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来缙云楼抄书的学子们打从门口走过时就看见了一个人,此人头上簪着一支乌木簪,发髻却是歪的,脸上有三道抓痕,穿着一件朱色深衣,衣领往外翻着,腰上扣着一条墨玉腰带,丝绦垂在地上,有认得的就想,这不是朝阳郡马,长宁侯府的世子陆玖吗?

这是怎么了?

有同样经历的学子看着陆玖脸上的那三道抓痕,脸就开始疼了,被朝阳郡主抓的吧。

陆玖佯装酒醒,扶着门框站起来,对围着他指指点点的学子挥手,“看什么看,读你们的书去。”

学子们一哄而散。

“陆世子何故在门口呆站,怎不进去?”

听着这个声音,陆玖转过身就看见了一个让他讨厌的人——秦少游。

他从上往下把秦少游打量了一遍,见他戴着凌云巾,穿着一身天青的道袍,脚上踩着一双云履鞋,整个人看起来跟一棵青青葱葱的嫩竹子似的,心里就特别不爽。

“呦,年前考试没落榜啊。”

“让陆世子失望了,学生不才考了个二甲传胪,现在进了詹事府,是从九品通事舍人,如学生这般无靠山无背景的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詹事府还多仰赖郡主照拂。”

看他笑的清风朗月的模样,陆玖就觉得拳头痒痒。

秦少游见陆玖握了拳头,心知这纨绔不是好相与的,想踹人下水就踹人下水,想揍人也就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对着陆玖拱了拱手,施施然进了莲园。

“慢着。”陆玖伸胳膊拦住秦少游的去路,“你既已考出去了又来莲园做什么?”

秦少游微微一笑,“得知郡主已从侯府搬了出来,我特来相谢。”

“滚滚滚,她不要你谢,你不来烦人她就谢天谢地了。”

“恐怕陆世子不能代表郡主的意思吧,听闻你接了郡主的休书?我心慕郡主久矣…”

秦少游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头。

“癞□□想吃天鹅肉,美得你,那是我儿子的娘,你敢打她的主意试试。”陆玖扶正发髻,站在门中央放狠话,惹得许多人驻足围观。

秦少游吐出一口血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若果真休了你,我为何不能追求郡主呢?”

“放你娘的狗臭屁,谁说是她休了我,明明是我休了她。那等妒妇,我当初就不该娶她。”

“既如此,你又为何阻拦我追求郡主?莫非世子口是心非?”秦少游横眉冷笑。

“你让她把我儿子还给我,那是我陆家的种,把儿子还给我,我管她嫁给阿猫阿狗去,可她一日不还我儿子我一日不许她再另嫁他人,这话我放这儿,谁敢打她的主意我必闹的谁家宅不宁,哼!”

陆玖朝秦少游挥了挥拳头,一派无赖样儿的走了。

站在大门口,秦少游用袖子擦了擦破裂的嘴角,眸色阴郁。

莲园,慕卿凰半敞着衣衫正坐在凤凰树下喂奶,听着玉鸾嘴巴利索的说完门口发生的事情就是一笑,“就他小心思多。”

“备车,一会儿进宫。”

“是。”

第一次和离已经闹的不像样儿了,现在成亲一年又闹腾,皇祖父那里怕是不好交代了。

低头瞧着儿子白嫩圆润的小脸却是笑了,幸好还有个和皇祖父同一天生辰的铭哥儿。

——

长宁侯府和莲园就隔了两条街,不一会儿陆玖就进府了,进府就被慕皋溯一胳膊搂到了一旁说话,手上还托着个鸟笼子。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才成亲几天就被休了,你也太没出息了。”

“别烦我。”陆玖推开慕皋溯就往书房那边走。

慕皋溯笑嘻嘻的跟上来,“听府上下人说你因为朝阳杖毙了你心爱的丫头动手打朝阳了?”

“我倒是想掐死她,可我有那个胆子吗?”陆玖白了慕皋溯一眼。

“你来看我笑话的?”

“不是,我这不是来安慰你的吗。”

“免了,折腾了一夜困死了,我先睡会儿去。”

“都被休了你还有心思睡觉呢?”

“反正都这样了,该如何就如何。”

看着陆玖倒头就睡,慕皋溯觉得没趣,托着鸟笼子走了。

慕皋溯走后,侧身而卧的陆玖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王嫡次子慕皋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欲无争,富贵闲人?

——

乾清宫外,魏保陪慕卿凰站在廊庑上,孩子被抱了进去。

魏保就道:“我苦命的孩子,你怎么就那么较真,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魏爷爷,我不想忍,也许能忍一时,但我终究忍不了一世,既然忍不了一世所幸连一时也不要忍了。”

“你这孩子。”

彼时殿内传来一声召唤,魏保进去了,片刻又走了出来将慕卿凰领了进去。

里头太子在御案上看奏折,时不时的转头去看笑着流口水的铭哥儿,建元帝架着铭哥儿的小胳膊正拿胡子逗他,逗的他一边笑一边口水直下“三千尺”。

“给皇祖父请安。”慕卿凰跪到建元帝脚边,仰头笑着道。

“你还有脸笑?”建元帝把铭哥儿抱在怀里,“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今儿这门都不让你进。”

“孙女知道,所以才故意把铭哥儿带来的。”

太子生气的道:“朝阳,你又闹什么,这一次我和你皇祖父都不会再帮你。”

“太子说的对,朕不会再向着你了。”

慕卿凰笑着点点头,“皇祖父、父亲你们听我说,我和陆玖很好,只是我们在下一盘棋,想邀请皇祖父和父亲旁观,不知您二位可有兴趣?”

建元帝和太子都盯着慕卿凰看,建元帝道:“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在闹腾什么?”

“都闹的写休书了,你还说你们很好?”太子摇摇头叹气。

“在皇祖父面前我可不敢说谎话欺君,我和陆玖真的很好,那么皇祖父、父亲,你们到底愿不愿意旁观我和陆玖下的这盘棋?”

“以何为棋盘?”建元帝俯视脚下的慕卿凰。

慕卿凰顿了顿,抬眸看着建元帝锋芒毕露的眼睛,展颜,风轻云淡的一笑,“江山。”

“以江山为棋盘,以这个江山里的所有人为棋子。”

太子大惊失色,“朝阳你放肆。”

“你闭嘴。”建元帝抬手制止太子,帝威毫不收敛的释放,这一次俯视她的不是一个疼爱孙女的爷爷,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国君。

“你们这盘棋谁为执棋人?”

“没有执棋人,我们都是棋子。”

“也包括朕?”

“不,您是观棋人,是评判输赢的判官。”

“既有输赢可有彩头?”

“有。”

“何物?”

“江山。”

“朝阳,你大胆!”太子大怒。

慕卿凰起身,后退,再跪,行稽首大礼。

建元帝轻轻摸着铭哥儿的发旋,凝神沉思片刻,倏然大笑,“我的孙女要以江山为彩头,真是胆大包天呐。”

“父皇,朝阳胡说的,她不懂事。”

“她比你强,你闭上嘴到一边去。”

“…是。”太子不敢违背,冷汗直冒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慕卿凰,这一刻真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孽障。

“朝阳有武皇之志?”

慕卿凰直起腰来,扬唇轻笑,“平生唯愿做一富贵闲人耳,夫唱妇随,游遍天下好山好水,儿孙满堂,岁月白头。”

太子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咕咚”一声落了地。

建元帝嫌弃的看了太子一眼,转头又盯着慕卿凰看了好大一会儿,“那你和陆玖又大费周章说什么以江山为棋是哄着朕玩的吗?”

“是为了父亲。”

“你父亲已是太子了,朝阳。”建元帝冷下了脸。

慕卿凰直直看着建元帝,“父亲的属官王奇被杀了。”

而这盆污水是往太子身上泼的。

一双帝王之眼对上一双毫不畏惧的美眸,连着太子在场,那些弦外之意根本不需要挑明。

“原来是为了太子,你倒是孝顺。”建元帝冷哼,把孩子递给了太子,太子连忙接住,心中感动不已。

“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孙女请您看,请您做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官。”

“呵,还怕朕偏袒谁不成?”

“是。请皇祖父答应观棋不语真君子。”

建元帝气笑了,同时心里已经知道慕卿凰指的是哪些人。

除了他的儿子们还能有谁。

“你倒是和你父亲同心,都看你的那些皇叔不顺眼是吧,非要削藩是吧?”

“皇祖父你在气什么呢?我并没有提及我的那些皇叔们,我只是让您看,您不信没关系,您看就是了。”

“狡辩!”

“带着你儿子滚出去。”建元帝大怒。

“是。陆玖还有月余就除服了,还请皇祖父将他撸成白身,让他在京都无用武之地。”

“你倒来命令朕了?滚出去。”

“是。”慕卿凰不恼,脸上还有一点笑模样,从太子怀里接过孩子道:“父亲,我走了。皇祖父,你别忘了。”

“混账东西。”建元帝抓起一个茶杯就扔了出去,茶杯粉碎却没碰着慕卿凰一个衣角。

待慕卿凰走后,建元帝冷冷看着太子,“你倒是什么都不瞒着她。”

太子连忙否认,“朝堂上的事情她一个女孩懂什么,儿臣万万不会告诉她。”

“不是你告诉她的,她能想的那么深?”建元帝一指门外,“你也给朕滚。”

第62章 抢孩子

养济寺就设在莲园内院,女眷进出走另外一道大门。

到底是女子们办公的地方,慕卿凰圈了一个大院子出来,里头花木水榭都是现成的,还养着两只蓝孔雀。

慕卿凰搬回来的第三天就来养济寺上值了,见了养济寺左丞成安郡主,以及成安郡主忽悠来的三个寺正,云锦花家花妙,牡丹韶家韶长亭,胭脂水家水沈氏如玉。

此时,慕卿凰和成安郡主坐在上首,下面两排官帽椅上,左边坐了花妙和水如玉,右边坐了韶长亭,这三个人的情况成安郡主和她说过,花妙守了望门寡,长相看起来虽柔柔弱弱如菟丝花,但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二十四岁,手里捏着婆家给的聘礼和娘家给的嫁妆,把自己的一摊子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宫里供奉的芙蓉锦就是出自她手,织锦的手艺非凡。

韶长亭,二十五岁,为了支撑韶家门庭招婿入赘,长相美艳如魏紫,眼神凌厉但清正,如今是韶家家主。

水如玉,水家少夫人,三十岁,是水家少主的贤内助,貌清秀,她静静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就给人一种绵里藏针的睿智感。

这三个人慕卿凰都很满意,便道:“初次相见,我就是养济寺卿,往后咱们就在一个衙门里办公了。”

韶长亭第一个起身,拱手见礼,“拜见养济寺卿慕大人。”

听着“幕大人”这个称呼,慕卿凰忽的笑了。

韶长亭却依旧一本正经,她抬头看着慕卿凰,“郡主为何发笑?养济寺难道不是圣上认可的衙门?还是说郡主只是玩玩而已?”

慕卿凰缓缓坐直了身子,“韶大人,你说的对,方才是我的态度不端正,我道歉。咱们养济寺是圣上认可的衙门,我也不是玩玩而已,我是认真的想做成一件名留青史的事情。”

韶长亭的脸皮依旧绷着,但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里已有了笑模样。

花妙和水沈如玉相视一眼都笑了,拱手作揖一拜,“拜见慕大人。”

“花大人,沈大人,韶大人都请坐。”

成安郡主笑的合不拢嘴,便道:“我看着你们穿着裙装行男子礼,忍笑忍的肚子疼,我看明儿开始咱们就都换上男装得了。”

花妙抚了一下发髻上的步摇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水沈如玉敲击了一下茶几道:“咱们分明是女官,为何要和他们一样,郡主,朝廷给咱们发官服吗?”

“我已经催过织造衙门了,但他们说咱们这个衙门没有前例可寻,官服补子正在琢磨。”

“既无前例,咱们何不自己开前例?”韶长亭道。

“是呢,韶姐姐这个主意好。”花妙附和。

“也罢,这些都是小事,用什么补子你们商议着画出来交给我,我让织造衙门照着你们的意思绣制。那么接下来咱们来说说建私塾和工坊的事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得让养济院出来的孩子有自己的谋生手段,咱们养济寺才能长久的运行下去,若不然谁也没那个财力一直往里头砸钱。”

诸女纷纷点头。

正在此时,玉鸾匆匆而来,在慕卿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慕卿凰不动声色起身,“你们先商议着,我去处理一下私事。”

成安郡主和韶长亭等人知道慕卿凰休夫的事情,这会儿心里明了,大概是朝阳郡马又来闹了。

“郡主请便就是,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义不容辞。”韶长亭道。

“多谢。”

慕卿凰行礼拜谢后匆匆而去。

回到莲渚碧波阁,玉溪就上前来禀报道:“方才世子爷带人闯进来已经佯装把铭哥儿抢走了,奴婢们追到门口闹了一场,现在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世子爷和郡主交恶了,郡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玉鸾,你带人大张旗鼓的到长宁侯府门口再闹一场。”

“是。”

玉鸾走后,玉溪就忧虑的道:“铭哥儿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您,被世子爷抱回去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可能得跟着我出一趟远门,这一趟危机重重,我不能让铭哥儿冒险。在侯府时他们已经出动了死士对付我,我远离京师后,他们若有杀我之心,必会有大动作。”

“郡主,我们要去哪里?”玉溪又问。

“我宁愿这一趟不能成行。”

若父亲依旧会被派出京,她想过了,她不能阻止,那就只能跟着去,也趁这个时机让父亲和皇祖父知道自己被刺杀的事情。

玉溪叹息道:“这是怎么的呢,无缘无故竟有人要置您于死地。”

“是啊,竟然要置我于死地。”她一介皇孙女却引得慕枭非让她死不可,而允煌那里却安全的狠,这让她隐隐觉得奇怪。

另一头,玉鸾带人在长宁侯府门口闹事,陆炳让人开了门,绑着负荆的陆玖就往莲园来,惹得百姓都跟在后面看稀奇。

——

阳光灿烂下的秦淮河沉寂的如同黑夜,不复夜晚的繁华喧嚣,凤楼春被陆瑁从床榻上挖起来,大笑道:“又闹起来了。”

凤楼春还没有睡醒,闭着眼就给了陆瑁一巴掌,“滚!”

陆瑁被打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依依,是我。”

凤楼春睁开惺忪的睡眼,往床栏上一靠,懒懒的道:“是你呀,你不知道我昨晚上陪客人闹到天明破晓吗,这会儿把我吵起来你想做什么?”

“陆玖抢了慕卿凰的儿子,两个人闹翻了,这会儿陆炳正让陆玖去慕卿凰跟前负荆请罪。”

凤楼春懒懒的“嗯”了一声,“所以干你屁事?他们闹翻了,你以为慕卿凰就会再回头来搭理你?”

陆瑁冷了脸,僵着身躯坐在床边。

见他如此,凤楼春脆声声的笑出来,拍着陆瑁的脸道:“别想好事了,你既上了主子的这条贼船,要么跟着主子驶向彼岸,要么就死。别想着背叛主子,还记得给你吃的那颗药丸吗,那可不是糖豆,它厉害着呢。”

看着陆瑁麻木阴冷的眼神,凤楼春仰头畅快的笑了一阵,“你现在心里肯定是怨恨我的吧,可是陆瑁,你怨不着我,药是你自己愿意吃的,你也想在这一场夺天下的阴谋里占个功劳是不是?你已经毁了,毁在建元年间,唯一能东山再起的法子就是铤而走险,所以,别时不时的拿阴冷的目光看我,我可是你的红粉知己呢。”

陆瑁抓住凤楼春的手,甩开,“你裙下之臣被你勾上贼船的有多少,你自己清楚,我不否认心中怨恨你,但依旧可怜你,而现在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放心,所以你也别装疯卖傻的推卸责任,姜依斓,没想到你还如此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