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爷忙完了事情,下了衙便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关了门问妻子:“蓉姐儿的亲事既然都已经订下了,舒姐儿可有眉目了?”

宋氏不免蹙了蹙眉,一面替王老爷脱了外衣,一面斟酌着应道:“瞧老爷说的,舒姐儿眼下才十四呢,何必这般急?她年纪最小又是个姑娘,我这做母亲的总也是想要多留几年,好好疼疼的。”她

“舒姐儿乃是我的嫡女,我自然也是疼的。”王老爷换了一身家常的莲青色布袍,倒也松快了些,坐到边上的木椅上,舒展了眉头,语声轻缓,“只是如今马上就要选秀,若是不定下亲事,难免生出旁的事来。”

宋氏从丫头端着的小茶盘里接了茶盏,递给王老爷,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老爷的意思,只是这婚姻之事乃是大事,关系着舒姐儿一辈子,必是不能轻忽的。可得好生的挑,这么急忙忙的选人,反倒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叫人看轻了去。”

“我王家的嫡女,谁敢看轻了?”王老爷掀开茶盖子押了一口茶,不由得蹙了蹙眉,沉下声音与宋氏道,“你也莫要瞒我,舒姐儿的事情拖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王家这般的门第,王望舒又是嫡女,宋氏必也是把女儿的婚事记在心里的,十岁左右就该相看起来了,到了如今也该有几个人选才是。

宋氏不由得嘴里泛苦,只得说了实话:“当初我生舒姐儿前,做了个梦,梦见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我那时候自也有几分诧异,便暗暗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王老爷倒是不知这桩旧事,闻言拧了拧眉,嘴里道:“怪不得,你想着要给女儿取名望舒。”他一沉吟,抬目去看宋氏,“这么说,你是想要女儿入宫的?”

宋氏轻轻叹了口气,难得的坦诚直言:“倒也想过,只是没想好。早些时候储位未定,自是不敢想,后来皇上登基,先有萧淑妃后有容贵妃,我瞧着舒姐儿的模样,便也觉得不放心......”她这小女儿是宠出来的,后宫那摊子浑水,哪里能去。

那一句“命格极贵,贵不可言”就像是吊在她面前的肥肉,叫她割舍不下又不敢真的去摘,真真是犹如鸡肋一般,几番踌蹴煎熬自是不必再提,反倒是生生的耽搁了女儿的婚事。

王老爷素是不管后宅之事,倒是不知道妻子心里竟是这般想的。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茶盏搁下,握紧了妻子的手,柔声道:“你说得对,后宫那摊子浑水,舒姐儿那个性子若真是去了,怕就没命了。咱们家也似那些眼皮浅的人家,要靠女人来博前程,很不必叫舒姐儿去受那个罪。”

宋氏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点点头:“是我先前想差了,好险老爷你提了一句,这才没耽搁了女儿。”

王老爷见着妻子神色,知道她怕也一时放不下这多年的念想,凝眉细思了一会儿,倒是郑重其实的和宋氏提起了几句旧事:“倒不是我有偏见,叫我说,这皇后之位瞧着风光,内里还不知是如何模样呢。当初太宗皇帝选后于王家,便是仁孝皇后了。那时候太.祖只有太宗这一个儿子,朝局初定,也是为了给世家这一边示好,按理说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亏待仁孝皇后的。后来仁孝皇后生下二子一女,两个嫡子一个是摔马死了,一个是因为卷入谋反而被太宗赐死,便是唯一剩下的女儿景平长公主也因夫死子丧而出家为尼再不回宫。虽说太宗一世都不肯废后,仁孝皇后至死都是皇后之尊,可算是荣宠一生,但到了那个地步,有多难?”

宋氏不觉也叹气,暗道:到了那个时候,死了反倒是解脱。也不知太宗皇帝是如何想的,半点也不留情的弄死了儿子、外孙,偏还死撑着不肯废后,日日抽空去探望病中的仁孝皇后,简直是前世修来的冤家一般。说不得,仁孝皇后就是给这个远不得近不得的皇帝丈夫给活活气死的呢。

王老爷端着茶盏,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慢悠悠的又接着说了一桩事:“仁孝皇后许也是运气不好,可先皇后呢?她早早嫁与先帝为太子妃,后来又到皇后的位置,生下一子一女,后宫独宠,可算是得意了......”

宋氏以往只听说过先皇后与先帝夫妻恩爱之事,可此时听王老爷这般说起似是另有玄机,不免推了推他,嗔他一眼,追道:“别卖关子,快说!”

王老爷见妻子缓过来了,这才接着道:“先帝出身不过平平,能从太宗那么多的儿子里脱颖而出,后来居上,自是有几分才干的。他早年便与先皇后林氏恩爱非常,为了嫡子也硬生生等了许久,便是后来的子嗣不丰,后继无人,也多是因此之故。昭明十三年,先皇后大病了一场,先帝也跟着病了,后来先皇后死了,先帝便缠绵病榻,病重难医。世人多道痴情之故,死生相随,可我却知道些底细......”

宋氏不由怔怔,轻轻的道:“到底如何?”

王老爷沉默片刻,垂目看着手中的茶水,道:“这痴情或许是真的,可先皇后的病并非是真病。初时只是幽禁深宫,因着嫡子年幼便被养在了先帝边上,只有镇国长公主也就是当时的端阳公主谢池春陪着。先帝那一段时间病中极是暴躁易怒,动辄降罪与人,朝中人心惶惶,自是没人敢去窥探禁中,关心皇后公主的去向。后来先皇后忽然死了,先帝紧接着大病了一场,才又把女儿接了出来,重提起与西南王世子的那桩亲事,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事......”

这段话不长也不短,可里头含着的东西却是不少,宋氏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喉间干涩的厉害,骇然追问道:“难不成,难不成先皇后是被先帝赐死的?”

王老爷却没有点头,只是意味深长的总结道:“既说了是‘病逝’,那便只能是病逝。皇家之事,你我又何必去管?我说这个也是想与你说,皇后之位看着好,可却不好做。王家已是这般地位,多一个皇后固然是好却也没有到一定要的地步。很不必叫咱们女儿去冒这个险。”

皇后的位置自然是诱人的,说不得还能买一赠一得个未来的皇帝外孙。要不然宋氏也不会犹犹豫豫这么长时间。王老爷心里头未尝不是想的,只是前头有仁孝皇后王氏这么一个例子在前面,又见过先帝与先皇后这般爱侣成怨偶的模样,他的理智还是拉住了那一丝的*。

宋氏彻底断了念头,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这几日我会好好替舒姐儿看一看的,选几个人。实在不行,我娘家那边也有几个出息的侄子,倒也能看。”她眉梢一挑,倒是又笑着接了一句,“对了,恒之他上回与我说,他先生那边收了几个小师弟,倒是不知可曾婚配了......”

王恒之的先生姓陈,乃是五世家之一的陈家嫡支。此人天赋绝伦、才华洋溢,早年与薛老太傅并称于世,士林里头亦有一言赞他们:“上有桃李,下自陈希”,这话改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偏偏薛老太傅姓薛名桃李,而王恒之的师父名叫陈希,可算是极巧,极凑对的。而这两人一是寒门出身,一是世家出身;一是个性方正,一是随性不羁;一是官拜太傅,一是逍遥江湖。当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人。

“也好,若是陈先生的弟子,必也是世家出身,人才了得的。等你这边选好了人,我再厚着老脸去寻皇上,请皇上赐婚。”王老爷点点头,想起件事又与妻子道,“对了,恒之怕是没来得及与你说,他这回在江南遇见了玉良。”

宋氏这才放下一桩大心事,神色轻松,忽然听得王老爷提起这事,不由得一蹙眉:“这孩子怎么去江南了......”她心念一转,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由气得一拍桌子,“早听大哥说这孩子不听管教,倒是不知道竟是这般的大胆。不行,我明儿就得回去一趟,和大哥嫂子好好说道。莫要叫他们也卷入那些事情里头。”

王老爷点了点头,抚了抚宋氏的肩头:“你明白就好了,倒也不必急,想来就是孩子家不懂事叫人诓了去,你让宋家那边提点儿神就好了,江南盐务的事情怕也拖不了不久了,到时候朝里必是一场大动......”

宋氏再没心思去惦记那个挂在心头好多年的皇后之位,只是蹙了眉长长叹气:“唉,也不知大哥倒了什么霉,竟是养出了这么个讨债的孽障!”

王老爷温温的安慰了几句,便赶紧拉着人沐浴去了——他可不想为了舅兄这不成器的儿子睡不成觉。

58| 30.31

抽出空解决了那些烦人的事情,谢晚春的日子便越发懒散起来,百无聊赖的过了几日,想着是到了王恒之休沐的日子,便忍不住想着要去书房找人。为此,她还特意叫厨房那边做了藕粉桂花糖糕。

因为已是四月初,虽然园中的桂树被照料的十分仔细但到底也已到了花谢的时候,那一缕淡淡的桂香经了半个深秋,被冷冷的寒风捂着,寒香盈袖,竟是香远益清。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便亲自采了些桂花来,令人洗净了来晒干,正好来做藕粉桂花糖糕。

糖糕刚出蒸炉的时候便是晶莹剔透,洁如鹤羽,掺在其间的桂花则是或散或合,颜色未褪,依旧是淡淡的金色,仿若细小浅黄的花苞展开在糖糕之上,嗅之香气温软,品之味道清甜。谢晚春切了几块小的搁在粉白瓷碟里,让琼枝找了个小捧盒装好了带上。

至于谢晚春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衣服,银红色绣白蕊月桂和石青葡萄的长袄配着下身的石榴红金色撒花百褶裙,明亮灿然,清艳已极。她乌鸦鸦的长发梳了一个飞仙髻,发间插了一对垂珠蓝漆含翠侧凤钗,石榴红的裙裾微动之间,发上的垂珠亦是轻轻晃动,更衬得肌如美玉,容色秀丽。

收拾齐全了,谢晚春这才带了几个丫头缓步往书房去,经过园子的时候,她顿住步子,微微抬起头瞧了瞧那花枝渐空的桂花树,心中颇得几分感慨,随即又生出了一点儿逸趣。她歪头想了想,便亲自上前,折了一枝桂花枝藏在袖里,兴致满满的往书房里去。

偏生有些不巧,谢晚春兴致勃勃的去了,守在书房外头的两个小厮点头哈腰,极是小心:“大爷刚刚送客去了,少奶奶要是不急,倒是可进去等。”因着谢晚春与王恒之夫妻感情越发融洽,书房里常来常往,这两个小厮得态度自也是越发恭敬起来。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追问了一句:“今日是谁来了?”居然还要王恒之亲自送出门。

小厮斟酌着应声道:“今日难得休沐,大爷便请了几个同门的师兄弟过来小聚,这会儿才刚散了呢。”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从琼枝手里头拿过那小捧盒独自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头果然无人,临湖的木窗半掩着,微风徐徐而入,卷动书房里的纱帘,带着若有若无的一缕桂花清香。红木案几上还有几个没收走的茶盏合酒杯,剩了些残茶、残酒以及没吃完的点心果子。

谢晚春只略瞟了一眼,随手把手上装着藕粉桂花糖糕的小捧盒也搁到案几上,颇有兴致的踱着步子到了书架边上。她依着早前的记忆,熟门熟路的抽出了当初被涂黑了脸的那卷画,摊了开来,颇是满意的赏看着。

人总有几分自恋,至少谢晚春瞧着自己“前世”的画像,哪怕是被涂黑了连的,也依旧觉得无比赏心悦目,恨不能补全了挂在房里天天看着。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想起王恒之这么一个冷脸冷心的家伙,过去居然那么崇拜自己,为了自己偷偷去学弓马,甚至还暗暗地给自己留了画......谢晚春心里头忍不住就翘高了尾巴,越发得意起来。

只是,没等谢晚春得意多久,外头忽而传来脚步声与对答声。谢晚春连忙动作迅速的收拾好画卷,放回原处。

因她动作匆忙,不免推了书架一把,书架最上角的一个木匣子也不知怎地,应声掉了下来。谢晚春一面留神外头的动静,一面匆匆扫了一眼那木匣,是花梨木制的,只见木匣上刻着精致的雕纹,大约是时常擦拭的缘故,整个木匣看上去光润古朴。谢晚春不觉一怔,也不知那一瞬心里闪过什么念头,神使鬼差的便把那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即一理髻角与衣襟,端出从容淡定的模样,在案几边上寻了个位置坐好。

果然,不等谢晚春再喘口气平息一下这做贼的心虚感,外头的木门被应声推开,王恒之步履轻缓的走了过来。

谢晚春抬起眼,十分镇定的对着王恒之笑了笑,嘴里道:“好巧,我才刚坐下,你就来了。”许是这种坏事做得太多了,谢晚春如今竟也算得上是气定神怡。

王恒之大约喝过些酒,一贯犹如冷玉一般白皙的颊边隐约透着红,便是连冷淡的声调都软了一些,温声道:“你若是来得早些,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是个颜控,一贯看脸,见王恒之这般与平日颇为不同的神容,越发觉得秀色可餐,心里说不出的痒痒,于是便亲自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关切的问了一声道:“你喝酒了?”接着递茶的功夫,她又顺手的捏了捏王恒之的指尖,只觉得又软又暖,忍不住就抿着唇露出了点笑容。

王恒之自也是察觉了,垂眸瞥了她一眼,一贯冷冷的黑眸也融了些寒冰,浓黑纤长的眼睫则显得颇为秀气,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却格外的撩人。他便坐在谢晚春边上的木椅上,随手接过茶盏,点点头,语调沉静和缓:“我师门那几个师兄弟一贯喜欢乱跑,倒是难得一聚,也就多喝了一些。”

谢晚春闻言并没再说什么,十分贴心的自己带来的小捧盒里的藕粉桂花糖糕端了出来,笑盈盈的道:“所以才说是来得巧啊......”她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好似秋水一般明净澄澈,意味深长的道,“若是来得早了,我亲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虽然谢晚春只采了些桂花、拿刀把蒸出来的糖糕切块而已,但此时说起“亲手做的”这四个字,倒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的很。

王恒之颊边的红晕似是更显了点,他先是垂头看看那碟子藕粉桂花糖糕,然后又抬眼瞧了谢晚春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酒水蒸腾出来的热气烧得颊边滚烫,脑中被酒气熏得晕晕的,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握住了谢晚春的手腕,掌心好似烧着火一般的灼热。

谢晚春倒是不知一贯冷静的王恒之也有这般一面,微微吃了一惊,面上不免带了几分揶揄之色,抬眸去看对方,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王恒之的目光正与她碰在一起,忽而醒过神来。他此时也来不及收回手掌,带了薄茧的指腹轻轻的在谢晚春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掩饰一般的应声道:“谢谢。”说罢,他松开手,捏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来吃。

谢晚春本是想要在调戏几句,忽而想起自己藏在袖中的那个“顺手牵来”的木匣子,便又一凛神,忙接着道:“对了,你吃了酒,大约也累了,吃完了便歇一会儿吧。我就不打搅你了......”等我看完了木匣子里的东西再来找你。

王恒之此时也正有点不好意思,微微颔首,便要起身送谢晚春出去。

谢晚春连忙按住他的肩,笑道:“等等,你坐着就好了,我自己出去便好了......”说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门口,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忽而转头回眸一笑,就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前的洋洋得意,带了几分狡黠的意味。她眨了眨眼,然后伸手把袖中藏着的桂花枝丢了过去,然后便步履轻快的出了门。

王恒之就坐在原地不动,怔怔的看着谢晚春拖曳在地上的红色裙裾,定定的看着上面繁复艳丽的花纹,哪怕书房的木门被谢晚春顺手关上,他都没能收回目光。

只觉得一晃神的功夫,似乎是一瞬间又仿佛是过了极漫长的时间,王恒之不自觉的伸手接下了那枝桂花,拿着那花枝的手都在颤着。

新折下的桂花上面还带着未干的花露,花香袭人。然而,明明是极清寒的花香,扑面而来的时候,王恒之却不觉得想起三月里的又甜又暖的桃花香。

王恒之不自觉的阖上眼,似是又回到了那在他记忆里重复了无数次的春日。

犹如朝霞一般繁盛妍丽的桃花,压满了整个山坡,娇嫩鲜妍,芳香甜美。那处于林木深处的红衣女子正站在桃花树下,衣裙华丽,肩头散满了细碎的桃花,神容极美,几似瑶池仙妃。她就那么微微一笑,然后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王恒之抓紧了手中的那枝桂花,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指尖都在颤抖,浑身的血液流的飞快,沸腾滚热。他忍不住把记忆里那人的动作与适才谢晚春丢掷花枝的动作重叠起来,一遍一遍地回忆,直到最后竟是一模一样。

王恒之说不出自己跳的飞快的心头里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滋味,先是出了一层冷汗紧接着又是一身热汗,一冷一热之间,体内的酒气早已蒸腾而去,神志亦是跟着徒然一清。

是了,深知宫中种种隐秘,了解并且在意齐天乐,藏有雪莲丹......

亏他猜了这么久,费劲心思,时时辗转,却不知道答案早已到了面前。当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谢晚春并不知道自家的马甲已经全掉了,她此时正垂眸看着木匣子里早已干枯了、再无半丝香气的桃花枝——也不知王恒之是如何保存的,这一支桃花虽干枯依旧却也依稀能看清旧貌,令人回想它当初娇嫩鲜妍的模样。

只是,谢晚春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王恒之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枝干枯的桃花枝?甚至还用名贵的花梨木匣子装好,放在书架最上头。

是有什么深意吗?

谢晚春蹙眉想了一会儿,实在有些迷糊,正要把东西放回原处,想法子早点把木匣还回去的时候,忽而听得碧珠从外头进来。

碧珠生性活泼,此时手里拿了一捧的桂花枝,正小心的寻着花囊插上,嘴里念叨着:“适才看少奶奶折了一枝,我这才想起来,是该折些儿来插在房间里呢。又香又好看。”

谢晚春被她这般一提醒,忽而又晃了晃神:说起来,她确实是挺喜欢折花丢人的,毕竟也算是件雅事,还能撩一撩人,逗人一乐。她这般想着,不由自主的把那干枯的桃花枝从木匣子捡起来,在手头晃了一下,居然觉得挺顺手的。

花枝被折断的断口十分圆滑,似是被刀剑切块的一般,谢晚春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唇。

唔,挺像她折的。

随即,谢晚春想起那张被涂黑了脸的画像——那背景似乎是在桃花林里,手里还拿着桃花枝?

大概是坏事做太多惹出来的条件反射,谢晚春心虚的把手里的东西又塞回了木匣子里,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究竟给多少人丢了桃花。

讲真的,她就那么顺手一丢,都快撩人撩成习惯了,还真是记不得有几个人了......天啊,这里头。不会有王恒之吧?

59| 30.31

居然是她(他)!

这一刻,无论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脑子里头也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谢晚春只觉得握着桃花枝的手烫的厉害,忍不住便把东西重又丢回了木匣子里,合上后搁到一边,只觉得心口不知怎的跳得厉害,一下一下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先是那幅被涂黑了脸的画像,再是这被珍藏匣中多年的桃花枝,倘若谢晚春再不明白那便显得有些蠢了。

只是,哪怕那两件东西都已见过,桃花枝就摆在面前,谢晚春心里也依旧有几分不定。她的一颗心仿佛落在滚热的岩浆里,慢慢的被煎熬着,依旧忐忑又踌蹴地揣测着那个叫她双颊发烫的想法:难不成,王恒之竟是真的...喜欢她?

说实话,谢晚春颇有几分自恋,也极享受他人的爱慕,动不动的就撩一撩人,十分喜欢看对方因为自己而失措的模样。可真论起来,她又觉得自己不值得旁人这般真挚的爱慕。

倘若说齐天乐是青梅竹马、同起同食养出来的感情;宋天河是半真心半虚情而培养出来的感情;哪怕是陆平川,救命、栽培之恩生出的感激之情大约也是占了大半......可王恒之喜欢她哪里?或许加上桃花林那一次,他们统共见了两次,可仅仅就这么两次的会面,当真能捧出一颗真心、生出这般念念不忘近五年的感情?

她哪里值得?

谢晚春不觉咬了咬唇,心中心念飞转,仍旧有些怔怔的。

边上碧珠找到了个汝窑水玉白瓷花囊,插上了新折下的几枝桂花,端到案几上,顺收擦了擦滴在案上的露水,见着谢晚春怔怔然的坐在那里便不免上前柔声问了一句:“少奶奶,可是要叫晚膳?”

谢晚春这才稍微回过神来,抬目看了看窗外天边那明艳的霞光,微微的点了点头:“嗯,叫他们摆上来吧。”

碧珠欢快的应了一声,搁下花囊正要出门,忽而又被谢晚春给叫住了。

“对了,碧珠你也十七了,过了年就要十八了吧?”谢晚春手的手指轻轻的在木匣上摩挲了一下,语声极清,“你家里头可有什么想法。”

“少奶奶怎地想起这个了,”碧珠闻言不由双颊微红,只是也知道这事该早些与主子说了,便转了身细声答应道,“上回少奶奶去了江南,我家里头递了话来,我想着无事便告了个假回去瞧了,家里头倒是给我选了几个人......”

比起琼枝家里头那一堆的烂事,碧珠一家子倒都是老实人,当初也着实是过不下日子方才卖了女儿的,心里少不了惦记看顾的。如今瞧着碧珠快十八了,都快要拖成大姑娘了,私底下便也给女儿寻了几个对象相看着。

谢晚春端详着她面上的红霞,抿了抿唇笑着道;“可有看中的?”

碧珠越发羞赧起来,垂着头揉搓着衣襟,小声道:“还好吧......”又抬眼去看谢晚春,不好意思的道,“还要少奶奶您开恩呢。”

谢晚春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怕是看中人,点点头:“若是看中了,只管叫你家里人去筹办便是了,待你出阁,我再与你添一份妆,也不枉主仆一场。”

碧珠闻言颇有几分感动,眼里不禁含了泪,郑重其事给谢晚春磕了个头:“多谢少奶奶体谅,奴婢一辈子都给您记着呢!”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叫她起来,沉吟着又道:“只是你常在府中当差,就只是见了几面,倘若看错了人,那可怎么办?”

碧珠羞得不行,拿着帕子揉着眼角的眼泪,最后只好垂着头,极小声的应道:“难得有合眼缘的,多少也是有些缘分,总是比其他的好些的。”

谢晚春心里念着“缘分”这两个字,摆摆手便又叫碧珠下去了,她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要不然王恒之怎么只见过几回就喜欢上她了,要不然世上怎么多人她又怎地偏偏还魂成了自家小堂妹,竟是凑成了一对夫妻。

这般一想,她适才压了好久的本性又欢快的蹦跶起来,按耐不住的雀跃,洋洋得意的翘着尾巴想着自己的小心事:果然还是要看脸!要不然王恒之见了那么多人,怎么就见了我两回就喜欢上了呢,又是画像又是藏桃花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山脚下看着雪山顶的高岭之花,辛辛苦苦的爬上爬下,想要去摘花,结果爬到半山腰才知道那花早就内定给你了。那简直是无法形容的苏爽与得意!

只是得意完了,谢晚春又觉得有点压力,毕竟对方拿她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喜欢着,可她每天都在人面前撩拨丢脸,这般一对比简直是给过去的自己抹黑。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锦裙的丫头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领头的琼枝与碧珠皆是唤了谢晚春一声:“少奶奶,该用膳了。”

谢晚春“唔”了一声,动作飞快的藏好了那个装着桃花枝的木匣子,想着一定要趁着王恒之没发现再塞回去。与此同时,她心里头很快下定决心:反正王恒之现在又不知道她是谁,只要瞒住了就好。嗯,这事一定不能告诉王恒之!

谢晚春想通了事情,心情变格外的好了起来,起身坐到桌子边上,惬意的用起了自己的晚膳。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情好看什么都喜欢的缘故,桌子上的几道菜都挺合胃口的。

一道莲藕排骨汤,骨汤烧成奶白色,又香又浓。莲藕则是红花藕,炖过之后粉粉糯糯的,夹起一块莲藕还能看见未断开的藕丝,十分可口。

一道蘑菇菜心,香菇与油菜都是城外庄子里送来的,新鲜得很。香菇烧得肥软,浸透了浓香的鸡汤,绕在香菇边上的菜心则是极软极嫩,口味清淡鲜美。

一道芙蓉大虾,鲜虾去头去尾去壳,裹了一层蛋液和调配好的粉浆,先炸再炒,最后浇了一勺子鸡汤、虾油烧过的火腿油菜末,鲜香扑鼻,几能鲜掉了人的舌头。

还有葱爆牛柳和豆豉鲇鱼等等,另有几样小点心也都是极合口的。

谢晚春用了一碗饭,又叫添了半碗,顺嘴又问了边上:“书房那边可是叫过晚膳了?”

琼枝侧头与边上的小丫头问了几句,便温声应道:“才刚刚叫了,怕是马上就要用膳了。”

谢晚春难得起了兴,便指着那道莲藕排骨汤道:“这汤今日做的不错,叫他们也给大爷端一碗去,就说是我让加的。”

琼枝应了下来,侧头吩咐了几句,重又细心周到的伺候起谢晚春用膳来。

******

王恒之此时确实也正在用晚膳。

他先时与几个师兄弟用了几盏酒和茶,后来又吃了谢晚春送来的那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其实并不是很饿。只是他这时候心里乱的很,种种心绪说也说不清,便也叫人摆了膳食到桌上。

见着多出来的一道莲藕排骨汤,不免多问了一句。

边上伺候的小厮叫做明月,最是个伶俐嘴巧的,连忙应声道:“是少奶奶吩咐给加的呢,说是尝着好,给大爷也送一碗来。奴才几个驽钝愚笨,再是比不上少奶奶这般心细体贴的,才刚送了藕粉桂花糖糕来,这会儿又送了汤菜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

王恒之只觉得握着筷子的手都有些颤,竭力稳住面色,只耳边略有些红,冷声斥了一句:“就你多嘴!”

明月在王恒之边上伺候久了,也知道他的性情,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真怒还是假怒。他连忙告罪,嘴里道:“是奴才多嘴了,少奶奶待大爷的心思,哪里用得着奴才说啊。那才是有眼睛的都能瞧见的。大爷自也是知道的,哪里用得着奴才多嘴!”

王恒之瞥了明月一眼,面上险些绷不住,最后只好摆摆手:“好了,不用你在这儿伺候了,去领几两银子,便当是赏你这几日用心当差的。”

明月连连道谢,这才出了门去。边上几个小幺儿上前来说话,皆是羡慕起明月的好运气。

明月轻轻的在几个小幺儿头上轮个儿敲了几下,笑道:“都是傻子!这是你们没长好眼,好端端的一个金菩萨也不知拜呢......”说罢,他远远望了眼谢晚春住着的正屋,不免含笑道,“等少奶奶和大爷真好了,咱们几个的好运才算是来了呢。”

几个小么儿似有所悟,自也在心里计较起来。

内屋的王恒之则是亲自舀了一小碗的莲藕排骨汤,慢慢的尝了,想着明月那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便觉得入口的好似不是汤水,而是蜜汁,竟是甜甜的,喝入口中,满嘴生津。

她待自己,应也有几分真心吧?

他喝了半碗汤又把碗匙一起搁下,怔怔发起呆来,一会儿想着那年春日桃林初见谢池春时的惊艳和失措,一会儿又想着那两回与谢晚春相拥而吻的情景,两边的人影交错在一起,让他一颗心跳越发的快了,胸中一股火气上下涌动,便是下头都快有了反应。

只是,待王恒之把两人相处时的事情又想了一回,因他一贯面薄,此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恼羞和踌蹴来——那幅画谢晚春是看过了的,学箭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倘若再叫她知道了自己当初生出的心意,怕是不知要如何取笑呢。

王恒之想到这里,便立刻止住了想法,下定决心:万万不能把自己当初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给说出去。反正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抱也抱过了,吻也吻过了,除了“那事”之外大概也都做全了。日后夫妻之间的感情培养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这般一想,王恒之又放心了些,重又端起碗喝汤吃饭了。

只是去了些自身的烦恼,又添了些新的烦恼。

说起来,谢晚春的接吻接的那般熟练,也不知先前都与谁有过?是齐天乐,还是宋天河?又或者是早死的那个先承恩侯?

还有,她曾见过那么多出色的男子,经历过那么多的人与事。她是真的真心喜欢自己的?不是虚与委蛇,随意应付?

王恒之怕是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似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为着心上的人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这般一烦恼,一纠结,王恒之抱着被子,大半晚上都睡不着觉。直到夜深人静,他抬眼看见着那盈盈的月光自窗口淌入,落在枕边,好似细雪徐徐的飘落,一缕银光又映得屋内地面恍若银水流动。

他不觉伸出手,接了一捧皎皎的月光,慢慢的握住。月光无形无体,可他握得紧紧,好似真的握住了。

无论如何,明月落在枕边——天赐的良缘,何必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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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王恒之的一夜无眠,谢晚春一贯没心没肺,想通之后倒是一夜好眠。

因为知道王恒之还得早起去出门“上班”,所以谢晚春倒也不是很急,反正只要在王恒之从户部回来之前把木匣还回书房就行了。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等到天光透亮照入纱帐里,这才开口唤人进来替她洗漱。

她这几日皆不打算出门,因是要起来去给宋氏这个婆婆请安,这才令碧珠梳了个较低得低低的凌虚髻,画屏则是捧了件浅蓝色绣白色兰草镶银蓝锦缎边的长袄,缀着蓝松石的扣子,精致得很,另配了一条月白色妃百褶裙,极是素雅端庄。

等装扮周全了,谢晚春方才在左边坐下用早膳。

今儿的早膳倒是简单了许多:红豆莲子粥、紫米粥、燕窝粥、牛乳粥还有一笼鲜肉小笼包,一碟子四喜饺子与一盘红豆发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