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蔓儿想了一会,不觉冷笑。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连家老宅,历来就是这样的行事。连老爷子在的时候如此,连老爷子不在了,剩了周氏,依旧遵循的是这样的“规则”。连家老宅。什么时候有过公平了?

没错,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公平。每家每户,都有类似的现象。只是,在连家老宅,这一切都太过了。

然而。积重难返,某些不合理的事情一旦日久天长,竟能成了定例。成了它自己的“理”。

积重难返,连老爷子和周氏的小王国,一直是按着他们自己的规矩运转的,并且还会这样运转下去。而连蔓儿她们,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有幸脱离了这个小王国的人。

“虽然是这么说,恐怕他们还是不愿意走。而且。这院子是我爷留下来的,搁到外面去说,都得说他们不对,但要撵走他们,恐怕也不能服众。”五郎沉默了一会,才又缓缓地道。

若是连守信这样说,周氏立刻就要撒泼。但是五郎这么说,周氏却不敢。

“我知道,这事不好办。”难得地,周氏竟然说了这么一句通情达理、体贴人的话。“过去,我也忍着,没说。可如今,如今,你是举人老爷。你说一句话,比啥都有用。”

“奶,正因为我哥是举人了,现在说话办事,比过去还得更注意几分。朝廷上面有人监察,就是咱这十里八村的,人家看着我哥做的不对,人家还能往上面递话,到时候我哥可要挨罚。”连蔓儿就笑着道。

“树大招风,还得防着那些小人说三道四。咱不往远里说,就说你老人家,要是有啥不高兴,背地里说了我哥两句,或是咋地咋地啦,有心人知道,或许就要当做把柄拿捏我哥。…虽然是隔了辈分,没道理直接牵扯我哥,可那些人或许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或许想着,能给我们添点堵也是好的那?”

连蔓儿笑吟吟地说话,又挑了挑眉,看着周氏。

“这么大的一件事,弄不好,还得我哥拼上他的前程那…”最后,连蔓儿又说了一句道。

连蔓儿的话,题目做不不可说不大。周氏又是最怕官,且对外面的世情颇为懵懂无知的。听了连蔓儿的话,周氏就被镇住了,半晌无语。

然而,她又实在受够了连守义,自己有拿连守义没办法,她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周氏虽然怕官,对外面的事情懵懂,但她依旧是个聪明人,对自家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坐在那琢磨了一会,周氏慢慢地就琢磨出一些味道来。

“这个事,就这样大?!…我老天拔地,土埋到脖子了,我还能活几年。我不是那没脸没皮的,我说了话,那就板上钉钉。这个事,是我最后一次朝你们开口。我就坐这发个誓,再跟你们开口,我都不是个人!”

“我也就坐这个炕头上,大门我都不出。你们的事,我啥也不知道,我也啥都不管。隔辈人,我对你们没啥贡献,我都知道。我这个嘴,…我从来没说过你们啥。往后,更是一句话我都不会说。这个,我也能发个誓。”

周氏赌咒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提出要求,而且还保证,不会乱说话、乱闹腾,给五郎这几个孩子的名声上抹黑。

“你爹,那讲不了了,那是我儿子。我随口说说,那有时候也是讲不了的。…往后,就是他,我肯定也少说。”

说到连守信,周氏却没有把话说死。而张氏,周氏则干脆就避过不提。

“奶,看你说的。就算你今天这么说,明天转眼就忘了,我们还能跟你叫这个真?”连蔓儿就又笑着道。

似乎当初向她们要十亩麦地的时候,周氏也说过以后再不提要求的话。

连蔓儿这样说,周氏的老脸就是一红。说实话,她也没想到连守义的事情会闹到这样,她又有求到连守信这一股的这么一天。

关键是,这件事连守信还办不成,还得五郎、连蔓儿这两个孩子出力。

虽说,没有她生下连守信就没有这几个孩子,但这几个孩子毕竟不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她对他们,远没有对连守信的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对这几个孩子,她是心虚的,虽然她面上不露出来,也从不曾跟人这样说过。

但是,心虚就是心虚。

她的心虚,还不仅是因为隔辈人,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几个孩子的 ,是和连守信、张氏两口子不一样的。她根本就拿捏不了,而且几乎次次都处于下风。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事实上,她是有些惧着这几个孩子。

小七还好,她第一个惧的是连蔓儿,第二个是五郎。

“…求人啊,不低头不行啊…”周氏突然喃喃地道,就从炕上支起身子,从盘腿而坐改为双膝跪下,并抬起一只手。

“日头就在外头,那还有供的胜龙佛,我发个毒誓。”周氏跪在那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竟真的发了毒誓,“…让我头顶流脓、脚底生疮,从嗓子眼烂到肠子里…”

周氏说话毒、凶狠,对别人这样,对自己,她也狠的下来。一番毒誓,让听着的人都觉得脊背发寒。

周氏发毒誓,自然有赌气,赌狠的意味,但是毒誓就是毒誓。周氏是个极胆小的人,又和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妇女一样,对于迷信的那一套深信不疑。看她发誓的时候脸色铁青,两手颤抖的样子就知道,她这是认了真。

周氏发了誓,小周氏就忙上前来扶着周氏坐下,一面还很不赞同地盯了连守信一眼。旁边的商怀德则咕咕哝哝的说些安慰、圆场面的话。

周氏发誓,连守信脸上略有不忍,五郎和连蔓儿却都松了一口气。

即便是周氏不开口求他们,周氏和连守义的事情,他们也要想法子解决。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连守义和周氏隔三岔五地闹腾,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他们可以当做不知道。但是以后,却不能这样了。

这并不仅是因为五郎中了举,小七考中了秀才,为了兄弟俩以后的前程。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五郎该说亲了。老宅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总归说出去不大好听。等新媳妇进门,见了老宅的光景,难免要受惊。她们自家宅院里早就治理的“海晏河清”,也是时候收拾收拾老宅了。最起码,得让他们变得不那么“吓人”。

连守义过去怎么闹,她们都没有管,也是为了今天。一举就可以同时降服住周氏和连守义这两个最大的祸头子。两个人虽是本性难移,但是从今往后,在她们跟前,却要安安分分,遵守她们定下来的规矩。

现在,周氏发了誓,接下来,就是具体如何压服连守义。

第九百零八章 逐客

连守义和何氏都是一大早就出了门,现在并不在家里。

“…知道他俩去哪了吗?”连守信就问。

“他们俩人能去哪?”周氏就撇了撇嘴,厌恶地道,“他们没啥正经的地方去, 媳妇就是哪都串,就是不着家。 那…更没正经事了。”

周氏说的都不错,只是毫无价值可言。

连守信就又看向连守仁、连继祖。连守仁和连继祖都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连守义和何氏的去向。

“芽儿知道不?”连蔓儿一眼看见连芽儿,就问了一句。

连芽儿似乎吓了一跳,过了一会才明白连蔓儿是在问她,也忙摇头。

“她啥也不知道。那两口子啥也不跟她说,…根本就不管这个孩子了。”周氏就道。

没人知道连守义和何氏具体去了哪里,可还是要将两个人找回来。五郎就叫了一个跟随的小厮进来,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让他回家里找人,分散开在三十里营子和附近的几个村屯寻找连守义和何氏。

“…就说有要紧的事,务必马上回来。”五郎最后又向小厮使了个眼色,意思告诉他,即便是连守义和何氏不愿意回来,硬拉也要把人给拉回来。

打发人出去找连守义和何氏,众人在老宅等待。连守信、五郎、连蔓儿都和周氏没什么话说,连守仁和连继祖也不敢开口,商怀德却趁机拉着连守信唠了起来。

商怀德能有什么正经事,也不过是些闲话。

连守信不大喜欢,却也应付着。

连蔓儿就和五郎交换了一个眼色。兄妹两个都觉得商怀德和小周氏没眼色,连家处理这样的家务事,他们不知道回避,反而眼巴巴地在旁边瞧着。

固然是周氏打发人请他们来的。可看人家大周氏是怎么做的。商怀德那么精明的人,会真的看不出眉眼高低来?连蔓儿当然不相信。明知道他们不喜,却还赖在这里,商怀德和小周氏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这两个人的小算盘也不难揣摩,说白了,不过是想增加些存在感,让连守信他们不要小觑他这一家,如果能寻到机会得些好处,就更妙了。

除了这样的小算盘之外,这两口子这么做。还和他们的性格、为人有关。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周氏那样有教养、知进退的。

商怀德和小周氏这样,在庄户人家看来。就是讨人嫌。

如果连老爷子还在,根本就不会请他们来。现在,五郎已经答应了周氏的要求了,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也不方便外人在场,商怀德和小周氏完全没有必要再留下来。就是周氏,也没必要再坚持留下他们。

“…表姨在家干啥那,今天怎么没一起过来?”连蔓儿就笑着问道。

听连蔓儿管商宝容叫表姨,商怀德的脸上几乎笑开了花。

“你表姨不是过两天就要出门子了吗,正在家准备那。”商怀德一面就笑呵呵地答道。

连蔓儿笑了笑。抬眼间和蒋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蒋氏立刻就朝连蔓儿笑了。

“那三姨奶和三姨夫爷也挺忙的,正是忙的时候。还费心过来。”蒋氏就立刻接了商怀德的话茬道。

连蔓儿见蒋氏如此机灵、知趣,就又笑了笑。

连守信心里正烦商怀德,只是周氏请了人来,还是他的长辈,他一时不好撵人。这个时候见话说到这里,他自然不会错过。

“哎呀。那三姨,三姨夫,这也没啥事,你们还是回家,料理宝容妹子出嫁的事。那可是大事,一点不能耽误,也不能出差。”连守信说着话,就站起身。

这显然是送客的姿态。

连守信非常不欢迎他们继续留下,旁观连家的家务事了。商怀德和小周氏再想装傻,也装不下去了。两人就都看向周氏。

这个时候,周氏的话是管用的。

“那…那你们就先回去吧。”周氏看看商怀德和小周氏,再看看连守信爷三个,两只手握在一起,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刚才老四跟我说了,宝容的事,给他老丈人那边捎信儿了,到时候老张家肯定来添箱。宝容那天,老四家肯定去人。”

周氏的话音落地,小周氏还没什么,商怀德的脸上就闪过一丝尴尬。

周氏的脾气就是这样,她霸道,不讲理,但在自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从不忌惮表露真意。连家人都习惯了,但是商怀德不是连家人。

周氏这样说话,听到的人都会想,这是商怀德和小周氏背后跟周氏提了这样的要求,周氏叫了他们来,现在要的打发他们走,就将连守信答应了要求的事说出来,作为安抚,或者说,是一种交换。

商怀德的面子上当然就不好看了。

“…就、就这,也不是啥大事,老四和张家大哥,都是大忙人,这、这真是…”商怀德只好打着哈哈,含糊地说了几句,一边就起身和小周氏一起走了。

连蔓儿见这两个人走了,忍不住看了周氏一眼,暗自发笑。要说最后商怀德走的那么快,周氏的那几句话真是居功不小。

周氏对此恍若未觉,一边招呼连继祖,一边就掀开衣襟,从贴身的布袋里往外掏钱。

“…买两斤肉,再买两斤干豆腐,剩下的钱,你看着,再买俩细菜…”周氏看着时辰不早,就吩咐连继祖,去镇上买肉买菜,要招待连守信爷三个吃晌午饭。

主动拿钱出来买菜这种举动,在周氏却还是第一次。周氏在往外掏钱的时候,甚至没有丝毫的心疼的样子。不仅不心疼,她似乎还很高兴。

连蔓儿再次确认,周氏是受够了连守义,为了能将连守义撵走,周氏真是豁出去了。

“娘,你别张罗了。我们也不是外人,一顿饭吃不吃的都没啥。别张罗了。”连守信忙就阻拦道。

听连守信这样说,周氏数钱的手就顿了顿。

“咋地,到时候了,不吃饭啊?”

“估计一会人就能找回来,用不着到晌午,这事就了了。”五郎就道。

“就是,别麻麻烦烦的了。我看家里这事也不少。”连守信也道。

周氏耷拉了眼皮子,寻思了一会,依旧将钱数给了连继祖。

“去,去把菜买了。”周氏挥手,让连继祖去买菜了。

连守信这次也没再拦着,横竖一会他们不会留下来吃饭。周氏如今也不缺那几个钱,买些菜回来,她自家照样可以吃。连蔓儿更是觉得,撵走连守义,周氏自己怕是也要庆祝庆祝的。

又过了约两刻钟的工夫,连蔓儿就听见院子里脚步声响,是连守义和何氏被人给找回来了。

连守义和何氏前后脚地进了屋,周氏盘腿坐在炕上,腰板挺的溜直,离她不远的连蔓儿就察觉道了,周氏的身子有些僵硬,周氏紧张了。

连守义却是松松垮垮的,何氏也跟没事人一样。两人进来,先是大咧咧地招呼了周氏,也不管周氏应不应,然后就都堆了满脸的笑,跟连守信、五郎和连蔓儿打招呼。

这两年,除了因为没有了管束,更加邋遢之外,连守义和何氏的变化都不大。连守义的眉间只多了两道皱纹,那是和人赌钱着急急出来的。而何氏却看不出任何的变化。没心没肺的人,总是活的比较自在,没牵挂。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摊上了好亲戚,几个孩子都有人人管,两个人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

正因为这两口子这么无赖、不负责,连守信心里很是看不上他们。

连守信也懒得跟连守义废话,就让他坐下,将周氏的意思跟他说了。连守信先还只说了让连守义搬走,连守义立刻就跳了起来。她不敢跟连守信、五郎、连蔓儿争辩,就跳到周氏跟前,冲着周氏嚷嚷。

“…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不是我爹从土里蹦出来让我搬,谁说了都不算。这事打官司我都不怕!娘,你老是我亲娘不?有你老这样的亲娘吗?往外头撵我,你老是想逼死我是不?你老那心里头,还有我爹没有?”

“娘啊,你这不单单是欺负我,你这还是欺负我爹。你就不怕我爹知道了,半夜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