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之瞅了她一眼,眸光极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话,卷了袖子抬手把厨房边角的南瓜递过去给她。

这个时候的南瓜还并不大,谢晚春顺手拿了个个头不大的洗了洗,塞到蒸笼里蒸了。然后,她又趁着南瓜还没蒸熟,满厨房的找起了东西,最后拎了一袋面粉出来和一小包生芝麻出来,于是又开始炒芝麻。

王恒之见谢晚春这左右折腾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是世家嫡子,又听人说“君子远庖厨”,自小便没进过几次厨房,此时直愣愣的站着自然不太好,想了想便上前问一句:“要我帮忙吗?”

谢晚春试着拿熟芝麻调馅呢,加了白糖和油后就顺手用筷子点了点,递到王恒之嘴边,笑盈盈的道:“你尝尝,甜吗?”

那筷子尖就像是寒风里可怜的树枝,就这么摇啊摇的,最后终于颤巍巍的落在王恒之面前。

尝不尝还真是个大问题。

王恒之看了看谢晚春那双明亮乌黑的水眸以及期待的面容,犹豫了半响,终于还是纡尊降贵的低了头,尝了尝那筷子上的味道。

芝麻里面加了很多糖,很甜,因为还加了一些油,甜腻腻的。

王恒之只觉得从面上烧得厉害,耳尖更是紧跟着红了起来,最后只能勉强维持住那张冷淡的脸,勉强的道:“还好,挺甜的......”

谢晚春于是便点点头,重又去折腾那个刚刚蒸熟了的小南瓜。她把南瓜切成两半,找了个勺子挖出软软甜甜的南瓜泥来,加上面粉揉成一个橙黄色的大面团。

王恒之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你是要做南瓜饼?”

谢晚春笑着眨了眨眼,水眸中似有潋滟的波光,似她的笑容如同春水一般的化开寒冰。她竖起手指轻轻的摇了摇,然后又把那个大面团封好,重新把那碗调好的馅料端了过来,揉成一个个的小球。

王恒之这才反应过来,面上虽还是一贯的冷淡自持,可黑沉沉的眼底不知不觉间还是露出一点笑意来,生出几分少见的暖意:“这是要做元宵?还没到上元节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我想吃,就做了。”谢晚春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便也没瞒着,神气活现的指挥起他道:“你去洗手,等面团涨开后,我们一起包元宵?”

厨房里面只点了两盏小小的油灯,灯光黄晕晕的,似湖心荡出的波纹一般徐徐的荡开来,在谢晚春白玉似的颊边投映出晕黄色的光,而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也沾着一点融融的金光,轻盈美丽。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温柔缱绻。

她此时正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认真的凝视着王恒之,秀气的琼鼻上还沾着一点面粉,美丽中带着几分稚气,稚气中带着几分可爱。

灯下看美人,总是越看越美的。

王恒之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轻柔的羽毛挠过,痒痒的,忍不住便伸手,用指腹轻轻的拭去谢晚春鼻尖的面粉,一脸正经的道:“你鼻子上沾了一点儿面粉,我替你擦了吧......”指腹触过温热的肌肤,犹如最上等的美玉一般柔腻而光滑又仿佛最娇嫩的花瓣一般娇柔,他不自觉的将指尖往谢晚春的面颊移了移,只觉得心口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声音也稍显喑哑,“这里,还有一点没擦干净。”

王恒之轻轻的在谢晚春的颊边拭了拭,随即便克制的收回手,主动去洗了手。

谢晚春若有所觉,轻轻的垂下眼睫,看看那个已经发胀的面团,唇角不知何时已是露了一丝淡而浅的笑来。

等到王恒之洗完手,用干净的布巾擦过手,谢晚春已经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将面团揉成条切成一块一块,顺嘴道:“之前的芝麻馅已经揉成团了,直接......这样包起来,就好了。”她做了个示范,把揉成团的芝麻陷包入面团里,揉成一个圆润的元宵。

王恒之点点头,见她动作熟练,便斟酌着问了一句:“你经常做?”

谢晚春摇摇头又点点头,顺手揉了几个元宵:“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做一碗,甜甜暖暖的,挺不错的。”

王恒之若有所思:了解的越多,他便越觉得面前的人像是一团谜——她爱折腾穷讲究,显然是享受惯了的人,可是似下厨这种世家贵女不屑为之的事情又做得十分熟练,言行举止多有几分随意与散漫。

说话的时候,两人手下不停,很快便包好了一大碗的元宵。谢晚春烧开水,把这一碗的元宵全都倒了进去,等煮开后方才拿了小碗来盛。一人一碗,是最普通的白瓷碗,站在灶台边上吃着。

这对王恒之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他来说,灶台既脏又乱,且世家最重仪表,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王恒之这般模样倘若叫外头那些重视古礼的人看见了说不得还要哀叹一遍“世道不古,世家沦丧”。

只是,这种羞窘尴尬之中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新奇和刺激,王恒之咀嚼着这从未有过的感觉,板着脸,默默的拿着汤匙吃起来南瓜元宵,一口一个。

南瓜揉的面皮显是橙黄色的,荡在透白的汤水里犹如黄水晶一般,用汤匙舀起一个,慢慢咬下去便有滚热的芝麻汁淌出来,口齿留香,甜腻腻的,竟是很不错。

谢晚春动作快,吃了小半碗,吃到一颗大元宵的时候忽而笑起来:“我这颗特别甜呢,”她顺手把碗和汤匙搁在边上,眉眼弯弯,笑盈盈的咬着小半颗元宵凑到王恒之嘴边,含含糊糊的道,“你尝尝。”

话声落下,她已经踮起脚,按着王恒之的肩头,含着那颗甜甜的元宵吻上了去。

王恒之僵了片刻,只觉得唇间温软甜蜜,令人心动神移。他迟疑着,终是忍不住的伸手搂住谢晚春盈盈的细腰,低了头,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芝麻的甜腻在口中溢开,那甜味从舌尖到心尖,令人不觉之间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缠绵和欢喜。

月光无声无息的从窗棂上折入,似银白而透明的轻纱轻缓的覆在他们乌黑的发上,轻轻的将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许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来,谢晚春不觉得眨了眨眼睛,眼中水汽氤氲,似有羞赧的笑意,双颊好似明珠生晕。她的语调轻且柔,故作轻快的道:“我说过的,这是甜心的,很甜对不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把“甜馅”念成了“甜心”。

王恒之好似冰雪堆砌而成的面上闻言也不由得显出微微的红,犹如火焰的余晖照在冰雪之上,极热与极冷之间所生出的盛大而绮丽的美景,使人不忍错目。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的替谢晚春拢了拢边上的鬓发,将那几缕滑落的乌发拢到她的耳后。那一双好似寒潭一般的黑眸好似无声无息的融开了,里面似是含着许多复杂的思绪,轻轻的荡漾着。

沉吟许久,王恒之方才缓缓道:“等此厢事毕,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吧。”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半句话,“有关你和我,所有的事情。”

谢晚春心中思忖着他的这句话,面上却还是毫无所觉的抬头看着他,扬起的面庞在晕黄的灯光里,白腻莹润的好似美玉,又仿佛灯下徐徐绽开花瓣的白昙。她面颊微红,如同一个天真含羞的少女,咬着唇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王恒之微微笑起来。

随即,她又欢欢喜喜的拉了王恒之的胳膊走去蒸笼那头:“对了,刚才南瓜揉的面皮还剩了一些,我顺手揉了几朵玫瑰花蒸着,你看......”掀开蒸笼的盖子,果是看见了几朵刚刚蒸好不久的“黄玫瑰”,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王恒之看着那几朵“黄玫瑰”,心中不知怎的一动,仿佛那缕清甜还未散去。他黑眸微微有些亮,唇角一弯,竟是露出一丝罕见的浅笑来。

王恒之素来神容冷肃,冰雪之姿,此时微微一笑便仿若春风破冰,蓬荜生辉,满室生香。

谢晚春看得更是心痒,恨不能再抓着人再亲几口热乎的。

******

陆平川今夜本是临时叫了王妈去问话,只是王妈心里惦记着那只没人照顾的鹦鹉,便要回来看一眼,陆平川顺路便送了她一趟。

只是,陆平川走到厨房外头才发现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正站在灶下吃元宵。他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拉住王妈,顿住步子站在厨房窗外看着。

当他看到谢晚春说出那句“我这颗特别甜呢,你尝尝”并且吻上去的时候,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握成拳状。等到那一笼黄玫瑰出炉,他一张脸已是冷得仿佛要掉冰渣。他的目光好似饿狼一般凶狠,刀光一般犀利,贪婪且仔细的盯着谢晚春那张脸,仿佛想要扒开她绝美的面皮看个究竟。

有滚热的熔岩在他眼中爆发而出,烧去了一切,最后终于只剩下慢慢的灰烬和残骸。生出和毁灭,不过一瞬而已。

陆平川强自收回目光,面上的神色很快便又收敛了起来,他低了头,冷声交代王妈一句:“别和人说我来过。”说罢,竟是径直拂袖离开。

夜风将陆平川玄黑的袍裾吹得烈烈生风,犹如暗夜里黑色的火焰一般刺目,隐在暗中的长剑一般锋利,叫旁人看得心惊肉跳。

王妈怔怔得看着陆平川离开,生出几分惊惧来,不知不觉的打了个哆嗦。等那个背影不见了,她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43| 30.31

王妈推门而入的时候,谢晚春与王恒之都闻声回头看过来。

顶着这两人的目光,王妈颇有几分尴尬,双手无措的在衣襟下摆搓了搓,这才局促的开了口道:“那个,我来收拾一下厨房吧。”

谢晚春眼角余光瞥过王恒之那张冷脸,很快便笑了笑,开口与王妈说起话,转开了话题:“对了,这只鹦鹉就是薛县丞屋里养的那只吗?”

一说起这个,王妈面上的神色不觉间也缓和了下来,她扭头去看那只木架上的鹦鹉,口上应道:“可不是,府里头也就养这么一只,金贵着呢。老爷就拿它当孩子养着,早晚都要带着,喝口水吃口饭都想着要分一口出来呢。”

说罢,王妈看了几眼,见鹦鹉木架上的吊着的木盒里的水已经没了,不免又急忙上前去给添水,嘴里还忍不住念叨着:“老爷这才去了呢,就连水都喝不上了,这可怎么好......”说罢,念及薛县丞已死,自己等老仆去处还未可知,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谢晚春和王恒之都听到了这句话,抬眼看了鹦鹉的木架:那木架上吊着两个木盒,一个装水、一个小米,那装着小米木盒明显还有大半的小米存着,而装着水的木盒竟是空空的。

谢晚春忍不住悄悄捏了一下王恒之的手,示意他注意,随即便又抬了声音与王妈闲聊:“这鹦鹉是薛县丞亲自养的?”

王妈点点头:“可不是。它那么一点点的时候,”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又看了看如今已经长大了的鹦鹉,嘴里轻声叹气道,“老爷就带在身边养着了,大概也养了差不多四五年了,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才能放心呢。”

谢晚春于是便开口道:“那若是薛县丞有事,鹦鹉便是由您养着了?”

王妈连忙摆手:“我就喂喂水和添些米,照顾的活还是要老刘来。今儿也是老爷出了事,府里乱成一团,这才把鸟送到我这来,我迟些就给老刘送去。”

王恒之闻言若有所思,眸中神色深深,垂首与谢晚春对视一眼,很快便已经有了想法。

谢晚春想了想,于是又问了几句薛县丞昨夜的食单,然后才端着那碟“黄玫瑰”,拉着王恒之的手出了门。

“问题应该是出在鹦鹉的上面。”

到了房里,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反应过来,抬目去看对方,神色微微一怔。

谢晚春反应快,眨了眨眼睛,很快便顺着话音接了下来:“既是这般精心照顾,那么只这么半天时间,鹦鹉的水盒里应该不会一点水也不剩下。”

“嗯,”王恒之点了点头,默默地符合道,“早晨去房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只鹦鹉的水盒已经全空了。”他过目不忘,只一眼就记得很是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定是有人故意清空了鹦鹉的水盒,恐怕就是因为王妈嘴里的那句“喝口水吃口饭都想着要分一口出来”。

试想一下,倘若薛县丞一早起来,看见鹦鹉水盒已空、渴得厉害,第一反应必然是要先去给它倒点水。而这鹦鹉已被薛县丞养了好些年,最是亲近不过,又因为渴得厉害,见到薛县丞到了茶水出来,必然会忍不住的把嘴伸进茶杯里喝上几口。倘若是寻常人,鹦鹉用过的杯子必然不会再碰,可薛县丞却全然拿鹦鹉当孩子养,想必不会计较这个,说不得还要顺嘴喝了一口。

谢晚春站起身来,模拟着从床便走到桌边,随意拿起茶壶和茶杯到了杯水,然后用指尖轻轻的碰了碰茶水,慢条斯理的道:“这么想来,凶手很可能便是在鹦鹉的鸟喙上涂了一层毒.药,不仅事先给鹦鹉喂了解药,更是提前清空了鹦鹉的水盒子,故意渴着它。”

“所以,现在只要确定,昨夜谁把鹦鹉的水盒清空,大概就能确定谁是凶手了。”

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此时倒也生出几分心有灵犀的愉悦感来,他们互视了一眼后,眼中都不由得显出微微的笑意来。因为薛府上下正由锦衣卫守着,也不怕凶手连夜逃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也就只是找了个锦衣卫过来把两人的推测说了一遍,让他转达给靖平侯陆平川,好好查一查薛府上的三个仆人。

如此这般也算是事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总算是可以稍稍放心些了。

因着夫妻两个在外人面前不好直接分房睡,王恒之只得自力更生的把临窗的木榻拉了上来,然后又抬了一条薄被来,倒也勉强可以歇下。

等王恒之折腾完了,那头刚刚沐浴过了的谢晚春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把捂手的白玉镂空小暖炉丢过去:“夜里凉,你捂着点吧。”

王恒之接过暖炉,只觉得掌中温暖,点了点头,不过仍旧是为着“非礼勿视”微微侧开头。

谢晚春见状却越发想要捉弄他,眼珠子一转,重又笑盈盈的凑上来,伸出手把那碟子“黄玫瑰”递过去,催他道:“还剩下一个,你吃了吧?”她语声一顿,声音轻而柔,好似情丝无声无息、丝丝缕缕的绕着,叫人心痒痒的,“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呢。”

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谢晚春能拿着一碟子南瓜面做的小点心,一派自然、理直气壮的称作是自己的“心意”。

王恒之差点的噎到,面上虽然依旧沉静如旧,可耳尖却不知不觉染了一抹红。他抬眸瞪了谢晚春一眼,并未再说什么,自顾自的出门去沐浴了。

谢晚春唇边也不觉弯了弯,她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夜空,低了头轻轻自语道:“这用鸟下毒的法子倒是挺好的,更何况这只鸟还是薛县丞的心头宝。只是不知这法子是不是他想出来的......”

夜里的月光轻薄且微凉犹如冰屑一般纷纷落下,寒风轻柔且无声的在纱窗便掠过,屋内摆着的那盆玉簪花叶娇嫩,香远益清。谢晚春轻之又轻的声音便好似尘埃,静悄悄的被夜风吹过,被幽香掩去。

窗外依旧是月明风清,花树摇曳的一夜。

******

陆平川那头自是很快就接到了传过来的话,他并没有犹豫,直接令人把刘叔、王妈几个仆人看牢了,再把这些人的家底来历从头查一遍。只是,等到锦衣卫的人都走了,陆平川独自坐在房中,心里却又忍不住想起适才在厨房看见的场景。

同样的话,同样的吻,甚至是同样的“黄玫瑰”,他都曾经见过。

他十四岁时被谢池春从宋天河手里救下后便跟了谢池春,开始时不过是边上做些侍卫或是侍从的活计罢了,因此也见多了谢池春与宋天河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情.事。

记得那是冬日里的一个寒夜,当时宋天河与谢池春正在西南“平叛”。夜色已深,谢池春裹了一条镶着红狐狸毛的披风,特意去看宋天河帐中探他,后头跟着的陆平川替她领着红木食盒,里头装着一碗谢池春亲手做的汤圆。

宋天河只当她是来送夜宵的,依旧头也不抬的看着战报,只是口上温声交代了一句:“夜凉,你把东西搁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池春却脱下披风,笑盈盈的坐到宋天河的膝盖上,轻抬黛眉,微扬的菱唇上勾出一抹淡笑:“我做的汤团特别甜呢,你来尝尝吧?”

营帐里晕晕的灯光下面,谢池春仰起的面庞好似怦然绽开的白昙,幽香脉脉,美不胜收,开在所有人的心尖,令人心醉。

谢池春恍若未觉的伸手从陆平川手上的食盒里端出那碗南瓜汤圆,用汤匙舀起一颗,咬了一半后吻住宋天河的唇,将那另一半喂到宋天河的嘴里。

半响,两人方才分开,谢池春粉面染霞,红唇如朱,乌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宋天河,嘴里却还是不肯服输的,看着他笑问道:“这是甜心的,很甜对不对?”

“对,很甜。”宋天河那双极深的黑眸似是亮了亮,语声喑哑,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他轻轻的搂了楼怀中的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颇有几分柔情与蜜意,“剩下的,你再来喂?”

陆平川那时候只能退到帘后,犹如最乖顺的侍从一般深深的垂下头,避开来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座上的两人一吻一汤圆,吃完了汤圆又要喝汤,竟是把一整碗的南瓜汤圆吃得连汤都不剩。

直到最后,谢池春方才细喘吁吁的笑着道:“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她轻轻的把宋天河正扯着她袖子的手拉开,安抚似的细细的吻了吻指尖,哄他道,“下回我再给你送饺子,你要咸的还是甜的?”

宋天河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鸦羽一般的乌发,不禁笑出了声,带着极其少见的温存:“只要你送的,都好。”

谢池春徐徐的起了身,站着整理衣襟和衣袖,又开口叫了陆平川上前,吩咐道:“食盒下头还有碟点心,你端出来吧。”

陆平川伸手打开食盒,果是看见最下面的一碟点心,是用南瓜面制成的,精致玲珑,犹如一朵朵的黄色的玫瑰花绽在瓷白的小碟子上。

外头是凛冽的冬风,刮下树梢的一层薄雪,可这一碟点心却仿佛是春日里盛开的花,依稀还带着馨甜的暖香。

谢池春特意把那碟点心放在了宋天河的案上,又拉着宋天河的手与他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抬步离开。等出了营帐,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朵“黄玫瑰”来,丢给陆平川:“我捏了七朵,一碟六朵,这多出来的便给你吧?”

陆平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那朵“黄玫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才经了家难,亲故具丧,尝遍辛酸苦楚,只觉得一颗心全都泡在冷冰冰的黄莲水里,生不出半点波澜。可,当他嗅着鼻尖那一抹甜香,竟是觉得眼睛有些湿,哪怕是心里也仿佛遇见了春风,化开冻土,一瞬间绽开一团团锦绣般明艳的花。

他想:倘若每个人的头上都有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他的命运,从谢池春救下他、将那一朵“黄玫瑰”丢给他的时便已经注定了。

44| 30.31

第二天早晨,谢晚春有幸受到了陆平川令锦衣卫特意送来的早膳,十分丰盛的摆满了一桌子。

山药枸杞粥、红豆莲子粥、首乌小米粥、冰糖燕窝粥;鸽子玻璃糕、双色豆糕、荷叶卷、小笼包、双麻酥、百合酥、芙蓉珍珠饼;另有小菜腌水芥皮和八宝酱菜等等。

另外,陆平川还十分贴心的配了一壶温度适宜的茉莉雀舌毫。

在稻县这种小地方还能摆出这般的排场,确确实实是十足的土豪风范。

王恒之自是看在眼里,面色微微沉了沉,不由的把目光投向端坐在案边等着用早膳的谢晚春,目中隐有疑惑。

谢晚春避开他的目光,只作不知,慢条斯理的端了碗首乌小米粥,用勺子轻轻的舀了一口尝了,咽下唇边的苦笑——这一桌子的菜,全是过去的她喜欢吃的,陆平川这般行为不仅仅是在摆阔更是在和她宣示: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谢晚春把自己这几日的言行从头想了一回,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昨夜那碗南瓜汤圆漏了馅。

要谢晚春说,物以稀为贵,这种哄人的招数自然不能多用。而实际上,加上昨晚那一次,她统共才用过三次。而那三个被哄得对象,都是绝不会坐在一起讨论这事的人。

偏偏,她倒是把当年那个替她提汤圆当人形道具的陆平川给忽略了。

真真是失策!鬼知道陆平川这混蛋会昨天夜里不睡觉会去厨房偷窥?!

谢晚春很少会计较自己犯的小错,此时思忖着此事,反倒是在心里头把“不好好睡觉”的陆平川给骂了一顿。她心里骂着嘴里倒也不消停,恨恨的吃了一碗首乌小米粥,又夹了两块双色豆糕并一个小笼包和一个芙蓉珍珠饼。

王恒之甚少见她这般好食欲,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谢晚春只得百忙之中抬头与王恒之道:“这早膳说不得就是靖平侯为了昨晚上我们传给他的那些话答谢我们的呢。难得有机会能叫这个京城第一吝啬鬼掏出些来,可不得吃个够本。”

王恒之被她逗得一笑,那冰雪一般冷凝的五官也显得柔和起来,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喜欢,改日里我让他们也这般备着?”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谢晚春,乌黑的眉睫在晨间曦光的照耀下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那乌黑的瞳仁也如同琥珀一般莹润,看人时尤其的凝重动人,“这一路赶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叫你陪我风餐露宿。”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很是享受了一会儿这可餐的“秀色”,然后郑重摇了摇头,笑应道:“很不必这样,我近来好不容易瘦了一些,吃多了就不好看了。”

吃和不吃,是个大问题,女人总能找出完美的理由来。

王恒之也只得把余下的话给咽回去了。

******

两人用过早膳后便一起去了大厅和陆平川汇合。

今日的陆平川极其难得的用玉冠束了一头鸦羽似的乌发,早早的就把之前那身低调的半旧玄黑袍子给换下了,他穿了一身崭新绣瑞兽图案的袍子,纤瘦的腰间系着一条华贵的金带,袍裾和衣襟上的暗纹精致华美,衬得他犹如一柄镶嵌着耀人的红宝的出鞘利剑,剑光极锐,直戳人心。

不过,在王恒之看来,陆平川这臭美的模样简直就跟开屏的凤凰(或许可以说是山鸡)没两样。不过,王恒之还是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陆平川这回突变的态度,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谢晚春。

谢晚春十分镇定且从容的顶着在场两个男人的目光,在边上捡了个位置坐下,然后便一脸正经的说起正事:“不知昨夜说的事,侯爷查过了没有?”

陆平川垂眸看了她一眼,徐徐道:“自是查过了。”他话声未落便抬起手,极轻极轻的拍了拍手掌。

很快,外头就有人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口塞帕子的人进了门。

谢晚春定眸一看,果是昨日见过的刘叔,他的嘴被塞着,腮帮鼓鼓的,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恨恨的看着在场之人。

陆平川使了个眼色,一旁一个瘦高的锦衣卫便把塞在刘叔口中的帕子给扯了出来。

刘叔就势“呸”了一口,吐出一含血的唾沫,直接就道:“......是我杀了人,我认了。你们直接杀了我给姓薛的赔命就是了。”

谢晚春细细的端详着这人面上的沟壑,看着他一道道刀刻出来的皱纹,忽而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乃薛家老仆,薛县丞一向待人宽厚,何至于有此杀人之恨?”

刘叔“哈”了一声,本是就势冷嘲一番,可他目光触及谢晚春那张秀美犹如新蕊的面庞,就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涩,就连语声都缓了下来:“能为什么?姓薛的假仁假义,花言巧语的哄了我家小姐远嫁过来,陪他一起吃苦受罪。结果我家小姐难产,他只知道磕头求人什么也帮不了,最后我家小姐死了,他倒是做起了他财源广进的‘好官’。我简直,简直恨不能直接拉了他去地下给小姐看看,看看这伪君子的真面目......”

刘叔的下唇已经被咬的破烂,血肉模糊,此时说起话来却是血沫横飞,气喘吁吁,几近于声嘶力竭:“小姐那样好的人,怜贫惜弱,自小起便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可她自嫁了姓薛的,就从未享受过半点儿的福,只得跟着吃苦。她吃糠咽菜、早起耕种,晚间补衣,就连出事那天还惦记着着大雨不停,明日要给姓薛的准备雨具。她临终前,最担心姓薛的离了她会过不好日子,哪里知道,姓薛的离了她倒是露了真面目,一派安逸的做起了官老爷。我,我这些年一想起小姐临去时瘦骨嶙柴的模样,那担忧不舍的神情,我便咽不下那口气!我舍了这条老命,也非要叫这个伪君子偿命不可!”

谢晚春看着刘叔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庞,微微顿了顿,忽然开口叫人把那个鹦鹉的木架子拿过来。然后,她二话不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精致的木架给砸开了——那木架竟然是中空的,极轻松就给砸开了,里头卷着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全部收拢起来就是一本又薄又小的账册。

账册最前面的一张信纸就是薛县丞自书的,上面的字迹端正,墨迹已旧,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展信之日,吾当已赴黄泉,埋骨青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吾妻死时,吾亦肝肠寸断、心存死志,欲追其后而去。然思及寸功未立更不曾造福黎民,实是有负当日之誓、昔日壮志。倘我轻言死生,恐是愧对亡妻。

隐忍至今,五年有余,终是夙愿得偿,可追先人而去。

吾虽未及不惑,然此生当无愧吾妻,无愧百姓。”

谢晚春念完信,那空心的竹管里忽而咕噜一声滚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来,她捏起来轻轻的嗅了嗅,淡淡与刘叔道:“是□□,应是薛县丞自备下的。即便你不杀他,他也不会活多久。”说罢,她轻轻的弯了弯唇,抬目看着面色大变的刘叔,徐徐道,“听厨房的王妈说,这鹦鹉乃是四五年前养的,薛县丞早早备下这可藏账册的木架,可见是早有此心。此木‘曰相思木,似槐似铁梨,性甚耐土,大者斜锯之,有细花云,近皮数寸无之’,并不算是适合做鸟架得木材。想来薛县丞以此为鸟架,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相思’。”

刘叔听得面色苍白,几欲晕厥,只能咬着牙,颤着声断然否认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晚春拿起那薄薄的账册看了几眼,便递给边上的王恒之。

王恒之过目不忘且又深知其中底细,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终于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确如薛县丞所言,他能藏下这本账册交给朝廷,终究是‘无愧吾妻,无愧百姓’。”

刘叔听得一脸惨白,一双浑浊的眼里终于淌下眼泪,颤颤着开始开口坦白了:“我,我毒/药、解药还有下毒的方法乃是对门的小乞儿递过来的。我本就对姓薛......不,薛姑爷心怀不满,想着要替小姐雪恨,便听从那些人的吩咐在鹦鹉的嘴上涂了毒.药。他们给我的银子就被我埋在花园里,一文也没花.......”他无措且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脑袋,忽而埋头痛哭道,“小姐,小姐啊.......”

他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哭得提泪横流,毫无半天仪态,每一道的皱纹都如引水的小渠一般充满了复杂的液体,写满了爱恨悲愁,写满了悔恨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