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春想起这些,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冷不防的打了个冷颤,腹腔之间仿佛还残留着浮色春留下的冷气。她柔软的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的团花云纹上用力的摩挲了一下,用力的时候几乎在柔软的指腹上磨出红印来。

她牙关咬得极紧,暗暗想道:是了,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要离那些人和那些事都远一点。至少,要好好的过日子,那种平庸的、普通女人过的日子。

所以,言归正传,到底是要先锻炼身体,还是要先把王恒之哄回来?

可真是愁死了谢晚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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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在床上安心躺了几天,吃吃喝喝,按时吃药、按时睡觉,很快便能起床了。等她能起身了,也有些力气了,越发得劲儿的作起来。

先是要把院子里的花园整一整:那边搭个紫藤花架子,再弄些芍药海棠牡丹什么的来,池塘里种的是青莲和白莲,再把池里的鱼统一换成颜色艳丽的锦鲤,桂树下架个秋千......若不是院子里的银杏和梅树都已有百年观景,说不得谢晚春一时兴起就要给挪地方了。

院子那些侍弄花草的偷懒惯了,如今被差使得团团转,累得都要哭爹叫娘了。

谢晚春却全然不管,令人帮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打量了一番,想着日后花团锦簇的模样,勉强算是满意了:“再过一月,紫藤花架上的紫藤花就开了,花如卷帘,那才好看呐......既是有了锦鲤添艳,那莲花还是选素色的好......唔,秋千就是要在桂树底下啊,轻轻一晃,就能下场花雨呢......”

她这审美也就只能自个儿得意却也没人和她计较——反正她就自己院子里折腾,王恒之不管,宋氏不管,谁也说不出什么。

谢晚春与碧珠琼枝等人说完一通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由感慨一句:“这院子还是小了些.....”不够她折腾。这还是亏得王恒之乃是王家长房嫡长子,他住的院子算是王家第二大,要不然谢晚春估计连折腾的兴致都没有。

花园弄得差不多了,谢晚春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能顺着石板铺地,侧有翠竹的游廊还有花园里的鹅卵石砌成的小道走上一段路,花些功夫绕着院子锻炼走路,从开始还要人扶着到后来就算是走着去上房和王夫人宋氏请安都不喘气。

只不过,和她原先的身体比起来还是差得有些多,体内毒素未清,体质便格外的弱,不仅娇弱易病,就连手臂也软绵绵的拉不了弓。谢晚春倒也不急:这七月青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毒,但是也并非无药可解,那“解药”的下落她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这事,急不来。

故而,谢晚春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起走路练拳,断了汤药后换滋养调理的药膳,早睡早起,果是日渐好转。唯一可惜的是,王恒之长期睡书房,夫妻两个算是长期分居。这方面,就算是宋氏也不好逼他,故而谢晚春时常见不到人,气得心痒痒。

为着表示自己对于开展新生活的决心,谢晚春身子刚好一点就定时定点的给宋氏请安。

说实话,她以前一贯都是不大喜欢请安这项晨间运动的,镇国长公主的语录里头就有一句:“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不是她瞧不起女人,那句话的重点在于“闲得发慌”这四个字。王家后院里的大部分人,约莫也逃脱不了这四个字。

这日,谢晚春才刚刚坐下,打算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听听宋氏和几个妯娌或是姑娘说的一些“八卦”,准备安稳闲适的过一个美好的早晨。

结果,谢晚春才刚刚捏起一块绿豆糕,就见着边上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晚春连眉梢都没抬,顶着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十分自然的吃了那块绿豆糕,用帕子擦了擦嘴,顺嘴问边上那人道:“弟妹也想吃?”她抿着唇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又捏了一块来,“这绿豆糕味道还好,就是不够甜。”

不够甜你还吃了一块又一块?!

二少奶奶李氏憋了口气,好在养气功夫还不错,随即扬起唇角:“我就是瞧这有些怪罢了,”帕子掩唇,李氏笑得含蓄,眉梢轻轻挑起,长眉入鬓,凤眼含刺,“嫂子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些天没吃东西呢。”

谢晚春很是悠闲的又吃了一块糕点,这才道:“我早膳还真没来得及吃。”

上头的宋氏这时候却看过来,笑着道:“你这孩子,自来古怪!空腹喝茶最是伤身,你身子才好,更该小心才是......正好,我这儿早上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还算滋补,我叫人多加点糖,大概正和你口味,且用点儿尝尝。”

宋氏这话一半是关心谢晚春的身子,另一半则是压一压李氏,让她莫要失了分寸。话声落下,屋中便静了一瞬,立刻便有红袄锦裙的丫头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盅燕窝上前来——燕窝在王家倒也算不得稀罕,可宋氏给的那就显得不一般了。

谢晚春扬唇一笑,双眸明亮若星辰,眉眼弯弯的模样很是讨喜,接了话捎甜甜的奉承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做媳妇的这才厚着脸皮到您这儿来讨吃的呢。”

李氏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过头了,只是孕中难受又见着谢晚春成日里在跟前膈应,这才一时忍不住。但如今上头有宋氏压着,哪里又能欺负得了谢晚春?她垂了眼,姿态优雅的端起茶盏,便又是一派温婉娴静的模样,安静的喝起茶来。

偏偏,谢晚春这时候反倒开口道:“今日一大早,不知怎的我居然梦见母鸡在叫,吓得我都心头不停的跳,都不敢闭眼睡了,这才连早膳都没怎么用。”她的语声微微一顿,转头和李氏委婉解释,“弟妹出自钱塘李家,世代书香,一贯不理会这些俗物,大概不知道:这母鸡下蛋的时候叫的最欢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生似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露骨粗俗,偏偏却又有些趣味。

三姑娘王望舒就站在宋氏边上,听到这里不由轻笑出声,掩着唇笑道:“嫂子说话真有趣。”她今日穿着鹅黄底绣折枝花蝶纹的褙子,眉目婉转,秀致天成,乍一眼望去果是与宋氏颇为相似。随着笑声,她发后正垂着赤金蝴蝶坠脚,跟着轻轻颤动起来,玲珑小巧,仿佛活了过来,更添几分灵动。

宋氏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还是顾着李氏这个外甥女兼儿媳的面子,搁下手中的茶盏,用手指了谢晚春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这个嘴啊,没轻没重.......”

独独李氏气红了一张脸,左手扶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右手紧紧抓着椅背,眼睛瞪大,倒还真像一只气鼓鼓的母鸡。她恨得直咬牙:谢晚春竟是把她比作是下蛋的母鸡!往日里倒还真是小瞧了这个病秧子!她气得狠了,只觉得肚子都跟着疼了起来,唯有一双一双眼睛仍旧冒火的瞪着谢晚春。

二姑娘王若蓉生得沉静温柔,这时候倒是体贴的把话题扯开了:“瞧大嫂的面色,果然比之前好多了。既如此,也该抽时间回晋阳王府瞧瞧——晋阳王妃担心您,前前后后派了好几人来问呢。”

谢晚春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对于晋阳王妃的怀疑,很是大方的点了点头:“也对,是该回王府瞧瞧我娘。”也不怪谢晚春生疑,晋阳王妃素来厌恶自家女儿,此回接二连三的派人来请,未免显得有些古怪。她如今既是接受了谢晚春这个身份,自然也不会翻脸不认亲娘。只是,倘若真是晋阳王妃下的手,那就......

谢晚春低头喝了口燕窝,缓缓的垂下眼,细长微卷犹如蝶翼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思绪,心里一时间转过许多猜测。

上首的宋氏自然也是听见了谢晚春要回去瞧瞧的话,原还有几分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就冷了,只是淡淡的:“王府那里确实是该去的,记得替我和王妃问声好。”

谢晚春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宋氏变化的态度,微一顿,连忙应了下来:“媳妇明白。”看样子,这婆婆和娘的关系是非常不好啊。

当然,依照谢晚春对晋阳王妃那么一点点的了解,这关系不好的锅,八成是要晋阳王妃来背。

看样子,谢晚春和谢池春这对堂姐妹虽然各个方面都是天差地别,投胎上面倒是一脉相承的坏运气。

7|第七章

过了几日,谢晚春便令人备好车马回晋阳王府。

因为是出门,所以她今日倒是郑重了些,穿了一件樱红色的对襟圆领褙子,绣绕领缠枝花卉,梳了个瑶台髻,乌黑的髻上带着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珠赤金凤钗,钗上垂下三串珊瑚垂珠,正垂在光洁的额角边摇曳,越发显得她面如芙蓉,莹莹生光。

她此时正独自一人歪歪的靠着坐垫,一边翻着手上那本游记,一边懒洋洋的整理着思路:

从她三月醒来,到如今的四月初一,倒也将近有一个月了。可是从她醒来至今,晋阳王妃阮氏不仅没有过府探望,更是连连派人来催她回王府。可见,晋阳王妃半点也没操心过女儿的身体状况反倒是自己有急事,还想着端架子要女儿迁就自己。

谢晚春叹了口气,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位晋阳王妃的容貌言行,心里大约是有了底。待得她在马车上一心二用的翻了半本游记,马车也已经入了晋阳王府门口。

下人服侍着她上了一顶软轿,从大门正厅一直到正院门口方才落脚。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抬抬眼,便见着正院,六间大正房,厢房耳房俱全,蔚为壮观,气派非凡,可见昔日晋阳王府之盛况。谢晚春粗扫一眼,心中暗道:真是可惜,晋阳王府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妃一个郡主,皇帝那头也迟迟没对过继之事松口,这府邸日后还不知要归了谁。

谢晚春自轿中下来,有个马脸婆子上前服侍引路,口上不禁念叨起来:“王妃都念了好些时候了,郡主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听这话音,是抱怨?

这王府里的奴才背靠着晋阳王妃,果真是长了胆子。

谢晚春自是不会受半点的气,挑了挑眉,垂眼看着那个婆子:“哦...我倒不知晋阳王府竟是这般盼着我回来。”她眸中神色不定,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别的先不说,我今日回来,王妃难不成就派了你这么一个多嘴饶舌的婆子来迎我?”

那马脸婆子真没想到自家软和的犹如面团那样可以随意揉捏的郡主多日不见竟是长了脾气,一句话也说不得,她往日在晋阳王妃边上很是得用,摆惯了架子,一时拉不下脸,只得低头道:“是奴婢多言了,还请郡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莫要叫屋里的王妃久等。”这是抬了晋阳王妃出来。

谢晚春这回却是一点面子也没给,直接转了身,一副马上就要回去的模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件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那婆子听着这话,立时吓得腿一颤:王妃是要她来迎人的时候顺便敲打敲打郡主,倘若真是把人逼走了,第一个要被发落的就是她。她再不敢端着,连忙跪下了,狠狠的左右掌嘴,口上告罪道:“奴婢多言,还望郡主恕罪。”

这婆子也是个聪明的,这几下半点也没偷懒,直接抽的自己双颊通红,差点成了猪头。

谢晚春瞥了眼,这才稍稍满意了一些。她使了个眼色令碧珠去把这婆子扶起来,随即学着李氏那种矫揉造作的端庄模样,缓步往里面走去。

这初入府门便来一个下马威,周侧那些王府的下人看着谢晚春的目光都跟着变了变,只觉得自己的脸也开始疼起来,态度上面也越发恭敬。

那马脸婆子语气更是小心,弓着腰挤出笑脸来说道:“王妃今日在南边耳房。”

谢晚春连眼角余光都没瞥她,抬步进了南边的门,马脸婆子则是讨好的上前掀了葱绿底撒花的帘子。谢晚春领着琼枝碧珠等人往里再走几步,便能见着屋内的人。

只见屋内站了几个穿着翠色绫裙红背心的丫头和面容刻板的老嬷嬷,都小心翼翼的垂首伺候着。一屋子里,只有两个妇人是安坐着的,一个坐在临窗大炕上,还有一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谢晚春扫了一眼,心里已有了大概:那临窗大炕上的大约就是晋阳王妃阮氏,下首那个妇人看上去年纪稍长,眉目也不甚相似,长得有些显老,一双吊梢眼精光外泄,大概是阮氏的嫂子一类。

说来,晋阳王妃确实是个罕见的绝色美人,远远望一眼便好似见到艳艳霞光映照雪地,难描难绘。谢晚春的容貌大半便是传自于这位晋阳王妃阮氏。也正是这样荆钗布裙都难以掩饰的绝色,才会令先晋阳王一时把持不住,弄得晚节不保。

晋阳王妃虽说已经年近四十,可依旧带了几分少女般的温柔娇弱。只不过,她久居王妃之位,今日又是盛装华服,倒也添了几分端庄肃冷之色。因她临窗坐着,玉般的脸庞照得通明,眉如翠羽,眸若秋水,白腻的手上捏着一串红珊瑚的佛珠,滴血似的殷红,更显得她肤光胜雪,几如白雪拥红梅,美得触目惊心。

谢晚春上前见礼,轻轻的道:“见过母亲。”

晋阳王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不悦,拧了细长的黛眉直接斥道:“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见了舅母也不问安。”

谢晚春心知这话确实还算在理,于是忍了口气给边上的妇人见礼:“见过舅母。”她瞧不上那妇人眼中的算计打量,语气上头自然有些敷衍。

哪里知道,晋阳王妃竟是不走寻常路,等谢晚春见了礼,她还很不高兴,冷声道:“这才几月没见,你倒是越发长进了!连点礼数都不知。”她生得娇娇柔柔,此时压低声音时候却是显出几分厉色来,一张俏脸也是铁青的,“给我跪下!”

卧槽!

虽说是亲娘,可女儿膝下有黄金啊!就算是要教训女儿也不至于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就这么叫女儿跪下。瞧着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房太太教训下头妾室呢。

晋阳王妃不要脸,谢晚春自个儿还是要脸呢!所以,谢晚春挺直了腰杆站着,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反倒柔声劝慰道:“听着王妃的声音好似有些沙哑,可是着了凉?如今乍暖还寒,还需小心身子才是。”说罢,寻了个位置自己坐下,自得其乐的倒了杯茶,拣起案上梅花盘里的玫瑰饼,慢悠悠的吃起来。

这玫瑰饼里加了玫瑰花瓣,咬上去沙沙的,入口后口齿皆是含芳,只是花蜜甚少,吃起来不怎么甜。谢晚春嗜甜,吃不得苦的,吃了几口便又搁下了。

晋阳王妃见她仍旧没事人一般,居然还吃上喝上了,越发气恨,只觉得这女儿便是前世的冤家,不仅克死了丈夫儿子,更是要来气死自己的。她雪白的面庞气得发青,捂着胸口恨声道:“你!你这个不孝女......”话堵在嘴里不上不下,一时间她竟都寻不出骂人的话了。

舅母张氏则是赶忙过来劝解,抚着晋阳王妃的背部劝道:“王妃莫气,晚春年纪轻,脾气自然倔了些,咱们做长辈怎么好和她小孩家计较。”说罢又上前来劝谢晚春,“晚春啊,虽说王妃口气不好了些,可她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要不然也不会时不时的派人去王家瞧你。母女两个哪有隔夜仇,你给舅母个面子,和王妃赔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晚春站得笔直,就像是一柄犀利的长剑,语调平平的指出张氏话里的语病:“舅母,我叫你一声舅母乃是看在王妃的面上。当初王妃入府之时可是签了身契,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断绝关系,死生都与阮家两不相干’。真要论起来,我还想问一句,你是依着什么身份坐在这王府座上?”

这还亏得当初的晋阳王留了个心眼,觉得阮家没啥出息又为了抬举他“未来的世子”,特意撇开阮家,给晋阳王妃寻了个义父义母,册妃这一关这才算是全了面子。只可惜晋阳王一过世,晋阳王妃就被阮家的人给哄到手里了。

谢晚春轻蔑的扫了张氏一眼,语调轻缓,慢条斯理的道:“而且我姓谢,圣上亲旨册封我为嘉乐郡主,尊卑上下不可不顾,你还是叫我一声‘郡主’为好。”她倨傲的抬起下巴,姿态说不出的从容矜持,“——你让我赔罪,那也要有罪可赔,不知我有什么罪呢?”

张氏的伶牙俐齿一时间都好似咬到了铁板。她也算是少有的伶俐人,自觉是把晋阳王府一大一小都捏在手里,哪里知道谢晚春病了一回竟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简直是翻脸就不认人了。

这个时候,反倒是晋阳王妃顶事,她迎难而上,直接拿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朝自己女儿丢过去,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给我滚!”

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瓷片上映着冰冷的光色,就如同面前这对母女,冷淡冰冷到不屑掩饰的感情。

“既如此,女儿就先告退了。”谢晚春总算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茶盏,礼了礼,毫不留念的转身就走。

反正,她见过了人,“关心”过亲娘的身体,现下也是亲娘开口叫她“滚”,想来也算是不虚此行。本来,她还有几分怀疑是否是晋阳王妃给她下的毒,可看这阮氏和张氏的言行就知道她们不过如此,这般的道行可能会下毒但绝对不知道七月青。

张氏好容易才借着晋阳王妃请回谢晚春,现下见着谢晚春转身就走,心中慌乱,不由暗暗的扯了扯晋阳王妃的袖子,轻声提醒道:“王妃,询哥儿的事还没说呢。”

晋阳王妃这才从急怒中回过神来:是了,娘家侄子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天大地大还是娘家独苗命根最大,她也顾不得端架子与女儿置气,连忙大喝一声:“快,把这不孝女给拦下。”

8|第八章

晋阳王府这些年都是王妃一人独大,虽说王府上的事情管的乱七八糟,可丫头婆子还是很听主子话的,一声令下便急忙忙凑过去把谢晚春给拦下来了。

谢晚春眼下身子骨弱,边上几个丫头又不顶用,见着这般闹剧,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晋阳王妃这回儿必是有事要找她,故而不会轻易放了她走。

所以,谢晚春也不急,轻轻的挑了挑眉尖儿,转身在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抬手扶了扶鬓角那支赤金凤钗,唇角微弯,对着晋阳王妃露出一点笑来,温声道:“我知道王妃特意请我回府必是有事相商。我与王妃乃是至亲母女,血脉相连,何须客套?无论何事,还请王妃直说便是,但凡是我能做的,自当遵王妃命。”

她特意加了句“我能做的”就是怕晋阳王妃脑子不正常,异想天开挖坑埋她,所以才提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唉,说起来,她往时就觉得世上多是糊涂人,只她一个顶顶聪明。结果一朝梦醒,见着的都是脑回路不正常的蛇精病!

要不怎说,人生多艰呢。

晋阳王妃阮氏被她的语气给气得不行,只是为着心爱的侄子还是忍了口气,纤长的指尖使劲的揉了揉额角,这才咬牙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谢晚春抬抬眼,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等着阮氏把话说下去。

晋阳王妃和张氏对视了一眼,心中主意一定,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清了清嗓子便接着开口道:“你是知道的,你外祖家只有询哥儿一个男丁。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功名,品貌才干无一不好,只是那孩子眼光高,这婚事也就一直拖着没办......”她轻声说着话,斟酌着语气,带了几分矜持和委婉,“我这几年在府中吃斋念佛不怎么不出门,见得人也少,倒不知如今京中哪家的姑娘好。不过你婆家倒是有几个姑娘,我瞧着很是不错。你如今乃是王家长媳,都说长嫂如母,不若替你表哥问一声?”

谢晚春简直听呆了——“卧槽”这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她对阮氏和张氏的佩服!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的就开口问道:“这是王妃的意思还是阮家的意思,又或者说是舅母和询表哥的意思?”

阮氏面色微变,色厉内茬的呵道:“这自然是我的意思,你也莫要想法子推脱敷衍。”

谢晚春咬了咬自己嫣红的唇角,微微笑起来,纤眉好似远山,眼波流转之间清极艳极:“王妃和舅母都知王家之贵,望求王家之女,可知王家贵在何处?”

她以前和王家的老头子吵过好几次,虽然每回都不甚耐烦的拔箭吓人,但是王家所谓的辉煌家史也都听得能背了,此时便好整以暇的背一段给这两个人听,“王家起于前朝,至本朝已有五百多年。出过王敬这般救国于危难的宰辅,也曾出过王贺那般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太/祖兴兵于西原,是王家资以粮草。名相王经华就出自王家。太宗选后于王家,先帝亦多次亲临王家府邸......”

虽说本朝已历三代,皇权渐稳,世家式微,谢晚春有时候也瞧不起自视甚高的世家,但是也知道世家尚有可取之处。似阮家这种寒门想要求娶来自一等世家的王家女,简直是异想天开。

谢晚春删删减减背了一遍,这才施施然的抬头去看晋阳王妃和张氏,从容道:“王妃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吧,一眼就相中了王家的女儿?王妃可知,王家女,哪怕是庶女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嫁的。呵......”

谢晚春声音清脆悦耳好似枝头黄鹂,咬字清楚,最后一个“呵”字,清清淡淡,讥诮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人委婉推脱是没用的,就要直接把巴掌打在她们脸上,要不然她们还不知道羞呢。

张氏仗着晋阳王妃这一层关系,这几年被人奉承惯了,自觉是把谢晚春当面团似的捏手里呢。她虽然面上还能装出几分慈和来,可骨头早就轻了,听到这里边再也忍不住了,高高昂着头,好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鸽子,尖着声音叫道:“你这是什么话?!询哥儿如今才十九便已经中举,还有个王妃姑母,怎地就配不上王家女?你可是瞧不起阮家,莫要忘了,你也是阮家出来的!”

这话可算是必杀技,往日里一说起来,无论晋阳王妃还是谢晚春都得低头。

可谢晚春如今却是半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的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一次,现在再和舅母重复一次,‘我姓谢’,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姓。”她的目光犹如刀剑一般锋利,轻蔑而直接的刺破张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道,“我也的确瞧不起阮家——为了儿子而卖女儿的人家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晋阳王妃阮氏简直要被这个口出妄言的逆女气死过去,她直接把手上的珊瑚佛珠串儿也给丢到谢晚春身上,揉着胸口恨声道:“好!好好!你姓谢,难不成你不是我的女儿?你瞧不起阮家,难不成是瞧不起我!”

这种神鬼莫测的思维回路,谢晚春已经连一点谈性都没有了——和傻子吵架,要赢还得把自己的智商降下来和她们一起。谢晚春哼了一声,准备随便扯几句糊弄过去。

外头忽而有个婆子进来禀告,语声惊惶:“王妃、郡主,郡马爷来接郡主回去了。”

王恒之来了?这下连谢晚春都怔了一下。

自从知道了靖平侯陆平川这么一件事,她就已经打算好要和王恒之这个现任丈夫打持久战——实在混不下去那就再换人,反正天下男人多得很。只是,她真没想到这个与她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丈夫会在这个时候来接她。所以,等她见到王恒之入门,对上他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他的来意:这是来撑腰和护人的?

谢晚春心里不知怎地有点复杂起来,她知道,王恒之会来并非因为有多喜欢她,只不过夫妻一体,似他这般有责任心的,自然也会顺手护一护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维持颜面。

虽然她不需要,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了。

王恒之入门先看了眼谢晚春,见她安安生生的坐在一边,便先和晋阳王妃见礼。

王恒之的容色之盛,已是到了无需珠玉华饰、无需日月烛光的地步。他一入门,便仿佛蓬荜生光,刀剑出鞘,使得内室之中徒然静了一瞬,就连晋阳王妃和张氏的气焰也就跟着降了下去。

晋阳王妃虽说眼界和心眼一样小,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看了王恒之几眼,强自忍了口气,扶着额头和他,温温笑道:“恒之快起来吧,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顿了顿,又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起身,口上解释道:“我今日恰好路过,就想着正好能顺路接晚春一起回去,不知是否打扰了王妃和晚春?”边上的张氏自然被他忽略过去了。

晋阳王妃下意识的看了张氏一眼,然后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口上道:“怎么会......正好我也累了,就不留你们一起用饭了。你和晚春一起回去便是。”

王恒之温声谢过晋阳王妃,然后才朝谢晚春伸了伸手,沉声道:“我们先走吧,不要打扰王妃休息。”

虽然他目光沉静,语声也很冷淡,可谢晚春真真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天知道,要是王恒之不来,她还得和这些人纠缠多久?而且,王恒之那张脸简直帅炸了,真的是百看不厌......

谢晚春眨眨那双水眸,笑着牵住王恒之的手,目光仍旧是落在王恒之脸上,点点头又问道:“你今日怎地有空来,我还以为你在翰林院忙着呢。”她记得王恒之去岁刚刚入了翰林院,正修史呢。这般一想来,倒是有些可惜:当初微有小恙,竟是有好些时候没有上朝,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王恒之当时殿上被点为状元时候的神容与风采——似王恒之这般形貌,配上状元郎那一身红色长袍,若是不小心些,恐怕又要演上一出“看杀卫玠”了。

王恒之没应声,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径直拉了人快步离开。

因为王恒之是策马来的,故而这回两人上的乃是谢晚春的马车,里头的香炉、坐垫以及游记都还在原位上摆着。

王恒之却全当没见到,拉了人上马车,放下车帘子,这才冷声问她道:“上次吃的亏还不够?怎么又回晋阳王府了?”

这要是原来的谢晚春,听到这冷冰冰的质问声,估计不仅不领情还要和王恒之吵一架。

谢晚春为他这种做好事偏不露好声色的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便抓着人的手不放,缓缓应声道:“没事,我就来看看她找我什么事。你放心,上次病了一场,很多事我已经想通了。之前尽是胡闹,我已知错啦。”

她低下头,抓着王恒之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指尖相对,掌心那一点热似乎能烫到人的心底。她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眸如秋水,柔声道,“我忘了陆平川,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

她软声求恳,语声娇娇,眸光清亮,双颊好似羞赧般微微泛红,好似明珠生晕,美得令人心动。

一眼望去好似初春清晨的染露桃花,花叶娇嫩。风过处,自有一段风流。

王恒之看着她那双与谢池春格外相似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9|第九章

那时候,天边微微泛白,满山遍野皆是灼灼的桃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枝头,娇嫩鲜妍,芳香甜美,粉红或是粉白的云霞般一重重的压下,压得苍翠的枝叶低垂,簌簌的花瓣犹如细雨一般落下。他在清晨穿过花林,一步步走过去,脚下夜雨打湿的青泥,身侧透白的溪流潺潺,朝露湿了青衣,满袖皆是半冷还暖的花香。

当他抬眼时却见红衣丽人含笑站在林木深处,红裙逶迤,更胜了满树桃花。仔细再看,绿鬓朱颜,雪肤花貌,依稀宛若神仙妃子,实乃他平生仅见、堪称绝色的女子。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女子便微笑着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那种心如鹿撞,焦渴难忍的感觉,此时想起便仿佛重又复活。

王恒之闭上眼,那张沉静如止水的面庞看上去仍旧是冷淡克制,似冰雪雕出一般的冷漠。他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谢晚春并不知道王恒之之前和自家堂妹说好过什么,所以她也厚着脸皮,直截了当的应声道:“我都忘了啊。”她声音转低,捏了下王恒之的指尖,意味深长的道,“我们可是夫妻,总是要做夫妻该做的事情。”

王恒之那只手的指尖被她轻轻捏着,那一小块肌肤就跟着紧绷发热,仿佛被虫蚁咬过一般的麻痒,整只手臂都快僵住了。他下意识的抽回手,然后沉了口气,低头拾起马车上的那本被谢晚春放过的游记,一言不发的翻看起来。

“相公,你拿反了。”谢晚春捏了块梅子丢嘴里,津津有味的含了一会儿,甜甜的叫了一声。

王恒之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就要把手中的书卷翻正,却听见边上传来谢晚春哈哈的笑声。

“哈哈,”谢晚春笑得弯了腰,半靠着湖蓝色绸缎坐垫,更显得肤如凝雪,乌发似积云。只听她笑盈盈的道,“我骗你的啦,你没拿反......”

王恒之索性不理她,拿出百般的耐心和克制,端着那张冰雪似的脸,乌黑而细长的眼睫轻轻垂落,他仍旧是垂眼着看手中游记,神态冷凝,一如老僧入定一般屹然不动。

谢晚春一边吃梅子,一边含笑看着王恒之,黑眸明亮。作为一个肤浅颜控,看着王恒之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简直烦恼全消,喜从心来,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以前她和齐天乐没闹翻的时候,她就喜欢在齐天乐的脸上动手动脚,一寸寸的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摸过去——齐天乐自来气盛,鬓如刀裁,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摸上去的时候棱角分明,印象深刻。她那时候每回心满意足的摸完了都要啧啧的感叹一声:“你这脸生得真好......”就是有点儿薄情相儿。

有一回,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后半句也给说出来了,引得齐天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晚春靠在垫子上,嘴里含着梅子,惬意的闭了闭眼,不自觉的回忆着那些快要掉色的往事:唔,齐天乐那时候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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