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无殇
作者:兜兜麽
chapter1
沿着Sheaf河,懒得迈不开脚步。
雨一阵一阵,仿佛化雾的风,悄悄降落,却被一个又一个寂寞剪影拉扯成轻薄的纱。
温柔亲吻,留下晶莹泪珠,坠在眼角眉梢。
睁开眼,雪菲尔城才掀开薄纱一角,轻勾唇角,青涩腼腆。
雪菲尔像三月里的江南故地,温柔徜徉。

微微侧头,眼底残留着雪菲尔的轻纱,视野都隐约成一片缱绻朦胧。
红头发的高寿男孩在不远处招手,送给她小太阳似的笑容。
他擎着伞,三两步赶上她,将伞往她头顶让了让。“Charlene,没带伞?天,你来雪菲尔这样久,居然还没学会每天出门带上雨伞。”
她无所谓地笑笑,睫毛上积攒的水珠又落在脸上,缓缓滑落。
Arthur皱了皱眉,无可奈何。

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暖和舒适。
与Arthur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倚着伞沿Sheaf河缓步徐行。
Arthur说:“今天多谢。”
一小段静默,她才将视线从足尖收回,抬眼疑惑地看向Arthur,问:“什么?”
Arthur:“我说,要不是你,我今天可惨了,那个论文,多谢你帮忙。”
她停下,等红灯,目光落在对面玩具店橱窗中那个空洞无神的木偶身上,“小事情而已。”

一路无言。
她走上台阶,Arthur收伞。
他有些急躁,突然叫住她:“Charlene!”
她回头,墨色长发,象牙色皮肤,眸色漆黑,深得几乎看不见底。
待他酝酿许久,恰要开口之前,她便已沉声说道:“Arthur,谢谢,还有,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继而转身,取钥匙开门,右手还放在大衣口袋里,任左手忙忙碌碌。

Arthur站在楼下,抓乱微卷的红色短发,懊恼非常,果然像Max说的,东方小美人的堡垒坚不可摧。
他停了停,也便走了。

同租的还有两个女孩,靠着沙发吃零食的短发女生从台湾来,声音软软的,很好听,见她开门进来,暧昧地笑了笑,说:“怎么不请Arthur上来坐坐?Charlene,你好绝情。”

弯腰在玄关换鞋,不置可否。
电话响,少顿,同租的犹太裔女孩Jessy已在客厅一角朝她递了递听筒,道:“Charlene,你的电话。”
她有明显的一窒,点滴惊讶,随即平息,从Jessy手上接过电话,却不开口,半晌才发出一个单音,而那一方显然松了口气。
“惜墨…………是我,姐姐。”
“沈小姐有事?”
被称作“沈小姐”,一段深情剖白被抢断,那一方亦无气恼,只是稍有尴尬,叹息一声又继续说:“惜墨,你回来吧,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
她听的反胃,当真没有耐心奉陪,“沈小姐,我姓阮,阮惜墨。”
另一方沉默。
阮惜墨皱眉,无聊透顶,“我挂了。”
“别…………惜墨…………你回来吧,爸爸病了,念着你,惜墨,回来看看爸爸吧。”
阮惜墨回道:“沈小姐的意思呢?”
“嗯,惜墨,姐姐也想念你。”
“好。”

沈明漪拿着电话,听着挂断后绵长无期的呻吟,转头看向站在一旁,已生出几分颓靡的中年男人,勉强弯起唇角,“她答应了。”
沈荣城长舒一口气,才叹道:“七年没见,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沈明漪这才放好电话,神色复杂,沉默。

沈荣城问:“隋毅呢?”
沈明漪道:“晚上过来。”
沈荣城道:“下个星期让他出趟差。”
沈明漪点头。
沈荣城揽着她的肩膀下楼去,“这么些年,他俩,不见也是好的。”
沈明漪咬着唇,点头。

戬龙城阮家,不,已经是戬龙城沈家。
唯有小院里一树一树的木棉,渐渐潮湿的叶片,睽违了雨季。
她说:“隋毅,知道木棉的话语么?”
他点头:“珍惜。”
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
木棉花的女主人走了,二月三月都只见零星花束。
后来,她也走了。
还有谁珍惜这一片繁茂木棉树。

雨还在下,她订了机票,靠在窗前,窗外雾蒙蒙的一片,只隐约瞧见自己的苍白倒影,点滴心事。
指尖在玻璃窗上游走,勾勒出熟悉姓名。停了停,又用手背擦去,仿佛是要擦去起时磅礴,落时无声的昨日。
雪菲尔的雨不曾停,心却已是静止。
她闭上眼,慵懒倦怠。

隋毅站起身,沉默片刻,才开口说:“下周末是明漪生日,去汉堡的事我会另作安排,我留下陪明漪。”
烟,靠着八角形水晶烟灰缸静静燃烧,从起到落,孤独却又享受。
最后一刻,毁灭,轰然倒塌,落进底座,灰飞烟灭,酣畅淋漓。
沈荣城不语,沈明漪沉默。
白苏坐在沈荣城身侧,亦不作言语,只碰了碰沈荣城的手。

隋毅皱着眉,继而又点燃一根烟,吸一口,莫名焦躁,狠狠摁灭。他起身,顺手抄起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朝沈明漪交待,“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回去么?我送你。”
沈明漪走到他跟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嗯”了一声,便向沈荣城道别。
沈荣城面色微僵,“隋毅,工作固然重要,也别忘了多陪陪明漪。”
白苏赘言:“我们明漪这样的好姑娘,隋毅自然是心疼的,只是碍着我们不好表示罢了。”

“我会的。”隋毅站定,像是在等沈荣城说话。
气氛冷下来,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滴滴答答,坠在沈宅里,尤为突出。

沈荣城看了看沈明漪写着尴尬的脸,又转向隋毅,“你与明漪的婚事,尽快办了吧,都不小了,你们不着急,我都看着急。”

隋毅紧抿着唇,久久无言,待沈明漪以为听不到答案时,他才出声答道:“等明漪生日之后再办吧,也不急着这一刻。”
沈明漪骤然抬头,瞧着他的眼睛,深邃明晰,一览无遗,尽是贫瘠。
荒芜,她要透过茫茫荒原去寻那一丝丝温情,很累,很无畏。

白苏叮嘱二人路上小心,便也起身,离了饭厅。

他朝沈荣城道别,牵着沈明漪的手便往外去,到玄关时恰巧遇上沈明禹窜进门,一口一个“姐夫”叫得亲热。
沈明漪蹙眉,闻到沈明禹一身浓重的烟酒味,“又上哪疯去了?两三天不回家,回来就是一身烟味,找打。”见沈明禹无动于衷,又补充道:“收拾收拾再上去,免得惹爸爸生气。”

沈明禹大约是兴奋过头,也不顾隋毅仍在,没头没脑地便扔出一句:“我在外头听吴婶说惜墨姐要回来了,就这么几天,是真的不?哈……楼上的房间收拾了吧?上次我进去都一股子霉味,怎么住得人………………”

“行了行了,这些哪用得着你操心。倒是你那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当心吓了惜墨…………”
沈明漪感到身旁人明显的一僵,心也跟着沉下去。
隋毅大约是懵了,穿好鞋,便就这样走出去,不理会沈明漪,亦不执伞,径直走进雨里。
沁冷的雨滴打在脸上,才有些许清明。
眼前依旧是空茫,萧索得叫人心慌的沈宅,渐渐萎顿的木棉树,渐渐加重的雨势,深沉凋敝的夜幕。月也无,星也无,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你嘶吼,你挣扎,你狂乱,你奔忙,空空如也,依旧空空如也,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
他不明白,究竟走到哪里,是从何时,在何处,入了谜局。
某日自以为醒悟,自以为了然,如同将一病带血的纸扇狠狠折起,存放暗处,他日抽来展开,血枯血涩,依旧是一柄带血的桃花扇。

沈明漪忙取了伞追上去,咬咬唇,哽咽出声,“你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当着我的面这样吗?”
隋毅握住她执伞的手往外推,雨又趁势进来,也沾湿了沈明漪的衣角。
隋毅闷着,压抑着,避开她微红的眼,低声说:“你先回去,我走走,伞不要了。”
她想阻止,他却已转身,渐行渐远,缓缓融进无边无际的雨夜。
沈明漪握着伞柄,默然。眼泪又倒回心底,咸咸涩涩,亦苦亦伤。兀自好笑,隋毅能走多远?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夜,他终究还是要回来,回来,回家。
回家。
世间人千千万万,这两个字唯独可与一人说。

她亦上前,她要回去等他。
我等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也等得起。

沈宅里,沈明禹已然收拾妥帖,上楼去见父亲,却见书房的门半掩着,白苏的声音凉凉传出来,“明漪和隋毅…………”
沈荣城站在就着黑丝绒的法式落地窗前,背影依旧挺拔,只是在这样微凉的夜里透出薄薄的落寞,他微微侧身,接过白苏递过来的太平猴魁,热气升腾,模糊了线条刚毅的面容,恍然间,白苏看见一张老人的脸,面目模糊,仿佛世间所有老人都长着同一张脸,渐渐走向同一个结局,一模一样,苍老凋敝。

抿一口茶,沈荣城开口,声音仿佛也随着清茶沉下来,“隋毅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做不出什么出阁的事情,况且,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是明漪,不是惜墨,他就更沉了。”

“那…………”白苏欲言又止。

沈荣城接过,“你说惜墨?呵…………阮惜墨…………阮惜墨更不会要隋毅,惜墨连别人碰过的擦手巾都不沾一下,何况隋毅。”

“白苏,你打给电话给孟三川,告诉他就这么几天,惜墨便回来了。”

白苏答应,拿电话时恰巧瞧见站在门口的沈明禹,笑了笑,招手唤他进来,“怎么?难不成真怕你爸收拾你?”
沈明禹挠挠头,尴尬敷衍,再敲了敲门才推门进了,沈荣城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沈明禹听得多了,也变习惯,斜眼看着角落处白苏三两句便挂了电话,脸色瞧不出所以,趁着沈荣城歇气的当口,忙问:“爸,孟三川跟我姐老熟了?”

沈荣城当他问的是明漪,“哪里熟了,最多在酒会上见过几次,他跟你姐夫倒还熟悉些,怎么你该不会是惹了孟家的人吧?”

“没有的事。”沈明禹忙否认,“我问的是惜墨姐,她跟孟三川很熟吗?要么干嘛她回来不告诉姐夫反倒要通知他,你们可真够怪的。”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沈荣城不耐,继而又接口嘱咐,“回房去,好好念书。”

他朝白苏无所谓地耸耸肩,“砰”的一声带上门。

听着脚步声远了,沈荣城才问:“他怎么说?”
白苏摇头,松松挽起的发落下一小髻,“什么也没说。”
“哼。”沈荣城冷笑,“孟三川是出息了。”
白苏不语,默默退了出去。

书房空下来,大得骇人。
沈荣城依旧站着,看雨,看夜,看人,也看未来。
只是那双饱经沧桑的眼,再流不出情感。


chapter2
十一月九日夜,戬龙城碧云山庄沈宅,灯火阑珊,衣香鬓影。
女人细细描绘的眉梢,拢下雨夜风情,鼻尖氤氲着浅浅酒香,不饮自醉,牵起浮想翩翩,躲藏在耳边,低声倾诉,吐气如兰。
沈明漪挽着隋毅,裹着黑白乌干纱无肩礼服,露出漂亮精致的锁骨,脖颈间坠一颗圆钻,轻灵而性感。
隋毅却穿得肃穆,一套深灰色单排扣西装,沉静面容,与宴中客人商谈,时有微笑,沉稳妥帖。
谈笑间,几人皆是一顿,沈明漪不明所以,侧头看去,孟三川已缓步走来,俊朗面容,浮着若有似无的笑,与身旁熟识一众招呼过后,稍稍俯身,就着沈明漪的高度,笑道:“生日快乐。”
水晶高脚杯相撞,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声响。
沈明漪轻啜一口,“谢谢。”
他便又直起身,朝隋毅举杯。

隋毅上前,与他一番言语,不亲昵亦不疏远,招呼周详,拿捏得当。

沈明漪对他,仍有莫名畏惧,大约是她对与阮惜墨有关的一切都习惯性地抱以畏惧,而隋毅?她下意识地嘲讽地笑,隋毅已与阮惜墨不相关。
她兀自沉思,瞧着隋毅与孟三川一来一往,优雅谈吐,挺拔身姿,亦是享受。
不及思量,已有火红霓裳闯入视野。细看了,原来是邵玉琢,亦是明丽女子,张放而娇纵的美着,这样锦绣满堂,依旧耀眼夺目。
她一手举杯,另一手已熟练地伸入孟三川臂弯,朝沈明漪盈盈一笑,明媚风情,“明漪,生日快乐。”
沈明漪不是多话的女人,只与她大约见过几面,点头之交而已,至于她与孟三川之间,她没有兴趣。“谢谢。邵小姐更漂亮了。”
接着便是场面话,沈明漪早已驾轻就熟,亦赢得赞赏一筐,奉承几篓。

本以为就是如此了,二十六岁生日,随众人虚妄的祝福化作灰烬,哪知还有下文,待作者书下一个“但”字,门便大敞,冷风一股脑灌进来,让人不禁瑟缩。
待她回过神来,她便已站在门口。
及胸的长发,乌亮的眼,空洞且漠然。大约是一路淋雨而来,周身披着朦朦雨滴,唇色苍白得骇人,但,依旧是美,出离人群,淡漠冷然的美。
阮惜墨,在她身上,竟找不出一分父亲的影子。

挽着隋毅的手臂慢慢收紧,短短数秒,她心中已经历周细考量,从萌芽到决绝,排山倒海,日月轮换。她必要留住他,不,不是,是他必要留下,她陪了他七年,眼见他的事业从无到有,眼见他成就非凡今日,而他们只是空白,七年的空白,海水上涨,高山下陷,留得住什么呢。

但还是白苏敏锐妥当,一群旧识惊异的当口,她已携了沈荣城上前,画出温柔笑靥,朝阮惜墨伸出手,道:“你好,惜墨,欢迎回家。”
沈荣城亦是配合,微微点头。“小墨。”
白苏的手僵在半空,却不曾恼,“我叫苏白,很高兴认识你,你父亲提过好多次,惜墨如何如何漂亮,今天见了…………”
“是么?”她微微扬眉,漆黑双瞳倒影着苏白讪讪的笑,“我该称呼你苏小姐,还是沈夫人?”
苏白答:“你直接唤我苏白就好,都是一家人。”
阮惜墨的目光转向沈荣城,发白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嘲讽刺眼的笑,又对苏白说:“你好,沈夫人。还有,我姓阮,他姓沈,何来家人一说。”
沈荣城一怔,眼中燃起怒火,继而又悄然熄灭,只余一声叹息。

她将湿润的刘海拂到一旁,已做结语:“沈先生沈夫人先忙着,我改日再来。”
“你要去哪?家在这,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往哪去!”
好似充耳不闻,她转身走开,将沈荣城独独晾在身后,不上不下,尴尬非常。

苏白上前留她,恰好拉住她右手,她却似触电,抑或厌恶非常,蓦地抽手,狠狠甩开。
苏白无奈,说:“今天是明漪生日…………”

她却顿了脚步,似笑非笑,“是么?”
苏白点头,引她往厅中去。
沈明漪已是满心焦灼,看她一步步走近,已将隋毅的衣袖攥出层层褶皱,面上仍是微笑,温柔谦逊,待阮惜墨站到眼前,朝她淡淡一笑,她有霎那怔忡,随即张开双臂,上前轻轻用住她,“惜墨,欢迎回家。”

不做回应,她取过苏白递上的高脚杯,举杯,“生日快乐。”
沈明漪畅快饮下,一滴不剩,大有一笑泯恩仇之意。“谢谢,今天你能来,我很高兴。”
阮惜墨却将水晶杯放回桌上,垂目,淡淡道:“不必,不是故意在你生日时回来。”
沈明漪道:“那么,依旧谢谢你的祝福。”
阮惜墨道:“这也不必,反正都不是真心话,同你们一样。”

沈明漪已露伤痛神色,想握她的手,却得她冷冷一声:“别碰我!”
“惜墨,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阮惜墨笑:“你做了什么,央求我原谅?沈明漪,你想要的都有了,何必再惺惺作态,不觉得恶心么?还有,麻烦你称我阮小姐,或者阮惜墨。”

沈明漪狠狠咬着下唇,看她如此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曾给隋毅一个眼神,她真是狠,远远躲在英国,却牢牢勾着他,好不容易回来,竟还将他高高吊着,不上不下,不得往生,下面却连带着自己,一石二鸟,既狠且毒。
最恨身边人,竟还念着她,连手都是颤着,澎湃却又隐忍,迟早疯癫。

阮惜墨迎着雨出门,吴婶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劝着,她无心安慰,一路听院里木棉树沙沙地响,如鬼神戾泣,惨烈又雄浑,随雨滴钻进耳里,震得耳根微微生疼。
她已渐渐沉定,拖着行李,好容易走到车站,天空雨蒙蒙的,路灯的光也附在雨滴上,化作一滴一滴泪状的光斑。
有些晚,大约还有几趟末班车,无论如何,先到市区再说。
她默默盯着湿润的石砖,懵懵的,以至那辆银色宝马M3在路边停了许久都不曾发现。
最终还是车主等的不耐,放下车窗,命令道:“上车,我送你。”

她抬头,穿过雨幕,瞧见孟三川毫无表情的脸,回道:“不用,我坐公车。”
孟三川皱眉,不满,“上车,别逞强。”
“用不着你来管。”有巴士渐近,阮惜墨起身,提起行李箱。
孟三川说:“你少跟我使性子…………”
阮惜墨打断他:“呵……你可真有空。”
孟三川已准备下车,阮惜墨却三两步上了公车,绝尘而去。

他靠着车,站在雨里,点烟,片刻又灭了,心底躁动,匆匆上了车,不知往何处去了。

巴士上人迹寥寥,车厢黯然,偶有路灯昏黄倒影,将夜雨照得好似牛毛,清晰细致。
她径直往后走去,靠窗坐着,身子藏在暗影之下,唯独一张苍白纯净的脸□在柔和光晕下,几近透明。
冷雨时时斜飞入内,悄悄拂在脸上。
More暧昧的苦一圈圈散开,迷雾般笼住阑珊灯火。她对着遥远陌生的街景,深吸一口,尔后缓缓释放,仿佛当作旧日祭奠,恍然间,已如隔世。

前排有年轻男人不时回头来看,面目模糊。她低头,痴痴地笑,笑很长时间,将那人惊住,大约以为是疯癫女子,抑或情感受挫痴笑赴死,便正襟危坐,但仍时不时用侧眼睨她,仿佛遇了怪物,却是一尊漂亮雕刻,赏心悦目。
疯?她自然是疯过,生理或心理,疯得酣畅淋漓,至今怀念。
倒是现下,仍有人惧她突然拔刀,一路染血,砍杀无数。
疯子也是好的,那是疯癫,却仍有人站在身侧,此时清醒,只剩指尖More。

待到霓虹渐盛,她便择一处繁华下了车,四周逡巡,进的是东方君悦,开房,休息,其实不大想睡,不过为了调整时差,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望着房顶发呆,突然记起,给唯一拨去电话,不想才说一句“是我”,那边便一如点燃的爆竹,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唯一说话太快,她抓不住重点,等到唯一终于骂够了,她才央她明天约个律师。
唯一又炸了,呼啦啦责备她无情无义,阮惜墨求饶,唯一终于过瘾,问她在哪。
阮惜墨回:“酒店。”
王唯一不放过,“什么酒店?”
阮惜墨犹豫,“东方君悦。”
王唯一大概是从床上跳下,大作幅度大得惊人,“几号房?我去找你。”
“唯一,很晚了…………”

她对唯一毫无办法,两人自小一处长大,七年不曾见过,唯一大约是要抓住机遇狠宰她一顿,想想也就笑了,世上还有留恋,真好。

十七岁那年太多变故,一夜之间,或者更快,笑容还未来得及僵住,光阴就已催着眼泪下来,命运积攒这等待这一刻一同爆发,管你受不受得住,它大笔一挥,兀自畅快去。留下你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孤影自怜。
十七岁,母亲罹患肝癌,形容枯槁,致死不愿见沈荣城,最后装棺,亦是白布蒙头,两不相见,沈荣城站在一旁,不悲不喜,面无表情。
那夜弥留,母亲在床前拉她的手,她说,小墨,不要恨你爸爸,千万不要。
她那时懵懂,以为家中和乐美满,父母恩爱,不知母亲为何如此一说,但仍是点头,眼泪倒豆子似的下来,没个尽头。
母亲缓了口气,继续道,小墨,无论如何,不要恨你爸。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他已成婚,是我任性,央你外公逼他离婚入赘。他有野心,有实力,却唯独缺了后台,你外公就以阮家的支持做饵,逼他抉择。
那时他妻子已有身孕,那孩子我见过,女孩,很漂亮。
小墨,不要怨恨。

她摇头,又点头,脑中轰鸣,杂乱无章。

母亲抚她的额头,唤她小墨,阮氏百分之七的股权,这是妈妈能留给你最后的东西。
小墨,对不起,原谅妈妈。

阮蕴玉闭上眼,沉沉去了,似孤舟入海,寂寥空帆,天大地广,却无方向。
他欠阮家的,早已还清,他对她所有眷恋,仅止于那一身娟丽皮囊。可她致死爱他,可怜巴巴地妄想在他心中留住最后一抹翩然的影,却不知在她过身半月,他便将阮家洗刷一新,翻天覆地,再也找不出一个阮字,统统都成他的姓氏——沈,沈家,沈氏,沈荣辰,沈张俪影,沈明漪,沈明禹…………

她吵,她闹,她骂他忘恩负义,寡信薄情,他赐她生平第一计耳光,那时沈家三母子已入住阮宅,一切都变了,乾坤导致,她来不及适应,来不及接受,赌气出走,整夜游荡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满眼皆是空茫。
又听见尖利刹车,身已如鸿毛,飘来荡去,醒来白衣无常在眼前忙碌,断了肋骨,右手废了,再弹不得钢琴。
外祖是她的钢琴启蒙,年迈长者,虽已满头白发,但风度依然,单是瞧着指尖动作,已足够让人痴醉。
只可惜,今日来,一切都是白费。

“那肇事司机怎么赔的?”唯一盘腿坐在床上,电视在一旁孤独地响,她们守着昨日缓缓诉说。
她低头,不知不觉已勾出笑容,不经意说,“一文不给,转身便走,至今逍遥法外。”
唯一倒头大叫:“王八蛋王八蛋,那司机跟你老爸都他妈的王八蛋!”

她畅快地笑,与唯一一同抱着被子睡觉,凑得近,偶有几声调笑低语,一切仿佛回到小时候,热闹温暖。
chapter3
晨光依稀,公墓清冷。
唯一大约还在梦中,阮惜墨已抵达樊山公墓。
昨夜细雨,今早放晴,地上仍有积水,倒映着海螺色衣角,隐约听见鸟鸣,却似秋日萧索深沉。

放下一大捧黄百合,她蹲下身子,手指抚过小相上温柔若水的女人,“妈…………”
妈——
多久不曾发过这样的音节,一年,两年…………
一年年过去,伤口结痂,脱落,长出新肉,记忆也随血痂落去,过去渐渐变得模糊,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一个人,独独一个人。
妈——
你们一个个都走了,都不再要我,不,也许是我走了,你们都还在原地。

眼泪又掉下来,她哭得很静,几乎没有声音。
抬头,天空碧蓝如洗。
她撇撇嘴,长长地唤,“妈———”
“妈,我回来了。”
“妈,对不起。”

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连忙擦了眼泪,起身时眼睛红得与兔子一般。
那人穿着蓝白条纹衬衫,手中一捧法国菊,眯着眼笑。
他放下花,静静看着阮蕴玉的黑白小相,“阿姨,我来了,你的小宇终于回来了。”

阮惜墨一脚踹中他膝盖,“无聊!”

平怀宇嘿嘿地笑,刮她发红的鼻子,“爱哭鬼。这么多年没见了,来,让哥抱抱!”说着便夸张地张开双臂来揽她,不料她已先一步走近,手臂从他腋下环过,轻轻抱住。
“怀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副雅痞样!”松开手,退出来,她朝他弯起嘴角,眼中仍汲着一往泪池,清澈明晰,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平怀宇揽了她的肩膀往外走,嘴里依旧喋喋不休。“我说,我在你背后等那么就,就听你叫两声妈,真是…………”
“不然还能是什么?我叫错了不成?”
平怀宇摇头调笑,“不不不,我本以为可以听到惊人内幕,或者心灵剖白,道出七载辛酸情史,也不枉费我一大早跑墓地来等你。”
掐他腰,硬邦邦,费劲。“你怎么会来这堵我?”
平怀宇开车门,先将阮惜墨塞进副座,才转到另一边上车,“昨夜大小姐惊艳沈府酒宴,今天凌晨就有人电话骚扰,托我收下你这惹事精。”偷眼瞧了瞧阮惜墨,见没有大反应,便继续说,“小墨,搬我那去,我妈老叨念你,老住酒店也不是个事儿啊。”

阮惜墨看着一旁倒退的景象,有些疲惫地靠着车窗,“不了,横竖也住不久,事情办完了就走。”
平怀宇一惊,“你也太无情,回来了就说走。不成不成,我不放你。”
“东川西路,谢谢。”

“哎——”平怀宇腾出手来拍她的头,“姑娘大了不服管,你去东川路做什么?”

“约了个律师,谈谈从沈荣城手上拿回那百分之七。”

路口红灯,平怀宇停车,左顾右盼,欲言又止。
两人是极相熟的,阮惜墨摆摆手,不耐道:“要说什么就说!”
平怀宇咂咂嘴,他本就有几分男生女相,生的唇红齿白,煞是可爱,“小墨,你那百分之七能不能先借我用用?小墨…………小墨小墨小墨!”
“闭嘴。”
平怀宇闭嘴,老实开车。
末了,下车,阮惜墨扶着车门,弯着眼角说:“给你就给你吧,改天去签个委托书。”
平怀宇大喜,放下车窗对着阮惜墨的背影喊:“小墨小墨小墨,晚上我在酒店等你啊,早点回来!”

她低头,佯装不识。

平怀宇已将车发动,播过电话,那边传来低沉声线,他已然敛容,沉静许多。
“我已接到小墨…………”
“她已答应…………好,晚上我接她回去…………”

阮蕴玉去的时候,惜墨未满十八,又不通世故,阮氏百分之七的股权便由沈荣城代管,尔后惜墨精神抑郁,送往英国,事情便就如此搁置下来。
约见的律师姓莫,很是严谨,扑克脸,不苟言笑。

大致谈妥,阮惜墨起身欲走,“那么,就劳烦莫先生了。”
莫先生倒是很周到,一直将她送到门口。

惜墨站在观光电梯里,不小心便看见对面阮氏总部大楼,听说隋毅已爬上高处,成就非凡,众人称羡。想想还是应当见上一面,无论如何,当是对过往了断,为他也为自己,但,也可能隋毅早已放开,他本非凡品,自然有不同考量,无需她揣度思量。

总经理办公室设在十七楼,十七,她不喜欢这个数字。
出电梯,便有栗色大卷发的女秘书问她是否有预约,阮惜墨如实摇头,却不停步。女秘书急了,拦住她,说经理正忙。惜墨摆摆手,挑了角落软布沙发坐下,打发秘书说:“不要紧,我不忙,等等也无妨。”
“可是…………”
惜墨抬头,目光已有几分凌厉,“你好,我姓阮,这里应当仍是阮氏产业,不至于连角落沙发都不许我留。”
女秘书再见不敢贸然开罪,又看紧闭的办公室大门,顿了片刻,便为难地回到座位,时不时向阮惜墨瞟过一眼,甚是好奇。

半个小时过去,门内也不见半点响动,阮惜墨依旧垂头看着足尖,眼神空茫。
忽而电梯叮咚一响,细高跟与地板磕出空响,女秘书一声恭谨的“沈小姐”将惜墨如平原跑马般的思绪拖回,眼神已然凌厉许多,却仍坐着不动,待来人从惊讶转为镇定,换了亲切面孔,柔柔唤一声:“惜墨。”方斜眼上看,带着几分轻蔑,几分不羁。
“沈小姐来等隋先生下班?巧了,我也是。”

沈明漪藏不住苍白面色,略略点头,“嗯,你找隋毅有事?”

“呵——”听见门响,阮惜墨起身,朝沈明漪扬眉,轻勾唇角,“自然是私事了,沈小姐不会不放人吧。”
沈明漪看着推门而出的隋毅,将他震惊又欢喜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中暗暗绞痛,当然面上仍要装作和乐,人前人后皆是不同风景,没什么要紧,人人都是这样过来,她也一样挺得住。
“这就见外了,适时遇上,不如一同吃饭?”

隋毅带着金丝眼睛,轮廓不曾大变,只是染上些沧桑意味,越发迷人。但阮惜墨的目光已越过隋毅落在一旁面色阴郁的孟三川身上,这样诡谲气氛,她却突然发笑,未免突兀,便顺势挽住隋毅,仰着脸,笑道:“身无分文,可否赏顿温饱?”
隋毅有些恍然,拉下她的手,狠狠攥在掌心。

孟三川已经黑着脸走开,沈明漪依旧站在原地,咬着下唇,眼圈泛起血色,不言不语,仿佛随时都要心痛得倒下去。

见隋毅不说话,沈明漪亦不退开,惜墨坏心,甩开隋毅,冷下语气说:“原来你们有约,不打扰了。”
隋毅去拉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拽得生疼。“说走就走,谁又惹到你。”末了又对沈明漪交待,“你先回去,我叫司机送你。”语毕便拽着惜墨大步往外走去,一丝留恋也无。

惜墨看见沈明漪咬得发白的下唇,却也不觉高兴,大约一切都变了,真的放开,那些是是非非爱恨情仇都埋进岁月的泥沼,不分彼此,混沌孤寂。

挑了对面雅致的中餐馆,菜是隋毅点的,三两个都是以前阮惜墨至爱的菜式,隋毅口中熟练说出,温馨上浮,一切仿佛只是昨日。
肠胃脆弱,惜墨不得已放过牛肉,转攻山药。“就这样丢下沈小姐,回去不会吵架吗?”
隋毅一直靠着椅背抽烟,将目光放得很远。他们之间,隔着薄薄的灰蓝色烟雾,彼此轮廓渐渐模糊,再慢慢聚拢成许多年来在脑海中自我勾勒的样貌。
隋毅弹了弹烟灰说:“你高兴就好。”
惜墨觉得异常讽刺,她与隋毅、沈明漪的相处方式叫她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是气不过,恨不得上前狠狠乎上几巴掌,淬一口痰,指着鼻子骂他们“阴娃荡妇,狼狈为奸,不得好死”。
“没有什么可偷笑的,无论吵得如何激烈,间隙多大,你们最终会结婚,一同为生活,为儿女奔忙。也许我该感谢你,是了,也感谢沈明漪,是你们,让我免于一场婚姻的劫难,让我还能这样直白尖锐的同你说话。”
“劫难?”隋毅神色一凛。
惜墨抬头看他,金丝眼镜,眉头深锁,唇角紧抿,眼如芒刺,不怒自威,竟渐渐笑出声来,隋毅又露出不赞同的眼神,惜墨止了笑,嘴角仍有美丽弧度,手腕撑着下巴,将隋毅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说:“与教导主任结婚,难道不是劫难么?”
隋毅沉郁的脸色稍有缓和,不自然地取下眼睛,想伸手去揉惜墨的发,却被她堪堪躲过,只得颓然放下,搁在桌边。
惜墨起筷,继续填肚子。
隋毅冷不丁笑:“你当真练成左手抓筷了。”

惜墨一愣,想应景式地笑一笑,或者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可是,很难。

阮惜墨习惯在考前才翻书抱佛脚,只恨记忆不够,头脑不灵。隋毅自然是无所谓的,他自小聪慧,异乎常人的认真,即便音乐美术这样在中学可有可无的课程都钻上顶尖。
阮惜墨背不出书来时,便要狠狠嫉妒隋毅一番,那日隋毅嫌她吵闹,凉凉送出一句,“既然脑子不够用,不如试着开发右脑。”
“是了是了,这个想法好,可是怎么开发呢?”
惜墨上钩,隋毅表面依然冷静自持,暗地里早已阴恻恻地笑开了。“凡事记得多用左手,最好是写字抓筷都改用左手,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右脑的内存上限就提高了。”
惜墨点头,连连称是,“唔,那好那好,换左手写字。”
隋毅满意地挪到一旁看书,总算静下来。
只是阮惜墨的三分钟热度一过,便再没提起,那年夏天鲜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那是他们吵吵闹闹的最后一个假期。

竹筷停在唇边,惜墨自嘲,“嗯,是不是变聪明很多?”
隋毅抽第二支烟,纪梵希的打火机攥在手里,惜墨想起曾经送过隋毅Louis-Francois Cartier镶满宝石的火机,隋毅十八岁生日,惜墨因为这支奢华的礼物被骂到满眼金星。她狡辩,宝石璀璨,多有格调。隋毅却说那是通体肉瘤,是最污浊最恶心的菌体。
隋毅太过敏感,这样病态的敏感来自内心深深的自卑。
从某个侧面解析,隋毅是恨她的。

认识她之前,隋毅是安逸的,小康之家,无风无浪,平静成长,渐渐脱落出成熟样貌,出类拔萃。
一切都因阮惜墨改变,她冒失闯入,任性蛮横,天天追在他身边,为了与他靠近些,她竟转了学校。
父母都是阮氏职员,隋毅不能得罪她,她愿意跟,他也随她,她跟去他家,家人受宠若惊,倾力招待,她却独独扒着他的衣角说这说那。
那时的惜墨,心中藏着一座浅眠的火山,积攒了十五年的少女梦。机缘之下,在阮氏职工年会上遇得他,她埋藏的热情瞬间喷发,她的青春,她的爱情,统统一股脑倒给他,更不曾问过他的意愿——阮惜墨没有这个习惯。
阮惜墨对他笑,对他家人笑,赖在他家不愿走,阮蕴玉也随她,只叮嘱别给隋毅父母添麻烦。阮家纵着她,隋毅没有办法,被迫习惯她,习惯她的一切,渐渐,她亦成了他的习惯。
戒不掉,改不了,阮惜墨成了他肉中刺,彻夜彻夜地痛。
他明知道,不会有结果,阮家千金又怎是他能高攀得上,却还是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一朝梦醒,已到今日。

隋毅抢过她的筷子,塞到右手边,语调变得怪异,“右手呢?用右手!”
阮惜墨低头喝茶,看向别处,“有左手就够用了。”
“阮惜墨你是什么人?你会真去练左手玩?你右手怎么了?”话问出口,他已然后悔,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脑中翻江倒海,思绪相互拉扯,几乎爆裂。
惜墨伸出右手,轻轻盖在他攥紧的拳头上,“唔,右手不大好用。”
隋毅反手牢牢握住她冰凉的右手,艰难苦涩地开口,“不大好用是什么意思?”
他手心温度烫的吓人,她无奈,“废了,着不得力,麻木笨拙。”
隋毅不说话,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惜墨挣开他,揣回口袋,“也好,今天本就是来做个了断,我也不愿带着误解祝福你们,说清楚,对你对我都是解脱。”
“解脱?”隋毅突然拔高了音调,引得邻桌食客频频回头,看着又似小情侣斗气吵架,两人都是标致人物,值得多看几眼。
“真是天大的笑话。解脱,阮惜墨你跟我说解脱,你回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两个字?呵,我倒宁愿你永远不要回来,任我对着影像空想你七年,也好过今日,被你了了几句如垃圾一般随手丢开!”

阮惜墨说:“人人都认为自己最惨。隋毅,你总觉得自己是被丢下的那个,但你可曾知道,七年前,我为何匆忙赶去英国?”
隋毅冷笑:“难道不是急着与你那未婚夫双宿双栖?”
“是沈明漪同你说的?这样你就信了?”阮惜墨反问,继而又嘲笑自己多此一举,“是了,沈明漪总是善良,又怎会说谎。”
隋毅颓然,以手遮面,“我找不到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惜墨拉下他的手,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疯了。”

chapter4
隋毅回不过神来,呆呆看着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茫然得像走失的孩童。
阮惜墨就着隋毅的烟凑在鼻尖闻了闻,又放下,她答应过某人,不再抽烟,“知道订婚的消息,怕你误会,我从医院逃出来去找你,结果看见…………打击一个一个来,我受不住,患上轻微的精神分裂,最痛苦是出现幻觉,沈荣城拿着你与沈明漪纠缠的相片在我眼前不断晃动,怎么也躲不开,我便拾了碎片割腕,总共三刀,刀刀见骨,可惜连死神都不眷顾…………其实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逼疯自己。”

隋毅双手掩着脸,呜咽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墨…………小墨…………小墨…………我不知道…………”
惜墨很平静,近乎冷酷,看着隋毅的眼泪,她的心,竟是麻木,一丝痛感也无。
她掏出手绢,递到隋毅桌前。
隋毅即刻抑住,他从来都是擅于自持的人,如果没有阮惜墨,他会更冷静,也更压抑。
惜墨宛然一笑,像天边流云,遥遥相隔,“误会也是注定,你是对的,选择与抛弃都果断精准,我祝贺你的今天。”
她必须承认,沈明漪能给他的,她不能。
沈明漪有一个健康完整的身体,强大坚实的家庭背景,沈明漪可以做他的后盾,支持他,帮助他,不遗余力。
现实便是如此,勤恳工作被说成野心勃勃,积极进去被说成不自量力,细心谨慎被说成攻于心计,谨言慎行被说成自以为是…………全因没有后台。
隋毅需要的,沈明漪都能给,沈明漪都给了。
他说不知道,不了解,不相信,是么?难道不是因为不敢想,不愿想,没时间相信?他爱她,她知道,但爱在现实面前总要习惯性低头,她今日终于懂得,所以不追问,不责怪,他做了最好的选择,她双手合十真心祝福,总算足够善良。

阮惜墨看着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怅然道:“自己一个人养伤,虽然疼,但没有人照料,便不矜贵,伤口也好得快些。苦不苦我不好说,失恋失意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感谢时间,天天催着我忘记。隋毅,我不爱你,所以原谅你。”
她已起身,谢过他的慷慨,隋毅仍陷在回忆泥沼,不可自拔。
“不要那么快下结论,惜墨,等我想想,想清楚。”他拉她的手,留住她离去的脚步。
她不回头,只轻声说,“七年,我用了七年,为此错过许多,再不能等。”
纤细的指尖划过掌心,勾着高悬的心脏,一阵阵酥麻,却只换来颓然一声叹,远过重洋。他看着她的背影,薄如纸片,她脚步不停,一路匆忙,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最终消失在孤寂的拐角处。
待到他清醒,身边已然空了,冷了,伸手去,只抓住丝滑桌布,他不知道她去往何处,不知道该去哪里等她。
她走得那样干脆决绝,她从来如此,不管不顾。
他开始恨她,前所未有地恨,比七年前她突然消失时更加恨,七年前他还有希望,不断自我催眠,终有一天能找到她。七年后,她带给他一身透凉的绝望。
“我不爱你,所以原谅你。”——她不爱了,连恨都没有,她要将他从生命里彻底剔除,连他的名字提都不屑,他该怎么办,谁来填补他做了十年的梦。阮惜墨,其实你比谁都狠,这样的报复才叫人真实绝卓地痛,痛不欲生。
他恨她,恨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

这个下午,他独自坐在空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雾慢慢起,慢慢又消失,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他像接近死亡的老人,用午后几近透明的时光怀念少年时一幅又一幅老旧破碎的画面。有时忍俊不禁,有时眉间紧锁,哭哭笑笑,旁若无人。
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他看不见前方,只看见她甜腻腻的笑,前前后后地唤他。

好无聊,隋毅,我们去吃饭吧。
才四点…………
那去我看电影吧。
不去。
为什么?唯一的男朋友就老请她看电影的。
我不是你男朋友。
没关系,我是你女朋友,我请你,走吧走吧,别看书了。
………………

以前,他一次次推开她,不出一天,她便又笑嘻嘻地回来,因此反反复复,他从不曾在乎,只是他忘了,阮惜墨也会累,也会找不到回程的路,她粘着他,容忍他,讨好他,全因她爱他。没有爱,一切都成空谈。
“小墨…………”
他眼中有泪,唇角含笑,痴痴凝望,目之所及,皆是荒芜。
手上一紧,恍然惊起,沈明漪覆着他的手,已不知静静观察他多久。
她眼中有难言的痛楚,垂着头,眼泪掉进茶杯,烫热了一杯冷茶,“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找了你一下午。”
他神色如常,掏出手机看了看,一溜未接电话,“抱歉,没注意。”
他付了帐,转身便要走。
沈明漪不肯放手,泪珠一颗颗落下,圆润饱满,“隋毅,你去哪?”
隋毅觉得心冷,被她的眼泪冻得硬邦邦的,刀枪不入,“明漪,你先回家。”
“你呢?你要走了吗?你要跟她在一起?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
隋毅克制着突如其来的焦躁,极力令自己平静,“我能去哪?”
沈明漪的手越抓越紧,仿佛漂游在海中,满身绝望,只愿牢牢抓住唯一的浮木,“你恨我?”
他一根根掰开沈明漪的手指,狠狠地,那尖利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出粉色血痕,“我怎么会恨你,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你,和你父亲。”
“隋毅…………”她慌了,仰头看他,不知所措。
“明漪,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如果你想结婚,那就结婚吧,这样,你能不能不哭?”
他呆呆看着他,他便又走了,不曾有片刻迟疑。

夕阳落了,余晖散了,她对着空座,孩童似的哭。
“不要…………不要…………隋毅,你不要这样…………”

阮蕴玉说,小墨,不要试图去买一个男人的一生,不要试图挑战金钱,不要去做千金博一笑的蠢事,他不爱你,一切都是枉然,即使在一起,也是一场劫难。

都是孽债,喝了孟婆汤,过了六道轮回,却仍是解不了生生世世情情爱爱的无头烂债。

阮惜墨在酒店里蒙头大睡,如不是平怀宇的突然造访,她大约可以睡到深夜。
她穿着白色棉布睡裙,顶着一头乱发,惺忪着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平怀宇满含风情的骚包笑容,他挑眉,抛出一记迷离媚眼,一嘴轻佻,“小姐,需要特别服务么?”
“不要,我怕有病。”阮惜墨把头发抓顺,转身进屋。
平怀宇也不在意,带上门,跟着进屋。

“嘴巴真是利啊!”
阮惜墨倒水,却是给自己,“多谢赞美。”
平怀宇不以为意,下一刻又似有重大发现,瞪大眼,惊恐万分,“裙子塞到内裤里了!”
阮惜墨连忙放下水杯,慌慌张张拉扯老老实实垂向地面的睡裙,听得平怀宇一声怪笑,得意道:“啊,上当了,脑子还是这么不灵光啊!”
“去死!”阮惜墨操起软枕便向平怀宇砸去。
平怀宇轻松接住,“没吃饭呢,这么点力道。”
阮惜墨也不避嫌,又将自己塞进被窝里,“平少爷,你怎么这样闲,没事别乱勾搭我,烦着呢。”
平怀宇坐到床上来,侧头看了看她的脸色,才笑嘻嘻地说:“下午去见隋毅了?阮惜墨你真够没出息的,不就是让人给甩了么,屁大点事闹了七年,可真不像你作风。”
阮惜墨的脸让被子遮了一半,声音还是闷闷的,“平怀宇,今天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从此就是陌生人,拜托你不要再拿隋毅说事。”
“陌生人?做不了朋友?”平怀宇双手向后撑着,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无不遗憾,“其实隋毅不错,沈荣城计划隐退,隋毅掌控大半个阮氏,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有什麽事情也好说,不过,我想任何事情只要是你开口,他必然不会拒绝。”
自小便是受这般教育,任何事情,利益为先,任何时候,都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维持表面平静,无视内里波涛汹涌。这是真理,是生存法则。

他与隋毅的相交,全源于阮惜墨。
那时阮惜墨在几个发小面前,将隋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他不屑又好奇,几人便跟着阮惜墨凑热闹,见了隋毅,无非是样貌气质稍好一些的男生,眉宇间有一股淡漠疏离,见了他们也只是礼貌的招呼,但他看惜墨的眼神,全然不同。
阮惜墨手舞足蹈,轻蔑地看他,你懂什么,隋毅就什么都不做,光站在那就是一忧郁!
几人嘻嘻哈哈笑开,年少无忧。
少时不懂,今日回想,隋毅应该是真心爱他,可惜可叹,两人走到这般情景。
幸亏,幸亏他孑然一身,不曾踏入那泥沼。

阮惜墨推他,“起开,别恶心我。”
平怀宇转了笑脸,又无赖起来,“哟,在国外混个几年,大小姐也清高起来了。”
阮惜墨正要去掐他,房间想起古怪音调,平怀宇拿起手机,却朝惜墨一阵怪笑,看得人寒噤。
“嗯,我在床上………………跟小墨一起…………”
那边砸了电话。

平怀宇还是一脸怪异笑容,将惜墨拖起来,“睡够了吧,咱该干活了。”

阮惜墨无力:“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搬家呀。”平怀宇说的理所当然,下床便收拾起惜墨的东西,当然,都是一股脑乱放。
“搬家?搬什么家?”
平怀宇回头,狭长的凤眼,满是暧昧,“当然是搬去我家,咱俩同居啊!”
阮惜墨也不大理他,“嗯,我打个电话告诉唯一,我俩同居。”
平怀宇却似受了大刺激,一蹦三尺高,急忙抢过电话,讨好求饶,“别,小墨,饶了我吧,唯一那丫头才消停会儿,你别给哥哥找事啊!”
阮惜墨白他一眼,他与唯一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不敢掺和,无力掺和。
“说吧,到底干什么?”

平怀宇长叹一声,正色道:“你说你老住酒店也不是个事是吧?”
这话阮惜墨这几天已然听得腻烦,奉上一记白眼,说:“我明天就订机票。”
平怀宇急了,抓住她肩膀来回晃动,“小墨小墨小墨,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你…………不许走不许走!”
“不走,留下来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已有几分落寞,垂着头,纤长卷曲的睫毛投下一片黯淡的影,让人看不见眼中流泻的痛。
“小墨。除了隋毅,你爱过谁么?”
惜墨鼻尖一酸,闷闷地,用力地点头,“可惜他不爱我。”

平怀宇扶着她双肩,朝她大吼:“阮惜墨,你就这么受不起打击,听哥的,你拿出当时追隋毅一半的勇气去追他,要不成我趴下给你当马骑!”
真追上了,也不必再麻烦他跑上跑下,这两人,真是十足十的别扭麻烦。
阮惜墨自嘲地笑,“可是,我也不想永远做在身后追逐的那一个啊,而且,我很累了,很累很累。怀宇,我渐渐明白,自尊与爱情都没什么了不得的,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对隋毅,我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回头,但现在,我哪来十七岁时的勇气呢?”
平怀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算是栽在隋毅手上了,是不是准备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看破红尘,干脆剃度出家好了,也省的祸害人间。”

阮惜墨听得奇怪,眯眼问他,“怀宇,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哪里敢!”平怀宇放开她,坐到对面沙发,烦躁地抽起烟来。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各自想着彼此心事,平怀宇摁灭还余一半的香烟,突然神经兮兮的把手机丢给惜墨,“打电话给他,表白。”
“不要!”阮惜墨连忙躲开。
“小墨,你害羞个什么劲!”平怀宇抓住惜墨的手,将手机硬塞给她。“打!你俩都别折腾了!”
阮惜墨一个劲地摇头,“打什么呢?婚约早就解除了,他现在也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平怀宇蓦地一吼,“他妈的谁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阮惜墨抬头,疑惑道:“邵玉琢说的啊,难道不是?”
平怀宇一副败给你的颓然模样,“她是不是还跟你说,让你别再纠缠他,最好就此滚到天边,不再出现?”
阮惜墨点头。
“阮惜墨!你他妈怎么就跟隋毅一个脑子呢!这话你也信!”
惜墨抓紧了床单,很痛,痛到窒息,“怀宇,他也承认了。”

“承认个屁,大脑癌!你们全得大脑癌了。”平怀宇一边骂,一边拿了手机,兀自播过去,接通后递到阮惜墨耳边,阮惜墨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电话音,手心尽是冷汗,终于,她听到他的声音,她不说话,他已然料到是谁,却冷冷质问:“你没话说么?我挂了。”
阮惜墨终于受不住,破口大骂,骂着骂着便哭出声来,平怀宇没说话,挂了电话,守在一旁看她钻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屏幕闪烁,那人又传讯息——“她有二尖瓣膜脱垂,别让她捂着被子哭。”
他无奈,将惜墨从被褥里捞出来,“别哭,是我多事,没想到你脸皮变这么薄。”
chapter5
阮惜墨随平怀宇搬到圣丹佛山庄一间精致公寓中,八十几坪,装修精致,尽用的暖色调,柔和温馨。
阮惜墨四周看了看,这房子这么说也不似平怀宇的风格,“这是你的窝?”
平怀宇还憋着口气,语气不善,“是了,吃饱了撑的,没事买着玩。”
房中摆设精致可爱,中了阮惜墨的心头好,方才委屈的心绪也慢慢散去,“谢谢。”
横瞟他一眼,平怀宇开始翻箱倒柜,尔后往厨房走去,“还没吃饭的吧,哥给你露两手。”
阮惜墨傻笑,横倒在沙发上,“唔,干脆我嫁给你好了,你这样好。”
平怀宇不理她的傻话,转身忙碌。

厨房是开放式的,惜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侧过头,便可看到平怀宇颀长背影,这样近,又这样远。
她想起曾经对那人说,将来一定要一个开放式的厨房,这样她就可以时时刻刻看着他,看着他家庭妇男的美丽模样,看他穿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围裙。
那时她酷爱围裙,一件又一件,不知疲倦地买,将他打扮的花枝招展。

眼前渐渐模糊,原来又是眼泪作祟。

平怀宇朝她招手,“吃饭了,去洗手。”
惜墨弹起来,屐着拖鞋一溜烟跑进洗手间,镜中倒影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女鬼一般,她挤出一丝笑,令镜中人越发诡异。
他总是有办法,不说不做也能令她憔悴至斯,大概上一世,她是张生他是莺莺,她活该倒霉,欠了他的,这一世来还。
她俯身取水,突然皱眉。
太熟悉,一切都太熟悉,房间布局,家具陈设,即便是洗脸池边大肚子的柠檬色洗手液都是三年前用的那一款,她拿起洗手液细细看了,对的,是英国产——那个无赖。
若即若离,似有还无——这就是他的手段么,好了,阮惜墨的手段呢,无非六个字——不疯魔不成活。
她笑,绑好头发出来已是另一番气象。

平怀宇已摆好碗筷在一边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菜式清淡,阮惜墨本不是挑嘴的人,称赞一番便也坐下开吃。
平怀宇不怎么动筷子,很有闲心地解释,“你肠胃不好,就只做了些清淡的。”
阮惜墨停了筷子,抬头看他,想了想,又捡了一颗香菇送入口中。
平怀宇找出惜墨的手机,输进一连串数字,吩咐道:“有事打这个电话,你先吃着,我回去了。”
惜墨放下筷子送他,“这不是你家么?不留这?”
平怀宇穿好鞋,转身狠狠敲她的额头,“阮惜墨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敢待这里,不怕他把我生吞喽?”
惜墨揉了揉额头,也不反抗,“你路上小心。”
平怀宇摆摆手,“去吃饭,一会饿瘦了,人得找我麻烦,还有,把门窗锁好。”

一声门响,屋内又静下来,惜墨没了胃口,收拾了碗筷便又往床上躲。
打开手机,好奇平怀宇方才做了什么,将电话薄翻开,发觉多了一个名字——大脑癌。
她藏在被子里傻傻笑出声来。

阮惜墨将大脑癌的电话设置成快捷拨号,她按下一个1,等三秒,又挂断。再拨通,再挂断,反反复复持续三四次,独自快乐,笑过了,又怕他打过来质问,她该怎么答,便又慌慌张张拆了手机电池,关了灯睡觉。

孟三川坐在车里,呆呆看着手机,哭笑不得,再抬头,九楼的灯已经熄灭,才放心将手机放回口袋。
平怀宇走过,敲他的车窗,“瞧你这点出息,干脆上去,反正你有钥匙。”
车内弥散着浓重的烟味,孟三川将车发动,“少跟我说些有的没的。”
“哎,我说,你别折磨小墨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孟三川有些怅然,“我有什么办法。再等等吧,如果走不到一起,倒不如不要开始。”
平怀宇皱眉,“你不了解小墨。”
“你了解?”孟三川反问,语气不善。
“不,我不了解,但我知道,小墨从来不怕受伤,也从来不吝啬爱。”
孟三川升起车窗,“我怕,我心疼。”

平怀宇看着突突冒烟的排气管,骂道:“脑袋让屁蹦了!”
既然这样伤,不如不懂得。
不明白你的好,不心疼你的错。

长江从此横切而过,披上一身闪烁的霓虹,拉扯清晨未干的泪水,一路不停,冲向尽头。
他把车停在江边,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地抽烟。
白玉兰高杆灯打下白亮的光,漏进车里,顺着他下巴的流畅线条照亮副座上沉静无声的手机。
他放下车窗,苦涩浓重的烟味渐渐散去,长舒一口气,对此空寂无人的街道,恍然间有寂寞身影在车前一晃而过,眨眼已不见。
微醺,苦艾,酸涩,清甜,蹙眉,微笑,痛楚,辛酸——想念一个人原来有千百种滋味,幻化千百种表情。
该如何叙述,刻骨难忘的第一眼,虚斟酌斟酌再斟酌,怕说的多,显得矫情做作,怕说的少,漏了心脏那停滞的一拍。

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条漫无尽头的长廊。夜风在窗外狂乱地呼叫,樟树叶子沙沙响,他强打精神,听着皮鞋与大理石地板敲击的空旷声响,走过一盏又一盏橘色灯光。
他握着把手,冰凉的金属冷却了掌心热汗,轻轻推开,她就斜躺在眼前——白色的被褥又轻又厚,枕头仿佛刚刚晒过,蓬蓬的酥软在她乌亮的长发下,她闭着眼,呼吸平缓,显然已经睡着。一系列的白,衬着她苍白无色的唇,仿佛就要陷进一色里。
他站在门边久久挪不动脚步,她显得那样小,点滴还在滴答滴答往下落着,连着她纤细的手,她如此脆弱,盈盈不可着力,他的心狠狠揪了一把,他险些葬送她。

护士是漠然的,拉开他身后微敞的门,走出,复又关上。
一室寂寥,他这才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很近,他清晰地看见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她的手动了动,他抬头,她已睁开眼,澄澈清亮的眼眸,狐疑地看着他。他这才觉得狼狈冒失,他一夜未眠,双眼充血,身上还藏着酒后浑浊的气息,他觉得惊扰了她,打碎了蜿蜒在病房里的平和。
他烦躁地抓头发,她仍看着他,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眼泪坠在干燥的蓝白病服上,浸出一片深色。
她的嘴唇干得起了皮屑,她说,你是谁?
他不知如何答话,慢慢地,慢慢地,只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她明白了,阖上眼,泪水还是涌出来,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一颗又一颗小小的晶莹的水珠。
他又说,我会负责。
她哭着说,你不要负责,求了你,别这样负责。

他不知所措,她猛地咳嗽,护士安抚她睡下,转而劝他暂时离开。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黎明破晓,处处涌动着破茧而出的美。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十一月二十二,她的生日,恰恰比他晚上一天。
就是那么一分一秒的差距,他是天蝎,她是射手,注定不同。

再后来,平怀宇问他,后不后悔。
他揉着眉心,看向热闹人群,不后悔。
平怀宇指着他嘿嘿地笑,孟三川,你可真够狠的。
他摊开手,爱么,不是比谁贱,就是比谁狠。

夜,狠狠美过一把,拖着疲惫身躯,落入暖暖薄雾。
黑暗遮掩了一夜枯槁的容颜,她在沙发上等了他整整一夜,寻寻觅觅,只剩空等,昨日余温,颓靡殆尽。此刻他站在她眼前,借着依稀的光,他看见她残漏的妆容,深陷的眼窝,干涸的泪痕,却仍是漠然,他本不是狠心的人,此刻却毫无感触,大约是倦了,累了,避也无需避,逃也不想逃,便就如此下去,生活依旧爬着轨迹向前,除了惨淡笑容,他能还给人生的,只有细弱不可闻的叹息。

钥匙哗啦啦落在玻璃茶几上,他扯松了领带,往浴室走去,“我去洗个澡,一会还得上班,你要去哪么,我送你。”

沈明漪攥着裙角,狠狠地,咬牙地攥着,耗尽一身厚重的恨。

隋毅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沈明漪依旧保持着那样守备的姿势坐着,他上前抚了她僵直的背,眼神却落在她身后雪白的墙面上,空泛的,全然没了焦距。
“你不要这样…………”

沈明漪突然抱住他,死死地,拼了全力要将他留在眼前,“隋毅,我爱你。”
他不说话,她几乎是尖叫着又重复,“我爱你!”

所以呢,我以爱之名将罪过通通包揽,打破青春梦幻,碾碎少年意气,玷染澄澈心思,我伤你害你,囚你禁你,杀你父母,残你兄姐,即便我纸醉金迷,寻欢作乐,你也不能有丝毫怨念,只因这一切全由得我爱你。

爱,成就我践踏你尊严的基石。
他突然觉得周遭一切滑稽可笑,一句“我也爱你”便如此脱口而出。
以往惜墨用尽千般手段,都不曾从他口中套出一个“爱”字。而今他说得如此轻松流畅,只怕旁人听不见,要一句一句重复,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爱她,爱她,真是爱,爱就如此贱,贱得被人踩进泥土还要慢慢爬出来,对着茫茫众生划出谄媚的笑。
世间变化万千,瞬息之间,他早已换了面孔。

“就这个月二十二,我们结婚。”
说完他便走了,“砰”地一声闷响,留下身后漫无边际的孤寂。
她慢慢起身,像慢动作回放,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缓慢而仔细。她进了浴室,卸了残妆,洗去满身狼藉,热气升腾着弥漫了落地镜,她看着镜子里朦胧女体,细心勾勒出袅袅笑容,被雾气挡了轮廓,看不清,没有人看清那一簇带血的美丽。

这世间,谁的爱情不是千疮百孔混浊不清,但更多的人选择走下去。水脏了,空气脏了,感情也脏了。温室效应,水土流失,听多了,也懒得计较,一如泥泞不堪的爱情。
她不计较,他必无力计较。她只看见未来,即使未来茫茫无期。

世上聪明人太多,傻瓜太少。
余下两只,正手挽手满大街展览。

王唯一说:“好你个阮惜墨,这么些年不回来,看姐姐今天怎么收拾你。”
阮惜墨望天,“嗯。”

王唯一果然说话算话,拉着阮惜墨走街蹿巷,脚步不歇。
日已偏西,两人从城东逛到城西,正到了通胜百货,唯一弓着腰欣赏橱窗里妖娆妩媚的香水,惜墨兀自发呆,不经意间抬头,瞧见通盛大楼上悬挂的巨幅画卷,是这一季的宣传海报,画上的女人半裸着上身,双手环胸,身后是漫无边际的雪原。那女人杏眼微睁,红唇轻启,瓜子脸,高鼻梁,蜜色肌肤,只是斜眼一觑,便有说不出的性感风情。

“哎,哎,我跟你说。”唯一不知何时起身,用手肘撞她,“这女人最近可红了,季蕊,知道不?年初做了通盛的代言,都说老早就跟孟三川好上了,我记得上回通盛二十七周年纪念晚会上,孟三川就带着她,可惜你不在场,那邵玉琢的脸可斑斓着。”
阮惜墨兴趣缺缺,拉着唯一匆匆进了商城,“是吗?那孟三川可有福了。”

唯一未曾尽兴,趁着挑衣服的当口,又道:“其实吧,孟三川真也算是没得挑了,聪明,稳妥,办事利落,成熟可靠,最重要是长相一流,风度一流,谈吐更是一流。唉,可惜葬送在狐狸精手里了。”
惜墨挑出一件灰色小外套扔给王唯一,“行了吧,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出手拿下,反正你家与孟三川他家是世交,这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在这长吁短叹。”
唯一伸出食指在惜墨眼前耀武扬威,“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样的男人,还是远远看着比较好,真捞回来放家里,我可不敢。”
惜墨笑,“这世上还有你王唯一不敢的事情?”

唯一抖了抖衣服,心不在焉起来,“可不是,那样的男人,对谁都好,对谁都够狠心。看着就叫人发寒。”
“王唯一你情商真是高过珠穆朗玛。”
“行了,别酸了啊,知道你看了人季蕊身材好,心里嫉妒着,你就慢慢习惯着望高山而仰止吧。”
两人一来一往地闲逛,时间便又在通盛商厦里奔腾一圈,待回到原点,暮色已悄然逝去。


chapter6
行走江湖十六字箴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愿赌服输,自负盈亏。
而今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不如迎头而上,谁欠了谁,谁辜负谁,尚不可知。
她站在门口发呆的时刻,唯一早已做了决断,堆一脸甜得腻人的笑,踩着八厘米的细高跟鞋,袅袅婷婷走上前去,朝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最后坐在平怀宇身侧,狠狠掐他一把才朝惜墨挥手,招呼她过去。
她无法,又换了淡漠面容,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忽略身边坐着的平怀宇、孟三川、邵玉琢、季蕊以及一系列面容模糊的路人。
看着玻璃杯出神,其他人仿佛相谈甚欢,捎带一眼季蕊的明艳面孔,心底一沉,何其烦恼,总有莫名事件突突跳着扰人心神,不胜其烦。

她不说话,漠然看着手腕上孤伶伶的翡翠镯子,她对金属过敏,连衬衣上的金属扣子都能引出一大片小红疹子。她也不怎么上心,红疹出现时虽然痒,虽然碍眼,但几天便散了,好比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起时不知所起,落时不知所落,不同的是时间,像拉面一般,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但若捏在一起,终究是一团粘乎乎的面。

“喂,想什么呢,那眉毛皱得!”唯一悄悄推她,眉飞色舞,“人问你话呢!哎哎,你想吃点什么啊?”
阮惜墨这才抬头,恰好对上孟三川戏谑的眼,他与身旁的季蕊低语,状似不经意地瞟过一眼,惜墨便嫌恶地转开脸,另一方坐着白衬衫的细致男人,干净柔和的气质,与隋毅年少时有几分相似,只是难得,他能将少年特有的风华保持至今。
唯一忽忽喳喳地把一桌子人介绍完了,其他几人都有恍然大悟之感,惜墨仿佛置身事外,一句“你们好”便又回归沉静。

平怀宇揽她的肩,调笑着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孟三川做东。”
阮惜墨拂开额前浏海,看着孟三川搭在季蕊椅背上的手,心底一阵阵反胃,“我没胃口。”
“小墨,不给我面子也给孟三川个面子,多少年才等到孟三川他请客啊!”平怀宇声音颇大,满桌子人都往这一方瞧,惜墨静静坐着,将他的手从肩上挪开。
孟三川懒懒地,看着她,“得了吧你,上星期在江南那次不算呐?破记性。”

平怀宇倒是不依不饶起来,继续撺掇,“那不是还没请过我家小墨嘛,再说,今天可是季大美人的好日子,顺道捎带你也不吃亏。小墨,听我的,挑贵的点。”

孟三川但笑不语,季蕊一脸明媚,亮得晃眼。

惜墨凑到平怀宇耳侧,压低了声音,“买保险了没?”
“什么?”
惜墨已下了狠手,平怀宇倒还是忍着一脸平和。
惜墨松开手,笑笑,“你要闹,我也陪你闹,回头就出去把你那辆新车划花了。”
平怀宇一脸委屈,“姑奶奶饶命,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对面的细致男人朝她笑道:“阮小姐刚从英国回来?”
“嗯。”
“难怪,很少见到阮小姐。”
“嗯。”
那人接不下话,便也转去与旁人交谈。
惜墨想,人终究是要变的,潜移默化,天翻地覆,很多年前,她也是爱热闹的人,与素未谋面之人,几句话往来,也能亲昵地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而今见着一张张陌生面孔,只觉得可怕——她大约还是大病未愈的。

众人又热闹起来,孟三川朝一方招手示意,惜墨回头望去,当即便只剩下冤家路窄四字盘桓脑海。
竟是隋毅与沈明漪相携着走来,两人见了惜墨皆是一惊,沈明漪依旧保持着温婉的笑,拍拍她的肩,温言唤,“惜墨,好巧。”
唯一在一旁冷哼,“恶心。”

平怀宇瞪一眼唯一,她才撇撇嘴,将骂人的话吞进肚里。

隋毅未做表示,绕过她们,与孟三川寒暄过后便入座。沈明漪亦知无趣,讪讪地走开。

隋毅没再带眼镜,清朗面容越发深刻起来。惜墨隔着一室喧嚣遥遥看着他,沿着他俊逸轮廓,按图索骥,试图寻找某一年发了疯要爱的阮惜墨。
那时的阳光是打碎的玻璃,那时的风偷偷地偷偷地从裙边跑过,那时草地柔软青翠,那时叶片不慎漏下的光落在隋毅面庞,那时的阮惜墨梳着羊角辫怔怔地呆在原地。
彼时惊鸿一瞥,阮惜墨变被勾了魂魄。书生与狐妖的性别倒置,狐妖却还是逃不过书生的执拗。
李碧华说得好,从来都是许仙胜白蛇,哪管她有千年道行。

那时的阮惜墨一言以蔽之——色令智昏。

“阮小姐笑什么呢?隋先生有那么好笑?”惜墨有些茫然,半晌才确定是季蕊在同她说话,笑什么?她摇头,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笑什么,甚至未曾发觉先前竟弯了嘴角。
一时冷场,各有心思。
唯一倒是很义气地将阮惜墨的脸扳过来朝着自己,“看他做什么?看我!”又拿筷子指了指满桌子菜,“看吃的!看盘猪肉也好过看他!”

唯一说得颇为激愤,白皙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绯色,惜墨伸手去捏她的脸,舒心地笑。“傻…………尽说傻话,我看自己姐夫有什么不对。”

姐夫,姐夫,这称呼不一般的讽刺。
隋毅皱起眉,极力隐忍。

唯一往她碗里扔一颗红烧狮子头,不耐烦地抓她的手,“呐,你小时候最爱吃了,不给吃还闹着哭呢。”
“我真不想吃。”惜墨当真没了胃口,又不忍心浪费,她总是存有莫名其妙的吝啬心理。正低头寻思着该如何处理,眼前便出现一只空碗,她没来得及控制,习惯性地将狮子头夹进空碗里。
唯一推她时,才恍然醒悟,那竟是隋毅。
不由得感叹,习惯果然是一只良性肿瘤,割去染血,留着突兀,时不时惹是生非。

偷偷望去,隋毅神色入常,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他养足了她的坏习性。她面上莫名发热,转而看见沈明漪忍得辛苦的脸,她便畅快开来。
她见不得沈明漪好,这已是灌入血液中的秉性,无需改,改也无法改。

孟三川低头沉默,眉间深锁,屈指不断敲打着桌面。惜墨听着那沉闷的敲打声,了然,冷笑——他定然是有了怒气,只不过凭什么。他美人在怀,志得意满,凭什么生气。

一顿饭下来,阮惜墨连筷子都不怎么动,偶尔与唯一耳语几句,先前搭话的男人叫凌蓄,大约又是哪一家的公子,先前不曾见过,对她倒很是好奇,后来又问过些场面话,阮惜墨渐渐没了耐心,最后连敷衍都懒得做,凌蓄也不觉尴尬,一直都挂着随和的笑,倒是唯一让唯一瞧见了,总朝惜墨暧昧地眨眼。
谁的荷尔蒙在飞。

对面,孟三川冷不丁问,“怎么,都不合胃口?”
“嗯。”阮惜墨应了,只因“哪里哪里,不是不是”说出来字数太多,她懒,懒得连他都应承。
孟三川不接话,静静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子,她清减许多,一双乌亮的眼,瞳中有他清晰倒影,映出他繁杂心绪,他有些乱,不见她最好。但,又怎忍得住。

服务生端来一碗白粥,原是隋毅点的,他揭了盖,丝丝热气便冒出来,绕着他温柔的纤长好看的手。他将白粥推到阮惜墨跟前,却不看她,他不敢,“你胃不好,好歹喝点粥垫垫肚子。”

孟三川的目光瞬息冷凝,沈明漪挂起关爱的笑,亦然劝道,“是啊,多少吃一点,你看你回来这几天都瘦了。”
而她只是取了勺子,颔首道谢。

唯一拉她的衣袖,咬耳根,“你不是吧你,居然还理他。”
她拿着勺子随性搅着滚烫的白粥,笑笑说,“不然怎样,翻脸掀桌子?”
“偏就是你,做什么都有道理!”

她小心翼翼地尝一下口,却仍是被烫了舌头,一股子闷气钻上来,她扔了勺子,兀自皱着眉狠狠瞪那一碗依然冒着热气的粥。

隋毅递了一杯凉水过来,她未想许多,接了便喝,缓了缓,才皱着眉毛,对唯一说:“今天什么日子,记下来,明年今日万事小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唯一一挑眉,神采飞扬,“今天好像是季蕊与通盛续约吧?”
“原来你是跟季蕊…………”平怀宇不怀好意地推测被阮惜墨威胁的眼神掐断,她低头寻出钥匙串,只问,“你车停哪了?”
平怀宇乖乖噤声,那厢,孟三川竟朗声笑了出来。
一顿饭下来,阮惜墨倒是听了不少孟三川与季蕊的旖旎趣事,孟三川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季蕊也是大方得体,偶尔露出小女儿羞赧,看得人心悠悠地荡漾。
阮惜墨有些恍然,看着对面一对璧人,模模糊糊觉得孟三川已经在这三年间出离于她的世界之外。
一切都缘于她为自己编织的梦境,一碰即碎。
霓虹艳丽,一顿饭吃完,已然入夜,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孟三川手臂上挽着季蕊与她擦肩而过,隋毅自然是要与沈明漪一同走的,剩下还有平怀宇与王唯一,俩人正站在角落叽叽咕咕不知在为什么争吵。
惜墨有些瑟缩,才发觉秋意已然渐渐淡去,余下冬日一捧冰冷的空气。
她习惯性地将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穿过热闹人群,缓缓向前走去。
平怀宇一路小跑着赶上来,拉住她,“去哪?我送你回家。”
“别,我就想你个人走走,你送唯一吧。”
平怀宇叹了口气,言语中透着担忧与心疼,“哎,刚才不会又伤心了吧?孟三川跟季蕊那可是清清白白的,你别多心,千万别。”
惜墨无所谓地笑笑,“没事,我就想到处走走,看看戬龙城变成什么模样,你先走吧,有事我给你电话。”
平怀宇往衣兜里掏了掏,抽出一张卡,又塞给她一小垛现钞,“不许推啊。”

惜墨笑,眼前却蒙上一层湿润的白雾,“哪有白给还不要的道理。我收了,回去吧。别尽担心我,您放心,丢不了。”
平怀宇的手落在她头顶,揉了揉她绸缎似的发,微微皱着眉,长者一般的口吻,“你啊,真不让人省心。”

孟三川看着后视镜里渐渐隐匿成墨色尘埃的身影,叹息,转了方向盘,将车停在路旁,对季蕊道:“抱歉,突然想起有事未办,今天不能送你了。”
季蕊解了安全带,“没事,我打车走。”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她抚着心口,有一点点难过,酸涩难掩。大约女人都是如此,从来不会满足,从来都想要更多。
轻轻勾唇,妩媚动人,却藏着苦艾的嘲讽。
孟三川。

阮惜墨缓缓迈着步子,微微垂着头,看着方寸之地不断闪过的斑斓衣角。试图将自己埋入苍茫无际的人群,像一粒微小尘埃,从此面目模糊,销声匿迹。
不期然,柔柔下起雨来,行人的脚步越发匆忙,她却走得更加慢,一切仿佛倒放的胶片,她似一尾逆流而上的执着的鱼,几乎被掩埋在这一片车水马龙之中。

他撑起伞,追上前,替她挡住斜飞的雨。
她回头,笑容荡漾在唇边,开出一朵柔软鲜嫩的花,她侧着脸,轻声说,“你来了。”
这一刻,他心中陡然间翻滚出久远的,温暖的香,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他低应一声,默默陪着她走,不问方向,不知目的,就这样安静地走下去,他的心便满了。
他甚至调整了呼吸,他害怕这一触即碎的美丽。

不知走了多久,只余下孤独的脚步声与瘦削的高杆灯,整条街都归于寂寥,她突然停住,仰头看着那一栋岿然的楼宇,她说:“隋毅,你喜欢这栋楼么?”
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站着,一同仰望漠然独立的阮氏大楼,“不喜欢,但,离不开。”
她将手伸进他的口袋,冰冰凉凉的,便又抽回来,蹙眉说:“我也不喜欢,不,是讨厌,非常讨厌,但好像无论跑到哪里,兜兜转转,依旧要回到这里,仰着头看它。”
“是,其实我们都一样。”
“这样…………不如我们私奔吧。带多少钱了?”她说着,便去搜他的口袋,翻他的钱夹,却不慎翻出旧时照片,一帧小相,夏日青绿的想樟树下,十七岁的阮惜墨,白衬衫,百褶裙,傻瓜一般无忧地肆意地快乐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幸福得刺目。
“啊,我的啊,没收了。”她急躁地,想将照片收进口袋,收入看不见的某处。
隋毅却牢牢握住她颤抖的手,他看向隋毅,望见他眼中碎裂的星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照片中的人,陷入柔软甜腻的回忆,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看见了么?你看到我爱了十年的女孩么?她是不是…………是不是很漂亮?你知道么,她是对着我笑,那天她逼我为她照相,又挑出一张自以为最美的,自顾自放在钱夹最显眼的地方,她说这钱夹能宝我平安,因为全天下没人敢动她阮惜墨的男人。”
“小墨,你还记不记得,你还记不记得隋毅?”
他低低地问,温热的气息穿过耳道钻进脑海,撕扯着旧日回忆,她的眼泪便坠在两人纠缠的指尖,慢慢化开。
她颤抖着唇,想发声,却被他一把揽进怀中。
他抱着她,用尽全力,他说,“小墨,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所以,求你别开口,求你。”
他痛,声嘶力竭。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好少………………
没有人话说么,问候一下我也好嘛
chapter7
她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回抱他,却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说,“姐夫…………姐夫……我累了。”

他放开怀抱,冷风一阵阵涌来,挑起她瀑布似的墨色长发,他将她额上乱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便闭上眼,小心翼翼地亲吻她微蹙的眉心,“小墨,我与她,这个月二十二结婚。”
恭喜的话还未说出口,笑容已被夜风吹散,“算是…………生日礼物?”
他笑,清亮的眼浮着丝丝缕缕的红,“你说不要,我便不结,这些年从阮家得到的,分文不取,从此,隋毅没有小墨,也没有明漪,隋毅只是一无所有的混蛋。而明漪,她亦尝到背叛的滋味,沈先生定然是彻底失望。小墨,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她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捶他的胸膛,“隋毅,你疯了吗?我不会回去的,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抚她的背,温柔如水,“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帮你惩罚我自己。”

“小墨,对不起。你最难的日子,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受许多苦,对不起。小墨,再多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小墨,只要你点头,所有的责难,所有的质疑都由我来担,好不好?”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微微颤抖,为什么,再捂不热这双手。

深呼吸,她需要调整心绪。稍稍低垂着下颚,些许无奈,些许疼痛,原来爱情这样伤。她避开他的眼,“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婚礼那天我回去观礼的。”
她冒着朦朦的雨,与他擦肩而过。画面盈满诀别时的痛与血,却连带着某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报仇不过是生者的欲望。隋毅,你不欠我。我想过了,其实一切苦果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太任性。”

她走得很快,依旧低头看着路灯剪影,将自己陷入朦胧凄艾的冬夜里。
他擎着伞,站在原地看她,看她一步步走远。黑色大伞遮住了大半张脸,夜色缱绻,冬雨绵绵,他像被定在画中,隐匿成画布上单薄的影。
他已经得到惩罚。他的惩罚是她的冷漠决然。

原来旧欢如豆腐,倒地难再拾。

身后是孟三川的车,他开三十迈,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今夜心思繁乱,她理会不清,不敢停,不敢回头相见。
她累了,手机在衣兜里震动,犹豫,最终仍是接通。她承认,她想念他——的低沉声线。
“阮惜墨,你到底要去哪?”
他已跟得不耐烦,隐隐控制着脾气,她听着便笑了,说不出所以然,一半是莫名,一半缘于自然。
“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明明笑着就不要给我装出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他加速,开到她身侧,“上车,送你回去。”
她不动,隔着车窗欣赏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一句话——我爱的男子,有着世上最美好的侧面。蹭地脸红,面颊发热,她伸出手贴在脸上,遮遮拦拦。“季蕊呢?”
孟三川的眉毛皱得更紧,她得寸进尺,又问:“邵玉琢呢?”
孟三川将要发作,她已经开了车门上来,她拿捏得当,她熟悉他。
一时沉默,孟三川开着车,阮惜墨看着窗外。
“开去哪?”惜墨问。
“圣丹佛。”孟三川答。
“不去,随便找家酒店就行。”
“怎么?邀我开房?”他噙着一丝戏谑的笑,眸色黝黯,怒火一簇簇蹿上来,压不住。
她有些疲惫,声音很低,“我想,我们应该分的清楚些。你用来藏娇的金屋,不该我住。免得引人误会,徒增烦恼。”
“误会?你怕谁误会?隋毅?”左转,开向江边。
“季蕊,邵玉琢,需不需要加省略号,诚挚邀请您补充。”
他突然发笑,笑得她心烦。

“我跟她们没什么。”他又补充,转过脸来看她,“我是清白的。”
“对,三八多一笔君,你纯洁的就像富士山顶皑皑白雪。”
孟三川厚颜无耻,“我本来就纯洁,我跟你,不就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他们之间时常发生,她很怀念,不近不远,半明半昧,如此关系,孟三川把握得太好,她隐隐有几分恨他。
“我订了机票,七天后回英国,与平怀宇的股权委托书我已准备好,感谢四年间你的照顾,祝你顺利。”
尖利的刹车声像女人鲜红滴血的指甲,撕扯着划破夜空。
他看着她,神色阴郁,“怎么?这样匆忙就为了躲过旧情人的婚礼?”
他的语气太过森冷,她听得心寒,“我不会再回来。我会拉上隋毅,私奔去英国,我们会结婚,会有孩子,就此,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就让你,孟三川你这个老巫婆去死吧。”
“好,真出息!下车!”
她几乎要跳起来,迅捷地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开。

巨大的引擎声,他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她看着他走,站在原地。
五分钟,他兜个大圈,又开回来。
她开门上车,估摸着他的脾气基本上已经发完了。
她说,“算了,直接开圣丹佛吧。”
他不动,他抓过她的右手,拉高衣袖,露出腕上狰狞的疤,摩梭,又用手盖住,狠狠抓紧,“隋毅就那么好?”

她摇头,“我不知道,我忘了。”

他凑过来,在她鬓间轻嗅,“回去洗干净,不要再让他靠近你,不要再沾上他的味道。”
她笑,满是嘲讽,“孟三川,你和邵玉琢,什么时候结婚?”

浸在热水里,她回想他嘴角最后一抹诡谲的笑。

南安普敦,泰坦尼克号出发地,可惜不是1912年那个寂寞四月天。
她缩在墙角,阴暗的房间,他走来,带着温暖的笑,抱起她,粗糙指节梳过她的发。
断断续续,他来看她,陪她说话,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她侧脸,她渐渐忘了讨厌他。
他带她去五月花公园,九月的时候陪她看小船展览,他说这里与青岛相似,靠海,临风,潮湿,干净。
那天她看着院子里满眼盈盈的碧色,突然说,不需要订婚,不需要。

小叶阿姨端着温水和药瓶来,到她吃药的时间。
小叶阿姨是温柔的人,随她一同来英国,照顾她饮食起居。她是来养病,心病。

某个夜晚,孟三川熏然,开车,撞上雨中徘徊的阮惜墨。
她在病房里,疼痛,辗转难眠。
他在医院走廊,焦灼,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双方家长一同商议,不如叫孟三川照顾阮惜墨一辈子。
沈荣城满意,孟繁今颔首,于是握手言和,阮家与孟家互惠互利,交易达成。

监督她吃完药,他玩笑着说:“让我照顾你,不好么?”
她点头,“一只手,不值得你付上一生。”
“你在为我不值?”他反问,愠怒,“还是,你仍想着你的小男朋友?他们在一起了,小男朋友和你姐姐,顺理成章,不是吗?沈荣城有了得力助手,阮惜墨,你看人眼光不错。”

他恶劣地笑着,看她的笑话。她摔上门,反锁。午饭时间,他便从窗户跳进来,端着餐盒,说:“我们吃饭,在床上吃,多有情趣。”

她跳上床,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他,像个茶壶,滋滋冒着热气,“孟三川,孟三八。”
“少废话,吃饭!”他的目光,触到她纤白的脚裸,玲珑可爱。

“你少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是你大爷!”

他们厮打起来,在床上,他让着她,她用全力,泪眼模糊。
累了,两人一同仰躺着,她喘着气,双颊绯红,气氛暧昧。
他枕着手,说:“你看,只有我受得了你,小疯子。”
没有回应,他转过身,瞧见她睫毛上的泪珠,心动,悬起又落下。
似梦似醒,红唇开阖,她唤,“隋毅。”小小的,满是卑微祈愿。
将要落下的吻悬在半空。
他离开,为她盖上薄被。

六月,南安普顿,空气潮湿,阳光稀薄,风中氤氲着半开的花。
透明的光线在雨幕中缠绵,掌心生出圈圈涟漪,原来是叫做流年的藤蔓悄然生长。

阮惜墨睁开眼,侧头呆呆看着一旁空荡荡的凹陷床褥,指尖抚过,余温袅袅,尽是温暖气息,教人将愁绪倾颓,一张苍白病态的脸,只余下微笑过后的落寞眼神。

窗台蒜头模样的水仙听见,细不可闻的一声叹。
雨已然淅淅沥沥落下,不知疲倦地奔忙。

chapter8
广袤的沙漠为一片草叶燃气炽烈的爱火,草叶摇摇头,笑着飞走了。

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情理之外。
下楼时,远远站着温柔微笑的沈明漪,永远微笑的,如同一只僵直的玩偶。
风有些冷,阮惜墨习惯性地将右手兜进口袋里,拨了拨头发,迎上去。
待到两人接近了,沈明漪却不再笑,转身往车门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阮小姐要去哪里?我送你。”
阮惜墨挑眉,随之而上,“这称呼不错。”

车里,两人都是静默,仿佛谁先开口便失了矜持,不似女人间的会面,反如陌生男女,彼此试探。
兴许姐妹,都是生来的敌人。

沈明漪问:“去哪里?”
阮惜墨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一言不发。

车往二环路上走,路旁建筑渐渐放低了身姿,可以看见大片的灰蓝色天空,雾蒙蒙,如同往日记忆,永远不可追寻。

沈明漪说:“知道么?是孟三川央爸爸寻你回来。”

阮惜墨有些心不在焉,懒懒答道:“哦?是吗?”

阮惜墨从后视镜里瞥见沈明漪讥讽的笑,如刀锋初显,散着冷凝的肃杀的光辉。

“就这样?”

“不然如何?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车窗外已有婆娑树影,原来是上了高速。

车内飘荡着莫文蔚低哑嗓音,原来是一首老歌,反反复复唱许多遍,却还是鲜有人懂。
沈明漪敲打着方向盘,皱着眉说:“似乎从出生起,你拥有的总是那么多,旁人费尽心思求而不得的,你却弃之如敝屐。分明是老老握在手心里的,却又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真是…………令人讨厌,讨厌之极。”

车速渐渐加快,头顶浮云快速掠过,面目模糊,朵朵如尘埃一般。

“有人感叹戏目冗长繁杂,恐惧舞台寂寞苍茫,只盼着这一幕早早结束,有人在台下十数年磨砺,巴巴望着灯光掌声,却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世界本是如此,从来没有公平可言。你问我,教我如何解释?”
她靠着椅背,身体全然塌下去,软趴趴,极度放松的姿态。

沈明漪突然笑着说:“你总爱同我争,可是…………最后输的一贯是你。”
莫文蔚唱到《阴天》,许多年前的口水歌,歌词带出些许灰暗晦涩的故事,“感情说穿了,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声线里藏着令人发指的冷漠,将手边卷卷红尘一一划破。

阮惜墨却不再争辩,此刻不过闭着眼,略带疲惫地说:“婚礼,想要什么礼物么?”

听她说婚礼二字,沈明漪蓦地一怔,只是狠狠踩一脚油门,汽车便仿佛要在公路上飘起来。
“我有时候想,你死了就好了。”

“一起去吗?”

“不一定。”

“你不怕么?”阮惜墨问。

沈明漪道:“怕什么?”

阮惜墨答:“所有一切都失去。”

沈明漪笑笑说:“你怕么?”

阮惜墨侧过头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瞧见另一个自己,如昨日,如未来。“没有什么可怕,比死更艰难的时刻我已经历过,再没什么可怕。”

沈明漪此刻回头,恰好遇上她含笑的眼眸,却是挑衅道:“而你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是吗?”

阮惜墨轻轻叹了口气,说:“曾经我认为是,但现在,渐渐确信一切都是定数。时间总是强迫人相信轮回。”

沈明漪问:“恨我么?”

“不,我可怜你。”她说着,自己便笑起来,“因为怜悯更能令你难过。”

一时间,两人都笑出声来。

沈明漪又道:“我会同隋毅结婚的。”

“那很好。”车速太快,她仿佛能听见窗外咆哮的风声,带着濒临死亡的呼喝。

“下一个出口。”沈明漪说,“孟三川在那里等你。”

阮惜墨疑惑,听她继续道,“之前我给过电话给孟三川,说要杀了你。”沈明漪笑,一时春光明媚,娇艳动人。
“我给他半个小时,如果半个小时他赶不来的话,我便真带着你一头钻进货车底下。”

沈明漪说:“二十二号的婚礼你来也好不来也罢,统统改变不了什么。隋毅是我的,是我认定了的,谁也别想将他从我手心里带走,不,想都别想。”

下一个路口,下一盏灯,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应有暗香如故。

那么,阮惜墨说话间淡漠的语气因眼前匆忙下车的男人而陡然起伏,一如湖面如镜,暗涌滔滔。
沈明漪回头看她,却也侵染出丝丝微笑。
“阮惜墨,你依旧是那么讨厌啊…………”

车停了,孟三川上前来抢门,拉不开,一怒之下狠狠一脚踹在车门下。
车身震动,阮惜墨透过不甚透彻的车窗,瞧见一张焦躁愤怒的脸,瞬时便弯了唇角。南安普顿的风袭来,日光倾城,一切仿如相逢初日。
“沈明漪。”阮惜墨微笑说,“你与隋毅,我拭目以待。”
“那么。”沈明漪隔着车窗朝外头暴躁的孟三川打个招呼,“婚礼那天,别带着前尘往事来,往事已矣,我劝你把握当下,莫又做了伤心人,平添凄霜。”

沈明漪终于撤了锁,孟三川便一把将车门拉开,不由分说将阮惜墨拖出,拉拉扯扯走上一段,才蓦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她,一双狭长的眼,噗噗燃着火,在惜墨看来,却又有几分娇憨的可爱。
沈明漪终于撤了锁,孟三川便一把将车门拉开,不由分说将阮惜墨拖出,拉拉扯扯走上一段,才蓦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她,一双狭长的眼,噗噗燃着火,在惜墨看来,却又有几分娇憨的可爱。
“我说阮惜墨,你是真没脑子吗?那神经病女人的车你也敢上?你还嫌被她害得不够惨是吧!”大怒,伤肝,眼看他无处发泄,便拉扯起衣领来,领口两三粒扣子噗噗扯落,却忽而颓然下来,狠狠抓一把头发,呼呼喘着粗气,一把将微笑着的阮惜墨狠狠按进怀里,揉着她瘦削的肩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有时候真恨不得一下掐死你!”

她伸手去,捏了捏他坚实的腰线,调笑说:“骑士,真诚感激你前来相救。”

“笑,你居然还敢笑!”他抓着她的肩,恶狠狠啃上去。

那年法国凡尔赛的巧克力展,穿梭在奇巧琳琅的巧克力间,浓郁的甜香侵染了唇角鬓边。
站在巧克力婚纱前,他突然低头亲吻她的唇角,舌尖扫过红润饱满的唇瓣,仿佛品到巧克力绵延在苦涩之后的甜蜜。
一时惊住,她只得抬头,呆呆看着他,看着他满足地笑,将她揽进怀里,指着那婚纱说,“等结婚的时候,也给你弄一件试试。”
她不言语,他便陡然间换了颜色,拨开她眼前的发,望她仓皇失措,相顾无言,他便只剩空华皮囊,眼如明镜,心陷泥沼,只待她一言一语,堪堪就要将他地狱天堂里辗转碾压,不生不灭,万物如一,只为她。

他不耐,甩开她,转身大步往外冲。
她站在原地,身后是甜蜜芬芳的巧克力,眼前是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渐渐模糊的,不可追寻。

孟三川再回来时,她仍站在那件婚纱前,时空凝滞在她周围,她垂下眼睑,如同一尊流畅玉雕。
他叹了口气,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冰冷的,带着潮湿空气里单薄的温度,如她唇角浮动的笑,烟云般飘渺,稍纵即逝。

心中懊恼,他恨他竟再回来,又恨她面无波澜,不过微微笑,道一句“走吧。”便能随他而行,令他无处施力,无从追问。却由这般无奈中生出一股无处可去的怒气,磅礴着嗞嗞上窜,忍不住朝她吼,“阮惜墨,你竟还想着他,你怎么就这么贱呢!”

“我有什么办法,一生总要经历这一回,太美好,太深刻,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孟三川终于将她放开,这番氤氲气息,却听他开了车门问:“吃过早餐没有?吃过也陪我一同去吧。”
阮惜墨上了车,仍听见他抱怨,“一大早就被吓出一身冷汗,折寿哪!”

她只得静默微笑,遥遥望着他轮廓深刻的侧脸,阳光在他鼻梁上跳跃,折射出满目光辉,这冷漠枯槁的城市,因他的到来,变作软香红土,繁花似锦。

“凡尔赛的婚纱,我给你留着呢。”又是不经意间一句话,懒洋洋飘来,却似石坠平湖,在她心上,激出红尘千层浪,层层叠叠,翻滚不息。

“孟三川,撩拨我很有意思麽?”

他听她开口,百转千回,等来一句控诉,像是结束,又像是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消失很久
其实很想告诉大家最近在做些什么
但好像,什么都没有
空无一物的世界
其实,我只是想说
我只想,安静写文
感谢所有
忘记我了的
记得我的
谢谢
chapter9
十月二十二,晴,云散而疏,偶有凉风,叶落徘徊,秋风疏淡。

婚礼盛大,远远望见隋毅微笑的脸,木木然仿佛掌中人偶,笑也是笑,泪也是泪,不过笑是苍白画稿,泪是斑斓油彩,胡乱黏做一把,脏得模糊。

惜墨与唯一手挽手进门,终究狭路相逢,刹那的眼神交汇,从前相知相许,已是陌路斜阳,红颜迟暮。
沈明漪上前将她拥抱,激动得微微颤抖,仿佛一朵风中百合,“小墨,真没想到你能来。”

唯一卫士一般将沈明漪从惜墨身上扒开,气鼓鼓说:“又不是给你面子,激动个什么劲啊!”
惜墨朝隋毅点头致意,他却低头错过,仿佛连再开一眼的勇气都失去。

婚宴开始,唯一不停在惜墨耳边絮叨,都是小女儿家指指点点,蓝格子衬衫男人与碎花长裙女人的二三事,八卦意趣,无伤大雅。

身侧响动,阮惜墨回头,原来是邵玉琢,依旧明晃晃的美丽,亮得人挪不开眼。
邵玉琢笑着向一桌人一一打过招呼,才转过偷来对阮惜墨道:“很漂亮。”
阮惜墨点头,“是,很漂亮。”

邵玉琢略微有些不耐,端了酒杯小抿一口说:“我说的是你。”
阮惜墨便笑了,“哦?是吗?”装傻。

如此,邵玉琢别再接不下去,一时静默,两厢尴尬,却听婚宴主持在台上聒噪,叙说起一对新人相识经过,满面通红,抑扬顿挫。惜墨用心去听了,才了悟,哦,原来这般感人,统统与我没有关系。

唇边仍浮着诡秘的笑,忽而又听见耳畔传来邵玉琢带着几分懊恼的声音,“我同你说结婚的事,是假的。”
惜墨不答,任她说下去。
她揉了揉眉心,半是抱怨地说:“孟三川为了这事恨死我了。”

半晌不见阮惜墨答话,邵玉琢推了推她,不耐道:“做什么呢,连句话都不回我!”
阮惜墨方才回过神来,笑笑说,“我听主持人说故事呢。”
邵玉琢冷笑,“阮惜墨,你可真是窝囊。”
阮惜墨道:“嗯,故事真是感人。”

又听见沈明漪颤抖声线,陡然间说道:“我今天,最想求得的,是我妹妹的谅解和祝福。”

一时间,众人眼光统统笼过来,唯一竖起眉头,仿佛即刻就要冲上去将沈明漪胖揍一顿,邵玉琢依旧冷笑,隋毅僵直着身体,而孟三川,倒是隔岸观火的悠然。

主持人顶着一脸泛光的油脂,呵呵傻笑着走来,大抵多数人都以为不过是婚礼上逗乐的小插曲,有人饶有兴味,有人兴趣缺缺。阮惜墨微笑看着台上满眼希冀的沈明漪,轻声说:“祝福当然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主持人跳跃的声线,活脱脱一只大傻瓜,“哦?这位小姐好严苛呀!”
阮惜墨道,“请新娘子下来。”

沈明漪倒是配合得很,缓缓走向轻笑着的阮惜墨。
待两人接近了,阮惜墨便站起身来,笑笑说:“条件是…………”

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傻了眼,唯有唯一跳起来欢呼,“帅!”

那油头粉面的主持人显然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状况,张大了嘴,痴痴说不出话来。

沈明漪抚摸着被打红的侧脸,哀怨地望着她,“小墨,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阮惜墨伸手滑过沈明漪红肿的侧脸,满意笑道:“我原谅你了呀。”她便如此,微笑着拥抱她,亲密无间,“祝你们白头偕老。”

她瞧见沈荣成气冲冲地走过来,便松开沈明漪,挥了挥手,拉着唯一匆匆走了,身后还传来沈荣成的怒喝,“混账!混账啊!”

两个傻女,蹬着高跟鞋,手拖手跑了老长一段路,这才气喘吁吁,却又相视而笑,冬日的阳光竟如此鲜艳,仿佛一地踩碎了的琉璃。

他们和她们的嬉笑怒骂都留在身后,今日起,再与她无关。
世界终于归向平和。

二十三日凌晨,机场,巨大的引擎声在耳边轮转。

去往雪菲儿的飞机已然展开双翼跃跃欲试,阮惜墨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将手机攥得紧紧,终于深吸一口气,将电话拨过去,祈祷他仍在熟睡中,免她惊骇,又怕这一通错过,再无回转。
长久的等待,心跳被拉长,无限无止。
“嗯?”耳边终于传来男人方醒时低哑性感声线,绕着圈儿,一圈一圈勾着她的心,狐狸精一般。
她咂咂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待到他清晰地呼吸声传来,她心下疑他已然熟睡,才颤颤兢兢一口气突出,“我爱你。”
那方一阵闷响,孟三川从床上掉落,拉拉扯扯仿佛稚子。

阮惜墨心中犹疑,正要挂上电话,却听得孟三川一声暴起,大喝道:“阮惜墨,你是不是在机场?你预备说完了就走是吧!”
阮惜墨不答话,那方又是悉悉索索一阵声响,大约是起床穿衣,杂乱无章。
“你给我就在那待着,你要是敢上飞机,回头我就掐死你。”

一头乱发,双目充血,气喘吁吁,衬衣扣子全然错开,冬日里竟也只有一件轻薄衬衫,孟三川出现在她眼前时便是这般模样。
她眼里都是泪,却止不住微笑,上前去揉了揉他乌亮的发,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听他狠狠说:“我就知道,你这缩头乌龟,肯定是要逃的时候才敢说真话。”

她抚着他坚实宽广的背脊,低声说:“这不是逃不了了嘛。”

他低头亲她,仿佛是狠狠在她脸庞咬上一口,留下个沾着口水的红印,好不邋遢,他却又拉着她的手,急冲冲往外走。
阮惜墨被他拖在身后,瞧不见此刻他是何种表情,待到上了车才发觉,他原是一路傻呵呵笑着的,如今仍是,仿佛是魔障了,将她吓得一惊,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孟三川适才回头看她,将车发动,依旧笑道:“你他妈终于承认喜欢我了啊!”

她颓然,呐呐道:“你离了那么远,就为等这一句吗?”

孟三川揉了揉眼,嘴角尽是志得意满的笑,“也不是,我只是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等你被隋毅伤透了心,等你对所有人失望,才要英雄式的出现。若你不曾将我注视,倒不如永远藏在幕后。”

一场角逐,终究是胜负分明,她败了,虽败犹荣。

他伸手来,温暖她冰冷的指尖,又祈求似的说:“留下来,别再离开我,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而她却觉得,这好不好,已无须她来答。
便昏昏沉睡去。
黎明破晓,晨光壮美,他穿着单衣,仍是忍不住在车里瑟缩。

孟三川病了,腻歪着不去上班,镇日躲在被子里,等阮惜墨端茶送水,仍是好生挑剔,惹怒了她,又乖乖赔不是,无聊得很。
阮惜墨将白粥一口一口往他嘴里塞,孟三川哇哇地叫烫,又说寡淡,再嚷嚷着根本是米汤,阮惜墨正要揍他,却听见电话响,正欲起身,却被孟三川一把抓牢,抱住了腰说:“还没喂完呢,不许去!”
阮惜墨将碗塞给他,“不是不好喝嘛?”
孟三川连忙点头,“好喝,谁说不好喝。”
“好喝自己喝。”趁机挣脱开他,便要往外走,又见他瘪嘴道:“讨厌。”
真是头痛。

接起电话,那头却是沈明漪尖利哭喊,震得她回不过神来,细听才是:“阮惜墨,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一定要将爸爸逼死你才开心么?”
她将手机拿远一些,皱眉道:“究竟怎么了?说话清楚点。”
那厢沈明漪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平复些许,才道:“孟三川和平怀宇,还有你委托给平怀宇的那百分之七,他们联合起来竟将爸爸换下董事长职位。”
“哦。”阮惜墨又问,“隋毅呢?”
沈明漪便不说话了。
等了许久,才听她无力哀叹,“隋毅取代了爸爸的位置。”

阮惜墨接不下话来,只干巴巴说一句:“祝他早日康复。”
然而沈明漪仿佛被刺中要害,又是一声尖叫,“阮惜墨,你到底有没有人性,爸爸得的是肝癌,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肝癌啊…………

她怔怔地瞧了手机许久,片刻才回过神来,原来早已挂断了电话。

走回卧室,孟三川将自己包裹得如同一颗大蚕蛹,听见脚步声,便掀开被子坐起来,将她抱紧怀里,闷声问:“怎么了?”
惜墨摇摇头,“沈明漪的电话。”

孟三川心如明镜,亲吻她额头眉心,讨饶说:“阮氏,你的生日礼物,不过,你并不怎么高兴。”
惜墨道:“沈荣成病了。”
孟三川问:“什么病?”
惜墨答:“肝癌。”
孟三川道:“想去看看?”
阮惜墨点了点头。他便起身穿衣,阮惜墨将他拉住,道他还未痊愈,不愿他一道去。孟三川却气恼说:“我怎么放心你又跟隋毅处一块。”
只得由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
下一章结文
嘿嘿,我猛吧
chapter10
病房里,沈荣成如一具枯槁的尸,时时处处透出的都是死亡的腐朽,仿佛早已去了,此刻提提吊吊,不过一口未散的人气。
人来的倒是很齐,隋毅出乎意料地泰然,沈明漪坐在床边陪沈荣成说话,白苏开门将他俩引进去,倒是沈荣成的小儿子沈明禹望见她来,一脸明媚。

她望向沈荣成浑浊的眼,脑中回荡着白苏所说,“医生说,最多不过三个月。”

生死轮回,命运轮转,一轮又一轮,永不知疲倦。

阮惜墨站在病床边,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言以对。
沈荣成却突然间清明起来,攥紧了阮惜墨的手,又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自己,冷硬如铁板一般,“你满意了?你终于满意了?”

她本想顺势点头,却目睹他瘦削的身体和青筋突起的手背,只得无言,任他将自己的手攥得生疼。最终只是木木然说:“你好好保重。”

沈荣成却不肯松手,抓牢了她,两颗铜陵似的眼,臌胀着死死盯着她,令她心中发怵,仿佛下一刻他便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姓沈,为什么?你是我的女儿,却要随了那老头子姓,你…………你要害死我,要害死我!”

手腕上被勒出一道道红痕,孟三川连忙上前来掰开沈荣成的手,扶着阮惜墨的肩膀道:“伯父好好休息,我与小墨的婚礼还盼您拨冗莅临。”

又听沈荣成大声喝道:“你要嫁给他,你竟还要嫁给他,孽障!孽障啊!”

惜墨倚着孟三川走出病房,全身都没了力气,一路怔忪无言。却在停车场里遇见隋毅苍白容颜,他朝她微微笑,一步步走来。
仿佛从记忆中剥离的身影,此刻美得令人心碎。

苍凉,落寞,流水无情,时光匆匆,岁月留不住,所爱已丢失。

他微敞着领口,下颌上隐隐透着青色胡渣,略略有几分颓败,却依旧挺秀,温柔地笑,迷醉了她的眼。
如一朵牡丹,内外开花。

双手插兜,隋毅对孟三川颔首示意,温言道:“可以与小墨单独聊聊么?”
问的却是孟三川,看的也是他飞扬神采,原来激流暗涌。
孟三川松了惜墨的手,抬手抖了抖衣袖,望了一眼手表,勾起唇角说:“五分钟。”又朝惜墨面上一吻,呢呢喃喃,“早上的药还没吃呢,我头晕得很,你可要快点回来。”
阮惜墨面上一热,竟是被他弄红了脸,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开,“别乱跑,走丢了我就去广播里喊你。”
手里转着车钥匙,孟三川靠在车身上饶有兴致地问:“喊什么?”
阮惜墨拧他一把,“就喊孟三川小朋友,妈妈在播音室等你,快快回来,别让人一颗糖拐跑了,才买个万儿八千的,不值不值。”
听见隋毅的笑声,她便又尴尬起来,丢开孟三川,随隋毅一道往外走。
孟三川那厮在身后喊:“五分钟不回来,我可真跑播音室喊去啦!”

她不由得避过隋毅深沉目光,待到了出口,才见隋毅回过身来,稍稍弯了嘴角,笑得云淡风轻,“你们很好么?”
屈指绕了一簇头发在胸前拨弄,恍然间点头应是,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抬头时仍是那般温柔如水一般的笑,那般熟悉,那般教人心酸。
“不用紧张,我不问什么。”
惜墨疑惑看他,又听他将那一簇发丝拨到她耳后,“但凡紧张,你都爱弄头发,你的习惯,终究是没有变。”
她想说,所有人都已经面目全非,她几乎已与从前的阮惜墨没有瓜葛,话到嘴边,最终咽了下去。
何必。
她又变了些,无奈中宽容些许,不知是好是坏。

隋毅问:“小墨,仍做朋友好么?”
惜墨摇头,他便长叹道:“还是恨我?”
惜墨忙道:“不,不是。早已不恨了,只是……他不大喜欢。”

窥见他凝滞的面容,苍白碎裂。
这一刀捅得真是酣畅淋漓,正是所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皮带肉,伤筋动骨。孟三川这厮真是无赖,来时路上软磨硬泡央她定然要说上这么一句,即便隋毅不问,道别时也须说:“今后不要再见了,我家三川不喜欢。”

她有些难过,到底过去美好,忍不下心刀刀斩断。

隋毅迟疑着,最终只不过吞吞吐吐,呐呐道:“是……是么?那很好。”

阮惜墨正不知该如何继续,却见孟三川已开了车出来,在一旁鸣笛示警。
惜墨无奈,抱歉地看着隋毅,故作轻松,“那……我走了。”
方跨出一步,便被隋毅扣住了手腕,她回头,却见他泛红的眼圈,“小墨…………”终余一声叹息,撤了手,惜墨却挪不动步伐,猛地冲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仿佛是用尽前生所有气力。
终是了断,红尘扰扰,谁忍心再度问津。

车里,孟三川止不住抱怨,“你要再不来,我可真去广播里喊你了。”
阮惜墨伸手捏他脸,“闭嘴吧你,笑得嘴角都咧到太阳穴了。”

孟三川抓着她的手,不依不饶,“你真说了吧,你说吧?”
阮惜墨斜睨他一眼,不予理睬。却仍是他一人独唱,不亦乐乎,“真听话,一会哥哥请你吃饭。”

阮惜墨望着窗外繁华光景,陡然间惊醒,蹙眉问:“你刚在病房里胡说什么?什么时候要结婚了?”
孟三川挠挠头,状似惊异,“你不愿意呀?那我嫁给你吧。”
阮惜墨不理他,他便又来缠她:“娶我吧,求求你娶我吧。姑娘今年快三十了,一直找不到婆家,阮大人您行行好,就娶了我吧,娶我吧娶我吧娶我吧娶我吧………………”

“娶我吧!”

“不要。”

“求你了,娶我吧!”

“不要。”

“娶我!”

“不要!”

“你这始乱终弃的东西,到底娶不娶我啊,你娶不娶啊娶不娶,不娶我就去投河!”

“怕了你了,闭嘴就娶你。”

…………

一段又一段,一段接一段,这一段何处结束,无人知晓。
从来不知疲惫,原来是昨日无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