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之大约也看明白了,他默不作声的伸手扶住怀中的谢晚春,小心翼翼的把人送回了床上,动作轻柔的替她盖上被子。

谢晚春被王恒之这种郑重其事、仿佛对待易碎珍宝的态度弄得略有些适应不能,只好闭紧了嘴巴,睁大眼睛看着他。因为之前的打斗,她头发披散开来,脖颈被掐的青紫,脸和手都沾着斑斑的血迹,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漆黑。

犹如明月,皎洁宁静,恒久得照亮漫长的暗夜。

王恒之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微微一悸,不知怎的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是一只他极喜欢的猫,纵着它踩在自己的腿上左右撒娇,结果一时疏忽,没能照顾好它,竟是让人伤了它。

这样懊恼、羞愧乃至于气愤的感觉,对于王恒之来说是极陌生的。他乌黑浓密的眉睫不觉间尽数垂了下来,细细密密的掩住了眼中神色,很是仔细的检查着谢晚春的伤势,低沉沉的声音在空荡昏暗的船舱里回荡:“你随我出门,我本该护你周全。船上出了事,我更应该立刻回来才是......是我不对,对不起。”

谢晚春被他的道歉弄得一怔,好一会儿才不甚自在的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事我自己也有责任,下次再有事我一定不往前冲了,直接叫人来。而且,若不是你回来,我还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呢。”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武艺精深的谢池春,在武功还未练好之前,面对这种事情,她若明智就应该跑出去喊人来而不是自动自觉的凑上去和人干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对的。

总的来说,幸好王恒之赶回来了。要不然,她说不定还要再死一回。

王恒之见她一副疲累倦怠的模样也没有争执的意思,起身叫了人进来把那个水匪的尸体以及乱糟糟的房间收拾了一遍,然后又亲自打了盆热水来,拧了帕子替谢晚春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热水轻轻擦过皮肤,烫的毛孔轻轻展开,妥帖至极,十分的舒服。谢晚春头靠着枕头,享受着王恒之的“服侍”,忍不住便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眼也惬意的眯了起来,就连白玉似的颊上仿佛也微微的泛着红晕。

王恒之细致的擦完了她的脸,重又拉起她的手轻轻擦拭,斟酌许久才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成婚较迟,我在与你成婚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似他一般拖拉至二三十岁。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场婚姻并没有太多的准备和规划......”

他用温热的布巾擦过谢晚春的手背,顺着一根根犹如青玉的指头擦揉过去,看到手背上的连皮带血的抓痕时动作就更轻了一些,温和轻缓的声音仿若春日里滋润万物的细雨,“不过,常听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既为夫妻,总归是有些缘分的。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说。晚春,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罢,他又找出金疮药来,细致而又周全的替谢晚春已经擦过的那些伤口抹了抹。

那药膏有些凉,擦在破了的伤口上有些辣辣的疼。谢晚春正闭着眼睛,好险才能忍住眼底的酸楚,咬着唇一时没有应声。

她很清楚,如今的王恒之待她不过是几分的怜惜、歉疚罢了,或者还有几分或多或少的喜欢,若真要说爱,未免太早。可是,如今的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去拒绝。

这么多年过来,很多很多人爱过她,她也辜负过许多人。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大多人爱的都是镇国长公主,只有齐天和和宋天河他们离她最近,爱着谢池春。

她辜负齐天乐的时候,既年轻又懵懂,还有一腔少年才有的孤勇,只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辜负宋天河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在重蹈覆辙,知道自己必会后悔。可当时的她就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无路可退,只能前行。

他们之后,她终于离开了悬崖,终于彻底安全了,但却再也遇不到第三个人。如今,她丢下了谢池春所背负着的一切,躲在谢晚春的年轻的皮囊下,看着王恒之,听着他的话,竟然生出一种隐秘而无谓的欢喜和心跳来——如同新生的婴儿,总是能为旁人所给予的那微薄的一点喜欢而欢喜。

谢晚春忍住眼泪,把头埋到了王恒之的肩头,小声道:“是啊,我们是夫妻......”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咬了咬唇,犹犹豫豫的道,“那个,我现在浑身都是药膏味,会不会很难闻?”

王恒之沉了口气,应道:“不会。”

谢晚春的唇角抿了抿,忍住笑意,凑到他耳边接着给他找事:“我贴身的衣服有点湿了,贴在身上很难受。你能替我拿些件新的过来,让我换上?”

王恒之只觉得谢晚春呼吸时吹出的热气拂过耳畔,那一点的热度一直从耳边烧到面颊上,滚烫滚烫的,煎熬无比。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以往日里沉静冷淡的声音应道:“我去替你拿。”

照着谢晚春的提点和指示,王恒之很快便从房间里找到了她雪白色丝质的亵衣亵裤,犹如捧着热炭似的,飞快递过去给她。

谢晚春接了衣服,摸了摸光滑冰凉的丝面,不免又抱怨了一句:“要是碧珠或是琼枝,都会先替我把衣服烫热的。”

王恒之咳嗽了一声,催她一句:“赶紧换上!”说罢,他便先背过身子了。

谢晚春这才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脱去那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衣衫,粗粗的擦了一把后就先勉强把这身亵衣亵裤换上了——反正的迟些还要再沐浴。

等换好了衣物,谢晚春重又拉起被子,终于觉得暖和舒服了许多。她一舒服,很快就又想起了一件事:“我之前让你去端的鱼羹呢,不会没了吧?”

王恒之见她这时候还没忘记那碗鱼羹,也是不免一笑,又觉得她这矫情又爱折腾的模样很有些可爱。他想了想,第一次主动弯腰亲了亲谢晚春的额头,应声道:“我让他们热着呢,马上就端来给你。”

谢晚春难得见王恒之主动,颇有几分喜欢,于是就用右手的手指抓着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不吭声。

王恒之会意,也就没有起身亲自去端鱼羹,而是扬声唤了丫头去端过来。

谢晚春拉王恒之坐到床边,顺手扯了扯他绸缎般的乌发,用指尖卷了头发一圈,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你的箭法看上去很好,何时学的?”

世家嫡支的子弟本就不好武事,多爱风雅,至多学些武功防身,弓马大多都不过是学个样子。似王恒之这般在昏暗的船舱里,匆忙之间就能射死乱动的水匪,还是直接穿透对方的额头。依谢晚春看来:这般水准说不得都快比得上当初的谢池春了。

王恒之顿了顿,剑眉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应道:“昭明二十年,那年秋猎之后。”

“昭明二十年......那也就差不多五年左右,你倒是......”谢晚春正想感叹几声王恒之的天赋,忽而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有些莫名之感。

昭明二十年,那年倒是发生了许多事。初春的时候,病重难医的先帝转交政务给谢池春,过了不久之后,谢池春就以谋反之名处置了宋天河以及他手下的同党。所以,那年的秋猎正是朝中人心不定之时,谢晚春只得亲自主持秋猎,召见了不少重臣或是重臣家眷,稍作安抚。甚至,她还射杀了一只黑熊,有意立威。

这般想来,她第一回见到王恒之就是那年秋猎。她那时候虽然觉得王恒之脸长得很好,但对方那时候才十五岁,对她来说还是太“嫩”了一点。所以,她也就只是笑着夸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这样一联想,谢晚春不知怎的觉出一点罕见的犹疑来,忍不住接着试探道:“那一年的秋猎,似是大堂姐主持的?”

王恒之自是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垂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神色复杂,坦言道:“我便是因为见过镇国长公主弯弓射箭的英姿,这才起意要学的。”

谢晚春只觉得脑子忽而一空,一时也琢磨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嘴里已经紧接着问道:“不对!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她的脸涂黑?”

王恒之总算是被她问住了,眸光一动,欲言又止。恰好丫头端了温热的鱼羹过来,在外敲了敲门。

王恒之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过去接来鱼羹,上前递给谢晚春,适时的转开话题:“快点喝吧,凉了就腥了。”不知是否是谢晚春的错觉,王恒之的耳尖似是微微有些红,好似傍晚的霞光照着一般。

鱼羹用是用白底浅口的莲花瓷碗盛着的,果然还是热的,洒了一层细细的葱花,还能看见黄色的蛋皮和白色的鱼肉片,用羹匙轻轻的搅动了一下,还有极细极细的姜丝。

谢晚春吃了一口,也不知是否是心里作用,竟然觉得很是鲜美爽口,鱼肉亦是入口即化。就连她的胃口都跟着好了许多,忍不住又吩咐人去端晚膳来,顺嘴加了几道菜:“我要吃酸辣肚片、双菇排骨和糖醋荷藕,嗯,还要杏仁豆腐。”

边上伺候的丫头连忙应了声出去,屋内又只余下谢晚春和王恒之,一个低着头喝鱼羹,一个故作镇静的想着事情。

谢晚春吃得高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和窃喜,她想:他八成是崇拜我,哈哈!

倘若不是之前在王恒之书房看见那张被涂黑了脸的画像,误以为对方厌恶自己,她此时大约也不会如此得意和窃喜。但是,此时峰回路转,想着这一贯冷着脸、脾气又麻烦的家伙竟是“暗暗的”崇拜着自己,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喜悦便在心里油然而生,令她熏熏然的。

谢晚春一碗鱼羹吃得极慢,吃一点儿就忍不住故作不经意的打量一下王恒之,都快忘了喉间的肿痛,珠玉似的细齿轻轻咬着樱唇,秀长的黛眉也轻轻抬起,乌黑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淌出狡黠的笑意来。

等谢晚春喝完鱼羹,轻轻的将瓷碗放到边上的木案上时,她与王恒之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各自含笑,笑得意味深长,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知道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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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谢晚春晕船,他们只在船上呆了几天就在码头靠岸了,重又换回了车轿。

那些水匪的失败大概也让幕后那些人稍稍收敛的一点,所以一路上,谢晚春和王恒之再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其他的大事,安全至极。

谢晚春的日子因此而过得非常滋润,从身体到精神,无比的滋润。

不仅能随时近距离的用王恒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下饭,还能趁着身上有伤可着劲的使唤王恒之。因为她的喉咙需要养护,随行的大夫建议她尽量少开口,也就是说:只要她抬抬手,王恒之就能把茶或是点心递过来。

多么好的生活啊——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还有美男作伴,闲来还能逗逗王八八。

不过,这美好的生活很快就随着谢晚春身体的康复而结束了,与此同时,他们也到了目的地——稻县。而那位秘密收集账本且上告朝廷的县丞正由朝廷暗中派来的锦衣卫保护着,在此地等待朝廷派来的钦差。

而谢晚春也在这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靖平侯陆平川。

陆平川难得换下那身红衣,只穿了件半旧的玄黑色袍子过来接应他们。

大约是白日里的阳光照得太亮,陆平川的肌肤近乎透白,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些冷。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怎么来得这么晚?姓薛的非要等钦差到了才肯拿出完整的账册,偏偏江南这里又实在太不安全,我们锦衣卫都是一天几轮的守着。”

他口中那个“姓薛的”便是告密的小县丞。

王恒之看了眼因为晕船而导致他们中途改道的谢晚春,到底还是默默的背下了这个黑锅:“路上遇上了水匪,我担心水里事多就改走了车轿。”

“水匪?”陆平川一边为他们引路,一边声音冷冷的嗤笑着,“是了,江南这地界,平日里风平水静、路不拾遗。等咱们到了,水匪、山贼、黑店全都齐备了!”

谢晚春则是带了个帷帽,带上装在笼子里的王八八,十分安静的跟着王恒之以及陆平川的身后,权当自己不存在。

王恒之又细细的问了几句那位薛县丞和账册的事情以及薛府此时的守卫情况。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行人进薛府,陆平川手下的锦衣卫便急忙忙的跑来禀告了一件大事:“大人,大事不好了。”那年轻的锦衣卫握紧腰间的绣春刀,吞了口唾沫,禀告道,“薛县丞死了。”

话声落下,周侧一片寂静,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的脸色都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谢晚春想:这大概是齐天乐的下马威?

他选在这样的时候,在锦衣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弄死薛县丞,就是要告诉所有的来人: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我想要你三更死,你便活不过五更。

这是威胁、恐吓,更是□□裸的施加心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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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县丞虽然年轻,但他的生活十分有规律,让所有人都十分省心:早上起来用过早膳,带着自己养的鹦鹉去园子里溜一圈,练几张大字,然后吃午膳;吃过午膳后则是去书房看书,累了就午睡一会儿,然后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后,带鹦鹉去园子里走一圈,沐浴更衣睡觉。

具来报的是锦衣卫口述,今日早膳他们守在房间外边的人久久没等到薛县丞起来用早膳,心觉不对,然后推开房门就见着已经僵死在地上的薛县丞。

根据验尸结果,薛县丞乃是被毒死的,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偏偏锦衣卫检查过房间,从茶壶里的茶水到熏香,全部都没有问题。

因为薛县丞算是死在陆平川的眼皮底下,所以陆平川气得咬牙,虽是第一时间令人翻查帐册下落,自己却还是带着王恒之等人亲自去了薛县丞的房间,重又查看了一遍。

他一边思忖一边开口说道:“应该是早上,姓薛的披了件外衣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完那杯茶,他就中毒死了。”陆平川指了指桌边的尸体,淡淡道,“所以他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手上的茶杯也碎了…”

王恒之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道:“茶杯检查过了吗?”

陆平川点点头:“我让人把那个被摔碎了的茶杯拿去检查,茶杯上确实有毒。”他语气沉静却又带了一丝疑惑,“但是,桌子上整整六个杯子,除了那碎了的那个茶杯外,其余的茶杯全都没有毒。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确定薛县丞一定会拿起那个有毒的?”

王恒之也蹙眉想了想,轻轻道:“或许应该从凶手如何在茶杯下毒着手查起——要知道,薛县丞房中的茶具都是经过你们锦衣卫的手,确定没有问题才摆在那里的。“

陆平川闻言亦是沉吟起来,随即不免摇头苦笑了一声,薄唇上含着冷冷的自嘲道:“......被你这样一说,我都快要怀疑——究竟是我手下的锦衣卫出了问题,还是薛县丞忽然想不开,自己往杯子里投毒自尽。”

除了陆平川他自己,旁的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屋中静了一瞬,谢晚春也低下头细思起来。

忽然,那挂在架子上的鹦鹉不知被戳到了哪一根神经,忽而扑腾了一下翅膀,尖着嗓子叫了起来:“王八蛋!王八!”

屋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谢晚春看了看那只鹦鹉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想着这一鸟一龟说不得还有些犯冲。而笼子里的王八八则是恰如其实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四脚朝天,露出白白的壳,绿豆似的眼睛似乎与屋子里的鹦鹉对视了一下。

鹦鹉的翅膀扑腾的更厉害了,眼见着就要从架子上飞过来了。

适才一直想事情的陆平川总算反应过来:这里除了他和王恒之还有谢晚春这么一个闲杂人等。陆平川连想都不想,眼疾手快的把谢晚春给推了出去,直截了当的道:“此处并非郡主该呆的地方,请回。”

谢晚春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求助的看着王恒之。结果王恒之权当没瞧见,聚精会神的低着头端详着桌底下湿了的那条地毯。

陆平川则是直接抬手关上了门。

谢晚春气得不得了,索性也不管了,提着王八八就去逛园子,如今正是六月里,院子里郁郁葱葱,倒也算得上凉爽清新,白色的玉簪花已是开了几朵,一眼望去花苞娇嫩,莹白如玉。

谢晚春瞧着十分喜欢,忍不住弯了腰准备折一支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轻轻的唤了一声:

“夫人是要折花吗?”后头跑来一个白净清秀的丫头,小小声的道,“这边的玉簪才刚开,都是花苞呢,另一边的玉簪开得更好,我带您去吧。”

谢晚春虽然是折别人园子里的花被抓了个正着,但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很快便端出从容的模样点了点头:“好啊。”她打量了一下那个丫头,顺嘴问道,“你也是这府上的人?”

那小丫头低着头,声音低低的:“是啊,我叫梅香。”

谢晚春闻言便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府上的下人都已被遣走了,怎地你还留在这里?”为了保证安全,锦衣卫应该已经把所有的下人都遣走了才对。

梅香的头低得更低了,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的回答道:“不是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王妈和刘叔。王妈和刘叔都是随着老爷从外头过来的老人,家里离这远得很又无亲无故的,也就没回去了。我,我是被王妈捡来的,自小就长在府里,没处可去。”说到这,梅香的眼睛便慢慢的红了起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哽咽而又惶恐的说道,“现在老爷出事了,我们三个以后都不知该怎么办......

谢晚春不觉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么说,你们三个都留下来了?那,你们往日里的活计是如何分配的?”

梅香声音抿了抿唇,勉强应声道:“王妈是负责厨房的,刘叔侍弄花草,我就负责洗洗衣服什么的。”

谢晚春点点头,沉吟着又问道:“你们老爷如今也已三十了吧?就没个夫人或是子嗣的?”

梅香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王妈说过一回,老爷以前有过一位夫人,后来好像走了,也没留下个子嗣。从那以后,老爷就没有再娶,只是拿那只鹦鹉当孩子养。”

谢晚春想起刚才那只大叫“王八”的鹦鹉就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一眼。

王八八的乌溜溜的绿豆眼也很凑趣的跟着眨了一下。

正在说话间,她们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果是看见开得正盛的玉簪花,一片一片洁白花朵争相怒放,花海皎洁芬芳,还有一个正蹲在地上拾掇着花草的驼背老人。

梅香仰起头,清脆脆的叫了一声:“刘叔!”

那个被叫“刘叔”的老人这才回过头来,凶煞煞的瞪了梅香一眼:“你个臭丫头,这时候怎么跑园子里来了!我和王妈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乱跑。老爷才刚出了事,你是想死不成!”

刘叔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头发花白,瞪大眼睛的模样颇有几份厉色,偏偏梅香却浑然不怕,凑上去抱住刘叔的手臂摇了摇,解释了几句后又赶忙介绍起谢晚春来:“我刚刚在另一边看到这位夫人。”

谢晚春这从容自若的抬步上前,道明了身份,只说是想要讨一盆玉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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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谢晚春抱着一盆刘叔特意给她选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顺便兴致勃勃的把今日听到的说了一遍。

王恒之听完后抿了抿唇,轻轻的阖上眼,半响才应声道:“薛夫人并不是离开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怀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难产。薛县丞跑遍全县、跪地磕头,也没找到个愿意帮忙的稳婆,后来只能跑回家里,眼睁睁的看着薛夫人一尸两命。”

谢晚春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五年前必然没有记事,王妈说起已故的薛夫人时大约也不过是隐晦的说一声“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为这位夫人是离开了。

王恒之此时微微叹气,开口道:“首辅大人素来厌恶贪腐,但有贪官必是杀一儆百,可却常常是杀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这个地界,清官远比贪官更难做。”他的语声轻而冷,似窗外轻纱一般缓缓笼下的月光,无处不在,“薛县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个同进士,然后被派到这里做县丞。他那时候还年轻,只带了妻子和几个老仆,一心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结果,稻县从衙役到知县,各个都贪,只他一个不贪,只他一个被排挤在外头。就连那些最‘朴实’的百姓也生怕会因为与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与他有太多往来。只有薛夫人一个知道他、支持他,开了菜地,自种了菜补贴家里。只是最后,她也死了。”

谢晚春也渐渐收敛起面上调笑的神色,她几乎不能想象——当那个那初出茅庐、一身傲骨的薛县丞跑遍全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无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妻带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为百姓,可又有哪个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里?

先有国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当真还有人肯坚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恒之也没有再拖沓,直接说了下文:“现下这个宅子,便是薛县丞后来买的,他也学着那些人一般去贪去抢,买了新宅修了园子,只是再没有娶妻生子。因薛县丞后来‘洗心革面’,陈知县又马上也要高升他处,于是陈知县便有意提拔他,还把他引见给了知府大人。后来,薛县丞发现县中每年交上的银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细心查探才发现最后那银子最后竟是流入了京里。然后,他才密告上京。”

薛县丞已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查出幕后真相而卧薪尝胆,还是中途醒悟后决然上告。

他终究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账本。

谢晚春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身侧,轻轻的握住他的手,语调不知不觉间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吴御史来之前,顺着薛县丞的账本挖出那些从江南官场直到京城连成一线的贪官?”

王恒之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徐徐点了头:“是,无论是吴御史还是靖平侯,他们实际上还是为皇上做事,他们心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出齐天乐。江南官场已然烂的有如烂泥,真要查起来,必然是一场大地震——皇上那头最怕麻烦,恐怕还没下决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吴御史没来,先查明薛县丞的死因,找到账册,找到那些贪官,揪出他们在京城的保/护/伞。”

谢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抬了抬,忽而状若无意的问道:“找到后全杀了?”

王恒之微微顿了顿,摇头苦笑道:“还不至于,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些是似薛县丞那般被迫的。该杀的要杀,该罚的要罚,该放的自然也要放。”

谢晚春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搂住王恒之的脖子,躲在他怀里笑:“这要是换做周大首辅,必是要全杀了干净的。反正天下爱做官的多得是。你还真是......”她把头埋在王恒之怀里,咬着唇,意味深长的道,“真是心软。”

周云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间难得的才俊,但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他们性情和处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云乃是庶子,虽有胡三通这个舅舅帮衬一二,但从小时起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眼。他本人却仿佛林间翠竹,百折不挠,依旧笔直苍翠。直到周云十八岁得中状元,拜薛老太傅为师,这才算是扬眉吐气。很多认识周云的人都说周云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与薛老太傅这个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个天生该混官场的奇才。

可实际上,谢池春看得分明:周云的骨子里远比薛老太傅还要古板严苛。

周云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禄,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见一个贪官酷吏便要杀一个。

有时候,周云这种人比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不过他确实是君上手中一柄绝好的刀器,所以谢池春才会将他拉到首辅的位置上,替她压制那些反对自己摄政的人。

比之周云,王恒之反倒有种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宽容,某种程度上,更加合谢晚春的心思——贪官是杀不尽的,清官是难做的,江南官场虽然已经烂的一团泥可事情总是需要有人来做,全杀光了自然不行。

王恒之全然不知谢晚春肚中的心思,先是把怀里的人推开了一些,然后才轻声问道:“你少时在宫里,大概是见过齐天乐的,依你看法,今日的事可是他的手笔?”

说罢,王恒之的目光静静的落在谢晚春面上,似乎要看出什么来。

谢晚春怔了怔,心里头忽然有些红杏出墙的紧张感,可脸上却还是端出一幅细思的神情,斟酌着回答道:“应该是他。他就是那种,额......心气儿特别高,你和他抢杏子吃,他就偏不给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脸上的那种人。不过很久没见了,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未必还和以前一样。”

王恒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是端详着她,弯了弯唇角,颇有深意的道:“听你的话音,倒是很了解他。”

“小时候玩过几回罢了。”谢晚春才不想和他讨论齐天乐,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很快就转回原来的话题:“对了,周县丞的死,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王恒之从从容容的回了原来的话题,“靖平侯已经开始排查当日当职的锦衣卫,不过依我看应该不是锦衣卫那头出的问题。”

说罢,王恒之起了身,慢慢的渡着步子到了桌边,伸手端起茶壶和茶杯:“六个茶杯,只有一个有毒,你说凶手如何确定周县丞一定会拿那个有毒的?”

谢晚春挑了挑眉,与他抬杠道:“人总是有点习惯的,有人习惯左手写字,有人习惯右手写字,薛县丞看似是顺手一拿,可未必不是受习惯影响。”她语声不紧不慢的总结了一句,“人对面事情所作出的选择,看似无意可实际上大多都是受习惯或是喜好的印象,看似无意,实则必然。”

“好,那就假设对方非常了解薛县丞,知道他一定会拿起那个茶杯。那么他怎么能确定薛县丞早上起来就会喝茶?我已问过锦衣卫的人,按照薛县丞一贯的起居习惯,他并没有早上饮茶的习惯。”王恒之若有所思的拿着茶杯转了转,修长白皙的手指比在青瓷的衬托下白腻而柔润,轻轻的道,“只在一个茶杯上下毒,看上去十分精妙,可这种杀人手法实在缺少精准性——如果薛县丞今日打算换个茶杯喝茶,如果薛县丞早上不喝茶.......只要薛县丞晚死半个时辰,那么我们已经和薛县丞对面商谈,账册或许已经到了我们手中,再死人也晚了。”

“唔,被你这么一说,说不得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谢晚春咬了咬唇,忽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要是你和薛县丞坐在一起喝茶,说不得就正巧挑了那个茶杯,然后一命呜呼了。”

这般一说,两人都失了喝水的兴致,甚至都不想在薛府住下去了——倘若凶手真有无声无息给茶杯下毒的本事,说不得什么时候一时兴起,真把他们也给毒死了。

谢晚春想了想,为了弥补自己的乌鸦嘴,只得将功补过的接着道:“其实,我觉得也可以去问问厨房的王妈,薛县丞昨日里吃过什么。倘若说,昨夜里薛县丞吃过过辣或是过咸的东西,早上起来必然会觉得口渴——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一早起来就去喝茶。”

王恒之看了看外头的夜色,见庭外月光如洗铺满一地,不免轻轻的摇了摇头,委婉的劝说了一句:“明日再去吧,这时候,厨房那边怕是早就歇了。”

谢晚春却一脸笑容的凑过来,颊边的梨涡甜蜜蜜的,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走吧走吧,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王恒之抿了抿唇虽并未说话,可他看向谢晚春的目光却充满了怀疑:看谢晚春那爱挑剔、穷讲究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谢晚春却是十分镇定的回视王恒之,一脸的迷之自信,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她可是用这招哄过好些人,绝对是童叟无欺,百试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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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扯着王恒之的手去了厨房,没想到王妈竟然不在厨房里,倒是那只饶舌的鹦鹉不知怎的竟是连同木架一起送到了厨房里,正半阖着黑眼睛打量着来人。

谢晚春扫了眼厨房,兴冲冲的挽了袖子,笑着道:“这儿的火都还没熄,想必王妈等会儿就会回来。正好,我借个地方给你做点宵夜?你喜欢吃甜的吗?”

王恒之看着谢晚春跃跃欲试的神色,目中颇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很快便点了点头:“还行吧。”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谢晚春故作神秘的模样,只是指挥着王恒之;“你帮我拿几个南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