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谢大掌柜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锦曦暗想。

关于谢掌柜,文鼎在书信里提到了两句,说是茗山阁初创时,便一直做下来的老掌柜,老资格了,为人正直,就是有点太过威严,在酒楼里很有号召力,但心性也是极高的。文鼎在信中提醒锦曦,让她尽量别去跟谢大掌柜硬碰硬,要是能拉拢则是最好。

老资格又怎么样?锦曦最忌讳那些倚老卖老,和仗着被倚重的刺儿头。尤其是这谢掌柜,今日这样的场合,又不说论年龄排排坐,稳坐在最上首,应该是东家,而不是掌柜。谢掌柜此举摆明着是要给自己下马威,而其他的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甚至,还是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锦曦看向他,察觉老者话中的不屑以及些许的怒意,嘴角的笑意缓缓敛起。点点头,道:“没错,你们前任东家,确实将茗山阁全权托付给我,有契约书和豹子头红泥印签为证。”

锦曦并没有回答他后面的问话。

谢掌柜凝视着锦曦,这小姑娘看起来豆蔻年华,可是双眼间却明亮有神。虽是乡下孩子出生,来到这种豪华的酒楼,面见的又都是这样的管事,可她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惶恐。站在那里,一派沉稳大气,淡然自诺的气派。

谢掌柜心中不免有点惊诧,屋子里的其他人瞧见这第一次碰撞,小姑娘这气势就没有输半分,相反,似乎还有一股宝剑快要出鞘的锐利。一个个赶紧使眼色,纷纷热络的招呼着锦曦落座。

锦曦目光在谢大掌柜的那个位置上掠过,眼底带着一抹嘲讽,谢掌柜下意识起身。拉开自己的椅子,也随口招呼道:“过来这便落座吧!”

锦曦淡淡一笑,睨了眼谢掌柜坐过的那个上首位置。又环顾众人,道:“今日我初来乍到,承蒙诸位抬举,为我接风洗尘。在座中谢大掌柜年纪最长,我当尊重他。请他上坐。我年纪浅,随便坐哪都成!”

锦曦口上说着随便坐哪,却径直走过去,在第二席口的位置稳稳坐下,对着众人淡然一笑。

这回,不止谢掌柜面色略有讪讪。屋里的其他人都暗自惊诧了。这小姑娘刚才的话,分明就是在间接的点名上首的位置该由谁来坐,而且。她口口声声坐哪都成,还不是一屁股坐在第二大的位置?显然,这小姑娘对酒宴上席口的排置清楚的很哪!

锦曦看着其他人都纷纷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落座,心里暗笑。她虽是一介女子,可打小在村子里长大。对于席口这块。那是摸得门儿清。

因为老梁家每回办酒席,请村里的里正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们过来。哪一回不是在开饭前,一大群男人们在那拉拉扯扯的排席位?回回都得折腾小半柱香的功夫哪,看多了就什么都清楚了!

众人纷纷落座后,墙角一隅的两个歌女,在那轻轻拨弄这琵琶,为这边说话添加一点背景音乐,一点都不聒噪,反倒还真是添味不少。

谢掌柜开始跟锦曦这,就着酒楼里的事情交谈起来,大体就是跟新东家,例行的回报总号酒楼的相关事宜。从前面跑堂,到后面大厨房的食材采办,方方面面都交待了个大概。谢掌柜在说话的时候,桌上其他人无不噤声。

锦曦端身而坐,专心致志的听着,极少插腔,偶尔点点头,只在某些问题上询问上一两句,都是问在问题的关键点上。

谢掌柜一面为锦曦详细交代她询问的,心里再次惊诧。原本他是打算搬出酒楼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繁琐事情来汇报,好让这新东家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再找出个问题来反问她跟她寻求意见,看她为难和出糗的样子。

不曾料想,这新东家还真像听进去了似的,且问的问题还都像那么回事。

原先想要刁难的那些问题,也都没有发挥的余地,他决定暂且按兵不动,观察一番再做计较。

谢掌柜的话告一段落,锦曦端起茶碗轻拂着上面悬着的茶叶,茶叶一根根的,如绣花针般纤细,悬浮在碧绿的茶水中,倒映着她微微含笑的嘴角。

想先用这些琐碎的事情来吓唬我,让我昏头转向还没接手就打退堂鼓?哼,真是可笑。

在来县城总号之前,锦曦在家里的那几日里,可没少闲着。夜夜烛火不熄,从戴掌柜和柳先生那带回来的酒楼手札和账簿记录,都快被她给翻烂了。

从镇上的分号管理事宜,便可窥见整个茗山阁的大体运营体制,以及财务这块的管理模式。锦曦是提早做足了功课的,这谢掌柜,还想着在这上面刁难?泡汤了吧?

胡掌事朝对面坐着的,穿青色长衫,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中年男子会意一笑,轻咳了声,抖了抖阔袖站起身。

朝谢掌柜和锦曦这边微微躬了下身,目光落在锦曦的身上,带着谦虚的笑意对锦曦道:“王某人乃总号的账房管事,这是酒楼近两个季度的账务实况,尚未来得及交给前任文东家审阅。新东家今日莅临,自然是要请新东家过目并指教。”

账房管事王秀才说着,从身后取出厚厚一摞账簿,放到锦曦面前。

锦曦握着茶杯,扫了眼码在自己面前的那厚厚一摞账簿,露出有点讶异的样子来,淡淡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账房管事王秀才一直留意着锦曦的表情,看到锦曦这副惊讶还皱眉的为难模样,心下愈发肯定这乡下丫头出生的东家,是不识字的。在他的概念里,乡下丫头即便识字,也是顶多会写自己的姓名。对于什么是账目,怎么看,这都是有技巧的。

不懂这些技巧根本就是看天书。更何况,王秀才对于自己在做账这一块,还是非常自信的,因为有他在,在账目上那么妙手圈圈点点,茗山阁每年跟衙门那纳税,都能偷漏不少呢!连谢掌柜都没少给予他夸赞!

思及此,王秀才忍不住扭头朝桌上的其他人投去一个志在必得的满意表情,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垂下头去,胡掌事和采办的李管事私下里交换着眼神暗暗偷笑,谢掌柜依旧威严的端坐在那,心里虽然也是乐见如此,但脸上还是要努力保持一副威严公正的样子来。

锦曦将这些人的表情收纳眼底,故意让眉头皱的更深些。

“你如今是我们茗山阁的东家,这些账簿,自然要请东家你过目点评,对于某些疏漏或是不妥当的地方,还得请东家及时提出修正,如此,才不至于影响我们酒楼的营运!”谢掌柜在一旁道,抬手朝锦曦面前高高码着的那一摞账簿指了指,示意锦曦翻阅。

“这么多账簿,一时半会也看不过来,回头给我带着,我带回家去慢慢的翻看。”锦曦淡淡一笑,商议道。

“带回去那成啊,这证明我们新东家如此兢兢业业,是咱们大伙的福气呀!”胡掌事站出来高声捧道,话音一转,接着道:“不过,这酒菜还要一会儿才能上桌,趁着这会子空档,新东家可随便翻看两页,先给我们指点指点,好让我们早些受教。诸位说好不好?”

“好,新东家,您就看看吧,也评鉴评鉴王秀才的账,做的漂不漂亮!”矮矮胖胖的采办李管事高声应和胡掌事的话,谢掌柜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锦曦,王秀才更是站在那,朝锦曦拱了拱手,做出谦虚并请求赐教的样子来。

跑堂的张管事双眼四下转着,没有表态,洪厨子的目光中倒是有点于心不忍。

锦曦暗叹口气,微微摇头,这些人还真是很不欢迎自己这个新东家呢,尤其是谢掌柜,眼中的不屑和恼怒更是明显。锦曦想想也是,换位思考,任谁都不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酒楼,一把手退去,二把手是铁定想要上位的,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可这时候突然空降一个陌生人过来管理大家,任凭谁也不会轻易服从的。何况,锦曦这个空降的一把手,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家!

锦曦敛起心神,淡淡一笑,搁下茶杯,手指搭上面前的账簿,朝众人道:“好吧,既然诸位都如此强烈要求,王秀才又亲自将这厚厚一摞的账簿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怎能拂了诸位的盛情呢?听闻王秀才博学多才,做得一手玲珑账目。我出生乡野,识字有限,指教二字不敢当,权当瞻仰瞻仰。”

王秀才嘴里虽说着‘惭愧惭愧。’但是,下颚却微微抬起,抖了抖阔袖,双手背于身后,俨然一副文人特有的清傲之色。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反败为胜

“咦?”锦曦将那摞账簿挪到近前,桌上但凡识字的几人,都憋着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锦曦的手看,谢掌柜端坐在那,眼角的余光也是不离锦曦的手。

锦曦目光落到最上面的那一本账簿的封皮处,下意识手指顿住。她敢肯定,若是她这一手指翻开来,桌上的人铁定会哄堂大笑。

锦曦摇了摇头,将最上面的那一本账簿拿起来,朝王秀才晃了晃,淡淡一笑,掉转个边儿,将倒着的账簿重新摆正。

桌上那些准备看锦曦出糗的人,都愣了下,难不成,这乡下丫头识字?晓得那账簿是故意倒着放的?王秀才微微蹙了下眉,但随即又展开,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许是凑巧,走着瞧!

众人正纳闷间,锦曦已经垂眼开始翻看起手里的账簿,在众人的眼底,锦曦只是每一本胡乱的翻开几页,粗略扫过几眼,有两本甚至才刚刚翻开,首页才扫了两行字,便快速合拢换下一本,本本都是这样囫囵吞枣的看。

且不说大字认识不多的乡下丫头,即便是如谢掌柜他们这样识字多的人,那也得花时间细细的看哪,这可是账目呢!

胡掌事和李管事在下面挤眉弄眼,暗暗发笑。谢掌柜暗暗摇头,目光从锦曦身上转到他处,眼底有着压抑的怒气,还有失望,不屑以及疑惑和不满。

想自己为酒楼兢兢业业,上下内外的操持打理,劳苦功高的,怎么着这东家也要落在自己肩上才对!如今重担搁到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肩上,文东家到底在开什么玩笑?这是要置酒楼的生计于不顾啊!谢掌柜微微眯眼,若是实在不行,他也不能愚忠。架空甚至逼退,也是迫不得已要做的!

众人继续疑惑的盯着锦曦,只见锦曦从那一摞的账簿中,抽出几本外形毫无差别的簿子出来,又从某几本账簿里,抽出几张黏在里面的小剪纸,也一并搁到一旁。

她朝那边的王秀才扫去一个淡淡的眼神,声音虽依旧清淡,但眼神却隐隐带着一抹锋锐,道:“虽然我是个外行。但也常听人说,但凡管理账务这块的人选,不问你才高几斗。首先你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王秀才微微一愣,看着被锦曦挑出来的那两本还有几张扯下来的纸张,和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王秀才先前一直志得意满的脸,微微色变。

难不成。这乡下丫头读过书?不对呀,在他的概念里,庄户人家土里刨食的,即便是儿子,也鲜少能开蒙读书,何况丫头片子?

“哎。秀才,你把啥混在那些簿子里面?”边上的洪厨子也不识字,瞧见王秀才这副模样。不禁好奇的碰了下王秀才的手肘,低声问,王秀才哪有心思理睬。

这时,只听锦曦接着道:“我要看的,是酒楼上两个季度的账簿。对于王秀才你的心情随笔,那是你的隐私。我可不敢窥探。不过嘛,王秀才你倒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若不然,就不会将看过的戏文里,那些脍炙人口的段子抄撰下来。不过,你应该黏贴到你的心情随笔里去,而不是当做附件贴到酒楼酒水那一栏的账目里,这样不妥!”

桌上的人都暗暗惊讶,谢掌柜原本盯着那屏风失神,闻言也转过脸来,正好瞧见锦曦淡然沉稳的落音,以及王秀才因为惭愧而瞬间发红的双脸。

“王秀才,枉你一贯心细如发,今日这是怎么了?还不速速将你那些手札和话本子收了,让东家笑话!”谢掌柜佯装怒气,低喝王秀才。王秀才陪着不是,说是自己一时失误,将两者混杂在一块,并保证下不为例。

锦曦淡淡一笑,拿起茶杯继续喝茶,也懒得做好人去开口劝阻,淡定的喝茶听谢掌柜训斥王秀才。

谁让你使绊子来试探我,想看我笑话?这是你活该!

最后是胡掌事出面打圆场,谢掌柜这才找了个台阶打住,王秀才坐在那里,微微耷拉着脸,心里满是闷气。这乡下丫头,识字很多呀,真是轻视了这才端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先前一切都是试探,王秀才对自己做账的本事,依旧信心满怀,能不能看出他账目里的玄机来,才是真正考验高手!等回头逮住机会,他必定还要去会会她,挽回颜面!

谢掌柜让王秀才搬出账簿来,主要就是为了试探锦曦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是不是大字不识半斗,如今这么一试探,也都清楚了这新东家认得的字还真不少。既如此,这个事也只能到此为止,没得那做账这些内行的东西去考验一个外行的小姑娘,毕竟,隔行如隔山,就是谢掌柜自己,也不一定都清楚其中的弯弯绕。

有胡掌事从中打圆场,桌上的气氛很快又热烈起来,那边拨弄琵琶的两个歌女得到授意,也一改先前低沉缓重的调子,转而换了一曲欢快轻巧的当地采茶的小调。

屋外,伙计们开始陆续上菜,临近饭点,酒楼里渐渐热闹起来。

这顿酒宴很是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大家推杯换盏,锦曦则是以茶代酒,在美食和美酒面前,倒是一个个都很欢快和谐。

一顿饭吃的正酣畅的时候,外面一个做厨子打扮的人急匆匆进来请示。

“钱员外在二楼的菊阁举办家宴,听说我们酒楼新到了一尾金色大鲤,点名吃清蒸金鲤。还点名要师父您给亲手制作,这才过来请您…”

“我平日里可没少教导你们?手把手的教,你们别的都学的有模有样,咋这清蒸金鲤就畏手畏脚的呢?蠢材!”洪厨子正喝着小酒,有点不高兴道!

“师父啊,那清蒸金鲤,一直是咱们酒楼的压轴菜,也是您的拿手招牌菜,金鲤又是不常见的稀罕食材,我们怕给弄砸了到时候不好交代。”洪厨子的手下陪着笑嘀咕,洪厨子眼睛瞪起来。

这边,谢掌柜摆摆手,对洪厨子道:“小顺子担忧的也在理,洪厨子,你是我们茗山阁挑大梁的,好多新老顾客都是冲着你的手艺过来,你就去一趟吧!”

胡掌事连声附和谢掌柜的话,也道:“…何况,那钱员外可是咱望海楼的老顾客了,每每在咱们茗山阁设宴,那是回回出手阔绰啊,那样的金主不能得罪。老洪,钱员外抬举你,你赶紧的去一趟,给人把鱼做好,这里你的酒,我照样给你留着!”

洪厨子嗯了一声,起身拉开椅子,大踏步去了屋外,屋子里,继续推杯换盏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屋外突然传来洪厨子愤怒的声音,屋里的人都一脸困顿,看着屋门推开,洪厨子腰间系着一条围裙,黑沉着脸进了门,绕过屏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像跟谁置气的样子。

后面,先前那个打下手的小厨子也一脸苦相的跟了进来。

谢掌柜放下酒杯,诧异的看向洪厨子,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金鲤蒸好了?”

洪厨子一摆手,犟着脖子道:“什么人哪那是,仗着手里有俩臭钱,就跟谁都装大爷?老子我剃头担子一端热,那金鲤谁爱蒸谁蒸去,反正老子不伺候!”

谢掌柜脸色沉下来,看着洪厨子,嘴角动了动,想训斥于他,但碍于洪厨子的精湛厨艺和在外的声名,生生忍住了,只扭头问那跟进来的大下手的二厨:“倒是怎么回事?”

那二厨躬身跟谢掌柜还有桌上的诸位回话道:“师父领着我去出门后,先去二楼的菊阁钱员外那招呼了一声,得知钱员外今日设家宴,主要是宴请族里一位从府城回来探亲的叔叔。那钱员外的叔叔是个花甲子的老者,师父便关怀的提醒钱员外,那金色鲤鱼性发,一般上了年纪的老者,抑或是生有病痛或是疮、疱、疹之类的人,是不宜食用的。”

谢掌柜微微点头,锦曦也是暗暗点头,确实如此,鲤鱼本身就是发物,何况金鲤呢?所谓病从口入,经营酒楼这块,基本的一些饮食常识是必备的,并且,根据食客的需要个实际情况,有时候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议也是应该的,洪厨子做的没错。或许,只是在表达的时候,这方式有点不太妥当,瞧瞧他此刻那红脸张飞的样子,就可窥见一斑了。

“那怎么闹成这红脸关公样?”谢掌柜扫了眼洪厨子,问那二厨。

“钱员外不领情,说他叔叔身子骨素来健朗,没病没灾的,说师父是赌咒。还将银子拍在桌上,说他们就是冲着那金鲤来的,又不是给不起银子,今个不见到那清蒸金鲤就不罢休…”二厨嗫嚅着道。

“哎呀呀,我说老洪啊,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胡掌事一脸急色的埋怨起洪厨子,道:“那钱员外可是我们酒楼的老主顾,是金主啊,你怎么能得罪他呢?”

“就是嘛,你说你不过是一个烧菜的厨子,又不是那皇宫的御膳房大厨,人家出得起银子,你这撂啥摊子?再说了,人都亲口说他叔身子健朗…”采办的李管事紧接着胡掌事的话风,跟着数落洪厨子。299

第三百章 要你心服口服

洪厨子气的不轻,朝这两人瞪圆了眼,起身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说健朗就真健朗了?花甲子的老者,有哪个敢拍着胸脯保证身上没点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儿?吃的时候不忌口,回头出了啥岔子,又得赖上我们酒楼,因为鲤鱼出的岔子,以前我们酒楼又不是没有过?你们俩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痛,横竖,这鱼我是不做了,你们爱做你们给人做去!”

锦曦眯了眯眼,这洪厨子,骨子里还是个刚正且倔强的人啊,有责任心,不是那种为了赚钱,就什么都不顾的。锦曦忍不住对他多了一丝欣赏。

“哎呀呀,你这是什么态度?当着谢大掌柜和新东家的面儿,你一个做厨子的,给你三分薄面你还真就撩蹄子了?”采办的李管事也霍地站起身,挺起圆圆滚滚的大肚子,拍桌道。

谢掌柜把茶盏重重一顿,双目威严的扫向他们二人,喝道:“撇下客人在那,自己倒先内杠上了?都给我闭嘴,坐下!”

洪厨子和李管事互瞪了对方一眼,都气鼓鼓的坐了下来。

“胡掌事,这事你怎么处置?”谢掌柜转首问胡掌事,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掌事,在总号,除了上面的文东家,和自己,胡掌事应该算是二把手。而且这个人一贯出事玲珑,谢掌柜习惯性的就询问他。

胡掌事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最后落在锦曦的身上。

他起身,朝锦曦拱了拱手,做出很恭敬谦虚的样子道:“承蒙谢掌柜抬举,可有新东家在此,自然是由新东家做主了,我胡某人哪里敢越俎代庖呢?”

锦曦微微一愣。这胡掌事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呢,处处将矛头引向她。这个人,看来要注意了。

“胡掌事,你小子少在那阴阳怪气,新东家位置再高是不假,可那年纪摆在那。该怎么处置你就说怎么处置,别这个那个的,我老洪听的烦心!”洪厨子一撇头,抢在锦曦前面将胡掌事给挡回去了。

胡掌事被顶撞,一点都不气恼。反倒对锦曦陪着笑,似在跟谢掌柜他们解释似的,道:“我胡某人若是没记错。新东家跟咱也算是同行,她起家的虽是杂货铺子,可那千里香小吃铺和县城小北门的千里香排挡,如今在县城北街那一块的贩夫走卒和小老百姓里,可是很有口碑的哟!”

谢掌柜不禁眯眼多打量了锦曦一眼。锦曦坐在那,手指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杯盖,脸上依旧挂着宠辱不惊的浅笑。

“…新东家都能把小吃铺子,打理的这般好,那在食材和烹饪方面,铁定也是能顶大梁的呀…”胡掌事的恭维声还在继续。

洪厨子一摆手。打算胡掌事的话,站起身梗着脖子道:“少扯了,金色鲤鱼能跟一般的食材想必吗?连我那几个带了两三年的徒弟们都不敢轻易接手。你推新东家出来,那不是更不顶事吗?罢罢罢,我这去给那钱员外做,横竖我是规劝过了,到时候出了啥岔子。跟我老洪没干系就是!”

洪厨子说完,抽开凳子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诶。你刚不说那鱼钱员外那老叔叔不能吃嘛?怎么又去做呢?这不摆明着去坑害人嘛!”矮矮胖胖的李管事在一旁咕哝。

洪厨子刹住脚步,扭头看了一眼谢掌柜,道:“我琢磨点别的法子,看能不能把那鱼的发性给驱除些!”说完,扭身出了屋子。

锦曦对洪厨子去除发性的法子来了兴趣,也立起身,道:“诸位,我要去观摩下洪师父做清蒸金鲤,告辞片刻。”

“新东家,请稍等。”谢掌柜也站起身,洪厨子这样怒气冲冲出去,谢掌柜很不放心,想要过去看看,道:“我随你同去。”

谢掌柜和锦曦都要去后面的大厨房看洪厨子弄金鲤,其他人也都坐不住,眨眼功夫,雅室便人去屋空,留下墙角一隅那两个伴奏的歌女大眼瞪小眼。

后院大厨房。

谢掌柜和锦曦一行浩浩荡荡赶到的时候,洪厨子正吩咐手底下那两个徒弟,从一旁的清水大缸里,捞出一尾约莫两斤出头的大鲤鱼。在阳光下,鲤鱼披着一身金灿灿的光,煞是威风漂亮!

洪厨子扭头扫了眼这边追过来的一众人,也不招呼,转过脸去接着吩咐那两个徒弟备盐,调热水,取米醋等等。

锦曦打量了一番后面的灶房,一圈下来,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大酒楼的厨房跟她那小饭馆的铺子厨房,就是不一样!

这规模,这人员安置,一看就是大酒楼的手笔。大大小小的锅,灶台,炉子,就有不下五六十口,伙计们也是分工井然。

洪厨子那边准备的差不多,要开始动手了。锦曦和谢掌柜自然是被别人簇拥在最前面观看。

前面的小水池边的磨石旁,洪厨子先是利落的将那金鲤给宰杀,掏出内脏清理干净。接着,他开始用生姜头,沾着米醋调和的盐水,在那鱼身上来来回回的搓。

边上就有人忍不住询问,洪厨子头也不抬,懒得搭理。

这个洪厨子,还是一个有些傲的人,锦曦暗想,不过,这种法子,用来驱除鱼腥味是很凑效,对于驱逐鱼肉本身的发性,好像是没什么作用的吧?

“师父,茶油来了!”又一个徒弟端来一小碟热腾腾的茶油,茶油还在冒泡。

“剥两头蒜,泡在茶油里,给塞到这鱼腹中去!”洪厨子吩咐道。

边上的人,包括谢掌柜在内对这一块都是外行,一个个看的一头雾水。

在等待蒜头泡茶油的过程中,洪厨子蹲在一旁,手里拿着那条金鲤,边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的议论起来。这时,前面跑堂的伙计气喘吁吁跑来,道:“洪师傅,钱员外那催了好几遍,脾气很暴躁,问清蒸金鲤还要多久?”

洪厨子没好气的一摆手,道:“蒜头在茶油里不泡足一盏茶的功夫,是起不了效用的,你去跟他说,想要吃就得等着!”

谢掌柜皱眉,幸好老洪是在后厨做事的,对顾客这样的态度,这要搁在前面真是犯了大忌。

谢掌柜抬脚正要亲自去安抚钱员外,脚步顿住了。他扭头目光在锦曦身上停下,似笑非笑道:“新东家,如今前面的老顾客在闹脾气,这事,该如何处置呢?我们想讨东家一个主意!”

锦曦正在思索蒜头泡茶油的效用,谢掌柜兜头就把这个‘难题’丢过来考验她。

锦曦暗笑,谢掌柜还真是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来看待了,对于顾客催促发脾气这种事情,她在千里香可没少遭遇,这不稀奇。

锦曦打住心神,目光在胡掌事的脸上略停了下,对谢掌柜道:“胡掌事待人接物让我想到了春风拂面,他说话也是进退有度,且和颜悦色,给我感觉很是愉悦呢。由他去安抚,是不二人选。再许诺钱员外,等会酒菜上面再给他做点春秋,许会更好。”

所谓酒菜上面做春秋,也就是免费赠送个两旁小菜。

谢掌柜眯了眯眼,也捕捉到新东家话里的意思,她只提在酒菜上做春秋,却没说结账的时候给优惠。谢掌柜下意识额首,不错,有点商人的样子。

胡掌事才不愿意去碰钱员外呢,手里有钱,就目高于顶,但是,谢掌柜却不给他回旋的机会,很干脆的将他打发走了。

这边,李管事在开始催促洪厨子,洪厨子黑红色的脸上也是表现出一抹急躁,但是蒜头的功夫没泡足,总怕等会不愁效,万一那老者有什么暗疾,又是桌上还有其他人有点啥情况给的,几筷子金鲤下去,可真要被催出来了!

李管事还在那催,谢掌柜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了,洪厨子也蹲不住,拎着鱼在原地打转,一会儿就瞅一眼那蒜头,然后又气馁的继续打转。

锦曦淡淡一笑,往前一步,对洪厨子道:“洪师傅当真是一个责任心强的人,不因时间紧迫而仓促行事,依旧能坚持原则,固守分寸,我很是钦佩。”

“新东家抬举了。”洪厨子斜了一眼,扬了扬手里的鱼,道:“我老洪做事,只凭一点,那就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新东家口头夸赞他那么多也没用啊,要是能,新东家就给想一法子,把那鱼的发性给驱除掉?”李管事又冒了出来,挺着圆圆鼓鼓的大肚子,皮笑肉不笑的道。

锦曦很讨厌这个矮胖话多的李管事,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李管事,你今日可没少对我用激将法啊?”

李管事没料到锦曦会当众跟他撕破脸,也有些讪讪之色。谢掌柜正欲打圆场,锦曦抬手,止住谢掌柜,对李管事淡淡一笑,道:“李管事,你可瞧好了,我要让你晓得,你做的来的事儿,别人也做的来。别人做的来的事儿,你却不定能做!”

李管事脸色冷下来,锦曦说完,目光落在洪厨子手里的那条鱼上,目光炯炯。

洪厨子在来茗山阁之前,可是在府城的一间大酒楼做二厨的,他的师父当年可是在京城御膳房里待过的,那厨艺,至少在洪厨子看来,跟近都找不出对手!

“新东家,我老洪一口唾沫一个钉。你要真能有比我这更好法子,我老洪给你下跪磕头!”洪厨子粗声道。

“要是你只是跟李管事斗气,耍嘴皮子拿我这金鲤开涮,那等会钱员外那怪罪下来,你做东家的自去领去,不干我老洪一个屁!”

第三百零一章 孙玉宝河滩密会

锦曦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跟人争抢风头的,但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在谢掌柜默认下,这些管事的接二连三的试探和考验,甚至李管事步步紧逼的刁难,锦曦觉得自己有必要也进一步。

锦曦看着洪厨子那指天画地的样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撸起袖子上前去,从洪厨子的手里接过那条鲤鱼。在谢掌柜探究的目光中,将那条鲤鱼放在案板上。

纤细的手指,在鱼两腮的地方来回比划丈量了几下,另一手朝洪厨子伸去,目光不斜,吩咐道:“把刀给我。”

洪厨子疑惑的将刀了过去,锦曦接过刀,在手里晃动了两下,然后照准另一只手指按住的地方,轻轻划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嫩白中夹着一丝粉色的鱼肉翻了开来。

锦曦用刀背将鱼身按住,指甲在那翻开的口子处揪出一个小白点,然后用巧劲儿往外抽。

洪厨子已经站到了锦曦身后,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当他看到那鱼的身子竟然又痉挛了两下,细微的兹兹声中,锦曦竟然从那鱼的侧背处抽出一条纤细的白线,跟头发丝粗细。

洪厨子脸上的惊诧越来越深,看着锦曦如法炮制,又从鲤鱼的另一面同样抽出一根白色的丝线,甩在一旁。

“新东家,那是何物?”谢掌柜看的一头雾水:“这样就成事了?”

锦曦已经在一旁的清水里仔细的洗手,闻言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鲤鱼性发,主要是在这鱼筋里面,我把它抽了,发性不说全去,至少七八成是差不多了。再配以洪师傅的那一番烹饪调料,余下的两三分发性也被冲淡的差不多,端上桌应该是无碍的。”

鲤鱼的这一特性,锦曦是前世在某一档走近科学的栏目里,无意中看到的,是经过了近现代解剖和实验。得出的研究结果。在现代。这一常识很多大厨和主妇都是清楚的,但是,搁在这蔽塞的古代,可就不一定了。

锦曦先前抱着兴趣跟来这后厨看洪厨子弄鱼。也正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除了抽筋外。更好的法子。看到至今,才明白,洪厨子怕是还不想晓得筋的作用。

谢掌柜愣了下。鲤鱼还有这种讲究?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质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洪厨子,求证道:“洪厨子,果真是这般吗?”

李管事也看呆了,闻言嗤笑一声,摇头嘀咕道:“我看悬的很,这玩意儿说是筋就是筋啊?戏本子里面哪吒闹海,那剥的可是龙三太子的龙筋,鲤鱼也兴这玩意儿?哼…”

洪厨子正在那琢磨鱼筋,将筋碾碎了在鼻子边嗅了又嗅,看了又看,脸上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欣喜。

闻言,他猛地抬头,朝李管家这边很不悦道:“这回你还真是外行了,这确实是鲤鱼的筋。”

说完,他又跟谢掌柜那激动得喜形于色道:“大掌柜的,新东家这招可真是高明啊,我仔细琢磨过了,这筋一拔掉,这鱼肉里面,颜色都有了些变化。我等会再加工一番,端到桌上去,保证老少皆宜啊!”

是吗?谢掌柜一脸诧异,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是外行,洪厨子能看的出来的,他不一定看的出来。不过,他对洪厨子的话,可是很信任的,老经验老行家了嘛!

他的目光在锦曦的身上深看了一眼,看来文东家选择的了,也不算是地道的外行,至少在饮食这块,也是有几分能耐的。

洪厨子大步进了厨房,将鲤鱼给上锅蒸上,又转身快步出来。

“新东家,我老洪长到三十五,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师父,还从未给别人下过跪。”洪厨子面向锦曦,脸膛涨得通红,一副豁出去的正色模样,道:“愿赌服输,我老洪给你下跪磕头!”

谢掌柜眉头皱起来,即便输了,也不能真要人老洪下跪呀,这新东家,毕竟还是年纪浅不懂事,得理就不懂饶人?这如何做东家统领大局?

这边,锦曦刚刚洗好手,看到洪厨子双膝就要跪下去,没有阻止,却朝不远处的阿财使了个眼神。

阿财几个纵步冲过来,将已经跪下去的洪厨子一把拽起。

“兄弟,你让开,我老洪顶天立地,说了就要做!”洪厨子想推开阿财,不过可惜,阿财那身手可不是他还说推就能推得开的,于是在那里憋得脸红得跟张飞似的。

“洪师傅,虽说愿赌服输,你要下跪也是天经地义。可我记得,我好像没有允诺跟你下赌,所以,你无需给我下跪磕头。”锦曦掏出帕子来轻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头,笑容温和的道。

谢掌柜皱起的眉头缓缓散开,暗暗点了下头。

洪厨子一愣,脸颊肌肉抽动了两下,后退一步,朝锦曦双手抱拳拱了一礼,粗声道:“那就多谢洪家体恤!”

锦曦淡淡一笑,目光环视面前的一众管事和谢掌柜,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诧的表情来,谢掌柜惊诧之余更多了一份探究。

锦曦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管事的身上,李管事已经尽力将矮胖的身躯,往谢掌柜和人后面缩,但是锦曦还是点上了他的名。

锦曦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手指,似笑非笑着问道:“倒是李管事你,这下看也看了,听也听了,不晓得你对我这个新东家,还有和考验和指教呢?”

“李管事,新东家问你话呢,你躲躲闪闪的像什么样?站出来回话!”谢掌柜扭头朝身后灰头土脸的李管事喝道。

李管事吞吐着挪了出来,一脸的讪色,陪笑着道:“东家说的哪里话,我一个采办的小管事,哪里敢跟东家您这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