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十八等人落网,衙门口是要张贴告示的,长桥镇有人来县城看到了,肯定会回去说,一传十十传百,乡下百姓们就都晓得了。再者,梁礼辉那边铁定也会捎信回老梁家。

爹娘不管从哪一方面,都能听到毛十八落网的这个好消息。

“你爹娘是不晓得你扭伤脚的事儿,要不,早赶过来了!”孙玉霞道。

锦曦点头,这是一点不假。幸好那日梁礼辉和周氏过来探望,锦曦跟梁礼辉事先叮嘱了,千万别将她脚踝骨折的事情给爹娘那提。

“阿财的伤势恢复的差不多,我的脚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坐马车回去也是成的。”锦曦思忖了下,道:“今日没有下雨,这样吧,我明日加把劲儿将那账簿的最后一点做完,后日去看望郭海的母亲,等大后日官道的路面被日头晒得稍微硬实些,不陷车轮子,就动身回去!”

三日后,天空一直放晴。锦曦起床后,梳洗的神清气爽。又吃了饱饱的早饭,然后在阿财阿旺他们的陪同下,跟孙玉宝一道坐上马车。去了郭海母子居住的地方。

望海县城布局,是以一条十字形的主街道的躯干,分东西南北四大片区。其中,在不同的片区中,又分布着其他的小格局的十字形街道。如人身上的奇经八脉,将偌大的望海县城连贯在一起,纵横交错。

南片区里面的一条小街道后面,有一条窄紧的长街,因为长街的尽头有一座城隍庙,所以这座街道又叫城隍庙街。

跟小北门这边的大型农贸集市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城隍庙前面这一条长街两侧,遍布各种各样的小铺子。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耍的,以及一些古玩字画的仿制品,都汇聚在这条街。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还有些暗娼在这里拉客。

城隍庙门一侧有一个侧口,连接着里面延伸着的一条小胡同。胡同里面住着的。一半是县城土生土长,最底层最穷困潦倒的人。还有一半。是租给那些从下面来的做买卖的人,不管是何人,但凡将家安置在城隍庙后面的这条小巷子里,那都是到了走投无路,不想风餐露宿的穷人!

郭海母子,如今就居住在城隍庙后街。

据孙玉宝说,王老大夫家,已经于十日前跟郭海那结束了伴读的关系,原因是因为王家的小少爷觉着郭海是个羁绊,是个约束。

王老大夫无奈和惭愧之余,额外贴补了郭海一两银子。郭海母子七日前,刚刚辞掉了原先租住的,北面学堂附近的屋子,搬到了城隍庙后街。

锦曦坐在马车上,马车在行人如织的城隍庙街上缓缓行驶着,锦曦听到车窗两侧传进来的杂乱的声响,微微挑起帘子的一角朝外面的街道上瞟去。

世上熙熙为利来,人间攘攘因利往,区区一条城隍庙长街,却是一副真实人间百态的缩影。

“曦儿,就在这里下车吧,再往前面巷子实在窄紧,马车进不去!”孙玉宝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进来,马车也随即缓缓停靠下来。

锦曦在孙玉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四下扫过一眼,看见前面果真矗立着一座红瓦黄墙的庙宇,朱门上红漆早已剥落殆尽,两侧的石墩上,都被小摊贩给占住了。看见锦曦从马车上下来,那边一个卖猫狗兔子的小摊贩主开始朝这边卖力的吆喝。

锦曦收回目光,在孙玉宝的引领下进了后巷。七弯八拐了一番后,前面传来妇人骂街的声音。随即,前面巷子壁开着的两扇门口,一高一矮两个妇人正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对方叉腰对骂。

因为脚不能疾步,锦曦稍稍加速步伐从中间穿过,虽然不想听,但妇人们口中吐出的那些污言秽语还是免不了钻进耳中。虽然吵架的起因不明,但是两个妇人的彪悍泼辣程度,都是让人叹为观止。与其说是骂街,倒不如说是互相揭露对方夫妻生活的不和谐,以此来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

孙玉宝的一张俊脸都红了,阿财他们几个年轻人,也都一个垂着头逃也似的穿过那一段。锦曦暗暗蹙眉,郭海指不定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怎么也不会搬到这样的地方,跟这样的一群妇人为邻的!

“曦儿,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一家,上回我来过一趟!”孙玉宝指着前面三丈远,一扇破旧木门对锦曦道。

锦曦点点头,朝身后的阿财看了眼,阿财的手里拎着一只包袱卷,还有一摞吃食。阿旺的肩上则扛着一袋子米,一袋子卖芯粉。

孙玉宝上前去准备拍门,门突然就从里面开了,一个嘴角长着一颗大肉瘤,涂脂抹粉,头戴大红花的中老年妇人,从里面被推搡了出来,随即木门啪一声从里面摔上。

阿财扶住锦曦,将她往边上轻轻一带,那个做媒婆打扮的中老年妇人踉跄了两下,就被里面的人推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哼,牛气个啥?认得两个字会写封家信就翘尾巴了?还不是穷的揭不开锅,跟老娘这装清高,也不撒泡尿自个照照,我呸!”做媒婆打扮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朝郭海家的木门上啐了一口,揉着簸箩大的屁股骂骂咧咧的走了。

锦曦眉眼皱的更深了几分,孙玉宝摇了摇头,上前去轻轻叩门,正准备自报家门,门口面传来郭大娘激愤且带着哭腔的骂声:“王媒婆,你去跟那赵员外说,别说五十两银子的嫁妆,就是五百两五千两,都别指望把她那闺女塞给我儿子,我们郭家不要那样的女子做媳妇!”

“郭家婶子,我是玉宝,振邦兄的友人孙玉宝。”孙玉宝面红耳赤的隔着门温声道。

木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拉开,露出郭海母亲一张憔悴苍老的面容。脸上先前的怒容尚未褪去,但看到站在孙玉宝,以及孙玉宝身后,浅笑盈盈的锦曦时,郭海母亲惊讶了一把。

随即怒容彻底的散去,跨出屋来伸手扶住锦曦,目光在锦曦的脚上打量了一下,道:“原来是锦曦姑娘,你们这是怎么过来了?这脚如今怎么样了?来来来,进屋坐着歇着。”

锦曦微微一笑,道:“明日就要回长桥镇了,今日过来看望大娘你。”

郭海母亲愣了下,看到阿财和阿旺两人双手拎着扛着的东西,脸上动容,但随即羞愧的垂下眼,道:“这个地方,让锦曦姑娘见笑了…快快快,屋里坐着说话。”说着,亲自扶着锦曦慢慢朝屋里走去。

走进门,兜面就是一排两间的低矮屋子,狭窄的小院子里,堆满了一些破败的家具,都是些桌子板凳独轮手推车板车石磨什么的。用简单的木头支架,搭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衣架子,上面搭着两件还在滴水的衣裳。

郭海母亲进了右侧那间屋子,端了一条长高凳出来,让孙玉宝和阿财阿旺三人坐,给锦曦端了一把有靠背的矮凳子,又给这几人都端来了茶。

锦曦捧着手里的茶碗,看到碗里面昏黄发红的茶汤,嗅着那气味,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这样粗糙劣质的黄茶,是乡下和山里那些贫穷人家,惯常饮用的。刚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去孙家沟,孙玉宝和孙二虎他们家,基本都只有这样的黄茶,泡出来的茶汤就跟那黄泥巴水差不多。

郭海母亲看着锦曦正盯着手里的茶碗失了下神,正惭愧窘迫着,只听锦曦垂下眼,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在嘴里回味了一下,跟孙玉宝赞道:“好久没喝到这样地道的山茶了,我记得以前嘎婆和小姨最擅长做这种黄茶。”

孙玉宝也是含笑抿了一口,点头道:“可不就是么,咱们山里人,打小就是嗅着这茶味长大的。”

锦曦含笑,可不就是么,如今日子过好了,可是从前穷苦岁月里,也有许多值得追忆和留恋的事情。

第三百零九章 不是强娶,是侮辱!

一碗粗糙的黄茶,就将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感觉,给勾了出来。一旁,郭海母亲看见锦曦和孙玉宝这样说着,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锦曦又喝了一口茶,抬眼瞧见郭海母亲双手扯着衣裳角站在自己身旁,不禁讶异了下。

“郭大娘,你怎么不坐呢?”锦曦问,难道是凳子不够?说着,锦曦作势想要起身相让。

与此同时,孙玉宝阿财阿旺三人就站了起来,把长高凳让出来给郭海母亲坐。郭母连连摆手,道自己日日坐,坐的腰腿酸痛,站着自在些。

这句话的话外音,也就是凳子不够,阿财就跟锦曦请示要去前面城隍庙那块看看马车,锦曦点了头,阿财阿旺一起离开了郭家。来到院子外面,阿旺独自一人去前面看守马车去了,阿财则是抱臂站在郭家院门外面,等候锦曦。

锦曦和孙玉宝坐到了长高凳上,让郭母在小靠背凳子上坐下来。孙玉宝扭头看了眼左侧那间屋子,询问起郭海来。

郭母双手按在大腿上,闻言看了眼郭海那屋,对孙玉宝和锦曦勉强一笑,道:“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出去了,说是去书局那块抄书!”

“那他几时能家来?”孙玉宝又问。

郭母愣了下,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他没跟我说就走了!”

孙玉宝无言,锦曦留意着郭母的神色,轻声问:“郭大娘,你和振邦大哥是不是发生争执了?”

郭母惊讶看着锦曦,苦笑了下,道:“你真是个心细眼尖的姑娘,这都被你瞧出来了。”

孙玉宝和锦曦都吃了一惊,郭家母子相依为命。他对母亲是极其的孝顺。

“郭家婶子,你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么?当然,你要是有苦衷,那就算了。”孙玉宝问。

郭母又苦笑了下,看了眼孙玉宝和锦曦,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你们和我家振邦的交情那么好,我也不妨跟你们直说了吧。”

“我们是为了搬家的事情闹的不悦。振邦相中了这里的租金便宜,东面还有一处买菜的小集市。城隍庙街人多,他不去书局抄书的时候,还可以去城隍庙街给人写信绘画来赚取银钱。可是。我却不想在这居住!”郭母阴郁下眼来,缓缓道。

“振邦兄也是力不从心,这才让婶子你受了委屈,他如今又是跑书局抄书,又是帮人接受书信这类的撰写差事。一面还在潜心钻研学问。在不远的将来,振邦兄定然能有所成就,到那时,婶子你也就跟着享福了。”孙玉宝安慰郭母道。

郭母看了眼孙玉宝,苦笑了下,微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眼底郁郁之色未退。

孙玉宝还欲再度开口安抚好友母亲,见锦曦朝他打了个眼色,会意的把话给打住。

“郭大娘。我舅舅只说对了一半,我猜想,郭大娘定然不是那般计较生活清贫还是富贵的人。”锦曦微微一笑,温和的接过话茬,看着郭海母亲道:“您定然是觉着这一带的环境不佳。怕有碍郭大哥学习,这才想要另换住所的。对不?”

郭母惊讶的看着锦曦,越发的觉着她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连连点头,道:“只有你能懂我的苦心,振邦他,他听不进去!”

“郭大哥满腔孝心,他不是听不进去,而是你们想的没有融合在一块。等他家来,你再好好跟他商量,回头我们遇着了他,也跟他疏导疏导。”锦曦道,古有孟母三迁,就是为了给儿子择取最优秀的邻居。

郭母身为大山里的普通妇人,能有这份见识,也实属难得。锦曦不由对郭母的敬佩之心多了几分。

关于搬家的事情,暂且就说到这里,三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说话,一边等郭海家来。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先前那个被郭母推出屋外的媒婆来。

“这跟近有个赵员外,家境好,有儿有女的。许是振邦前两日在城隍庙前面摆了张桌子,给人写信绘画,那赵员外就此一打听知晓了我们家的状况。”

“这两日,赵员外日日都派那媒婆过来家中,说是相中了我家振邦的好容貌,要把他们家的二闺女嫁给我家振邦做媳妇,还许诺嫁妆五十两银子,县城外面,还有十亩地。”郭母道,在说到这门亲事时,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这事,振邦兄可晓得?”孙玉宝惊问。

郭母摆摆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能自己不去细细打听,就先说给他的理儿?”

锦曦点点头,看了一眼孙玉宝,发现他微微垂下眼去,脸上闪过一丝被触动的,颇为不太自然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可以理解成心虚。锦曦暗笑,孙玉宝应该不是想起了那个对他死缠烂打的鞭子姑娘吧?

孙玉宝似是察觉到锦曦的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打了几个转儿,为了掩饰内心的心虚,他抬眼正色赶紧拉回正题,问郭母:“是该细细打听一番,婚姻大事,不同儿戏,不可草率!”

锦曦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这个小舅舅露出这样窘迫的一面,心里觉着有点好笑。目光随即放过他,也跟着追问:“对呀,郭大娘,那你打听的如何呢?”

郭海满肚子的学问,长得更是一表人才,即便穿着打着补丁,洗的发白的长衫,往那随随便便一站,也是极其儒雅俊秀的。

若是真跟那赵家的闺女有缘,得到老丈人赵员外的一臂之力,对郭海母子在县城立足,甚至为他进学堂,参加科考提供强大的金钱助力。

郭母一提这个,先前按下去的怒容就压制不住的又浮了上来,摇头皱眉道:“那媒婆把那赵家二闺女吹捧的,只有天上才有那样的闺女,我起初也是有点动心,你们可别笑话我贪婪,做娘的,哪个舍得看着儿子这样艰难?要是真有那样的好事,也无不可!”

锦曦和孙玉宝齐齐摇头,不会笑话的。王侯公卿权贵之家,往往儿女的婚事,都是用来进行利益的结盟,作为强强联合的手段。皇家的婚姻就更是如此了。

小小的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郭家,郭母希望儿子能稍微轻松一点,这个不算贪念,是出于母爱。

“不需要去怎么打听,这跟近几条街的人都晓得,赵员外家的二闺女,前面走过一户人家,后来被休回了娘家,如今是养在家里的老闺女,听说,还是个石女…”郭母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觉着自己真是被那媒婆气昏了,竟然把这个当着这二人的面给说了出来,让他们两个难堪。

孙玉宝俊俏的脸上,果真闪过一丝尴尬,他还是一个纯的连女子的手,都没有碰过的。石女那个概念,也是偶尔从那些话本子里瞥见一点,带着神秘也带着悲惨…

而锦曦,却没有郭母预料的难堪和窘迫,也没有如孙玉宝那样的一知半解。相反,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微微蹙着眉头,一副思忖的老成样子。

石女?锦曦沉默下来,这是造物主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玩笑。石女?那就意味着不是真正的女人,无法享受做女人的快乐的同时,也剥夺了她作母亲的权利。

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时代,就算是老光棍,家里有一堆孩子,除非为了找个女人家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们,不然,也断不可能去娶个石女。

赵员外把这样一个闺女嫁给郭海,是一种欺瞒。

“赵员外还说了,若是我家愿意迎娶他家二闺女,他就给我家振邦,在县城找间好学堂,给他弄个名额,好参加科考。新媳妇的两个贴身丫鬟跟着一块过来,是陪嫁也是备下的通房,不过,他家要我们振邦写下一纸字据,立誓将来不管如何,即便飞黄腾达,也不会休妻!”郭母说完,气的手指又开始发抖了。

锦曦和孙玉宝也都皱起眉头,赵员外这摆明着就是仗势欺人,不仅是侮辱,更是一种欺负。

锦曦虽然灵魂是来自现代,但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多,她完全能站在郭母和孙玉宝的思维上去想。

赵家要郭海立下誓言永不休妻,若郭海时运不济,一生如此浮沉清贫,连纳妾的本钱都没有,那么,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都没他的份儿,也就无后了。

再换一种情况,假若郭海寒窗苦读,将来若真是取得了一定成就,纳了妾,那他的孩子们,也都永远是庶出,而不是嫡出。

在这个古时代,越是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家,在嫡庶二字上更是斤斤计较,若是嫡母不准许,庶出的子女,甚至有的都不能记入族谱。那么,郭海岂不是无后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怪郭母要如此生气,甚至将那媒婆推搡在地!

“婶子这事做得对,可惜我是不知晓那情况,不然先前在门口,也要踹那媒婆几脚!胡诌八道的,做什么媒婆!”孙玉宝极其不悦道。

第三百一十章 命运的转折点

“媒婆只是收人钱财,跑腿说话的,她的营生就在那两片儿嘴皮子上,死的都能说活,黑的能说白,舅舅要跟那媒婆置气,那可气不过来呢!”锦曦抿嘴一笑,道。

孙玉宝皱眉摇头,转而问郭母道:“那这事,振邦兄还不知晓吧?”

郭母摇头,道:“我这不敢跟他说啊,又怕那赵家早晚给找到他那里去,振邦那孩子,看着斯斯文文的,内里却是个心性高的,我担心他气到身子…这不,我就想搬走算了,哪晓得怎么都说不通,这可如何是好呢?”

原来郭母这急着搬家的苦衷,还不止恶邻,还有赵家那块。

“郭家婶子莫急,这事我们既然晓得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回头等我找到振邦兄,再私下里把这些跟他好好疏导疏导!”孙玉宝正色道。

郭母心里压着的事情,稍稍得到些释放,孙玉宝还答应会帮她去郭海那做思想工作,郭母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不少。估摸了下时辰,决定不等郭海家来,起身就要去张罗晌午饭。

孙玉宝和锦曦是没打算在这里吃晌午饭的,但是,郭母却往死里挽留。道:“且不说锦曦姑娘一家,曾经对我们有过恩,玉宝兄弟你和我家振邦又是这样的交情,不管如何,过来一趟,怎么着粗茶淡饭也得留下来用顿!”

“玉宝兄弟,锦曦姑娘,我昨日在后面的野地里挖了一些野蒿子,家里还有点上回过端午留下的糯米粉,我给你们揉蒿子耙,那可是我们山里人家梅雨季节惯常做的吃食呢!”郭母兴冲冲道。

孙玉宝和锦曦推脱不得,只能留了下来。

“那我去外面跟阿财阿旺说一声,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振邦兄。”孙玉宝道。起身拉开门去了外面。

“郭大娘,我去帮你做饭。”锦曦道。

“不不不,哪里还要劳烦你呢,再说你腿脚还没大好呢。”郭母道。

“那我帮你塞柴火,在家的时候,我也时常帮我娘做这些呢。”锦曦道。

郭母笑看着锦曦起身,朝自己这边过来,她快走两步,顺势捞起墙角那边木架子上搭着的一面围裙,给锦曦系在身上。然后两人说说笑笑着去了右侧的那间屋子。

郭家母子住的这间小院子,统共就两间小矮屋,郭母住的这间。前面隔成了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灶房,挨着墙壁用泥土巴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小锅台,就架着一口小锅,炒菜煮饭烧喝的水和洗脸洗澡的水,估计都从这口小锅里出。

能够留下儿子的朋友在家中吃顿便饭。郭母心里很高兴。在那挑拣野蒿子,洗干净剁碎,掺入糯米粉里面,一边搓揉一边往里面撒盐和加水,然后搁在一旁让它们自个酵一会。

这边,在锦曦的提醒下。郭母开始来到墙角堆放着的一堆东西前面,这些都是刚才阿旺和阿财给径直搬到屋里来的。郭母一直忙着陪锦曦和孙玉宝说话,还真是没太留意。

这会子。当她看到眼前的这些东西时,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将锦曦他们带过来的那两袋子米和麦芯粉,搁到床上,因为这屋子里,就郭母睡觉的床上相对干燥些。

“锦曦姑娘。你们这趟过来,真是破费了!”郭母看到两大袋子的米和麦芯粉。眼眶都红了,有这两大袋子的口粮,她们母子两个月都不用饿肚子了。

“米和麦芯粉都是家里种的,没有花钱去外面买。郭大娘,你再看看这些。”锦曦道,将两只篾竹篮子上面盖着的红布给揭开,露出里面的物事给郭母看。

一只篮子里面装的,是各种小吃点心和补品,还有两段过夏的布料。天水青的一看就是给郭海准备的,而下面那一段宝蓝色的料子一看就很沉稳大气,则很适合郭母。

另外一只篾竹篮子里,上面并排放着两盒米糕,四筒挂面,两斤五花肉,一条三斤多重的大花鲢鱼,还有些这个时令的瓜果鲜蔬。

“我的天,你们这是…”郭母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转身跟锦曦道:“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要是振邦回来,晓得我接下了你们送来的这么多的东西,铁定会不高兴的,也定然会送过去!”

“郭大娘,你别多想,我们可不是要接济你们什么。喏,我们是过来送礼的,恭贺你们乔迁啊!”锦曦微微一笑,道。

“送礼?”郭母愣住了,郭家和梁家非亲非故的…

“振邦哥跟我舅舅难得投缘,你们母子和我一家也是有缘,咱们两家往后多多走动,亲戚间不就是这样走动走动着,就越发的亲近了么?”锦曦笑眯眯道。

“锦曦姑娘,你们、你们这、这让我说什么好呢!”郭母感动的说不下去,捂着嘴别过脸去,眼眶红了,大颗的眼泪往下直落。

“那你啥都别说了,赶紧给我们大家伙做蒿子耙吧?我都等不及了呢!”锦曦抿嘴一笑,打趣道。

“跟你们家做亲戚,是我们高攀了。只希望振邦他能好好读书,将来挣个前程,也好报答你们家今日的照拂!”郭母在心里喃喃道,那边,锦曦不能多站,已经坐回了灶门口,开始架柴点火,做的煞有其事,一看就是在家里做惯了的。

火势渐渐从灶里面升起,印着锦曦清秀的面容,明亮澄澈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脸上挂着娴静温和的浅笑。

孙家妹子有福,养了个好闺女啊!郭母目光暖暖的看着锦曦,转身擦去眼角的泪水,弯身从篮子里拎出那条五花肉和大花鲢来,高兴道:“大娘晌午给你们做两道硬菜。”

锦曦赶紧起身拦住了郭母,死活不让她将肉和鱼给做了,两人纠缠了好久,最终郭母败下阵来。锦曦只让她动那些蔬菜,给他们做些地道的山里吃食便可。

很快,小小的灶房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响,郭母和锦曦,一个锅上一个锅下,说说笑笑。经过相处,锦曦发现郭母其实很喜欢说话,而且最喜欢说的就是她儿子郭海小时候的事情。

锦曦一边塞柴火一边带着微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振邦想必也跟你们俩说了,我们老家在四山坳那块的郭家村。”郭母用干丝瓜瓤沾了一点油花,挨着锅沿边刷过一遍,将搓好的蒿子饼挨个的贴在那锅沿边上,然后盖上锅盖等待。

“四山坳我晓得,跟我嘎婆家所在的孙家沟隔着两座山头。”锦曦添了一把柴禾,抬头道。

郭母笑了下点点头,接着道:“振邦是遗腹子,他还没出生他爹就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在四山坳,一直是依傍着振邦的大伯过日子。振邦三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位老先生,带着几个仆人。大家伙都不晓得那老先生的来头,只听说是告老还乡的官儿。”

“村里人都说他有学问,过年的时候,那老先生家门前还贴对联,那上面的字,写得可好看了。”郭母揭开锅盖子,将锅里的蒿子饼逐个的翻了一面,披了一点点水,重新盖上锅盖继续焖。

“村里没有私塾,大家伙一辈子吃住全赖着那四面的山,也没谁想过要读书啥的。老先生闲着发慌,跟里正那说,想把村里上了五岁的孩子们都给召集到他家,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这是好事啊!”锦曦道。

“嗨,搁在外面那是求之不得,可在我们那深山老林里面,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大山的太多了。你说教孩子种田刨地,打野猪套兔子,那村人都乐意,读书识字?他们可都没往求取功名那上头打算过!相反啊,还觉着耽误了孩子放牛!”郭母摇摇头,道。

锦曦恍然点点头,那倒也是,因地域的差异,老百姓的思念观念也有差别。搁在金鸡山村这块,私塾里的老杨先生,那可是稀罕的物种呢!老梁家就因为出了梁礼辉这个秀才郎,而腰杆子都挺得更直!

郭母说到这里顿了下,如所有母亲那样,眼底露出骄傲和自豪,道:“振邦三岁的时候,就老喜欢往那老先生家跑,家来还跟我这背啥鹅鹅鹅的歌儿呢!我那会子想着横竖振邦还小,也不能干什么农活,干脆就随了他去耍。五岁的时候,振邦就能用树枝在地上写好多的字了,那老先生还找到我跟振邦他大伯,说这孩子是个做学问的好苗子!劝说我们让振邦跟着他做学问去!不收束脩,笔墨纸砚也都不要我们操心!”

“振邦他大伯没说啥不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啥主见,就随了他去!就这样,振邦从五岁正式跟随那位老先生,一直到十岁,老先生对振邦极其喜爱,振邦几乎是吃住都在他老师家中。老先生说了,我们振邦是块好料子,要好好雕琢。他大伯和大娘听到家里落了个文曲星,也不强迫振邦下地做活。”

“我家振邦的学问,都是那位老先生传授的。我家振邦原来都是个阿猫阿狗的小名儿,那位老先生还给改了名字。姓郭,名海,字振邦。”

海纳百川,振兴家邦!锦曦砸了一番这名字。

仅仅从这名字上,便可窥见那位告老还乡的老先生,对郭海真是极其的欣赏,并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很重的希望。

“老先生说了,等振邦到十五岁,他就带他出山,引导他参加科考。”郭母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了,神情黯淡下来。

锦曦抬眼,晓得命运的转折点到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挫你锐气

从郭海的言谈举止,从王老大夫家的孙子学业精进,从县城书局的掌柜,愿意将抄书这个锲极交给郭海,从孙玉宝愿意与郭海结交这诸多事情,不难看出,郭海这个人,是个有才华的学子。

同时,锦曦又迷惑的是,蔽塞的大山里,是谁教导了郭海?即便是无师自通,那也得要一个点拨和启蒙。还有,郭海既然都这般有才,为何至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中?

这会子,锅里的蒿子饼正在焖的香气四溢,郭母拿着锅铲站在锅台边,惆怅黯然的叙说着命运对郭海的捉弄。

锦曦从郭母口中,也终于解开疑惑,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郭海十五岁那年,老先生定下了出山的日子,郭海的大伯因为激动,所期待的光耀门楣的事情很快就要实现,在动身出山的前一日,郭家备下了饭菜,请那老先生过来算是给他们送程。

老先生也是心情愉悦,饭桌上多喝了好几盅,夜里家去睡觉,就再没醒来。郭母讲到这件事的时候,难过惋惜的直掉泪,锦曦猜想那老先生,必定是喝酒触动,突发一些脑溢血之类的疾病,就这样猝死了,还真是个悲剧人物。

郭海跟随老先生十多年,亦师亦友亦如亲人,心情大悲下,无心一切,于是那年的科考就错过了。

而就在那一年,郭海的大伯因为上山砍柴,摔到了后腰,从此就躺在床上下不来地。郭海的两个堂姐都已嫁人生子,家中剩下一个才三岁的小堂弟,大伯一倒下,家里的活计就都落在大娘和郭母两个妇人身上。

家境的变故,让郭海再无法潜心做学问。大伯常年卧床,药石不能断,郭家的日子一天天难过下去。郭海开始承担起家里的活计,出山科考的事情,就这样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的蹉跎了下来。

直到去年秋末,郭海的大伯在瘫痪了几年后,终于撒手人寰,大娘带着十岁不到的小堂弟改嫁走了。把几间空屋子和几亩地留给了郭海母子。

郭海这才对母亲说,想要重拾学业。于是,郭家母子低价处理了山里的几亩地。还有那几间屋子,过完年正月的时候便出山了。郭海母亲有个妹妹,嫁在山外的长桥镇,十多年没有走动,这趟出山就是过来投奔她的。想让她先给找块住处。再半工半读,于是,便有了现今的这一幕…

“尽人事听天命,郭大娘你不要太难过。”锦曦劝慰郭母道。

“兜兜转转,如今也算是踏出了大山。郭大哥有才华,只是时运稍稍有点不济。有道是风水轮着转,我看啊,郭大哥很快便要拨开乌云见明月。”锦曦道。真金不怕火炼,美玉也有蒙尘的那一顺,重要的在于坚持不懈,郭海就是一个有恒心的人,而且能吃苦。懂得变通。

这也是锦曦一直看好他,愿意对他施以援手拉一把的最大理由。商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郭海和孙玉宝一路谈说着来到自家院子门口,灶房上空的烟囱里,正袅袅升起炊烟。

两人进了院子来到灶房,瞧见的便是郭母和锦曦,一个锅上一个锅下,说说笑笑的场景。跟这段时日来,母亲郁郁不欢愁肠百结的样子不同,此时的母亲,正拿着锅铲站在锅台后面,那种慈爱温详的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种笑,没有带着敷衍,是打从心底的愉悦而笑的。郭海愣住了,目光又转到灶口坐着的少女身上,能让母亲这样难得真心的笑一回,郭海感激她!

孙玉宝和锦曦他们在郭家用过了一顿地道的山里特色的晌午饭,然后动身告辞。

郭海送他们出后巷,看着他们的马车远去,这才折了回来。母子两个打算趁着今日日头好,将锦曦他们带过来的肉给抹上粗盐,给挂到屋檐下风干。那条大花鲢也塞成咸鱼干,可以留着慢慢的吃。

郭海帮着母亲将这些鱼肉都给腌制晾晒起来,孙玉宝先前开导的那些话,让他恍然,原来自己的母亲,是因为顾及他的学业才想搬走。

“娘,我思虑过了,横竖住满这一个月,我明日就去别处找屋子!”郭海跟母亲道。

郭母先惊后喜,看到儿子眼底的惭愧,晓得必定是玉宝兄弟开导了他。当下欣慰的连连点头,但随即又愁下眉来。

“儿啊,这屋子,咱们过来时已交过了一个季度的租金,怕那房东不愿意退还啊!去别处租屋子,几百文钱还要准备的,咱们手头怕是不够…”

“娘,这个你莫焦忧,让我来想法子。玉宝他们今日送来那么多口粮,我们母子两个月都不会饿肚子,挤一挤还是能凑出租金来的!”郭海道,郭母点点头,想到篮子里面的两块料子,欣喜的拉着郭海进屋去看。

“你已经快三年没有添置新衣了,娘把这衣料子给你做一套过夏的长衫!”郭母说着,将布料取出来抖开,要往郭海身上比划,突然,衣料里面抖落出几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几声叮叮咚咚的声响。

“振邦,你快看哪,这是…”郭母惊呼,

郭海过来把地上散落的东西拾起来,放在掌心掂量了几下,神情复杂的对他母亲道:“估摸着,该有十两银子,玉宝兄弟和锦曦妹子这是…娘,这下我们租房子的钱不愁了。”

郭母眼眶红了,道:“那俩孩子,让我说啥好呢…”

以乔迁之礼的由头送来这些东西,实则是不想让自己和娘觉着窘迫,不仅照拂衣食住行,还照拂到他们母子的尊严,这样的思虑周全,郭海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