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影模糊的时候,他忽而想起,小姐还小的时候穿着纱裙在花园里跑,她看上去比园子里所有的花加起来都要娇嫩、美丽。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就怕弄脏了那条漂亮的纱裙。

她叫他:“刘伯刘伯,你不要总做活,要多歇歇。”

她出嫁的时候,含羞和他道:“刘伯,你放心,他是很好的人,会待我好的。”

她临去的时候,含着泪看他,担忧且不舍:“刘伯,我不放心他......”

他家的小姐到底还是没看错人。他们泉下相见,怕是极欢喜极恩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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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都已水落石出,可厅上诸人听着刘叔的哭嚎声,心里头都有些不太舒服。

陆平川蹙了蹙眉,挥挥手,不一会儿就有人把绑着的刘叔给脱了下去。

王恒之想了想,便斟酌着开口道:“既然账册已经找到了,那么我便先去理一理这账册,待吴御史来了也好有个交代。薛县丞一心为公,这薛府上的后事还望陆侯爷能帮把手。最要紧的是,幕后之人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还请陆侯爷多留心府上之事。”

陆平川因着昨夜之事,心中思绪复杂,心潮频起,本就一夜没睡,今日早上起来又很是折腾了一番,听到这话不免就冷了脸,那张略显得苍白的面庞仿佛染了寒霜,似鹭鸟的白羽,冷飕飕的白。

他抬起那双凌厉的凤眸,几乎想要开口骂人了:王恒之自己揽了大功,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倒是还记得起来要推给他。难不成真当他是什么专门收垃圾管破烂的了?

只是,看着站在一边的谢晚春,陆平川到底还是忍了口气,沉下声道:“我让人备了午膳,迟些一起吃用吧?”他虽和王恒之说着话,目光却隐约落在谢晚春身上,似有几分深意。

谢晚春一脸无辜,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上下飞扬,秀美白皙的面庞好似雪白的玉簪花,不染半点颜色。她是绝对不会去和陆平川相认的——这种事情虽先开口谁就输了,反正她打死也不认。

陆平川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几欲呕出血来,暗自咬牙。

王恒之似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神色淡淡,很冷静的应了一句:“不必了,依着陆侯爷早上准备的膳食,这午膳大约也不合胃口。正所谓‘小人肥口,君子肥身’,既是出门在外,陆侯也且注意些吧。”

“小人肥口,君子肥身”出自《增广贤文》,意为小人追求口腹之欲而君子却追求修身。

陆平川自是听出了王恒之这是拐着弯骂他“小人”,陆平川憋了一上午的火早已忍耐不住,几乎立马就想要挽起袖子和王恒之战刀真枪的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谢晚春忽而咳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道:“你们继续谈,我忽然记起来早上忘了给王八八换水,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谢晚春便头也不回的抬脚出了门槛,鬓角插着的那支是石榴花样式的红宝石簪子在日光下珠光耀目,衬得她一头堆云般的乌发黑得仿佛鸦羽。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羽纱绣遍地洒金牡丹花的长袄,素白的裙裾随着她轻盈的步履轻轻一动,银线绣出的暗纹犹如流水一般活了过来,潺潺而动,尽态极妍。

王恒之看着谢晚春背影渐去,这才转头沉声与陆平川道:“陆侯态度如此反复,忽冷忽热,未免有失君子风范。再者晚春如今已为王家妇,哪怕是为了她的声誉,陆侯也更该自重才是。”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一双黑眸直视陆平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平川琢磨着这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王恒之以为他态度反复是想要吊着谢晚春不放,玩弄谢晚春的感情。

也是,如今这天上地下,大约也只有他和谢池春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平川在心里憋了半天的火忽然无声无息的就灭了,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挑了长眉,露出极其罕见的笑容,凤眸潋滟,神容犹如秋水长剑,极美极锋利。

这一刻的陆平川就像是每一个独揣秘密的顽童一般,既有得意又有窃喜,面上却还是故作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王大人想多了。”说罢,他低了头,从容自若的掸了掸袖子,满面微笑的抬步往外走去,把王恒之甩在了后面。

他出门时微微扬了头,正好能看见灰黑色的屋檐小角犹如流水一般滑落下来的阳光,仿佛飞溅起水花一般在空中展开一团一团透白染金的花苞,透明的花瓣一片一片的碎开来。

陆平川的心情乃是前所未有的明朗:是了,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谁在谢晚春身体里,只有我知道!这一局无论是与谁下,我都是占了先手的。

再说了,根据昨晚上锦衣卫的探听,王恒之和谢晚春可是同房分床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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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县丞的死因查明白了,账册也找到了,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都多少可以安心了些,剩下的事只需等钦差来了便是。

王恒之这几日的心情却一直不大好,因为陆平川似乎非常喜欢给谢晚春送礼,名义上却只说是给人解闷——大到珠宝名器,小到草扎的蜻蜓蚱蜢,早早晚晚的往院子里送,重不重复。

可送得多了,陆平川的心思,有心人多少也能摸着一点,只是碍于他素日的脾气不敢讲罢了。

谢晚春收礼的态度倒是十分自然,太过贵重的退回去,不喜欢的退回去,只把喜欢并且新奇的收下,偶尔还送点儿回礼过去。

这般一来,王恒之的心情就越发的糟糕起来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般自己为何这般不高兴,心里想出几个理由来却又一个一个的驳了。

这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

王恒之傍晚时候,坐在窗边看书的时候,忽而见着有东西从窗外被丢进来,他不自觉的伸手一抓,看清了手中的东西后不觉就抿了抿唇,黑眸里隐约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来。

那是个新鲜的红桃,抓在手里软绵绵的,甚至能感觉到内中的软肉和甜汁。

谢晚春笑盈盈的立在窗边,手里也拿了一个桃子,嘴里玩笑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该回个李子给我才是。”她语声清脆甜软,就像是手中的红桃一般。

天边的余晖徐徐照在她宣纸一般白且薄的面庞上,仿佛是胭脂不知不觉落在上面,溶开明艳的色泽。她抬眼望来,乌黑的眉睫不觉扬着,一双眸子犹如秋水一般明澈,乌黑的瞳仁似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似是浸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极是动人。

王恒之糟糕了许多天的心情不知怎的竟是好了一些,不由得应了一句:“下回补给你。”

谢晚春也不在意,很快便扬起下巴:“书有什么好看的?今日七夕,你很该陪我出去逛逛呢。”

王恒之垂了眼,修长的手指仍旧按在书上,仍旧有几分沉吟。

谢晚春却徐徐加了一句:“听陆侯说,稻县的七夕晚上格外热闹,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你若是不去,我便去找......”

还没等谢晚春把“陆平川”的名字念出来,王恒之已经合上书页,打断她的话:“我去。”

谢晚春终于高兴了,等王恒之出了门便上前挽住他,又道:“街上有卖面具的,等会儿我们也买两个。”

王恒之大觉后悔可也不好甩开人,只得揉了揉额角,应一句:“随你。”想了想,便又把谢晚春的挽在手臂上的手给拉了下来,牵在手里,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谢晚春哼了一声,用力摇了摇王恒之的手。

王恒之只得又抓紧了些,只觉得两人交碰在一起的指腹、掌心皆是滚烫且灼热,烧得一只手麻麻痒痒。

他们二人牵着手到了街头,没走几步,果是看见了谢晚春口中那个卖面具的货郎。

那年轻的货郎生得竹竿似的高瘦,手上和身上都提着好些颜色各异的面具,或是纸做的或是木做的,边上围着不少人,左右招呼着,显是生意极好。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过去,手里拿着几个十二生肖的纸面具一个个看过去,嘴里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旧花样了,今日七夕,可有应景的?”

那货郎听着这悦耳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由呆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有有有!”他匆匆忙忙从最上头拿下几个面具,殷勤小心的递过去,“夫人且看,这里有牛郎、织女、还有老牛的面具.......七仙女的也都是备齐了的。“

谢晚春犹如玉雕的长指徐徐的在这些面具上面掠过,看上去几乎比面具上糊的纸还要的透白,她挑了一会儿,颇有几分犹豫,便又叫了王恒之来看:“要不我们一个织女,一个牛郎,也算应景?”

王恒之扫了眼,虽觉得这面具有些粗糙但也算是新奇,便点了点头:“也好。”

那货郎笑嘻嘻的奉承着他们:“我再没见过您两位更登对的了,一站这儿,我这儿都亮堂起来了,眼睛差点都不敢眨。可不就是像牛郎织女一样,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晚春丢给他一块碎银,一挑纤眉,颊边梨涡浅浅,嘴上却道:“可不敢当,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我和我家相公还要朝朝暮暮呢。”

货郎忙着低头找钱,谢晚春却直接带上了牛郎的面具,然后动作迅速的把织女的面具丢给了边上的王恒之,拉着人便往街里面去。

王恒之手里拿着面具,耳尖微微有些红,压低声音道:“这是织女的。”

“是啊。”谢晚春带着牛郎的面具抓过头来,笑着道,“牛郎是孤儿,织女是天上仙女儿,可不就跟我们似的?幸好我运气好,不必去偷你的衣衫。”

王恒之只觉得心头一软一热,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织女的面具就已经被谢晚春扣在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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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七夕,大熙的民风又十分开放,故而谢晚春与王恒之一路走去也能看见许多戴着面具、衣着华丽的男女女女,亲密的牵着手,说着话,果是热闹非常。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一路走过去,顺手买了些针线、草编蜘蛛、糖葫芦、喜鹊灯等等,然后才顺着人流一道往河畔走去。

如今天色已然全黑了,只有左右屋舍里还透出些许灯光来,光色昏昏。谢晚春拉着王恒之混在人群里,好容易才挤到河畔边上。

因为稻县本地有个习俗便是七夕放喜鹊灯,天上一道鹊桥,人间亦有一道。老人也有说法,说是织女若是回途走岔了路,看到了人间的喜鹊灯,那么放灯的姑娘必会受织女保佑,心灵手巧、姻缘顺畅。

谢晚春和王恒之不知就里,都是听卖灯的人扯出来的,故而买灯买的迟,挤到河边的时候河面上已经有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一盏盏喜鹊灯飘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而上下起伏,不断的往前飘动,犹如一只只喜鹊在河面上左右飞动。

谢晚春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刚才你在灯里面写了什么愿望?”

王恒之垂眸她一眼,神色淡淡,直接就道:“你又写了什么?”

“保佑我和你长命百岁啊,”谢晚春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提着手上的喜鹊灯转了个圈,给王恒之看里面的字,笑着催人道,“礼尚往来,快给我看你的。”

王恒之哪里肯给她看,弯下腰,眼疾手快的把手上的灯给放进了河里,他略用了几分劲力,那喜鹊灯不一会儿就汇入了一群浩浩荡荡的灯海里,泯然众灯矣。

谢晚春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小气鬼”,然后便低着头也把自己的喜鹊灯给放进了河上,还用手轻轻的推了一把,嘴里轻声念叨着。

王恒之的目光在谢晚春鸦羽似的乌发上一掠而过,看着谢晚春那盏颤巍巍险些要被波浪的喜鹊灯,耳边听着的却是边上一对男女情侣的拌嘴嬉闹。

女的跺了跺脚,娇声嗔道:“今日七夕,我们难得出来一趟,你若还臭着脸,我可要生气了!”

男的却也没个好脾气:“你还生气?我可要气饱了。”说到最后,那男的却也有些委屈,忍不住郑重问道,“那姓钱的给你家送瓜果我可看见了,你怎的就这么收了?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女的极惊讶的“啊”了一声,止不住的笑起来,连声追问道:“连大哥,你是吃醋了?”

男的不吭声,好一会儿才拉下脸道:“是又怎么样?你可是我连家订下的媳妇!”

那女的笑得越发欢喜,拉了那男的细声解释起来,声音娇娇的。

王恒之却也没能再听下去,他脑子里只来来回回的回荡着五个字“你是吃醋了”。就仿佛是熔岩忽然爆发涌出,心尖一片滚热,脑子里亦是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垂眼盯着谢晚春的后脑勺,想着谢晚春那一颦一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道:原来我是吃醋了。

天可怜见,王恒之乃是王家嫡长子,宋氏一颗心大半都寄托在了这个儿子身上,自是把后院管得严严实实,一个美貌丫头都没往王恒之的院子里放,就连那等贪玩好色的小厮都早早踢了出去。故而,王恒之当真是风清明月的活到了十五岁,没来得及见识所谓的女色就在西山后山桃林里遇见了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世间当真有绝色,又或许绝色便如是。

只一眼,他便心如鹿撞,一见钟情。

后来,西山猎场上,镇国长公主有意安抚世家,便见了几个世家后辈,看到他时还特意赞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王恒之那时候还未修得如今的冷面,耳尖泛红,只当是她认出了自己。可抬起头时候却见镇国长公主明眸善昧,那静静望来的眼里既有欣赏又有陌生。

很显然,她已忘了后山桃林那一面。她能随手掷出桃枝,自然也能随意的将此事忘于脑后。

王恒之的所有心思便又堵了回去,可跳过的心却不能和以前一般。所以后来宋氏要给他安排通房丫头见识见识的时候,他便也都一一拒了,也不知再等什么。

直到谢晚春嫁进来,直到那人换了个不知哪来的魂。

王恒之阖上眼,忽而觉得心头涌出许多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思绪,正当他打算吧蹲在那里看喜鹊灯的谢晚春叫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身后忽而有声音传来。

“南山?”

王恒之,字南山,取自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能认出他并如此称呼他的自然很少,如今能在江南的那便更少了。

王恒之立时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肩头以作提示,随后转身看过去。

只见一个锦衣青年带了两个年轻丫头,缓步往他们这边走来。那青年生得高挑俊俏,眉梢一挑,含笑时便更添了几分颜色,身侧跟着两个美貌丫头便犹如玉树依偎着两朵芝兰,更见玉树临风。他很是亲近的凑到了王恒之的边上,笑揽了王恒之的肩头,连声着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走,今日为兄作客,请你去喝一顿。”

王恒之沉静冷淡的目光在这人俊美的面上一掠而过,随即微微的弯了弯唇,不动声色的将他揽在肩上的手扯了下来,指了指边上的谢晚春,道:“难得遇见二表兄,很该聚一聚,只是时候已晚,我还得送我家夫人回去。”

这青年姓宋,名玉良,乃是王恒之亲舅舅的亲儿子,自是不太成器,故而也就没有入仕,只是接着宋家的名声在外胡混罢了。王恒之虽不大喜欢对方,却也必须叫一声“二表兄”。

这种关键时候,“凑巧”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哪怕是王恒之都觉得手头的账册子很是烫手。

宋玉良面上的笑半点也没褪去,伸手打开手中的折扇,连连道歉:“倒是没瞧见弟妹也在这儿......”他一顿,便低头道,“这样吧,我和南山说几句话,还劳弟妹与我两个丫头在这儿等会儿。这两个丫头都懂些武艺,保护弟妹安全应该不是问题。”

谢晚春懒懒扫了宋玉良一眼,自是把他那些心思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与这人客套的意思。很快便起身往边上避开几步路,方便这两人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王恒之倒是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没走远的谢晚春。

河面上的喜鹊灯犹如一条火红的腰带一般横在河流中,那柔软而灼热的灯光捂暖了银白的月光,温温的照在行人的肩头,洁白而剔透。

谢晚春走得不远,大约离王恒之只有十步路,正背对着人看着河面上的喜鹊灯,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染了金色的浅光,好似蝶翼一般轻盈动人。她本就近乎透白的肌肤在这样的灯光与月光下,犹如易碎的水晶一般折射出微微的光色。

她站在月下,背后有满河的灯光,雪肤乌发,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宋玉良也算是阅遍美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啧啧道:“南山好福气,嘉乐郡主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王恒之目光极冷的看了宋玉良一眼,语声比之前更加冷淡了:“还望表兄自重。”顿了顿,才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不知表兄想要说什么?

宋玉良颇是尴尬,连忙点点头说起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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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自是不想理会世家那一对破烂事,故而也就没理会王恒之那头的状况,只是一心看着河面上的灯,想着往日里京城的七夕是何等的景致。

就在她垂眸静思的时候,忽而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谢晚春自解了七月青的余毒后,身体变好了许多,自然也就不似开始时候的孱弱。虽然内功还未修炼上来,但是许多手法却已经娴熟了。她动了动手腕,使了个巧劲打算就势摆脱对方。

只是没想到,她刚刚从对方手里脱开,那只手便整个儿被人握在掌心,适才那一番动作几乎就如同心有灵犀的一番打闹。

对方的指腹上有粗糙的薄茧,手掌极是滚烫,犹如一块烙铁。那一点温度烧得她立时就清醒过来了。有这么一刻,谢晚春觉得自己好似沉浸在巨大的梦境里,又仿佛清醒无比,只是一时竟是不能回头去看对方。

那人的笑声顺着清亮的夜风轻飘飘的传来,在夜色的遮掩下显得无比的冷淡且锋利,他轻声道:“难怪陆平川态度变得那般快,果然是你。”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我本以为是假死,没想到......”

谢晚春咬住唇,冷笑了一声:“倘若我是假死,你这般贸贸然送上了,岂不是送死?”齐天乐的天赋或许真的是宋天河平生所见的第二好,但当初的当胸一箭已是伤到了他的经脉,加上后来连番变故,东躲西藏,恐怕齐天乐的旧伤至今都还未痊愈。

那人接着笑,那笑声忽而变得极温柔,好似与情人重温旧时的情.事一般的柔情脉脉:“还记不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偷跑出宫,你在护城河边不小心崴了脚,最后还是我背了你一路。你嫌我走得慢却不知道我恨不能走得再慢一些。”

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背着他喜欢的姑娘,走过七夕的万家烟火,当真是恨不能时光顷刻凝固,把一切暂停,只盼此刻如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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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一夜的京城早已在记忆里无数次的被美化。天上的明月繁星,人间的万家灯火,彼此交织,犹如盛开的巨大梦境,一一的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令人永世不忘。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与齐天乐走到最后,举案齐眉,一世恩爱。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天真,又怎会想到最后是那样的结局?

谢晚春缓缓的闭上眼,勾起唇角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想:多么可怕啊,逝去的时光就仿佛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又一刀得将过去的他们一点一点的杀死,只留下苟延残喘的魂灵和渐渐稀薄的记忆。

齐天乐的语调始终轻柔温软,可他的声音里却又带着刀锋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利,似是带着鲜红的血:“所以,我想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始终都想不明白你我究竟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他紧紧握住谢晚春的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是要扒开那张不见喜色或是怒意的画皮,看清内中的真心与假意,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与我齐家先祖有诺‘一世兄弟,当保万世之安’,西南亦是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先帝与你竟会骤然翻脸——明里令宋天河以送亲之名护你来西南,实际却是要你与宋天河以谋反之名诛杀我父,平定西南?”

谢晚春的眼脸轻轻颤了颤,鸦羽似的眼睫缓缓的扬起,扬着唇冷声道:“西南一地只知西南王却不知圣上,至此一件,便已足以叫西南王死上十回。”

齐天乐闻言却只是轻蔑一笑,笑声极冷,犹如满桶的冰渣子淋在人的头上,透骨之寒:“池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这种你我都不相信的谎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离得几近,那声音忽而压得极轻极低,好似情人的喁喁私语一般的脉脉含情,犹如花蕊中心裹着的刀片,“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以夜间冰冷的空气平定了胸膛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转过头去看站在她后面的男人。

男人身形极其高大,乌发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极简单的湖蓝色直裰。他就那样笔挺的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犹如一柄入鞘的剑,光华内敛。他大半的身子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小半的袍裾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细密且径直的纹理,那一道道的暗纹犹如翡翠的墨纹,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他那张犹如冠玉的面上带了半块面具,从谢晚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光洁圆润的下颚以及颜色极淡的薄唇。

谢晚春默然看了几眼,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想道:这种时候带面具,不会是毁容了吧?不过,她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想着正事:所谓的真相,她自是不会告诉齐天乐——西南王死了,先帝死了,宋天河死了,这世间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知晓真相,只盼着那个秘密永永远远的都被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她听到那句看似威胁的话也不过是微微的仰起头,抬目与对方对视,挑高眉梢,眼角似有几分讥诮和挑衅:“那么,你现在便杀了我啊?王恒之就在那边,你现在动手杀了我,你这个朝廷要犯也跑不了多远。”

谢晚春与齐天乐都心知: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问题,各有各的顾忌,自然不能大庭广众的嚷出来。而且,以谢晚春现下的武功,毫无准备之下要杀齐天乐,纯属做梦;可是以这般近的距离,齐天乐要杀谢晚春必然也会惊动边上的王恒之,若是被王恒之拖上一会儿,等陆平川带着锦衣卫赶过来,齐天乐怕也逃不出去。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说着那些不咸不淡的话。

齐天乐漆黑的眸子透过面具看过来,看着她这张崭新的面容,似是要把这张脸记下来。许久,他才轻笑了一声:“也罢,当初你手下留情,此回我也放你一次。权当叙旧。”说着,他松开握住谢晚春的那只手掌,轻轻的拂过谢晚春耳侧的发丝,颇是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发,笑着道,“下回,我们再见真章?”

话声还未落下,不远处的王恒之似也觉出这边的不对,连忙丢下念叨不止的宋良玉,抬步往这边走来,口中轻轻唤道:“晚春?”

眼见着王恒之几步之间便要过来,齐天乐动作极快的退开几步,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就在齐天乐转身之际,忽而伸手揭开那半面的玉制面具,露出一整张俊美已极的面庞对着谢晚春淡淡一笑,说不出的讥诮与冷漠。

虽只是惊鸿一瞥,可他那张脸就仿佛玉雕一般的俊美无瑕,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在这刹那间就犹如曜日般的照亮了昏暗的河畔,令人眼前一亮。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看王恒之,暗自叹了口气:齐天乐果真是了解她,临走了还不忘露一露脸好叫她心里痒痒。不过,真要说起来,王恒之自也不比齐天乐差。这两人若这能站在一起,那便是犹如日月相映,怕是更显容色之盛。

王恒之的目光倒是跟着落在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许久方才回到谢晚春的身上,开口道:“适才你在和人说话?”虽是问句,可他的声调里却是毫无半点的疑问,更似平板直述。

谢晚春心知这事推托不开,便点了点头,承认道:“是啊,刚刚有个男人跑来与我搭讪。”她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极长极卷,一双明眸犹如两丸黑水银浸在白水银里,黑白分明,莹润明亮,里面只映着王恒之一个人,“似我这般年轻美貌,七夕夜里形只影单的站着河边,自是格外引人注目。有一两个男人凑上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恒之听着她这“厚颜无耻”的话却也不生气,反倒是挑了挑纤长的剑眉,露出极淡且极少见的笑容,调侃般的问了一句:“那么,美貌的夫人,不知今日可有幸送你回去?”说罢,他伸出手,等在半空中。

月光照在王恒之的面上,便好似照在无瑕且有透白的冰壁上,映照出人间的万里红尘,透出一丝一丝的凉意与光色来。

谢晚春这等俗世里的凡人最想要的便是把其他的颜色染上冰壁,叫那万里红尘就地扎根。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很快便把手递到王恒之手里,顺着他的戏路,故作矜持的应声道:“好吧,就你了。”

王恒之轻轻握住那纤长的五指,然后又抓紧了些,把那只玉雕似的纤手整个儿握在掌中。他适才一直不定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仿佛从那只手上抓着了什么似的,唇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淡淡道:“走吧。”

谢晚春见他真要走了,这才有些惊讶:“你和你那个表兄说完话了?”

“他那些话,说与不说,听与不听,都是一样的。”王恒之语调极沉静,甚至眼角余光都不曾瞥向不远处的宋良玉。

谢晚春颇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端详着他的神色,坦率的道,“你这反应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王恒之顿了顿,转眸看她:“你以为我会如何?”

“至少要敷衍下对方啊,”因着他们渐离人群,灯火渐暗,天上的星辰反倒显得格外明亮,谢晚春仰着头去看天上那一颗颗的星子,拉长声音,轻轻的道,“你们世家之间本就联姻甚多,自来亲厚,同气连枝。而且,到底是你亲表哥,你就不怕他去和你娘告状?”

说到最后,谢晚春也觉得自己有些扯,弯着唇笑了起来。

夜里人声渐稀,她的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枝头的黄鹂最清最柔的歌声,似湖心的波纹,一层层的、轻轻的荡漾开来,似羽毛一般挠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