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去擦地板上的血,但伤口未凝结,血争先恐后向外冒,那抹布就要被鲜血浸透。他最终跪在地上,久久的,一言不发。维克吓得躲到角落,傻傻看人类男男女女无聊胡闹。

我紧锁房门,憋着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虚弱不堪,先前无非色厉内荏,骑虎难下。做夏青青时总爱端着架子,连吵架都不会,唯一拿手的就是哭,高兴也哭,伤心也哭,被欺负当然还是哭。

然而最没用最廉价的是眼泪,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

从今往后我就是泼妇,是悍妇,是前门大街上骂人一小时不喘气的老大妈,可以流血流汗,可以打架扯头发,就是再不要为秦暮川掉一滴眼泪。

我的口号响亮,睡觉的搭配却光怪陆离。始终坚信自己是人类的维克小朋友死赖在我床上不肯走,而它的混蛋主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床薄毯,就躺在我床下将就着睡觉。

夜里凉得很,他便可怜巴巴缩成一团,过不了两天重感冒,病怏怏我在家里,占了我的床还给我装死装娇弱,你不理他,他下一刻就要吐血而亡,横死当场。

人人把我当保姆,平时享乐丢一边,生了病排着队来找,半夜接邻居家混小子求助电话,病得话都说不利索,他家老爸和后母又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快活,小保姆懂什么,只会一个劲大呼小叫,只剩下我活该搭理他。

夜里狂风暴雨,真像是电影里要发生点什么的预兆。

随手抓一件粉嫩嫩的开衫就要出门,秦暮川这回也不难受了,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同不明真相的维克一齐将我怒视,“这么晚跑哪去!”

我本想回一句管你鸟事,但又觉得太过幼稚,纠纠缠缠下去没个尽头,于是摆出最礼貌姿态,批注:是我所能够做到的,对待秦暮川礼貌的极限,“你在电话里不是早就听清楚?我得带邻居家孩子去医院。”

他咬牙,警告说:“不许去。你有一点做女人的自觉。”

“你最好病死在这里!”他被我手里的钥匙砸中,捂着额头一脸愤懑,当然,这憋屈又无处发作的感觉我最了解,如今换他来尝,秦暮川这样骄傲自负的人怎么忍得了?弄不好我一回头,他已经想不开爬上天台跳楼,遗书里还要诅咒我孤独一世。别感慨别疑问,他就是这种人,我再了解不过。

去到程未再家,也不过五十米远,我已经淋得浑身透湿,比床上高烧到头晕眼花人事不省的老程同学更狼狈。摸一摸他额头,其实并不十分烫,他只喊头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像喝醉了酒,拉着我喊,“青青,青青你不要不管我。”

“不许乱撒娇,我现在打电话叫计程车来,你起床换衣服。别指望我把你扛出去,你要动不了就乖乖等一个小时之后救护车来招呼你。”

他老老实实挣扎着起来穿衣服,这小子穿得实在清凉,就一件棉裤子,赤膊上阵。我拨电话,顺带瞄他一眼,就是一小孩子身材,没得半点看头,皮肤白,看起来算细腻,唉,我难道真要玩老牛吃嫩草?

出租车号码还未找到,秦暮川的电话就进来,开场就下命令,“你把人带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我迟疑,他已急着为自己辩解,“你别忘了,我也是重感冒,不去医院真要死在你家。”尔后挂断,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这样也好,外头瓢泼大雨,省得我四处奔波。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带好钱,车已经来了,你给我多穿一件外套。有本事就不要生病,真把自己当钢铁侠。”

世上有一种人,越骂越得瑟,显然,我眼前虽然虚弱却笑得一脸明媚的程未再算是其中翘楚。笨熊似的扑上来抱我,而我重心不稳,脚下一滑,连带着俩人都摔在床上,床上面是我,我上面是傻呆呆的程未再,这厮趁机揩油,在我怀里左蹭蹭右蹭蹭,嗲声嗲气说:“青青,我好想你,她们没一个比得上你。青青……你以后就算不给亲嘴,我也认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拧一坨肉一百八十度旋转,他可真能忍,愣憋着一声不吭,呼哧呼哧在我耳边喘气,嘴唇非主流似的嘟得老长,就要碰到我的脸,最终还是被我一巴掌拍回去,转过脸,秦暮川面黑似阎罗,阴沉沉站在卧室门口,“抱歉,打扰两位好兴致,准备好了说一声,我是免费司机。”

程未再急急忙忙爬起来,“秦叔叔你怎么来了?”

秦暮川一肚子火气生生被“秦叔叔”三个字憋回去,他哪好意思不分青红皂倍地对小辈发火,光知道恶狠狠瞪我,“走还是不走?”

程未再满是不解,我拍他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问。”

于是出发去医院,两个病号轮流看,程未再的病情显然更加严重,我陪他去照胸片,丢下秦暮川坐在急诊室休息区发愣。

程未再的感冒拖太久,烧成肺炎,医生建议留院观察,这孩子闹脾气不肯,愣说医院有鬼,他不敢一个人住,当一大屋子病人都是死的。

谁拗得过他?

我留在急诊楼内陪他输液,迷迷糊糊便窝在医院硬梆梆的椅子里睡过去。醒来身上多一件外套,旁边的病人却精神矍铄,伸过来手臂给我看,瞬时令人一个激灵,他白皙结实的手臂上浮起几个字——“老程爱青青”。浮雕一般长在皮肤上,怪渗人。

程未再得意地解释道:“我有皮肤划痕症,随便什么划过皮肤,就会有隆起的痕迹。刚趁你睡觉,用指甲写的,怎么样?感动不感动?”

“你干脆让我在你背上写‘精忠报国’,送你去参军。”其实我更想说,给你左边脸写‘贱’右边脸写‘人’,怕他一激动拔针头,话到嘴边咽下去。

他却只顾着乐呵,这就要脱衣服,十分猥琐地对着我眨眼,“行啊,等咱们回去,你想往哪写就往哪写,我不都是你的人嘛。”

“对不起,鄙人无才无德,要不起你这样的天皇巨星,全民偶像。”

“青青,你讽刺我。”谢天谢地,他总算有一回听出来讽刺意味,没真当我夸他。

我点头,不吝啬嘉奖,“孺子可教也。”

“青青——”

“嗯?”

他开始敞开心扉告白,“我跟娜娜亲过嘴了——”

我随便答应一声,裹紧了衣服又想睡,鼻尖萦绕着的都是秦暮川的味道,他最爱干这种阴魂不散缠你到死的事情。

“其实跟陈渺也亲过,不过我那时候就是想试试,你那么傲气,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程未再也不差吧,也不是非得喜欢你吧?想做我女朋友的人多了去了,想亲谁不行?可是我在她们身上,怎么也找不着对着你的那种感觉,青青,你明不明白,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即使跟着你被你骂,也恨不得冲到山顶大叫‘我好爽’的感觉。我这才知道,原来谈恋爱不仅仅是亲亲摸摸还有那什么什么的,谈恋爱是这个——”他有把刻了浮雕的手臂往我眼前一横,“你以后就算再怎么骂我,不搭理我,我也不去找别人了。就算死不答应亲我,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宏大的计划!”

说完转过脸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像只等待主人嘉奖的小狗崽。

我懒懒搭一句,“什么计划?”

“等你念完大学,我就娶你,等咱们结了婚,还怕你不尽妇女应尽的义务?”

“你以后少看点日本AV。”我头晕,再懒得理他,偏过头就睡。梦里头秦暮川对着我龇牙,大骂我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然后又在我脚下扑倒,哭哭啼啼喊,青青,请再给我一次机会。秦暮川在我梦里精神分裂,无药可医。

凌晨四点打完点滴,程未再好似又活过来,反之是我心力交瘁,面色灰败,仿佛被这个小小猥琐男吸干了血,命悬一线。

我俩在麦当劳里吃到撑,等到雨停,天边蒙蒙亮才回家,临门还玩依依不舍的戏码,“青青——”

“做什么?”

“要不要亲一下?”

我已经关门,他还在门外喊,“要记得明天陪我一起去打针啊,你不去我也不去。”真当我是他老母。

我去卧室,秦暮川大约吃过药,占着我的床,睡得踏实。下意识去摸他额头,热已经退得差不多。听闻他梦中呓语,温柔唤青青,心中五味杂陈,游走在爱与痛的边缘,我已失掉所有向前迈步的勇气。

昨晚淋了雨,医院空调开的足,我只怕自己也要生病,熬一锅姜糖水就去洗澡,清楚知道自己病后无人照料,便没有那一份矫情去装柔弱。

之后也没顾得上吹干头发,累到精疲力竭,沾着床,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间总觉得盖着一床大棉被,热得出汗,却怎么踢也踢不掉。醒来恨不得自挖双目,我缩成一团被秦暮川攥在怀里,两个人都捂出一身汗,浑身黏糊糊还要纠缠在一起,他那双臂膀也不嫌难受,怎么也不撒手。睁开眼更是习惯性地将我往怀里摁,也不怕憋死人。

只看我一眼,便翻个身,把手横在我腰上,含含糊糊说:“乖,再多睡一会。”都已经十一点,他可真能睡。我嘀咕几句,便又睡过去。再醒来已经到下午,屋内饭香四溢,维克趴在客厅地板上享用它的狗粮,秦暮川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动人背影,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美好场景呈现眼前,我却无措,无所适从。

这曾经是夏青青的终极梦想,而今近在眼前,却并不认为有多么值得憧憬神往。

“程未再来过,我打发他自己去医院,且警告他以后都不许靠近你。”秦暮川稍稍侧过身,望我一眼,便埋头去忙他的鱼头汤。

我仍未睡醒,不太能听得进话。于是面目痴呆地去开电视,本市又有大新闻,城西在建中的楼盘被大雨冲垮,我看见永荣的字号,夏知秋这回有大麻烦,并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麻烦事。去看秦暮川,似乎当真就是居家好男人,模仿得惟妙惟肖。

亲爱的维克,你的男主人才是真正的复仇天使。

阑珊忆梦

我问他:“这事你干的?”

他装傻,忙着照料他的大骨熬粥。

我傻傻穿着奶牛纹家居服,靠着门栏欣赏眼前柔情四溢之背影,语气可算尖酸刻薄,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厌恶,“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可惜他始终以和谐心态面对我的挑衅,分毫不动气,反之好奇问:“你在为夏知秋惋惜心痛?”

“当然,他是我未公开的男朋友。我们暗通款曲已多时,剪不断理还乱。怎么,你居然会不知道?”

他侧过身,一脸笃定,“青青,我不是怪兽,不会突然间一口吞掉你,何必瑟缩成这副样子。你无非是还爱着我罢了,不必假装成刺猬豪猪之类,谨小慎微。”

我被气得血压升高,能听见噗一声脑血管爆裂,抓起拖鞋就扔过去,十分精准地砸在他背上,秦暮川皱了皱眉,依旧是不动如来,谁也无处挂碍。

“生气是被说中心事后的恼羞成怒,你爱我,青青,你戒不掉的。”

“你去死!”我真想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好,你让我去,我就去。”他笑着说完这句话,却令我遍体生寒,送他三个字神经病,调头就跑,仿佛又猛兽在追。

我在秦暮川的鱼头汤里下安眠药,打包送给夏知秋。可夏知秋出乎意料的孬,或者说他好气量,对待毫无反击之力的仇敌还能以礼相待,带领黑衣保镖数只,杀气腾腾驻扎我家。其实都是纸老虎,不过做做样子,真打起来,也许一群人抗不过秦暮川一个。

我不自觉又把秦暮川当作救世主,不可战胜,无人能敌。

夏知秋很是气愤地指责我,“你怎么这么贱,狗一样,他招招手你就摇尾巴跟上去。”像个正义凌然的大侠。

“咦?你今天才认识我?我就是贱,我就是爱他,爱得海枯石烂不可自拔。”我不生气,真的,一点儿也不,我正享受一大碗鲜嫩多汁的红烧肉,吃独食的感觉妙不可言,我心情飘飘然飞上天,懒得搭理这帮俗人。

他被我气得炸毛,开始摔东西泄愤,我想我足够善良,仍提醒,“摔坏东西照价赔偿。”

他只能恶狠狠瞪我,瞪得眼珠子随时要喷射而出。

我埋头苦吃,夏知秋又问:“为什么出卖他?”

“我只是嫌他烦。”

“你什么时候才肯说一句真话?”

“天地良心,我跟你掏心窝子说话,句句滴血的真啊。”

他再一次气结,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秦暮川醒来,第一句话是,“你居然把午饭都吃完?!”

“我在长身体,当然吃得多。”

夏知秋被忽视,后果很严重。

使个眼色,黑超保镖们上前来,压住秦暮川,呃,这个描述令人想入非非。

夏知秋开门见山,径直问:“你把小霜藏在哪里?”

秦暮川摊手,一脸无辜,“相信我,你不会愿意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咬着筷子坐在一旁看戏,看我的好哥哥面如重枣,比关二爷严肃,我自乐得逍遥。

夏知秋说:“开条件吧。”

“没有条件。”

夏知秋拧着眉,面色阴郁,“你就是要看着她死。”

秦暮川悠然靠在沙发上,笑笑说:“是,我就是要看着她死。”

夏知秋道:“好,不如今天就送你下去陪葬。”

又是打打杀杀老一套,没半点新意。值得一提的是我未曾想到夏知秋与夏凝霜之间关系如此这般好,或者说,夏知秋只是想找个由头对付老仇敌而已。

总不能让他们在我家杀起来,搞卫生太累人。

“你要不要出一百万买我的消息?”我晃着腿,笑嘻嘻做生意。

秦暮川很平静,夏知秋却很亢奋,瞟一眼对手,大笔一挥,签一张单,实在潇洒。

我接过支票,自然要履行给付义务,“在第七精神病院,前提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夏知秋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我暂且定义为愧疚或者变态的亢奋。

秦暮川不再是一派轻松,沉下脸来质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十分讨厌你事事尽在掌握的傲娇脸孔。”我捏着支票,心中一片满足之感。

夏知秋已经开始撂狠话准备撤离,“我们的帐以后慢慢再算。”当然,他解救夏凝霜之后还要等家中老头子示下,不敢擅作主张。

过来牵我手,要将我带离。

说实话,我对重游故地期待已久,也就不再关注我离开时秦暮川欲言又止的神态。

上刀山下油锅不算什么,住过精神病院,扛过高纯度海洛因才是人间极品,我佩服我自己的勇气。谁能比夏青青的人生更离奇。

说起来,夏凝霜,我真是想念你。

第七精神病院坐落在蔓蔓野草荒僻处,你可以看见乌鸦成群,野狗觅食,以及倒塌的电线杆与寂灭的夕阳,唯独缺席的是人烟,是人性,一栋楼仿佛都装满死去的人,踽踽独行,世间无人挂碍。

是生是死,或苦或难,谁人有闲心来管。

我曾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是上帝无法触及的荒芜。

我身负重罪,必须以鲜血、以泪水洗刷。

而今更似局外人,冷眼看山雨欲来,风驰电掣。相同情景换另一人演绎,也可说别有风味。铿锵一声,大戏开锣。她在角落蜷缩,苍白、瘦弱、茫然无措。手腕上留着捆绑过的痕迹,当然还有无数针孔、淤青,触目惊心到令你患上密集恐惧症,头晕眼花心慌慌,撒腿就要跑。

夏凝霜见到好哥哥比看见亲爹激动,尖叫一声扑上来抱住大腿死不撒手。哭哭啼啼无非是苍天啊大地啊亲哥哥喂,终于来救我了。

将自己追求大半辈子的“风度”二字远远抛到脑后,她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里都是一群疯子,神经病。我说我是夏凝霜,是夏桑榆的女儿,夏知秋的妹妹,居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都当我是神经病,都当我脑子进水,哥——哥——还好你来救我……有没有,有没有带那个,我受不了了,哥——我戒不掉的——”

我个人充分相信第七精神病院工作人员的专业素质,不是神经病也保证把你搞出神经病,且回回次次圆满完成任务。这里才是真真的自由乐土,人人生而平等,管你是富贵荣华或是权力滔天,一进第七精神病院的门,通通都是脑子进水的疯子,十八般武艺对付你,一百零八到酷刑等着你,第七精神病院欢迎你。

夏知秋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略有几分尴尬地望向我,安慰夏凝霜一句,回家再说。

那是,回到夏家,要多少没有?

面粉似的堆成山,想做成糊糊当早餐吃都可以。管够一辈子。

夏凝霜依旧神情恍惚,看见我,似做梦一般,突然间发疯,双眼滴血,来掐我咽喉,“你为什么还不死!都是你将我还成这副样子,我要你的命!”

等的就是你来找死,姑奶奶我是谁,散打冠军是也,不但乐得打架,还能抽空吟诗——凝霜眼睛圆又圆,一拳过去少半边。我一边喊救命一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与她厮打对抗,扯头发扇耳光,抓破美人脸,踩踏杨柳腰,与君共享,欢乐无限。

夏知秋给面子,挽起袖子要来拉架,我怎么会让他得逞,嘴里喊着疼、快来救我,一翻身已经将她死死压住,膝盖重重顶在她小腹上,夏凝霜霎时疼得面色惨败,叫都叫不出声来,似失水的鱼,只能张张嘴,痛苦地挣扎。

到夏知秋终于将我们分开,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扇过她多少记耳光,每一次都是如此响亮如此动人,在我脑长按回放键,久久不散。

夏知秋似乎在问我有没有事,需不需要看医生,尔后自问自答,单方决定要找家庭医生来做全面检查,然而,大约是被我的满面红光吓住,竟以为我被掐得缺氧,紧张得抱起我就走。而夏凝霜奄奄一息躺在角落,一双眼幽怨丛生,我这才发现,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如此一来双眼大得超乎寻常,似香港老电影里死去回魂的女鬼,阴森骇人。

只差伸长手来赌咒,此生此世做鬼都不放过我。

从前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什么,惹来这样多的仇恨,至亲至爱要将我杀之而后快,这一刻恍然大悟,这世上不需要理由的除了爱情,还有仇恨,看你不顺眼就是看你不顺眼,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一句一句解释给普罗大众听。

俄式建筑,两面房夹着走廊,只在头尾处有窗,正午时分也没有一丝光投进来,晦暗似女鬼出现前一刻的电影画面,风阵阵,诡秘阴森。

从六楼到二楼,我始终保持沉默,夏知秋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心沁出一丝丝汗,步履匆忙却沉稳。但何必如此紧张,我死过一回,不会再想不开为了见秦暮川一面从二楼阳台跳下去,没有错,就是面前的走廊镜头最光亮的地方。

是上帝的指引,往光明之地奔逃而去。

停下脚步,我在上他在下,回过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笑着说:“亲爱的,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他便沉默,紧抿着唇,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攥得人难以忍受的疼。我原本只想装大度装潇洒,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重新做人重新生活,但你步步相逼,我又何苦一退再退,是,我就是阴暗,我就喜欢看他此时此刻如此灰败眼神。我在这样的反复折磨中得到快感,精神上的虐待比肉*体上的折磨更令人兴奋,我只差穿起吊带袜,扬起小皮鞭,吆喝一声,抽死所有期待被虐的贱人。

“我一直很想你。”他看着我,却在顾左右而言他,“青青,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从前你骂我变态,赌咒发誓绝无可能,但现在呢?这简直是上帝赐予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这是天意,是命运,没错,我是对不起你,后悔吗?绝不会。我的愧疚是想求你原谅。”

我听得胸闷气短,传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夏知秋和夏凝霜这破德行一个比一个欠收拾,又想,难道夏青青也是这样,一面挥舞屠刀凌迟对方,一面占领道德最高点,创立一套救世理论将自己描述得比为国捐躯更壮烈?

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太特别,我的三观摇摇欲坠,政治老师快来进行紧急救援。

我指着阳台,一派轻松地说:“好,你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又要玩突然间屏幕一黑,回忆倒叙的戏码。

而记忆是怎么样的,现实又是怎么样的,无法界定。我仿佛已经老去,回忆模糊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始终难以触及。唯一清晰的是,我似乎从未正真了解过夏知秋,了解过他对夏青青究竟是爱是恨,或者单纯的,只是占有而已。

得知我与秦暮川注册结婚,夏知秋一瞬间化作离铉的箭,铜墙铁壁也拦他不住。不得不说,秦姗姗足够通透,早已看清夏家不可言说的欲念,甚至好心为夏知秋出谋划策,你看你不是才在大马赔光了资本,老头子在气头上不肯投钱救你,不如绑了夏青青,全家人老头子最疼就是她,到时候要多少钱他都会给,再来,人在你手上,想怎么样不可以?

夏知秋如中邪发疯,一头栽进去,如痴如狂,走火入魔。

血淋淋的过往再揭起来疼得人头脑昏聩。我已记不起他是如何将完整的夏青青一片片撕裂,过程惨烈而凄惘,不忍卒读。只晓得那夜风大雨大,树荫婆娑,事事处处为我的壮烈与牺牲陪衬,被折磨三四月,最可怕是想念秦暮川,唯恐他已被夏凝霜或者柳曼姿又或者秦姗姗占据,满脑子担忧疼痛,忍不了,一时冲动,趁四下无人,从二楼阳台往下跳,被爷爷打断的那条腿旧伤难愈,二楼的高度死不了人,却能让夏青青从此断送了人生,成为人人嫌弃的瘸子、残废与负累。

风雨凄凄,电闪雷鸣,我拖着残腿走过荒无人烟十里路,终于有一辆货柜车肯载我去城中。可我该去找谁,谁又肯收留我?最初的动力已成为最后的选择,我认为自己污秽难堪得无法再面对秦暮川。

无论何种境况下,他在我心中始终高贵如神祗,风华绝代,光耀世人。

夏知秋轻笑着,低头,望着我与他缠绕的指尖,他的眼睛这样好看,通透清澈比过黑曜石,俊朗模样不输时下头牌小生,奇怪是我从未幻想过与他之间竟会有今日纠葛,难舍难分,难断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