谋害母亲时一样痛。

“不!”顾重阳低声告诉自己:“不值得,这样的人,不值得她心痛,不值得母亲为他生儿育女,不值得母亲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付出。”

母亲并不是善妒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算是要接那母女二人进来,母亲虽然心里会不舒服,但一定会收拾屋子接她们进来,善待他们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是要母亲给外面的那个人让位?

这个念头,立马就被顾重阳给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