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还记得梅怜宝惊醒后坐在床上嘀咕的一句话:这境地,连个给马洗澡的贱玩意都能欺负上来了,等着瞧。

给马洗澡的贱玩意…

这是什么玩意?

给马洗澡,洗马!

程聪不正是担了太子洗马的官职吗。

孟景灏哭笑不得。

一瞬却是想明白了,梅怜宝的的确确知道今夜会有人来撬她的门,并且知道是谁。

若说他二人没关系,梅怜宝怎么知道是程聪?

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想着想着就渐渐有了睡意,进入了一个梦,梦里被人指着鼻子骂。

“你个脸都烂掉的废人!”

“你个被圈禁的废人!”

“废人废人废人!”

孟景灏猛然惊醒,一身汗湿,耳朵里嗡嗡隆隆,废人二字仿佛还在里头尖利回响。

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孟景灏重重冷哼,“真是个小毒妇,恶言恶语都把孤震的做起噩梦来。”

然而,梅怜宝之言如若不是他心底深处所忧虑的,又怎会给他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太子做久了,最怕的便是被废。

…她说的如若是真的呢?

假如她说的是真的,假如她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么她提前准备好剪刀床帐捕抓程聪并狠狠扎他就说得通了。

冷汗如珠,一颗颗沿着他冷硬线条的脸颊流了下来。

坐在床上,一腿蜷起,一条手臂搁在膝盖上,木木的盯着锦被上所绣的四爪团龙,孟景灏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雪霁初晴,梨园姬们懒懒散散的陆续起床了。

蓝笙头发乱乱,拿着杨柳枝沾着青盐准备刷牙,浮叶神思不属,若非伺候的小丫头拉的快就撞柱子上去了。

妩娘大清早的就站在自己门口的廊子上吊嗓子,然而据她所知,妩娘曾经是舞姬,唔,大概是练狮吼功也说不定,怪不得训起人来嗓门那么大呢。

梅怜宝也没有梳洗,乌发垂腰,粉黛不施,却已然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她在古梅树下置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套茶具,桌子旁放了几个绣墩,这会子红泥小火炉上炖的茶已经咕咕冒烟了,她坐在那里就等这些懒货们起床了,忙喊道:“是美人的都过来听我说。”

“嗯?”蓝笙懒撩一眼,又低下头接着刷牙。

浮叶直接用眼神飞了把冷刀子过来。

其他姬们只是好奇的扫了一眼就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谁不过来谁是丑女!”

“消停会儿子,昨夜才差点出人命呢。”妩娘一扭一扭走过来,嗅了嗅,“好茶。端本殿的福顺对你倒是真好,这可是雾峰毛尖?”

“妩娘你先喝着,都听我说。”

“我也不想这么赶,可是来不及啊,再有小半月就是太子的生辰了,才几天啊,咱们现在开始排练的话勉强才够,不能再耽误了。”梅怜宝冲浮叶道:“那程聪不过是个洗马,在詹事府里又算得什么,你也别弄这样儿给我看,你口口声声喊着他相公,也不见得就真爱他,不过是想离了这里罢了,我这里有个主意,按着我的主意咱们在生辰宴上一跳,我保证有的是男人想纳你回去。”

梅怜宝又冲着其他人宣扬,“太子的生辰宴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们比我知道的清楚,几位成年的皇子肯定会来,再有就是各国公府、侯府、伯府的贵公子,世家大族里的年轻一辈,还有年少有为的将军们,这些,随随便便拿出一个可都比那程聪强百倍。”

又对没什么兴趣的蓝笙道:“蓝笙,你可是答应了要帮我编一支舞的,快来,就是这支了。”

“罢了罢了,我帮你就是,让我先洗个脸。”

“洗什么脸啊,我都没洗。”梅怜宝喜滋滋的赶紧把蓝笙拉过来按着她坐下,亲自斟茶倒水伺候着。

“你给她倒,就不给我倒?”浮叶抱臂在胸,斜着眼瞅梅怜宝。

这是答应了?

这支舞所需的那首让人脸红心跳的歌儿可少不了浮叶,忙也把她拉来,亲自伺候茶水,笑嘻嘻道:“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您老人家啊。”

妩娘把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只要不出格,她向来纵容梨园的姑娘们。

妩娘、蓝笙、浮叶,梨园的三个头头都来了,其余姬也就容易了,三三两两,手拉手围拢了过来,花红柳柳排排坐,衣衫不整,春光满园。

太子府到底是太子府,梨园姬每一位都风情楚楚。

一一打量着这些美人,梅怜宝底气更足了。

从桌子底下找出木盒,打开木盒,木盒里放着一摞裁剪好的宣纸,纸上绘着一套套舞衣,“你们先看,看完咱们再往下商量?”

“这是…”蓝笙陡然来了兴趣,不愧是梨园第一舞姬,立时便看出了这支舞的成败关键,道:“我知道一种杭绸有这种颜色,但还是不够逼真,另,你怎么让这些舞衣贴身?”

“油,我想到了用香精油兑上颜料,这么一调和。”

蓝笙眼睛一亮,点头。

“太、太露了吧。”浮叶脸颊微红。

梅怜宝笑嘻嘻道:“你可不用穿呦,你只要这样就好,附耳过来。”

“你真是坏透了,谁爱唱谁唱,我不唱。”浮叶嗔了梅怜宝一眼,扭腰就跑了。

“那我另外找人了啊。”梅怜宝对着浮叶的背影喊。

“你敢!”

众姬都笑了。

妩娘道:“她就那样,最浪的就是她了。我要是年轻个十岁,我也上了。”

“来嘛来嘛,妩娘你混在我们里头,男人肯定不会注意你的。”

“滚,媚惑不了男人,我上去干嘛,白玩啊。”

“这舞正映了咱们这些梨园姬,你们羞个屁,上,都给老娘放开了跳起来,争取让那些臭男人个个喷鼻血喷死。”

“妩娘你真狠。”梅怜宝哈哈大笑。

第28章 彼岸(二)

临近太子诞日,整个府里都忙碌了起来,因太子年轻,并非老人家一般的整寿,故此孟景灏年年也不准备大办,今年也不例外,但往太子府送礼的却是络绎不绝,赶都赶不走,多的是孟景灏不知名姓的,对这种他一概不收,严令史万年都客气的请了出去。

府里也并不披红挂彩,只宴请兄弟、亲戚以及亲近的臣僚等。

这日端本殿正殿被打开了,上半日孟景灏都坐在此处受拜贺,接见送礼的使者,下半日迎接身份贵重的宾客,例如太子的外祖父等人,宴请一回,说些闲话,受几句长辈们的训诫,便恭敬的送出去,日影西斜时便是年轻一辈偕同内眷来恭贺生辰,太子的生辰宴到了这时候才真正热闹起来。

太子妃在内院摆宴宴请贵妇诰命们,太子则在体和殿宴请。

娘儿们在一处不过听听戏、斗斗嘴,外院男人们在一处便放肆很多,尤其大胤有养家姬的风气,这些家姬们便是这时候的用处。

梨园,华灯初上,梅怜宝把小倩和小樱都支了出去,她自己关紧了门,把花瓶摔碎,捡了一个小巧的放在嘴里试了试,正好能包住而又让人看不出来,怕小倩小樱回来发现花瓶碎了,梅怜宝用帕子包起其他碎片藏到了枕头底下。

吐出白瓷碎片攥在手心里,梅怜宝满面戾气,眸色决然。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开门。”

是妩娘。

梅怜宝慌了,赶紧把白瓷片掖到了褥子底下,整了整自己的狐狸耳朵,抱着自己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去开门。

“做什么呢?”

“怕到时候紧张,又偷偷练了一遍。”

妩娘打量着梅怜宝的神色,见她拿着狐狸尾巴扫弄自己的下巴,满脸的笑,便道:“你还想回内院是吗?”

梅怜宝点头,“是的。”

“那就把这个戴上。”

妩娘手里拿着一条白纱面巾亲自给梅怜宝蒙上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目,“太子的女人可不会在外男面前跳舞,并且还身形毕露,今夜过后你若能回后院也要矢口否认来过梨园跳过舞,记得了吗?”

梅怜宝禁不住落下泪来,一把抱住妩娘,使劲点头。

妩娘拍梅怜宝的背脊一下,“哭什么,我也是有私心的。蓝笙她们就算脱光了跳也不可能被纳进后院,但你不一样。”

妩娘推开梅怜宝,抚着她的脸,“成也是你这张脸,败也将是你这张脸,你要学会什么时候用你的脸,什么时候把它藏起来,知道吗?”

梅怜宝重重点头,带着哭腔道:“嗯!”

“行了,别哭了,妆都花了。”妩娘牵着梅怜宝往外走,“以后若真步步锦绣了,可别忘了妩娘。”

“嗯。”梅怜宝却哭的更厉害了些。

庭院里,姑娘们已经都装扮好了,现在正相互往身上抹香精油,以此让布料更黏皮肤,更像皮肤。

“我给她抹。”蓝笙舀了一手油就奔梅怜宝来,谁让她不仅脸长的最好,连身子都美的人爱不释手,这会儿不占便宜更待何时。

“我也来。”

“我也来,我也来。”

叽叽喳喳一下子都涌了过来,梅怜宝大叫着逃,舀了油出来就往蓝笙她们身上泼。

一时又都玩闹起来。

妩娘拍拍巴掌,“行了,都别玩了,快着些吧,体和殿那边催了。”

于是,都安静下来,细细的相互抹精油。

就这会子功夫体和殿又来了太监催。

“排队站好,跟我走。”妩娘道。

“哎呀,我得去补个妆,妩娘你们头里走,我去抹点胭脂就追上你们。”

说罢,不等妩娘答应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从褥子底下拿起白瓷片就塞到了嘴里。

“做什么,快出来。”妩娘催促。

梅怜宝也不吱声,火急火燎又跑了来,冲妩娘笑了一下坠在队伍后面。

妩娘瞪了梅怜宝一眼,“走。”

体和殿。

孟景灏独坐上首,金冠华服,身前桌上摆满了酒菜。

下首,左第一位是大皇子孟景湛,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在身材上最似孟景灏,都很高大,一双三角眼睨着孟景灏透着阴鸷,大马金刀坐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左第二位是六皇子孟景洹,眉眼中三分像孟景灏,身材相较孟景灏就纤细矮小了很多,喝酒吃菜,一脸笑眯眯。

右第一位是四皇子孟景鸿,气质清润儒雅,鼻梁高挺,正和五皇子交头接耳。

右第二位便是五皇子孟景洲,比及他的其他兄弟,一张脸就长的粗豪了些,四皇子不知说了什么给他,他就一个劲的点头,还时不时的斜眼看孟景灏。

孟景灏手里端着一杯琥珀酒,只看着而难以下咽,这辈子他都不打算喝这种酒了。

不喝,却满鼻子的香甜味儿,萦绕了他这么些天。

过了今夜就好了,要么赐死以绝后患,要么就…留下?

依然犹豫不决。

再皇子们后面坐着的便是其他一些贵公子、世家子们了,只是在皇子们在场时,他们就自觉的避开锋芒了。

彼时,长平帝身边的大内总管玉莲生带着人走进殿内,在他身后的六个太监抬着一盆一人高的红珊瑚,这珊瑚一进来便是满殿生辉,众人纷纷站了起来。

“奴婢恭贺太子生辰。”玉莲生当头便跪,结结实实给孟景灏磕了个头,孟景灏拉都没拉住。

“快请起,快请起。”孟景灏亲自扶了起来。

“殿下请看,这是圣上赐您的渤海红珊瑚。”

孟景灏作势细看,惊喜道:“真漂亮,这种宝物应该父皇留着自己赏玩才是,孤愧不敢受。”

玉莲生笑笑,挺直身子道:“宣圣上口谕。”

孟景灏打头,几位皇子在后,诸公子撩袍子,共跪听谕。

“吾儿诞辰,朕本该陪伴,只是忽又想起元后来,心下悲戚难忍,朕于坤宁宫思念之,就不过去了,特赐下一样宝物贺吾儿诞辰吧。”

孟景灏红了眼睛,低喃一声,“父皇疼孤甚重,孤愧对之。”

玉莲生亲自将孟景灏扶起来,“太子诞辰不该见泪,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陪太子过生了,这是奴婢的一点小小新意,望太子笑纳。”

说罢,玉莲生将一块羊脂玉雕的小剑送给了太子。

“还是您懂孤。”孟景灏大为感动。

玉莲生弓了弓身,退着走了出去。

围着红珊瑚转了一圈,孟景湛阴里阴气道:“好一出父慈子孝。行了老二,玉莲生都走了,就别装了。”

孟景灏淡笑,“不知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孤装还是说父皇装?”

“你!”孟景湛语塞,心更赌的慌,手一抖,一杯酒就故意泼到了红珊瑚上。

“太子恕罪,大哥是醉了。”六皇子孟景洹拉住大皇子孟景湛,将一杯新酒塞到了大皇子手中,“大哥,陪弟弟喝一杯。”

五皇子也围着红珊瑚转了一圈又一圈,“同是父皇的儿子,要论父皇最疼哪个,还是太子,瞧瞧,今年我过生父皇不过送了一本破书,轮到太子过生就是一人多高的红珊瑚,啧啧。”

“谁让孤为嫡出呢,嫡出和庶出的待遇自然不同。”

四皇子孟景鸿讶异的看了孟景灏一眼,怎么,这位不装兄友弟恭了,今儿个竟然对老大、老五毫不留情面。

孟景灏回望四皇子一眼,转身回坐,一扬手道:“诸位都坐吧,今夜孤与你们共饮、共乐,以谢诸位在百忙之中为孤庆贺生辰。”

“请。”

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殿下请。”下头诸人也都一饮而尽。

唯大皇子掷倒了酒杯,敲着桌子挤兑道:“歌舞呢,堂堂太子府不会连舞姬都没钱养活吧?”

“奏乐,上歌舞。”孟景灏安然坐着,勾唇冷笑。心里明白老大找事的缘故,老大的门人扬州太守薛庆贪污被他的人揭发,不久薛庆又被弄死了,扬州太守又换上了他的人,老大岂能不恼恨。

第29章 彼岸(三)

殿内,每一位宾客身后都立着一根龙头檀木立柱,龙嘴成勾状,勾着一盏八角流苏宫灯,灯上或题诗,或画着花卉鸟禽,灯影打在地上,有的成了几行诗词,有的成了孔雀,有的成了牡丹,还有的打在男人们的脸上。

男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张脸都长的不差,华服博带,香囊玉勾,端的都是一派大家风范,和相识的同僚朋友闲谈淡笑,各个游刃有余,风度翩翩。

随着太子的一声令下,先是梨园中怀抱琴瑟笙箫的伎陆续由太监领着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在早已准备好的屏风后落座,再就是舞姬和歌姬了。

当缱绻缠绵的曲调响起来时,男人们不管是在吃菜、喝酒还是说话都蓦地顿住。

这曲儿比往常那些千篇一律的曲儿浓艳了些,令人耳目一新。

接着,熊罴帘子外传来女子的莺声燕呖,锦绣帷里的莺声燕呖从来都是有气无力的,这女子却是将情浓时的调子哼唱了出来,由轻而重,呜啼绵长,带着鼻音

舞姬还没进来,殿内的男子们有大半却已是呼吸紊乱,擎着酒杯的,琥珀色的酒水流出来湿了裤裆都不自知。

帘子动了,从门槛的位置露出了一对毛绒绒的白狐耳朵。

“啊!有狐。”有人吓了一跳,指着那耸动的狐耳。

“吱”的一声,白狐仿佛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骨碌从门槛外滚了进来。

没有停歇,白狐把自己团成球,一直往前滚,滚到一个男人的脚边忽的把身子展开,露出了绘着缠枝彼岸花的芙蓉面。

帘子频繁的动起来,每动一下都蹿进来一只狐。

男人们忽然都兴奋起来,拍着桌子叫,“有趣、有趣。”

“好、好。”

吟哦的唱腔忽的扬起,戴着狐狸耳,拖着长尾巴的舞姬们都舞动了起来,放肆的展现自己娇美的身子。

她们像是没穿衣服,白生生的出现在灯光里,臀儿丰润翘起,摇着尾巴向宾客们颤抖,酥胸圆润,为了逼真还特特画出了一点红樱。

唱腔开始娇喘,狐狸们两两成对开始相互斗舞,你贴着我,我黏着你,仿佛男女们锦绣帷里的那些缠缠绵绵,恩恩爱爱。

男人们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定力差的鼻子一热就留下两管鼻血。

孟景灏捏紧了酒杯,目瞪口呆,他府上何时钻进了这么些狐狸精?

熊罴帘子又是一动,一个背着书箱的蓝衫书生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当他看到满殿的狐狸精,吓的一屁股瘫坐在地,忙往后看,后面跑进来一只红狐狸,还学人戴着面纱,若说前头那些白狐狸的身子已是婀娜紧翘,那么后头这只红狐的身段则如同美玉雕成,纤秾合度,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

她就那么突然出现在男人们的视线里,一下子就揪住了男人们的目光。

红狐流转美眸,舞动着身姿开始抚摸书生的脸,白纤的手更往书生的衣襟里头钻,书生痴迷的望着红狐,眼神迷离,伸出手去抚摸红狐,红狐一转身投入书生的怀抱,书生俯身要吻,红狐搂着书生的脖子忽的跳了起来,拉着书生旋转,身贴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