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生得一副多情模样,可就是冷心肝!好美色,喜享受,见一个爱一个!”记忆里,那个英气勃然,尊贵桀骜的少年恶狠狠的瞪了谢池春一眼,又气又恼,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那时候自然是放下身段,撒娇卖乖,好声好气的端茶倒水,这才把齐天乐哄好。只是如今想起,果真是薄情的未必薄情,多情的未必多情,相由心生这一说果是靠不住!

谢晚春也不愿再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转而又细细打量起王恒之的眉目来。

和齐天乐比起来,王恒之的眉峰略显得细长,是一对微扬的剑眉。他的五官轮廓更见柔和,肤如冷玉,眉睫乌黑,眼睫浓密纤长的叫人嫉妒,但鼻梁挺直,眼眸幽深,薄唇微抿,便又添了几分俊雅和英气。

他此时神容冷肃,宛若冰雪,可倘若愿意笑一笑,大约便会似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谢晚春看得心痒,手又开始有些痒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要真是上手摸一摸,估计那手要折。怀着这般惋惜之情,谢晚春悠悠然的解开自己头上有些散乱的发髻,顺手拾起边上的月牙形的玉梳,不紧不慢的替自己梳起头来。

乌发垂垂,光可鉴人,又因为抹过发油,淡淡的幽香若隐若现。

车内空间宽大,但有女眷在上面,总是不好胡乱开窗、掀帘子。故而,一时间,那脉脉的幽香便犹如空中徐徐流动的暗流,无声无息的自两人之间流淌而过,好像是一根细细的穗子,穗尖轻轻的在鼻尖摩挲而过,蹭得人鼻尖软软的,心也痒痒的。

谢晚春似是浑然不觉这暧昧的氛围,旁若无人的梳完了头发又拉了拉王恒之的袖角,笑盈盈的问道:“我换了新的发油,这香味不错吧?你猜是什么?”

王恒之板着脸没理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却紧了紧,抿了抿唇,下颚的弧线紧绷着。

就像是一根弦,绷得再紧一点,恐怕就要断开了。

谢晚春笑了笑,满头青丝犹如泼墨一般披洒肩头,恰有日光透过马车的车窗折入,似凌空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使得她一头乌发好似披金的黑色丝绸。她温柔的垂下眼,眉睫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纤毫毕现,柔声与王恒之笑语:“你说,这像不像——‘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说到最后那半句“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时候缓缓然的抬起眼,面如桃花,眉目更添几分艳色,秋水般的眸子里似是带了小小的钩子,能把人心勾走。

王恒之握着书卷的手指骨节都发青了,就像是一段青玉,清脆而剔透。他听到这里再也端不出好涵养,直截了当的道:“听闻郡主自幼于宫中长大,起居坐卧皆依皇女仪制,也曾受教于薛太傅,不知是从哪里学了这等艳诗?”

谢晚春面色一僵,卡了一下——薛老太傅是出了名的老古板,就算是谢池春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从来就爱讲忠君报国和女德女训。谢池春那会儿还可以和齐天乐、周云等人上窜下跳学些杂学,到了宋天河那里则是胡七八糟什么都学,可谢晚春却自幼体弱,被拘在胡惠妃边上,根本就没有学艳诗的地方......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要找个背黑锅的。

谢晚春很快就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把锅甩给了“京城第一背锅侠”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啊,是大堂姐教我的。”她想了想,加了个注解来增加真实度,“因为这个,她后来还被薛太傅罚跪了呢。”反正谢晚春那时候差不多天天都要被薛太傅罚跪——要么是功课忘了,要么就是传纸条太嚣张......总之这对师徒是天生的八字不对。

王恒之的脸色更难看了,冷冷的扫了谢晚春一眼。谢晚春估计王恒之是嫌她“就是不学好,专门学坏”,所以一直回了王家,下了马车,王恒之都没再说话。

谢晚春撩人撩出一通火来,自己想想也颇觉郁闷,暗道:果然长得好看就是脾气怪,麻烦!只是,一想起王恒之那张脸,谢晚春心就软了,一下子没了火。她自我安慰的想着:我果然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不过,她这难得的好脾气终究没过夜。

刚刚回了院子,谢晚春就见着个翠色衣衫的小丫头就站在院里,手里捧着个匣子似是等人。

谢晚春看了那丫头一眼,便问左右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丫头也听到话声,颊边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甜蜜蜜的,嘴也甜得抹油:“大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二少奶奶特意令奴婢给您送团扇呢,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旁的地方再没有的。过些时候,宫里的牡丹宴上,正好能用上呢。”

谢晚春闻言瞥了那丫头一眼,清凌凌的一眼,好似把人得心肝脾肺肾都给看透了。

那丫头噤了声,忙不迭的垂首立直,小心的侍立在后头。

谢晚春没理她,先是入房换了一身天水碧的家常衫子,略擦了擦脸,觉得神清气爽了,这才令人把那个丫头领过来,一边叫琼枝接了木匣,一边温声问她:“你叫什么?”

能被派来送东西的,自然也是李氏边上得用的丫头,她恭敬的垂着眼,细声道:“奴婢折柳。”纤腰盈盈,倒真有些柳条模样。

“‘此夜曲中闻折柳’,倒是别致的名儿,”谢晚春看了眼匣子里的那柄团扇,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确实是好东西。”

那团扇以象牙做柄,系着鹅黄色流苏,泥金样式,上有桃花白头图。确实是十分精致的团扇。

可是谢晚春笑意不到眼底,转瞬之间就翻了脸,直接合上匣子重又把这装着团扇的匣子丢到了折柳的面前。

“把这扇子拿回去吧,这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家奶奶这样送来送去?”她拧了眉,一拂袖,竟是半点面子也不愿给,直接就道,“把这丫头和扇子一起送出去吧。”

左右都被谢晚春这转瞬就变脸的模样吓了一跳,没一个敢求情的,折柳更是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几句都说不出话来。

等几个妈妈拉了那个叫折柳的丫头出去,谢晚春才端起琉璃盏,姿态悠闲的喝了一口蜜水,眯了眯眼睛。

碧珠颇为忐忑,小声道:“那二奶奶也是好意送扇子,这般赶了人出去,会不会不好?”

“哪里轮得着她来送?”谢晚春斜睨了碧珠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面上不悦至极,却还是与她分说了一遍,“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扇子乃是宫里制的。算一算的话,这个时节正是宫里给亲贵人家赐扇的时候。陛下自来照顾我,旁的不说,必是会多留一柄扇子给我。就算陛下不上心,可我是王家长房长媳又是皇室亲封的郡主,要挑也该我第一个挑,哪里轮得着她巴巴的来送这挑剩下的?”

谢晚春微微挑了挑细长的柳眉,那凝玉一般白皙的面上笑意冷淡,好似寒霜冷凝:“她有胆子把挑剩下的扇子当做‘人情’送过来,就该有被丢回去的准备!”

李氏这手不仅伸的太长,就连脚怕是都踩到她头顶上了。

10|第十章

这种气,谢晚春一贯都是不会憋着的,气憋久了说不得还得伤着自己身体,影响寿命可就不好了。

对于谢晚春来说:这天底下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她自个儿的这条小命了。这方面,她倒是有点儿像魏武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所以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准备去宋氏那里告状。

她穿的是一套鹅黄素面杭绸褙子,上面绣了一副牡丹图,三四朵牡丹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大朵绽开,红色的花团被墨色的素叶簇拥,另有两只蝴蝶蹁跹花叶之间,更是添了几分灵动活气,看着很是精致富贵。

似王家这般的人家,每季的新衣衫都是有定例的,公里出钱,绣坊的做好了送来。不过,各房的人自然也不能单靠着公里制好的新衣过活,讲究些的大多自个儿都会掏私房让自己房里的针线丫头或秀坊制新衣。

这世间有人“先看衣衫再看人”,虽是势力可这上头确实是有些学问。

像未出阁的二姑娘、三姑娘,虽说嫡庶有别,可宋氏嘴上一贯都讲究个“公平”,故而这两个姑娘每季定好的新衣数量都是一样的。只是,每回一对面,单看二姑娘和三姑娘的衣着打扮,就能显出差别来——三姑娘王望舒毕竟是宋氏嫡亲女儿,自小便是娇宠,衣食住行样样都讲究,她的衣服除了公中定好的那几件外,大多都是宋氏掏私房给她补上的,另有无数首饰和布料补贴。二姑娘王若蓉便是不甘心也说不出什么,谁叫她没个好娘补贴她?

今日谢晚春这件衣裳格外别致,众人一瞧就知道不是家中秀坊里头出来的,不免问一句。

“嫂子这衣衫到是新奇,”三姑娘王望舒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是巧手阁定制的?”

巧手阁算是京城里数得上的秀坊,针线功底很是不错,最要紧的是讲究个“私人订制”,虽说价格贵了些,但大多都是独一件的设计,故而世家豪门里头都很是喜欢。

谢晚春微微笑了笑,随口道:“哪里用得着巧手阁?我自个儿画的牡丹图,叫院子里的针线丫头做的新衣,不过是图个花样新鲜罢了”

王望舒点点头,忍不住便抿唇笑起来,眉眼弯弯:“倒不知嫂子的牡丹图也画得这般好。”

“我就随手乱画的,”谢晚春顺嘴捧了一下王望舒,“久闻妹妹你师从周大家,文墨之上的功夫怕是远胜于我。”

王望舒原本只觉得自家这个嫂子既体弱多病又态度冷淡,这些时日交谈下来,倒是改观不少。如今听得谢晚春一声赞,她双颊晕红,连连道:“嫂子才是呢,您自小便听薛太傅的课......”

她们姑嫂说得和乐,上头的宋氏不免和蔼的问一句:“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呢?”

谢晚春仰头应道:“我们正说衣衫的事情呢,过几日便是牡丹宴,衣衫首饰都需好好准备一番。”她说到这儿,意味深长的瞥了李氏一眼,叹口气道,“本是打算等宫里头的扇子赐下了,再制新衣的。不过想来皇兄那里怕也忙不过来,把赐扇的事情给忘了,我便先叫人先制了新衣。”

赐扇的事情一出口,李氏的面色就白了,宋氏扫了几眼哪里会不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宋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她搁下手中的茶盏,帝王绿的镯子衬着青花瓷,水头十足,汪汪一抹碧色。她神色不变,转头与谢晚春温声道:“瞧我这记性,宫里早就赐了扇了。皇上听说你近来身子渐好很是高兴,特意叫人多送了几把。我这一时给忘了,叫人搁库里了,迟些儿我让她们给你送去。”

谢晚春一副乖巧的模样,点点头应声道:“嗯,我听您的。”说罢,不免掩唇一笑,打趣活跃气氛,“不过是几柄扇子,其实也值不得什么的,娘很不必放在心上。”

确实是不值什么,宫里赐扇是为了表示皇帝的宠信,往往也就只有几柄,虽说工艺上面精致了些可也算不得太贵重。真论起来,象征意义反倒更大些。

“你说得对,不过几柄扇子。”宋氏唇角笑意转淡,先后扫了两个媳妇一眼,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对了,昨儿回去,王妃身子如何了?”

谢晚春暗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一句话而已。见说起晋阳王妃的事情,她便随口胡扯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宋氏微微有些疲了,便叫人退了开去,只留了面色苍白的李氏和摸不着头脑的王望舒。

谢晚春从寿宜堂出来,悠悠然的走在青石路上,看了看上边的天气,与边上的二姑娘王若蓉笑了一声;“今儿天气倒是不错。”

王若蓉今日穿了一身豆绿色底绣白海棠的家常衫子,发间一套玉石珠花,五官秀美,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叶,染露映光,娇嫩欲滴。她闻言抬起头看了谢晚春几眼,细声道:“既如此,嫂子不若去我的华丹阁坐一坐?”

谢晚春唇角一扬,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若蓉回之一笑,明眸皓齿。她衣着打扮及不上王望舒精致华贵,为人却沉静温柔,另有一番动人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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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宜堂里的气氛便显得凝重了许多。

宋氏冷眼看着坐在下首的李氏,神色冷凝,只差冷笑了。

李氏面色苍白,开口欲辩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不免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边上的王望舒——她是宋氏的外甥女,与王家的几个表哥表妹自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故而与王望舒很有几分交情。

王望舒心里头其实也挺替这个表姐可惜的,说句不好听的:她原还以为李氏会是自己大嫂呢,哪里知道最后却是嫁给了二哥。王望舒想起自家二哥混蛋的模样,对着李氏这个表姐心中更生几分怜悯,忙开口打了个圆场:“娘,表姐她怀着身子呢,你有事好好说便是了。”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只是淡淡玩笑道:“舒姐儿,你这胡叫的毛病也该改改了,该叫表姐就叫表姐,该叫二嫂便叫二嫂。哪有管二嫂叫表姐的?”

王望舒甚少被宋氏这般斥责,不免蹙蹙眉,娇声撒娇道:“我就是一时忘了改口,都是一家人,娘你就别计较了。”

宋氏却把脸一沉,没理会女儿的撒娇,反倒转头去和李氏道:“阿静,我是瞧着你长大的,自来便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你能嫁来王家,亲上加亲,我自也是高兴的。。。。。。”她顿了顿,面上怒气敛起,声调愈发冷淡起来,“只是,你过门来,做的这些事情,你自己说得出口吗?你若是真这么不想当我王家的媳妇,我便叫人送你回钱塘罢。索性我和你娘的关系是断不了的,做不成媳妇,你还是我的外甥女。”

李氏吓得浑身一哆嗦,知道这事是断断不能轻了——她若是就这么被送回钱塘,依着李家森严的家规,轻则青灯古佛一辈子,重则.......

李氏顾不得自己还怀有身孕,也顾不上边上的王望舒,连忙从椅子上下来跪倒地上,垂泪道:“娘,媳妇知错了.......”她微微垂首显出一段柔软白腻的脖颈,腹部更显隆起,极是凄楚可怜。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口上辩道,“媳妇昨日是想要去给嫂子送扇子的,只是昨儿嫂子去了晋阳王府,我便叫姑娘们先挑了......”

李氏哽咽了一下,仰起头,泪眼模糊的道:“虽说如此,可我也知道大嫂身份尊贵,特意留了最好的一柄让人送去,只是没想到嫂子却把我派去的丫头都赶了回来。娘,我实在是......”

“你实在是冤枉?”宋氏冷笑了一声,她这般年纪也算是经了许多事,自然看得明白,她转口去问边上的女儿,“昨日里的扇子,你和二丫头都先挑了?”

王望舒实在不知怎地一柄扇子也能说出这么多来。她听到这里已经微微有些局促起来,面儿一红,嘴上应道:“嫂子昨儿人不在,我们这才先和二嫂挑了,可的确是留了最好的给嫂子......”她是王家的娇娇女,哪里受过宋氏这般冷脸,不免拧了拧手上的素面帕子,委屈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宋氏一贯宠着女儿,这会儿却也气得不行,看了女儿一眼叫她住嘴,然后转头和李氏说道:“若论尊卑,她是皇室郡主;论长幼,她是王家长媳。阿静,你也是世家嫡女,这长幼尊卑的道理,你难道不清楚?难不成还要我一遍遍的教?”

李氏这会儿已是哭得梨花带雨,连忙道:“是,是媳妇错了。”

“迟点去把我这儿的两柄扇子,连同你昨日里留的那柄,一起送过去。”宋氏眸光锋利,语声沉稳,“你亲自去!不管你是站着送,还是跪着送,总之是要把那三柄扇子送去。”

李氏哽咽不已,一想着自己要给谢晚春赔礼道歉便觉得羞耻至极,差点哭得背过气去,许久才捂着脸点头应下:“媳妇,媳妇知道了。”

宋氏叹了口气,又道:“是我先前想差了,你如今身子重,未免精力不济,有所疏忽也是正常的。手头的那些活还是放一放吧,好好养身体。”

宋氏这话虽说是再给李氏开脱可实际上却是要把李氏手头那些管家的权给拿回,李氏都快哭不出来了,她觉得自个儿原来就算有些挤兑谢晚春的坏心思,可,可这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啊?

何至于此?

可话已至此,李氏也只得擦了眼泪认命了。

宋氏摆摆手,立时便有丫头婆子过来扶了李氏一把,扶着她去隔间擦脸洗漱。宋氏重又端起青花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歇口气然后又转头教育起自己的女儿。

11|第十一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题小做?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宋氏看了眼王望舒,冷声问了一句。

她见女儿仍旧懵懵懂懂,不免有些气闷起来。之前,她对李氏发作了那么一通:一是因为李氏心态与处事上大有问题,不能再叫她管家;二则是因为李氏有意拿着王望舒当枪使,什么事都要拖着王望舒。偏偏自家女儿却是全然不知,还傻傻的替李氏说话。

王望舒悄悄打量了一下宋氏的表情,这时候也不敢再梗脖子辩解,抱住宋氏的手臂,低低的认了个错:“娘,我知道错了。”打算像以前一样,撒个娇把事情糊弄过去。

知女莫若母,宋氏看了女儿一眼,直接就道:“你知道你错哪儿了?”

王望舒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低了头——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宋氏叹了口气,仍旧与她温声说话:“就算你们嫂嫂昨日里去了晋阳王府一时每回来,可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她回来一起挑,岂不是更好?”

王望舒只觉得委屈,被说得双眼微红,咬了咬唇,不甘心的辩解道:“我,我们已经留了最好的一柄扇子给嫂嫂了啊。”

宋氏听到这夹缠不清的话,气恼之极,语声也跟着沉了下去,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类似刀锋一般的锋利:“难不成,你以为你嫂子今日一大早提起这事只是因为扇子?她不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她收到的不是‘最好的一柄’而是‘挑剩下的一柄’。说到底,她要强调的是她身为王家长媳应有的权利和地位。”

王望舒甚少听到宋氏这般疾言厉色,被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宋氏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女儿,接着道:“以往,有了新的首饰和衣衫,我都是叫齐了你们姐妹几个一起挑。你两个姐姐都说要让妹妹,每回都是你先挑了,然后才轮到她们。倘若我让她们先挑,她们必然也会把你喜欢的留到后头,你觉得你会高兴吗?”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觉仰起头,自然而然的应道:“嫡庶有别,本就该我先挑。”

宋氏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既如此,无论是扇子还是什么,都该你嫂嫂先挑——毕竟,她是王家长媳。就算你觉得晋阳王府已然没落,她一个空头郡主没什么要紧,可她自幼长在宫里,师从薛老太傅,与皇帝和安乐公主的关系都极好。”宋氏语声淡淡,却是一针见血,“说一千道一万,她姓谢,和皇上同一个姓。如今不比前朝,你一个姓王的自是越不过她。”

王望舒听到这里,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满脸通红,既觉羞耻又觉憋屈。

前朝时,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王家女尊贵可比公主。然而本朝开国,经过太/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已然通过科举而把天下英才握入掌中,皇权日盛,世家却渐渐走向没落。

宋氏拿着帕子给女儿擦了擦眼泪,见她确是难过,这才缓和了语调:“好险她是嫁到咱们家里,也不摆架子,故而大家也只需叫她少奶奶,你也不需行礼,平日里喊一声嫂子便是了。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多半是要把她这个郡主给供起来的。”说罢,又转了话捎,“再说,这回宫中一共给了六柄扇子,宫中来的内侍已经说了,皇上交代了‘多给郡主一柄’,所以......”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必宋氏说,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共六柄扇子,宋氏两柄、谢晚春两柄,她和王若蓉各一柄。也就是说,原来是没有李氏的份的。李氏大概也知道这个,这才怂恿她们先挑,李氏自己也能趁势当不知道的挑了一柄......

宋氏见女儿明白过来了,也没再多说什么,替她擦擦眼泪、理了理衣襟,柔声道:“娘也知道,你一贯是个软心肠的孩子,若和谁好,便是掏心掏肺的。可如今阿静嫁到了咱们家里,是你二嫂了,你就断断不能再似以前那般了,自己心里要有数。若是闲了,多去寻寻你大嫂,和她说说话,学点儿。”

王望舒点点头,总算是心甘情愿的受教了。只是想着自己和李氏这些年的情意,心中仍旧有些郁郁。她陪着宋氏喝了半盏茶,这才起身回去。

刘妈妈这时候方才轻手轻脚的掀了湘妃竹帘子进来,小心翼翼的替宋氏换了一盏热茶。

宋氏想起女儿便觉头疼,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叹口气:“这孩子,比她两个哥哥还叫我操心。”

刘妈妈免不了劝一句:“三姑娘年纪还小呢,再大些就懂事了。”

宋氏苦笑一声,低声道:“外头都问起亲事了,哪里还算得上是小?”她眸光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刘妈妈知道宋氏是想起了那些个旧事,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道:“记得。您怀三姑娘的时候,正好梦到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

望舒二字,指代的正是月亮。

王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叫王宛兰,二姑娘叫王若蓉,偏偏只有嫡出的三姑娘叫做王望舒。旁人都以为因为是嫡出的,格外尊贵些,故而名字也不一样。可宋氏却知道,这名字里头暗藏了她过往的一桩心事。

当时,她已有两个嫡子,对于第三个孩子自然也没了之前的小心。只是不知怎的,竟是梦见了抱月入怀——自来胎梦上便有解,梦日得来的多是皇帝,梦月得来的多是皇后。有了这般神异的胎梦,宋氏自然也不由得上了心。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恰逢十五满月,银月当空,满地皆如水银,瑟瑟柔光不堪怜。后来,宋氏悄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只是,当时先帝尚在,几个皇子都还小,宋氏怕生出祸事便悄悄的把事情给按下了,也不过只余下几个心腹知晓。只是,她自己自然是免不了要想的,想着想着,不免又多疼了女儿一些......

“说实话,当初萧淑妃被镇国长公主赐死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高兴的......以为是终于是要轮到舒姐儿了......”想起这些,宋氏不免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看着舒姐儿如今这般模样,倘真的入了宫,还不知该如何呢......”

刘妈妈也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低着头站在一边。

宋氏缓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笑意苦涩。

梦月入怀,贵不可言。难不成真的只是她多年的痴念?

******

谢晚春这时候正坐在王若蓉的院子里喝茉莉花茶。

王若蓉亲自起身倒了茶,乌发覆额,水眸清亮,语声温柔沉静,恰如一汪碧水:“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可以招待嫂嫂,不过这茉莉花乃是我亲自摘的,泡了茶颇有些香味,还算能入口。”

谢晚春端起琉璃盏抿了口茶,果是清香环绕,唇齿生香,微微点头道:“有心便是上等的好茶了,”说罢捏起一块茉莉形状的软糕尝了尝,只觉得甜蜜至极,笑意不禁更盛了,“妹妹果真是有心了......”

谢晚春嗜糖的事情,本就没打算瞒着人,故而王家上下这几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可王若蓉这点心虽是热的却也需要一些制作的时间,可见是早早就把谢晚春的喜好给交代下去了。故而谢晚春才会赞一声用心。

王若蓉似有几分羞赧,静了静,这才开口道:“我人小见识浅,许多地方还需嫂嫂教导呢,”说罢,委婉的开口问道,“过几日便是牡丹宴,我第一次去,什么也不懂。不知可有什么忌讳的?还请嫂嫂教我。”

王家这般的,自然牡丹宴上是有固定位置的。只是王若蓉到底是庶女,若非到了要定亲相看的时候,宋氏也不会常常带她出门。故而,这还是她第一回参加这般的宴席。

谢晚春吃了一块软糕,擦了擦嘴角,思索片刻方才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内宫办的宴席罢了,赏花吃酒,再评一评诗作。对了,”谢晚春眯了眯眼睛,“往时这牡丹宴都是由镇国长公主主持的,可如今内宫乃是容贵妃主事,她素来亲力亲为又是第一回操办,必然会亲自到场。容贵妃平日里,最喜爱的便是谦逊低调的姑娘,打扮上面,你就不必太费心了。”

容贵妃那个蠢女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但凡有点姿色、打扮的好些的,她都觉得是要来和她抢皇帝的。为着这事,容贵妃还划了好些宫女的脸。以前谢池春就看不得她这模样。偏偏皇帝觉得这才是真爱的表现,被她哄得团团转。谢池春想的头疼都不知道: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姐弟的智商怎么就差这么大?

似宋氏这般经常入宫的,肯定也多少也知道些容贵妃的脾气,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会提点的这般仔细。而且,王家这般门第也不需要看容贵妃这么个深宫妇人的脸色,宋氏大约是没太放在心上,唯有王若蓉这般位置尴尬的,这才需要格外小心。

王若蓉闻言心领神会,又起身给谢晚春添了杯茶,看了看天色,便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嫂子若不嫌弃,便留下吃顿午膳吧?”

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听到这话便点了点头。

12|第十二章

吃过午膳,谢晚春又和王若蓉说了一会儿话,聊了聊京里如今流行的衣衫和首饰,直到天边染了几缕霞光,浅红的薄云好似朵朵锦花绽开,这才起身回去。

不过,她回去的时候还从王若蓉的华丹阁里拎回了一件小谢礼,不是吃的也不是用的,而是一只小小的乌龟。

王若蓉送礼也送的很是客气小心,声音轻软,语气诚恳:“这是我特意从慈安寺后池里选来的,都说是长命龟,又沾了一点佛前的金光和福气,想来也能保佑嫂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谢晚春听到“长命百岁”这四个字便忍不住眉开眼笑——真是会说话,要不怎么说世家好家教?就算是王家的庶女为人处世也通透得很呢,送礼也知道投人所好。

谢晚春没好意思说自己雄心壮志还想试着活过百岁,挑了挑细长的黛眉,很是矜持的让琼枝接了那只长命乌龟,笑盈盈的点头道:“蓉姐儿真是有心了,这礼很是不错。改日有空常来我院子里坐一坐,我闲着也是闲着,正愁没人聊天呢。”

“只要嫂子不嫌我,我自是乐意的......”王若蓉垂了首,微微有些羞赧,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直到人影不见了,方才捏着帕子转身回去。

身边的丫头六月忍不住叹口气:“姑娘这心思总算是没白费。”她这个做丫头的自也是看在眼里:比起千娇万宠的三姑娘,自家姑娘却是每日里都是如履薄冰,生怕有一丝的错处。

王若蓉却没应声,只是淡淡吩咐一句:“记得叫人去前面看着,若是三哥哥回来了,就来和我说一声。”王家三个姑娘,王若蓉唯一比庶出长姐好的地方便是她有个同胞的兄长,正是王舟之。偏偏王舟之一贯不成器,整日里胡闹,大小麻烦不断。孙姨娘自来都拿儿子当命根,自然也不敢狠劝,王若蓉这个做妹妹的也只能加倍操心。

六月叹了又叹,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王若蓉进了房门,忽而握住了六月的手,用了点儿力气,低声道:“快了......我如今都十五了,最多两年就会订下亲事。长幼有序,夫人总不能叫我留在家里耽搁三妹妹。”也正是因为这是关键时候,她才会竭力交好长嫂,说不得来日便更多一条路。

都说婚姻乃是第二次投胎,王若蓉第一次没选好,第二次只得加倍小心。她站在屋内的烛台边上,绿衫单薄,肤如雪玉,乌发覆额,一双眸子却比灯光更亮。

******

回去之后,谢晚春瞧着那只长命龟很是欢喜,令人拿了个金盆儿养着,琢磨着改日弄个水晶盆。她瞧了又瞧,嘴上嘟囔着:“你们说,该取什么名字好呢?叫‘长命’还是‘百岁’?或者‘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