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蔓儿对这个鲁先生很上心,这是有原因的。

认识鲁先生,还是在连蔓儿开始招揽洗衣的业务之后。山上来浆洗的,多是粗布衣裳,最多也不过是细布的,茧绸的都少见,所以当这位小胡子中年大叔送了一件缎子直缀来洗的时候,就吸引了连蔓儿的注意力。

当然,鲁先生当时吸引了连蔓儿的不仅仅是他送来的直缀。还有他这个人。

就是穿着同样的粗布衣裳往那里一站,什么话都不说,鲁先生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这不是说他长的多好看,而是他身上的气质,让他鹤立鸡群。

连蔓儿当时就敏锐地猜测到,这绝不是普通的力工或者匠人,甚至不是山上的账房、管事。这样气质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件缎子直缀她没敢交给别人洗。庄户人家的女人常年劳作,手都很粗,一不小心就会将这精贵的缎子刮出丝来。连蔓儿将那件直缀交给连枝儿来洗,并嘱咐连枝儿一定要精心。

后来,连蔓儿将浆洗干净、熨烫的平平整整的直缀交还给鲁先生,并收了鲁先生四文钱。

鲁先生很痛快地付了钱,转头就将他所有的绸缎衣裳都拿来了,要连蔓儿照着那件直缀的样子浆洗熨烫。并当即给了连蔓儿一小块银子做定钱。

连蔓儿和连枝儿因此小赚了一笔,而鲁先生的说话行事,更让连蔓儿好奇了。

所以,当老黄再来吃饭的时候,连蔓儿就向他打听,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老黄没有隐瞒。将他知道的包括猜测的,都告诉了连蔓儿。连蔓儿不听则已,一听还真吓了一跳。

原来这位鲁先生,本名鲁孝达,字元直,本来是本朝的一位五品地方官,因为个性耿直不肯同流合污而在官场得罪了人,被罗织了罪名,拿进京城,在刑部受审,最后落了个削职发配。当时正有沈家的人进京,领了旨意要在小沈屯旁的山上为沈皇后建庙。

说来也巧,早在沈皇后在世的时候就有要修庙的打算,当时还请人设计并画了图。那时候正值鲁先生在京,也参与了设计和画图。就有人在沈家人面前提起这件事,为鲁先生求情。

沈家的人打听清楚,鲁先生素有才名,为人正直,得罪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就答应了这件事,向皇帝请旨,免了鲁先生发配的刑罚,让他来到这里为沈皇后建庙效力。

不过,让连蔓儿在意的倒不是鲁先生曾是位五品的官,连蔓儿在意的是,鲁先生是羲和六年的进士。

进士啊,连蔓儿当时眼睛就亮了。她们这方圆百里,还没有出过进士,镇上私塾里教书的先生们也都只有秀才的功名。

这真是天上突然落下了金凤凰,虽然是落魄的,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凤凰。鲁先生是不是官她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鲁先生有这个真才实学,曾经考中过进士。

如果能够让鲁先生做她们的老师,那么五郎和小七是不是在科举之路上更有希望,而她也不用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五郎和小七在私塾学了东西再反哺给她了。

机会难得,一定要让鲁先生成为她们的家庭教师,这是连蔓儿知道了鲁先生的身世后,做出的决定。

她把这件事跟一家人说了,大家、尤其是五郎特别赞同她的决定。

鲁先生在山上并不大管事,是相当于设计顾问一样的存在,沈家给他的报酬还算优厚。鲁先生是个爱干净的人,但是自己却不太会收拾。自从发现连蔓儿这衣裳洗的好之后,就常常送衣裳来洗了。

连蔓儿就借着这个机会,拿了书跟鲁先生请教。一个乡下的小姑娘识文断字,而且还向他请教学问,鲁先生也很是吃惊。吃惊过后,鲁先生就很耐心地给连蔓儿讲解了她提出的问题。

几次下来,连蔓儿发觉鲁先生很博学,堪称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鲁先生能够旁征博引,讲解的既有深度,又生动鲜活,让连蔓儿的视野都跟着拓展了。

然后连蔓儿便有意识地让五郎跟鲁先生接触,五郎也受益匪浅,觉得鲁先生的水平,是私塾的先生无法企及的。

这些天相处下来,连蔓儿发现鲁先生为人正直,而且没什么架子,和他们熟悉了之后,更好相处。稍微试探了一下,连蔓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接下来拜师,鲁先生应该不会拒绝吧。

她在考察鲁先生,鲁先生又何尝不是在考察他们那?毕竟,就算鲁先生再有学识,再会教导学生,如果学生蠢笨没有悟性,那一切也是空不是吗?

连蔓儿一边算账,一边心里打定了主意,晚饭要准备的丰盛一些,今天就把事情给定下来!一定要将金凤凰进士鲁先生圈进家里!

等连蔓儿这边将一天的账目都算清楚了,五郎和小七正好放学回来。

见鲁先生在,五郎和小七都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朝鲁先生行礼问好。

“今天都学了些什么?”鲁先生对小兄弟俩的恭敬很受用,放下手里的书卷问道。

五郎和小七一一答了。

“先生,我有问题要跟您请教。”五郎就道。

“好,坐过来说。”鲁先生温和地道。

连蔓儿就忙将桌子上的账册都收了,又将桌子搬到鲁先生跟前,兄妹三个一起听鲁先生讲学。

直到张氏开始烧火做晚饭,鲁先生这边才告一段落。五郎很体贴地给鲁先生倒了热茶,连蔓儿就到外屋来,跟张氏商量晚上加菜。

“哥,要不,一会咱试试跟鲁先生提拜师的事吧?”等五郎从屋里出来提水,连蔓儿就和五郎商量。

“那敢情好,我都等不及了。”五郎喜道。

要请鲁先生做老师,还得家里的家长出面,才显得更郑重一些。

小七就去将连守信找了回来。

“鲁先生,您在咱庄户人家眼里,那就是天上的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关系到孩子们前途的大事,连守信有些紧张。虽然连蔓儿和五郎提前教了他一些话,比如这“不情之请”,就是连守信刚学到的新词。“…请您教导几个孩子,…也就是缘分,要不然,我们烧高香、多少束修也请不到您。…束修我们肯定尽力承办…”

鲁先生不同于连守信平常往来的人,鲁先生是进士,读书人中的翘楚。因为紧张,连守信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最后把连蔓儿和五郎教的话都忘了,不过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

“先生,做我们的老师吧。”五郎、连蔓儿和小七向鲁先生拜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种菜

鲁先生任连蔓儿三个孩子拜了下去,沉吟着没有答话。连守信紧张的额头都要冒汗了,他觉得是他刚才话说的不好,太粗糙了,把事情给搞砸了。

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把事情给圆回来,孩子们遇到名师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连守信紧张地想。

还没等连守信想出什么法子来,鲁先生已经笑着伸出手,让几个孩子起来。

“没想到到了这,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孩子。我什么都做过了,只这老师还从来没做过。…师生的名分倒是无关紧要的…”

鲁先生的话,让连守信有些摸不着头脑。鲁先生这是答应做孩子们的老师了,还是不答应那。

连蔓儿、五郎和小七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喜色。她们坚持又拜了拜,才肯起来。

“先生,我们以后还是称呼您先生?”连蔓儿。

“嗯,这样就好。”鲁先生笑着点头。

五郎又端了一盏热茶,恭恭敬敬地呈给鲁先生。鲁先生笑着接了。

“先生,您在山上住着,吃住都不方便。要不,您搬我们家住来吧。”连蔓儿又道,这件事她早就想好了,而且也和一家人都商量过。

“对。”连守信这个时候才知道,鲁先生是答应教自己的孩子了,不由得喜出望外。“鲁先生,我们那新盖的房子,特意给您留了一间出来。您搬过来,一切事都有我们照料。我们家虽然不富裕,总比您一个人住在山上好的多。”

“要是先生愿意,还可以住在庙里。”五郎道,“我们跟庙里的住持说好了,要了一间禅房给您。到时候我和小七也能给您端茶倒水,照料您。”

几个孩子加上连守信,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鲁先生心中暖暖的。

被贬官到这里。生活上的不方便只是一方面。满腹经纶,却只能空耗时光,没有能和他才华比肩谈论诗书的友朋,这精神上的空虚才是最让他难受的。

难得能碰上像五郎、连蔓儿和小七这样一心向学又资质上佳的孩子,就如同没有经过雕琢的璞玉,让他想将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当然,连家人的质朴、热情,也让落魄、孤身在异地的他对这个家。产生了感情。

鲁先生自己很清楚,他虽然被贬官,但是以他的才学,若是他愿意。自有高管富贾请他做西席。但是,他更愿意留在连家。在连家他不是西席,而更像是这家的一份子。

连家人都让鲁先生搬来住,这样方便他们照顾鲁先生。连蔓儿更有个小心思,鲁先生住到她们家来,就更不会被人抢走了。

鲁先生时候可以搬来住,又说山上正有些事走不开,要迟些天才能搬来。

一家人自然都答应了。

“五郎和小七可是想着要考科举?”鲁先生正色问道。

五郎点头,小七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鲁先生点了点头。“既然你们拜了我,那说不得了。以后,可不要怪我压力,怕吃苦头!”

“不会的,先生,我们不怕吃苦。”五郎和小七齐声答道。

“严师出高徒,先生您尽管严。”连守信道。

“先生。要不,我给您准备把戒尺吧。要这么宽、这么厚,这么长的。”连蔓儿用手比划着,同时偷瞄五郎和小七。她没有考科举的压力,笃定了戒尺不会落到她的身上。

五郎的眼角抽了抽,斜了连蔓儿一眼。小七更没有掩饰,嘴角往下挂,苦着一张包子脸看连蔓儿。

“好啊。”鲁先生知道兄妹三人在作怪。故意板着脸,点头道。

鲁先生在山上还有执事,并不能全天来教授课业。五郎和小七白天依旧去私塾上学,连蔓儿白天的活动也照常。

新铺子的房子终于赶在春季农忙前盖好了。房子盖好的那一晚上,连守信高兴的几乎一夜没合眼,在炕上躺一会就要起来。去看看新房子。

新铺子虽然盖好了,但是订做的桌椅等还没完成,而且新房子湿气大,不能即刻就住人。庙里这边的房子租期还有多半年,所以连蔓儿一家也没急着把生意搬过去。

天气越加暖和了,前两天还下了一场春雨,虽然雨不大,只是稍微打湿了地皮,但是老庄稼把式们还是因此对今年的年景有了非常乐观的预期。

又是一个大晴天,正赶上私塾的休沐日,连蔓儿一家决定,该种菜了。

一家六口打算先从老宅的小菜园子开始种起。

小菜园是种了好多年的熟地。连守信在前面拿着铁镐,负责刨菜畦。一个小菜园子,被连守信修整出六个菜畦,另外又修整出四条垄。其中三个菜畦种豆角,三个菜畦种黄瓜。

豆角和黄瓜的种法大体一样,就是在菜畦里,靠两侧相隔大约一巴掌的距离,刨出对称的浅坑,然后在浅坑中浇少量水,将催芽的种子牙朝上,轻轻按入泥中,随后再在上面撒上土,将坑大体填平,要将种子完全覆盖,又不能撒太多的土,免得难出苗。

菜地的土很松软,五郎就和连守信各占了一个菜畦,学着连守信的样子,刨出坑来,小七跟在后头,用水瓢往坑里浇水,之后是连蔓儿,一手拿着大碗,一手从里面挑出发芽的种子,安放在坑内,随后就用手将坑填平。

那边跟随连守信的是张氏和连枝儿。一家六口,谁都没有闲着,正好分成两组干活。

对面的菜园子里,连老爷子正带着四郎和六郎在种旱烟。

“都顶用了。”偶尔抬起头来,看见连守信一家六口,尤其是连蔓儿三个小萝卜头埋头干活的样子,连老爷子很是欣慰。四儿子家日子过的越来越好不说,但就说连蔓儿几个孩子懂事、勤快,连老爷子就很替连守信高兴。

无论如何,起码四儿子这一家不用他跟着操心了。

连老爷子欣慰的同时,又想到了其他的几个儿子。

“去叫你大伯来,让他也帮把手。”连老爷子对四郎道。

“就叫大伯,不叫继祖哥?”四郎直起腰,问连老爷子。他很愿意多个人干活。今天除了连守仁,连继祖也在家。那边的五郎和小七同样在私塾上学,可回到家活计一点都不少干。为啥连继祖就不能干活。

“就叫你大伯。”连老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你继祖哥要考试,正是紧要的时候,别让他干活分了心。”

四郎答应了一声,跑进上房,过了好一会,连守仁才从上房出来。

“爹,叫我啥事?”连守仁走到园子门口,并没有往里走。里面因为种菜,地上摆着挖出来的烟苗,泥泥水水的,他怕弄脏了他的鞋和直缀。

“老大,你过来,也跟着我学学咋种园子。”见连守仁穿着直缀出来的,连老爷子又迟疑了一下,“你先去换套衣裳,把直缀脱了。”

“哦。”连守仁哦了一声,却站着没动。

连老爷子看向连守仁。连守仁的身量和他差不多,面皮却随的是周氏,是庄户人家少见的白皙。连守仁的面相,却是了连老爷子和周氏的优点。在连守仁刚成年的时候,连老爷子曾经找过一个很有名的相面先生给连守仁相面,那位先生一见连守仁,就说连守仁是贵人之相,发迹不过是迟早的事。

连老爷子知道有句俗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皇帝家为了江山社稷,要注重培养大儿子。老百姓则没那样的见识,他们只遵从自己的内心,疼爱小儿子。

连老爷子自认比小老百姓多了一些见识。他认识到,为了一个家族的兴旺,大儿子非常重要。这些年,他也一直是遵从着这个观念来行动的。

只是,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连老爷子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将目光从远处又拉回到连守仁的身上,不觉心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