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琬宁从假山里出来,望着远去的瘦削背影,哼了一声。

主仆两个回到自己的院子,洛琬宁坐定,沉思良久,道:“我和他是一个母亲的,他犯了错难免我面上也无光,周氏也不是个好惹的,我此时回去不过是替兄弟受过,还是过几日等事情淡了再说。只母亲那里少不得要派人回去探望探望。”

遂招了陪房王妈妈,细细告诉了她怎么说话。又想着周氏的亲大伯是内阁首辅,将来夫君回京入职少不得要拖她的关系,便置备了几样给周氏母女压惊的礼物。

这王妈妈便是明月的姑妈,当年陪嫁给洛琬宁的。

及至王妈妈来到鲁国公府,先去见了老夫人,并言说因赵筠迟迟没找到,家里婆母担心的病倒在床,因要在床前侍奉之故不得空闲,等过两日腾出空儿来就亲自过来探望,并将燕窝鹿茸等补品奉上给老夫人补身子。

儿子服刑,老夫人有些伤了元气,只略说了几句话就打发王妈妈来给周氏请安。

有明月做下那等龌龊之事在前,可想而知这王妈妈在周氏这里是讨不得好的,王妈妈还以为是因之前洛琬宁没有允婚之故迁怒于她,并不以为意,这些年她跟着洛琬宁,颇得洛琬宁的器重,自诩有几分脸面,又想着自己外来是客,又代表着洛琬宁,一时自大,便道:“大夫人,奴婢有个事儿求您,万望您能慈悲。奴婢是从咱们府上陪嫁出去的,奴婢的娘家姓王,也是几辈子在府上伺候的老人,谁知运道不好,家里人陆续都病死了,只剩下一个侄女,现跟在二小姐身边做一等丫头,就是叫明月的那个,奴婢膝下也是一直无儿无女,奴婢想着能不能把侄女赎买出去,把侄女认作女儿,令她招赘个女婿,为奴婢夫妻养老送终。”

王妈妈眼见着周氏的脸越来越黑沉,不免心头惴惴,杌子也不敢坐了,胆战心惊的站了起来。

“大夫人您要是不乐意就当奴婢没说。”

周氏冷笑道:“且不说你那个好侄女做下了什么龌龊的事儿,但说要赎买一事,你已是陪嫁出去的人,身契在别人的手里,就是别人的奴才,你想来我家赎买奴婢,也得让你主子过来亲自给我说,你是个什么身份,竟也敢开口问我要人,谁给你那么大的脸。你且等着吧,有你领出去的那一天,只不是竖着出去的,是躺着出去的!来人,撵了出去,没得戳在我跟前恶心我。”

“王妈妈,您请回吧。”红薇伸手驱逐。

王妈妈早吓白了脸,心知侄女怕是坏了事儿,为着这个仅有的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哀求道:“大夫人,不论明月犯了什么事儿,但求您发发慈悲,饶人一命,胜却积攒十万功德。”

周氏便道:“就那贱婢的小命也值十万功德,看来你一家子都是脸大的,滚出去。”

红薇见王妈妈挣扎不去,当下叫来外头洒扫上的壮硕婆子将人拖拽了出去,连同她带来的礼物也一并扔了出去。

洛瑾瑶从外头进来,见周氏歪在榻上脸色不好,捧着茶奉上,挨近了笑道:“谁又惹了阿娘生气,瞧我不饶了她。”

“早上我让人给你送去的那盅血燕可吃了不曾?”

“吃了。对了阿娘,我从外头进来正瞧见一个妈妈,那妈妈我若没记错可是二姑母府上的,还是明月的姑母。”

“是她。和洛琬宁一个德性,撑着脸大。”周氏吃了口茶,道:“你这个二姑母啊,有两个要命的毛病,势利眼和脸皮厚,势利眼我就不屑说了,自来是捧高踩低,只说她这个脸皮厚,因着你的亲事,掐着你闺誉受损这一点,死活不应,我当时就和她扯破了脸,掉转头,你瞧瞧,她又来巴结我,我细细一想,怕是因为你伯姥爷年初升了内阁首辅的缘故,你二姑夫在外地做官做了十多年,升迁到了从二品陕西巡抚,外官已做到头了,等这一任期满,怕就要钻营到内阁六部里来,她如此能放□段的向我服软,就是求这个。

你听出来了没有,你这个二姑母是什么样儿的人,她就是个过河拆桥,再要渡河再临阵架桥的人儿,你对她有用她就巴结你,一旦你对她没用了,她反过来都能对你落井下石,一点信誉都无,和你三叔一个德性,死不要脸。外头那些吃过她亏的夫人,谁个看得起她,都把她防备上了。但她也是个有能耐的人,年轻时候就跟着你二姑夫外头去做官,从一个小县令坐到巡抚夫人,人都传她旺夫,她奉承起人来又是个嘴巴甜如蜜的,不知她底细的,甚至那些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的夫人也还都愿意和她交往。我就说,等那些和她交往的夫人吃了亏就信了。”

洛瑾瑶叹了口气道:“没出我的事儿之前,二姑母每回见了我都夸,每回都笑容满面的,看起来慈善无比,我的事儿出了以后,二姑母又是另外一副嘴脸,还有三叔,平常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狠,可到底他又做出了买凶杀人的勾当。”还有洛瑾瑜,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是端庄大度,贤惠有方,可谁又能想到她心里是那么狠毒。

“阿娘,我已知道了人心莫测,可对着这些生活在一起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终究不愿相信,从老夫人到洛瑾瑜,我都不愿意相信,我想着,我和爹也许真是一样的,只有证据摆在眼前才会死心。”

上一世洛瑾瑜做到了那个地步,这一世她等着洛瑾瑜,等着看她是不是依旧还要做到那一步。

恨吗,那一时一刻没有不恨的。只是每当想到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那些姐妹情谊,她便觉恍惚。总是不断的再问,为何会变成这样?

也许答案就在心底,只是依旧迷惘。

“阿娘,我想着在某一个时刻,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洛瑾瑜她们都是真心疼爱过我的,总不能、总不能从头至尾都是虚伪的,如若不是,这个世间就太过悲凉了一些,让人都绝望了。”

洛瑾瑶把脸搁在周氏的腿上,双眸清湛如洗。

“是的,有那么一个时刻,都是出自真心。”周氏抚着女儿的头,想要叹息又因她的稚嫩而觉好笑,她有时都无奈的想着,这个女儿也许是从佛前来的,是佛脚下一颗不开窍的晶石,亦或者是执迷不悟的一只蝼蚁。

她怎忍心不维护她的真挚。

除却老夫人,无人真心为三老爷悲伤,几日后,府里渐渐恢复如常。

素月光辉,水面上白鹭扑飞。洛瑾瑶忽来了兴致,净手,焚香,坐在水晶帘里弹奏了一支古曲《秋水》,琴声空净醇澈,疏阔朗朗,余韵悠扬,正应和她此时的心境。

钱金银听着也怪好听的,靠着引枕,手里举着酒杯,蜷着腿儿,脚尖一下一下的和着节奏,脚踏上跪着一个丫头,头垂的低低的,手上捧着一碟子糟鸭舌,听到兴起,钱金银喝一声好,捻一片入口就酒。

洛瑾瑶还当他真的懂琴,欣喜不已,一曲罢便道:“瞧你一会儿一个好字,想来是听懂了的,那你说说我弹的这曲子名儿是什么,不必你品评,但凡你说出明儿来,我也服你。”

“呃…”正鸭舌就酒逍遥得意呢,蓦地一下子卡壳了,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唉…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此曲名《秋水》,取《庄子》篇名,又叫《神化引》,借庄周迷梦蝴蝶的典故。”

瞧他满眼不知所以然,若说心里不失落是骗人的,只得道:“想来你也是不知庄周梦蝶的典故的,也定然不知我的心事。”最后那句语气极轻极轻,不过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秋梦,把琴收起来吧。”洛瑾瑶黯然道。

“等等。你们都下去吧,我不叫你们不必进来。”钱金银举着酒杯一饮而尽,目色流转黑雾。

“你要做什么?”洛瑾瑶瞧他是又得了什么坏主意了,慌的站起来,撅着嘴绕着琴案转,道:“你生气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你就是听不懂吗,还不许人说了。”

秋梦暗觉好笑,把屋里伺候的丫头都领了出去,原本坐在暖阁里绣花的碧云也含笑走了出来,和秋梦一起将屋门关紧。

春日,夜风也是暖香的,站在廊檐上,两个丫头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又微微觉得耳热,各自转过脸去。

碧云道:“鹦哥这会儿不在,怕是去找她娘吃独食去了,黄鹂,劳烦你替我跑一趟腿儿,让茶房烧上一大壶热水来,鹦哥她娘就是茶房的管事妈妈,定然不会推三阻四的。”

明月寒烟去了,经洛瑾瑶的同意,碧云又从二等丫头里挑了伶俐懂事的上来,一个叫黄鹂,接了寒烟的班,一个叫喜鹊,接了明月的班。

秋梦添补上,吩咐坐在栏杆上剪花纸的雪鹤道:“晚上别弄这个,仔细使坏了眼睛。晚膳小姐用的少,你去膳房再要一碟温热的点心来。”

喜鹊站出来笑道:“让雪鹤玩吧,正好我要去找我娘问问我姐姐的婚事定下了没有,顺道把这趟差事办了。”

“那感情好,你去吧。”碧云说完把秋梦拉到僻静处,两个说些体己话。

作者有话要说:11点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46章 对牛弹琴(二)

廊檐上的灯被春风吹的微微摇晃,地上的人影时有时无。

碧云瞧着黄鹂喜鹊离去的身影,不免感慨道:“可见天下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的。我、寒烟、明月我们三个都是家生子,从小姐会走路的时候便被抱来陪小姐玩,夫人说的没错,我们三个沾了小姐的光,除了没有小姐的名分外,吃喝玩乐上都和小姐是一样的,小时候还说活到老也要在一起的,没想到从现在起就散了两个。”

“依我看,明月、寒烟甚至小姐,犯下的是一样的错儿,都因为妄动了心。”

碧云错愕,“寒烟和小姐倒也罢了,怎么明月也…谁?是他!”

碧云肯定的望着秋梦。

秋梦手里捏着一张红纸,借着亮光随意捡着花样儿,淡淡道:“明月和寒烟又是不一样的。赵筠手里只拿捏着明月的姑母,这个筹码还不够撼动她忠于小姐的心,除非她有妄念,她的妄念又是什么呢,无非一个情字。她既暗中情系赵筠,自然千方百计哄着小姐去亲近他。”

碧云唏嘘一阵,不禁道:“情之一字,何从起处,我这眼力当真不如你。”

秋梦弯了弯唇,神情漠然,“没有我这眼力才是你的幸运,我倒羡慕你。”

碧云想着,秋梦被买来的时候已十岁了,想来十岁之前过的挺苦的,这才练就了如此一副擅察细微的眼力,她说的不错,没有这份眼力倒是幸运的。

心里觉得秋梦可靠,不禁把心里话想和她说说,遂道:“你可知道寒烟吊死狱中的事儿?”

秋梦眼皮都不抬一下,“预料之中。”

碧云微讶,越发佩服秋梦,眼圈儿微微泛红道:“寒烟心里最敬服的人就是夫人了,那股子泼辣劲儿也是多学的夫人,我时常劝她,夫人可以肆无忌惮,你又是个什么身份呢,收敛些吧。她总是口头上应着,转过身去依旧如故。现在好了吧,终于把自己作死了,她何时对姑爷动的心呢,我亦是不知。也只能叹一句,情不知所起了。”

秋梦摇了摇头道:“寒烟和明月不同,寒烟不见得多爱慕姑爷。”

“还不够爱吗,都为了姑爷作掉了自己的命。”在碧云看来定然是因为寒烟爱的不可自拔才会那么鲁莽行事的。

“寒烟啊,她爱的是姑爷爱小姐的模样,恨不能以身替代了小姐才好。成箱的绫罗绸缎随意剪,玉杯瓷瓶任意砸,姑爷照样对小姐宠溺无比,纵然小姐犯了错也不放在心上,依旧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寒烟是因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才失态的,早在杭州钱府就有征兆,不过是你没有注意罢了。别说是寒烟了,就是我也羡慕过。三千世界找出这样一个男人来,不谈情爱,只论这份宠溺,也是凤毛麟角了。寒烟看见了姑爷的好,恨小姐的不知珍惜,自然生出以身相代的念头,她又没胆子也不忍心谋害小姐,可不就是要被逼疯了吗。不免生出破釜沉舟的想法来。可她错估了姑爷的狠毒。咱们这个姑爷不是好人。但只要咱们忠心服侍小姐,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小姐就是咱们的护身符。”

碧云微微张大了嘴,“…我一直觉得姑爷可好了。”

秋梦微微一笑,道:“是啊,对小姐可好了。”

明月光投在窗前,青玉香炉歪在地上,灰烬撒了出来,洛瑾瑶趴在琴案上,嘴里咬着钱金银的指头,杏眸溢着水光,身子一忽儿往前一晃一忽儿往后又一晃,如此前前后后,不断反复。

绯色缎马面裙被踩在脚下,红绫裹肚儿掉在腿边,随着一前一后的晃动,一双细白的腿儿禁不住打颤,钱金银把手从她嘴里抽|出来抱着她的腰不让她往下滑,腾出另外一只手来,攥着洛瑾瑶的一只手拨弄琴弦,咬着她耳朵道:“乖乖儿,爷教你弹的这一曲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比你弹的那什么秋水可要动听许多吧。”

“你瞧着吧,瞧着吧。”呜咽着娇糯的声嗓,眼儿后转斜睨他,想要愤怒吧,又是一阵激烈的震荡,什么怒意都聚集不起来,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啼泣。

琴声高一声低一声,琴案吱吱嘎嘎的往前慢腾腾的挪移,洛瑾瑶受不了攥着他的指头道:“你要我死了吧。”

他笑的好不荡漾,“说好的赌约,某个妞儿耍赖不认账,爷这是收赌约来着,明儿个你敢不理我。”

洛瑾瑶无法,哭道:“再不和你打赌了。”

有风从窗外吹来,孟浪了这许久,他摸了她一头的汗,怕她受凉,将她从琴案上抱起来,换到床上。

“随着小姐渐大,我们被默定为陪嫁,原本我还以为我们的将来是要给姑爷做姨娘的,后来夫人买了相貌出挑的你,我才知道我们虽是陪嫁,将来却是跟着小姐做忠心一辈子的妈妈的,只要不和小姐分开,什么都好,于是,我告诉自己说将来是要做管事妈妈的,便在夫人教导小姐管家的时候也在旁边学的格外认真…”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琴声,碧云住了口,望向秋梦,秋梦道:“这一准儿不是小姐弹的。”

碧云的脸登时发烫,轻咳一声道:“嗳,你瞧,昙花开了。”

翌日清晨,钱金银满面春风的去巡视自己在京师的产业去了,洛瑾瑶向周氏告了病,躺在床上就吩咐秋梦道:“你快把那琴给我砸了去。”

“小姐您这把琴可比古名琴冰弦也不差多少,这便砸了就太可惜了,不若赏给奴婢。”秋梦爱惜的抚摸着琴弦。

她哪里知道这琴昨夜经过了怎样的风月磨难。

洛瑾瑶不好与她说,便道:“你若喜欢我把库房里收着的那把仿九霄环佩伏羲式琴给你,这把砸了。”

洛瑾瑶的目光在琴上留恋,到底是舍不得,“罢了,收到库房里去吧,我以后再不碰琴了。”

实是每次想到琴就想到昨夜了。

“都怨你们那个混帐的姑爷。听不懂琴曲就听不懂嘛,他还生气了呢,哼。”

秋梦好笑的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抱着琴出去了。

周氏早上已来看过一回了,知道不是弱症复发,放了心,她也是过来人的,一瞧女儿虽显疲态,却满面生光,便笑着回去了,转头又令绿萝送了一碗补身子的汤来。

洛瑾瑶面红耳赤的接下,不免又把钱金银数落了一痛。

骑着马儿溜达在街上的钱金银打了好几个喷嚏,便与小斯来兴道:“定然是你们大奶奶在家里想念我呢。”

若洛瑾瑶在跟前,早啐他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宣平侯府,这一日洛琬宁正午睡,忽的做了个梦,梦见赵筠客死他乡,惊的一头冷汗醒过来,“雨燕,倒碗茶来我吃。”

叫了一声无人应,洛琬宁不悦的又叫了一声,好半响儿才跑进来一个小丫头,道:“二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洛琬宁气急,道:“雨燕呢,死哪里偷懒去了,等她回来,看我不揭她的皮。”

小丫头道:“奴婢不知雨燕姐姐的去向,奴婢不是屋里伺候的,只是方才在外头听见您叫人,听着像屋里无人伺候的,这才大着胆子进来的。”

洛琬宁夸了她一句伶俐,正要问她的名儿,忽的就听见雨燕的哭声,“二夫人,您快出来看看啊,三爷找回来了。”

三爷是赵筠在家里的排行。

“筠儿,筠儿,我的筠儿找回来了。”洛琬宁急的鞋子忘了穿就跑了出来,彼时四个壮硕的婆子正把赵筠抬进来,洛琬宁猛一瞧见骨瘦如柴的儿子,几不曾昏厥过去,“天么,这是怎么了。筠儿,你可别吓娘啊。”

赵筠提着一口气呢,一见了亲娘,想着自己受的那些委屈,骨碌一下子就掉下泪来,把洛琬宁看的犹如被剜了心头肉一样疼,“我的儿,你受苦了,告诉阿娘,是谁作弄的你,娘定为你报仇。”

赵筠哭的凄惨,紧紧攥着洛琬宁的手,一激动晕了过去。

“筠儿?!”

“三爷?!”

一时大乱,皆以为赵筠就这么死了,哭嚎声四起。

殊不知赵筠是饿晕了,在外头弄来的吃食不干净,赵筠吃什么拉什么,由此才瘦弱到这步田地的,真真生了一副填金塞玉的肠子。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宝贝们o(n_n)o

第47章 捉贼拿脏

回廊上,碧云指挥着丫头婆子洒扫庭院,暖阁里,窗下,洛瑾瑶歪在榻上正绣帕子,素手捏针,慢挑丝线,小脸上却是皱巴巴的,无他,她喜静,却不得已灌了一早上的扒拉算盘珠子的声响。

对面榻上盘腿坐着钱金银,跟前架着一张小几,上头堆积着一个南瓜那么高的账本子,手底下拢着一个雕花紫檀木框架玉珠大算盘,正哗啦哗啦的拨珠子。

“阿瑶,你过来帮我念念账,唉,这个字儿不认得呢。”钱金银衔着笑瞧对面的洛瑾瑶一眼,逗弄道。

“明明有书房,你偏要拿到这里来扰我,我待要把地方让给你吧,你又跟着我挪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故意的,我才不理你,你自己玩吧。”洛瑾瑶轻哼了一声,不理他。

钱金银翻翻剩下的账本子,觉得差不多了,十指相扣扭动舒缓了几下,便自榻上下来,趿拉上鞋过洛瑾瑶这边来挨着她坐。

“多少妇人埋怨自家夫君不能相陪,你倒好,反把我往外头撵,我也总算看透了你,你心里根本没我。”

“哎呦”,洛瑾瑶一顿,没防备一下子扎了手指头,不禁轻声一叫,登时就冒出了一颗血珠子。

“可见是戳痛了你的心病,这不露馅了吧。”说是如此说,不过是半分真半分假,有心引逗她,便将她的手指含在口里吸吮。

洛瑾瑶脸蛋一热,要挣脱,他自不允,只好望着他的眼睛道:“若说我心里没你,我也不会委身给你,你才是真坏,时不时的就拿捏着我的错处羞我,我也是知道了,我一辈子都要矮你一截。”

钱金银放开她的手,搂着她一起歪在引枕上笑道:“你果真有此觉悟我才是烧高香了,床帏内你怎不知道听话。”

洛瑾瑶呸他一口,“你就不正经吧,我不理你了。”

遂又捡起绣棚来绣竹子,低眉信首贞静的模样便是一幅画,钱金银瞧着有些痴,便道:“原本没想着回来盘账的,只是忽然很想看见你,我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是醇厚温润的,和他这个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若不看他的脸,便会以为他是个陌上人如玉的公子,洛瑾瑶喜欢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安抚她心的魔力,此时他一本正经的诉说心绪,也不免把她感染了。

绣棚捏在手里缓缓搁在腿上,她放松了身子靠着他,枕着他的肩膀,瞧着他的眼睛,软软的道:“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哪里能没有你。”

瞧见他额头的疤,不免心疼,“那老婆子可真狠心,可见当时我戳着她的痛脚了,若非你替我挡了去,我这张脸非毁了不可。你是不是又忘记上药了,不盯着你你总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我去拿药。”说罢就要起身。

钱金银不让她动,瞧着她清透水灵的眼睛,从里头清晰的照见了自己,人模狗样衣冠楚楚的自己,他笑了,捧起她的小脸,从眉心开始轻吻,眼睛、鼻头,再是那樱桃似的小唇,津液甘甜如蜜,每一次深吻他总有种想将她吞噬掉的冲动。

勾着他的脖颈,又尖又长的指甲禁不住扣紧他的皮肉,整个小身子都因感到窒息而绷直了,钱金银放开他,唇贴着她的耳背大口的喘气,洛瑾瑶小脸绯红,亦大口大口的呼吸,镇定少许,忍不住捶他一记粉拳,撅嘴道:“你做什么呢,讨厌。”

他低低的笑也不说话,半响儿轻弹着她摇摇晃晃的耳珠道:“我的乖乖肉嗳,给我生个儿子吧。”

成亲虽约莫有半年,但圆房才是这近一个月的事儿,哪里就能有呢。

洛瑾瑶也不大懂这些,只想着周氏以前常常拜送子娘娘,便道:“那你也去拜拜送子娘娘吧。”

钱金银笑道:“送子娘娘哪有我灵验,晚上多耕耘几回便有了。”

“呸,当我是田地呢。”囧红着小脸再度呸他一口,“我就说的没错,跟着你我都学坏了,口里没个好话。你别闹我,我跟你说正经话,有你的计策,三叔罪有应得了,对于洛瑾瑜我想自己来。”

“你有何法子?”

洛瑾瑶道:“现在还没想好,但我想着要仁至,义尽,就算是给埋葬曾经的姐妹之情一个脸面的仪式吧,也为了曾经的姐妹之情,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她时常在想一个问题,没有被赵筠哄骗凄惨而死的洛瑾瑶和现在这个一心和钱金银过日子的洛瑾瑶是不是一个洛瑾瑶,同样的,设计害死洛瑾瑶的洛瑾瑜和现在这个看起来无辜的洛瑾瑜是不是一个洛瑾瑜,现在的洛瑾瑶恨的是设计害死洛瑾瑶的洛瑾瑜,而不是恨现在这个看起来无辜的洛瑾瑜。

现在的洛瑾瑶如要报复洛瑾瑜,也必然是要报复设计陷害洛瑾瑶的洛瑾瑜,方能问心无愧。

洛瑾瑶抬头望着钱金银,坚定道:“我等着她,又或者是她们来害我,害我的家人。”

“我虽然不赞同你的做法,但只要你心安,我怎能不成全。”钱金银虔诚的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犹如叩拜佛陀。

说到儿子,周氏却另有一番思量,她已从碧云的口里知道,女儿女婿两个才圆房没多久,考虑到洛瑾瑶的年纪和身子骨儿,她并不希望他们现在就要孩子,心里正想着给小夫妻俩找一种既不伤身又能避孕的药。

想来想去就决定给远在山东的母亲荥阳大长公主写信,问问她可知道一些宫廷秘药没有。

不觉日影西斜,屋里的自鸣钟响了一下,周氏随口问道:“几时了?”

红薇看过后回禀道:“申正二刻了。”

“国公爷该回来了。”周氏下意识的说了一句,顿了顿又不言语了。

这几日夫妻二人正闹的僵,已分房睡了。

果真,片刻后小丫头来禀报说国公爷回来了,芍药牡丹两个赶着去伺候了。

红薇骂道:“没规矩的下作胚子。”

慈安堂里,三夫人过来请安,正好洛瑾瑜也在,见她们祖孙两个正分桃吃,默默坐到了一旁的绣墩上。

“给三伯母请安。”洛瑾瑜蹲身行礼道。

“你起来吧,咱们娘三个也不是外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三夫人偷觑老夫人一眼,心头惴惴不安,又不敢开口,她有点怕这个婆婆。

老夫人吃完桃子用帕子擦了擦手,“老三不听我的话,一走六年也省了我的心,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公府的天就变了。老三媳妇啊,你老实听话,将来自有你的好处,你也安心。瑜儿你也是一样,你父亲惨死,母亲被迫也‘死’了,你剩下的至亲是我,我自会为你安排一段锦绣前程,现在已打草惊蛇了,没有我的允许,都不许自作主张。”

三夫人和洛瑾瑜皆行礼应是。

“谦哥儿太迂太直,老三媳妇你别一时忘形泄了底,他会坏了咱们的事儿,至于诚哥儿和他媳妇,一个是不听话,另一个太胆小,都没用,由着他们折腾吧,只要不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没了,都不是大事。”

“是。”三夫人低头答应。

正在此时,有丫头进来禀报道:宣平侯夫人领着咱们府上二姑奶奶,抬着筠表少爷闯进府来了。

与此同时,周氏也收到了消息,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衔起一抹冷笑来,道:“来的正好,我早等着她们呢。去通知二小姐和二姑爷,另外把明月给我押上来。”

一时洛瑾瑶和钱金银从山明水秀阁出来,在双燕桥上和周氏会和一同前往慈安堂。

慈安堂里,老夫人挺身坐于主位,眉目紧锁,宣平侯夫人坐在下首,眉眼肃正隐含怒意,赵筠被安排偎着宣平侯夫人坐,洛琬宁是站着的,眉毛竖起,满目横怒,一见周氏母女进来便发难道:“洛瑾瑶,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里坐着的是不是你的表哥,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那么恶毒,得不到就要毁了他是吗?!你这样的性情,亏得我没念着亲戚的情分一时心软娶了家来,要不然也是祸害。”

“呦,筠儿这是怎么了,瘦的皮包骨头了都,脸色也不好,前些日子就听你母亲说你撇下学业一声不吭外头玩去了,可把你母亲吓的够呛。”

“鲁国公夫人。”宣平侯夫人敲了敲手上兽头拐杖,“我们娘们今儿个不请自来失礼了。”

“都是亲戚,不失礼,有话您说。”

“好,素来我听说你是个爽利正直的人,但没想到你生的这个女孩和给她找的这个女婿却是品德败坏的,在外头为非作歹你管还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