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只知自己嫁的乃是大熙的主君,而非优柔寡断的妇人。”王望舒一边以言辞激着皇帝,一边轻声抚慰道,“陛下,此事倘不问个清楚,您心里真能放心?”

皇帝闻言微微犹豫,面上显出几分挣扎之色,顿了一顿,随即扬声道:“来人,去贵妃宫里,把那个叫杨柳的宫人叫来。”

皇帝吩咐了一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带着杨柳上殿来,王望舒自然也已起了身。

杨柳缓步入了殿门,先是恭敬的跪下给皇帝、皇后行礼,得了话后方才起身。她穿着黄衣绿袄,颇为亭亭,抬眸时仿若不自觉的与王望舒对视了一眼,随即便默然垂首立在一侧。

王望舒与她对视了一眼,立时就放心了许多,很快便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口出声道:“杨柳,你知道我和陛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杨柳垂着头,额前的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神,她的声音柔柔的:“奴婢知道......”她顿了顿,仿佛有些怯怯然的,“娘娘是为了上回,奴婢来坤元宫暗告之事。”

王望舒心中大定,扬起下颚,接着道:“是,你把那事直接与陛下再说一回吧。”

杨柳点点头,似是看了看皇帝与皇后的面色,随即又垂着头接着说道:“奴婢是伺候贵妃娘娘梳头的,平日里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有一回撞见姜太医匆匆出来,落下来一张药方子。后来姜太医发现了这事,又赶回来把药方子要走了,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告诉旁人。姜太医说这是安胎药,可奴婢的父亲乃是乡里的郎中,医术虽是不甚出众,但也知道安胎药大致应是什么样子的。那药根本就不是安胎药......”

王望舒已然会过意了,她接着把话说了下去:“杨柳心中忐忑,便偷偷把这事告诉了臣妾。臣妾便拿着杨柳默背下来的药方子问了太医院一回......”她语声淡淡,似是在回忆一般,“太医院的里的太医言辞凿凿,都说这药是——”

王望舒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皇帝一眼,慢慢的把话说完了:“太医院的太医都说,这药是叫人假孕之药,而非安胎之药。也正是因为臣妾去问了太医院,反倒叫贵妃那头也知道此事泄露,这才兵行险着,有了坤元宫这么一桩事。”

皇帝听着听着,面色已然苍白如纸,就连薄唇也褪去了颜色。他极慢极慢的阖上眼,试图说服自己:“那药方只不过是杨柳背下来的,一个普通宫人的口供,算不上是什么可信的证物。”

杨柳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此事确是真的。如若陛下不信,大可让人去太医院查看姜太医最近几月的用药记录,还有给贵妃煎药后剩下的药渣......”因着容贵妃把自己这一胎看得十分小心,故而安胎药什么的也不假他人之手,直接就要姜太医包办了,这才被骗了个结结实实。如今杨柳说起来,反倒头头是道,“倘贵妃娘娘不是心虚,何必把煎药的活交给姜太医?还不是害怕这假孕的药方子泄露出去,方才不敢叫宫里的人煎药。”

皇帝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这才扬声开口唤道:“林忠。”

林忠连忙从外头进来,眼角看了看皇后和杨柳,面上还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陛下。”

皇帝闭着眼,似是沉默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忽而道:“你去,去太医院查一查姜太医最近几月的用药记录,还有他给贵妃煎药后剩下的药渣,让人看一看贵妃所用的安胎药,药方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林忠闻言一惊,忙应了一声,出门忙去了。

等林忠出了门,一直挺着腰站在那里的王望舒不觉出了口气,手心里已然满是湿汗,可她心里却知道自己这回已然是过了大劫,反倒是容贵妃有好苦头吃了——假孕这事可大可小,倘若往深处想,说不得就能给容贵妃安一个意图“狸猫换太子”、混乱皇家血统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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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的时候,王家家里已是得了消息:皇后宫外围着的人都已散了,皇帝亲自下旨把容贵妃送入冷宫,这一夜皇帝便是歇在坤元宫中。

外头那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家手段了得,先抑后扬,这皇后方才入宫五日不到,就把以前宫内的第一宠妃给拉下马,直接送去冷宫了;知道的也道王家手段了得,这般险地竟然也能反败为胜,直接把容贵妃送去冷宫。

不过谢晚春倒是仍旧有些不大满意:“只可惜萧妃太过小心,反倒不能把她给拉下来。”

“算了,”因为两人此时正躺在床上,王恒之倒是伸手替她捏了捏被角,又十分好心情的开口劝了她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萧妃她手段太过,日后总是会露出行迹的。”

谢晚春还是不高兴,只转头瞧了瞧王恒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心里头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口气,她伸手抱住王恒之的脖子,纤长的黛眉轻轻一挑,跟着温声笑了一下:“唔,我想......”她凑到王恒之耳边,吹了一口气,语声柔柔的撒娇道,“我想喝茶......”

我还以为你想‘那事’呢。

王恒之只觉得她搂着自己脖子的两只手柔软细腻,说话时更是呵气如兰,胸膛里的那颗心不觉跟着一跳,下头那已经开过封的‘利剑’更是跟着蠢蠢欲动。

只是想着谢晚春这几日亦是跟着很是劳累了一番,王恒之到底还是软了软心,从床上起来,亲自从暖炉边上提了一壶正热着的茶水,倒了一盏来递给谢晚春,嘴里道:“晚上少喝些。”

谢晚春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然后又伸手在王恒之握着茶盏的手臂上挠了一下,对他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他道:“你要不要也喝点儿?”

她本就肤白胜雪,此时灯光之下,更是犹如雪堆玉砌一般的。而她望着王恒之的一双明眸犹如宝珠,烁烁生辉,美得不可思议。

王恒之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只是他面上还端得住,到依旧是一副冰雪之姿,轻声道:“你喂我?”

谢晚春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慢悠悠的低头喝了一口茶水,仰起头去吻王恒之的唇,将一大口的茶水渡到他嘴里,然后又吻了吻他的唇角,再往下咬了咬他的喉结......

等把火撩得极旺了,谢晚春这才慢条斯理的抬起头,笑盈盈的看着王恒之,微微弯着的眼角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艳色来:“你要不要......”她眨眨眼,一笑之间百媚生,软软的道,“要不要我?”

王恒之真想直接把人弄死在床上算了。他咬了咬牙,忍了忍,方才道:“当然。”

也顾不得把茶壶和茶盏放回案上,王恒之随手一丢,便径直上了床,宝剑出鞘,好生教训了无事也要生非的谢晚春一回。直到谢晚春嘤嘤嘤的讨饶,他还抓着她的又来了一回,直到半夜才叫了热水,略擦了一把,两人这才安置下来。

谢晚春一时忍不住撩了人,真折腾起来又困乏的不行。故而,她早早就闭了眼睛,由着王恒之替她擦洗,嘴里倒是不忘嘲笑起王恒之,只是语声懒懒的道:“明天叫碧珠她们给你弄点儿粉,要不然你喉上那一块怕是要遮不住了。”

王恒之真替她擦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咬牙道:“这么说,你是故意专挑那里咬的?”

谢晚春哪里敢应,连忙抱住王恒之的手撒了一回娇:“我这不是想法子告诉别人,此人有妇嘛~~~~”说罢,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睡吧睡吧,明日你得去上朝、我还得去安乐公主府上一趟。此回之事还需和她道声谢,免得她记恨在心。”

“家里的事,倒是麻烦你了。”王恒之瞧着她垂下来的乌黑眼睫与柔软睡颜,忍不住柔声道。

谢晚春全然没有这般柔肠百结的少女心,懒懒的应了一句,“......唔,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下回让我在上面一次?”她说到这个,一时有些兴奋,忍不住睁开眼道,“我上回看画册,好似那个姿势叫观音......”

谢晚春话还未说完,直接就叫王恒之用手堵了嘴。

王恒之压低了声音,一双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谢晚春,低声道:“快睡!要不然再来一回!”

谢晚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抱着被子睡了,只是难免嘟囔了几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世家里头专出老古板,这不行,那也不行!哼!

为表愤恨,谢晚春特意转了个身,用背对着王恒之。

王恒之哭笑不得,却也只能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她早些睡下。

大约是晚上太累了,第二日谢晚春不可避免的睡了个懒觉,直到窗外的晨光透过茜红色的纱窗,徐徐的穿透金纱帐,她才抱着被子,懒洋洋的睁眼醒过来。

王恒之自然是早已去上朝了,床榻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晚春颇为无聊的在床上滚了滚,凑到王恒之的枕头那边嗅了嗅,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想起昨夜里的事情,她也不由跟着红了红脸,清了清嗓子,扬声叫了丫头进来。

碧珠、琼枝几人也知道昨夜里的事,面上红了红,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十分小心的服侍着谢晚春更衣洗漱,一同去给宋氏请安。

因着皇后那头的事情解决了,宋氏昨夜里睡得极好,今日一早气色也不错,瞧着晚来的谢晚春倒是有空开个玩笑:“我听人说今日早上恒之险些误了早朝,就知道你必也是要晚到的。”

在侧的一众人自是都明白宋氏话中之意,跟着笑了起来,独独李氏笑得有些勉强。

谢晚春倒也不脸红,反倒笑着应道:“我就知道,母亲早上必是要拿我说笑的,这才故意晚来了些呢!”

宋氏笑得不行,头上的凤钗跟着晃了晃,忙叫她坐下,嘴里却又亲昵的嗔怪道:“就你滑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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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在边上瞧着倒是很不是滋味,她与王游之的关系总也是好好坏坏,上回因着李柔的事情闹了一场,至今还没好全呢。偏谢晚春与王恒之倒是越发的融洽起来,如今真真是蜜里调油一般,叫她看着极是嫉妒又是心酸。

王若蓉瞧了眼李氏神色,到底明白李氏那矛盾的心思,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下了,转开话题道:“对了,月底便是萧家老夫人的寿辰了,咱们是和往年一样上门贺寿?还是备份礼尽尽心意?”她今年八月就要出嫁,故而也正跟着宋氏学管家,这人际往来自也是放在心里的。

萧家和王家如今颇有些龌龊,只是面上仍旧还未揭破,这个度要如何把握就是个问题了。

宋氏眉心微蹙,沉思片刻便道:“往年都去,今年倒也不好不去。先按着往年的礼单子备好礼吧,说不得便要去一趟——仁至方才能够义尽。”说到这儿,宋氏又瞧着谢晚春,“我这几日正教二丫头管家呢,你若得闲也来瞧瞧,我如今精力颇有些不够,也想着能偷个闲。说到底啊,这些家业最后到底也是你们的呢。”

这话颇有几分要把家事交给谢晚春的意思,依着宋氏的为人自然不是随口说的。

不过谢晚春如今也懒得管那些事,只是笑应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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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说是皇后想念家人,便叫宋氏与谢晚春一同入宫去了。

因着这几日,皇帝日日都歇在坤元殿中,故而坤元宫上上下下的宫人们皆是喜气洋洋,精神气儿都显得格外不一样。即便是几个在皇后边上贴身伺候的女官亦是颇为轻松的模样。

一个姓吴的女官亲自引了宋氏等人入内,掀了帘子进了殿门,便见着王望舒独坐在榻前,正闭目养神,听着一个穿着绿袄红裙的宫人以枝头黄鹂一般轻柔悦耳的声音念着书。

因是午后,金色且又柔软的阳光自朱红色雕花木窗外折入,照在王望舒的身上,使得她光洁白腻的额上也映了一层薄薄的柔光,仿佛还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似的,越发显得她娇嫩、明丽。

王望舒听到传报声与脚步声,忽而睁开眼,乌黑犹如墨画的眼睫一扬,面上已是显出几分喜色来。她亲自从榻上起来,快步迎上前,直接伸手扶住了正要行礼的宋氏与谢晚春,连声道:“娘和嫂子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些坐吧。”

说罢,拉着宋氏与谢晚春在一张木桌子前头坐下。

那位吴女官甚是聪慧,不一会儿就亲自端了从小茶盘,捧了茶递与宋氏与谢晚春,嘴里道:“今儿天凉呢,外头走了一圈,先用口热茶吧。”

那木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和果品,配着热茶倒是正好能用。

谢晚春与宋氏皆是接了茶,垂头喝了一口,倒是觉得稍稍缓了口气。

王望舒想着有事要与母亲和嫂嫂说,便又抬高声音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与夫人有话要说。”

吴女官应了一声,十分恭敬的行了个礼,然后领着左右伺候的宫人们犹如行云流水一般的退了出去。

王望舒见着周侧再无旁人,不由松了口气,伸手握住宋氏的手,眼眶微微泛红:“这几日我都睡不好,因着心里惦记着娘和家里,就连做梦都梦见小时的事情。这才想着要叫娘和嫂子入宫来说说话......”她瞧着宋氏发上新添的白发,眼底更是酸涩,羞愧得不行,“都怪女儿不孝,不仅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反倒要叫家中上下都替我操心。”

宋氏闻言亦是心中一酸,她抬起眼她细细的瞧了瞧女儿如今的模样,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够似的。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宋氏总觉得女儿比之前更瘦了许多,她忍着眼泪,握紧了王望舒的手,哑声与她道:“快别多想,家里头都好呢,只盼着你也能好......”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柔声道,“你过得好,我们才能放心呢。”

王望舒瞧着母亲温柔如昔的笑容,只觉得眼前微微有些模糊,眼泪险些都要掉下来了。

她想说自己的日子并不算好:每晚都要和那么一个恶心讨厌的人睡在一起还要想方设法的讨好他,她都快要被逼疯了;后宫里头那些女人貌似恭谨实则各怀鬼胎;还有左右伺候的陌生宫人、繁杂而毫无头绪的宫务......

可话到嘴边,王望舒反倒深深的吸了口气,把哽咽声咽了回去,咬着唇笑了起来,安慰宋氏与谢晚春道:“我好着呢,容氏都已关进冷宫里了,陛下因着冤枉我的事情,这几日怕也愧疚得很,事事宽待,宫里头谁不高看我一眼?娘和嫂子现今却也不必再为我担心。”

谢晚春左右瞧了瞧殿中的摆设,不由暗自点头:确实,坤元宫里怕是有不少东西都是新赐下来的,都是皇帝内库里的珍藏,这就很能显出皇帝如今的态度来。不过,想着萧妃那根毒刺,谢晚春与宋氏都有些不放心,谢晚春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既然容氏已去,那萧妃呢,她怎样了?”

王望舒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细声应道:“萧妃这几日正抱病呢,说是因为容氏的事情难过,整日里哭着。陛下这几日除了在我这儿歇着之外,便是去她宫里头安慰她。”

萧妃显然比容贵妃高明得多,不仅手段了得,甚至还很了解皇帝。她这几日和皇帝哭哭啼啼,不仅能够在皇帝面前表现出“纯善重情”的模样,更能勾起皇帝对容氏的旧情。也许现在皇帝深恨容氏欺骗,愧疚于王望舒;可时间久了,想起往日里与容氏之间的情意,皇帝未必不会迁怒于王望舒。

宋氏一听也明白了萧妃的打算,不由冷哼了一声:“萧家养出的女儿,果真是能干的很。”从被镇国长公主弄死的萧淑妃再到如今的萧妃、乃至于当初在王家玩手段的萧琪......每个都是会耍手段、装无辜的黑莲花。

谢晚春想了想倒是开口道:“早前萧淑妃还在的时候,皇帝边上便有几个妃嫔死的莫名其妙,萧家的姑娘大约都懂些医毒手段,似萧妃这种早早调.教好了准备要送进宫的恐怕懂得更多。旁的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大约也是有底的,只是吃食穿戴上都要当心些,莫要中了旁人的手段。”

“对对对,你嫂子说得对,”宋氏也觉得谢晚春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忙又道,“找几个会医的在边上伺候,那些香料、布料、蜡烛什么的也要提点心......”

宋氏一腔慈母之心,总也有交代不完的话,正要接着往下说,忽而听到外头有人进来通报。

“皇后娘娘,萧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女官掀了帘子,垂着手入内禀告道。

王望舒来回看了宋氏与谢晚春一眼,心里已有几分计较,倒是十分沉静的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众人等了一会儿,果是见着萧妃领着两个年轻美貌的宫人,袅袅娜娜的从外头进来。

待萧妃往里走了几步,众人此时方才看清她全身的装扮:一件水绿色领浅黄底绣绿萼梅花的对襟厚缎褙子,中间系一条橘黄色的腰带,上挂一块雕工精致的黄玉,依稀可见里头的白色交领中衣和白色长裙。

只见萧妃头上鸦羽似的乌发被梳了个极简单的弯月髻,用几支祥云头的玉簪子固定住,乌黑的鬓上还有插了一朵黄宝石雕成的宝石花,中间的花蕊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做成的,光华内敛,犹如萧妃本人一般。

比起容贵妃那样华贵精致的打扮,萧妃这身装扮已算是十分的朴素简单。不过,因萧妃本人生得年轻又美貌,自是无需用华贵珠翠来吸引旁人目光,如此的装扮,倒是能显出她清丽秀逸的容色来。

萧妃先是上前给王望舒这位皇后行了礼,然后又转了目光不易察觉的打量了一下宋氏与谢晚春,嘴里柔声笑着道:“听说王夫人和郡主今日来了,我方才在殿门口还犹豫了一会儿,就怕自己打搅了皇后娘娘和家里人说话呢。”

“哪里算得上是打搅?快些坐下吧。”王望舒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方才还和王夫人她们说起你的,病了这些日子,可是好点儿了?”

“劳娘娘关心,今日已经是好多了,所以我才想着要来与娘娘问个安。”萧妃笑了笑,一副柔顺温婉的模样。

谢晚春抬眸细细的看着萧妃,忽而道:“只是‘好多了’,那岂不是还未好?倘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那可怎么办?对了,听说这几日陛下日日都去探望你,可要小心些,要是陛下有个万一,岂不是你的罪过了。”

如今正是春寒之时,皇帝又是个一贯多病的,说不得还真会病上几次。偏谢晚春这时候说出这话,日后皇帝病了说不得就有人要联系到萧妃身上。

萧妃自是个伶俐的,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垂下头撇清道:“郡主说的是,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陛下来时,我都是隔着帘子说话的,应是无事。”

谢晚春这才点了点头,并没再多再多说什么。

王望舒忍着笑,给谢晚春打了个圆场:“郡主一贯心直口快,又惦记着我和皇上的身体,你莫要多心才好。”

萧妃只得咬着牙应声,笑着道:“怎会,郡主一片好心,我自是明白的。”顿了顿,萧妃又挑了长眉,缓缓转了话捎,“对了,前些日子我娘来瞧我,说是我家七哥儿房里新纳的阮姨娘有了身孕,晋阳王妃常来看呢。听人说,王妃现今一说起郡主,便要落泪呢.......”

萧妃生了一双极美的杏眸,看人时候好似秋水一般溺人,她说话时轻声细语,语声亦是十分柔和:“如今王妃年纪也渐大了,膝下唯有郡主一女,自是日思夜念,每每说起就要落泪。常人都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晋阳王妃有再大的不是,对郡主你也有生育之恩。还盼着郡主能念在父母生恩的份上宽宏些,莫要再惦记着那些旧事,早日和王妃和好。”

萧妃生得清丽绝艳,说起话来亦是娓娓动听,有条有理,句句在理,好似谢晚春不答应那便是大不孝一般。

王望舒倒也知道些谢晚春与晋阳王妃之间的事,忍不住便要开口谢晚春开口说几句,边上的谢晚春却忽的站了起来。

“萧妃这话好生奇怪,说是‘听人说’,也不知是听谁说的?难不成是那个阮姨娘?娘娘何等身份,何必要听信一个姨娘的话?”谢晚春不给萧妃反驳的机会,直接往下道,“我与王妃之事,陛下亦是知道的,倘若娘娘真有什么不满,不若与我一同去陛下跟前把事情说开了?”

萧妃还是第一回知道嘉乐郡主的厉害,暗骂一声泼妇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半天方才勉强道:“是我一时失言了,郡主莫要放在心上。”说到这儿,萧妃又忍不住柔声接了一句道“只是为人子女,总也要知道‘孝顺’二字,顺是何意,郡主也该明白才是。”

谢晚春深深觉得自己留晋阳王妃一条命风风光光过日子已是极大的孝顺了,如今听得萧妃这话,正要冷笑几声,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明黄袖角,她心念一转,反倒抬袖擦了擦眼角本就不存在的眼泪,软了声调:“我为人女,又怎会不想着孝顺母亲?自我少时入宫起便每每惦记着王妃,常送东西过去,哪怕是出了嫁也不曾落下半点。可王妃虽是收了东西,但每每见了我总也是咒骂不断,倘真是事事都要顺着王妃,头一件怕就是要我去给我那苦命的兄弟赔命呢......娘娘莫非真要逼死了我才好?”

萧妃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便从外边快步入了门,应声道:“晋阳王妃之事,朕亦是知道的,此事确是萧妃多言了。”他抬抬手免了在场诸人的礼,倒是扶了谢晚春一把,柔声道,“朕自小与郡主一同长大,郡主待王妃的孝心朕亦是看在眼里,十分清楚。可惜,大约真就像是先帝说的那样,‘父母缘浅’吧......”

萧妃被皇帝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多言”,几乎就相当于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多管闲事”,简直是一点脸面都不留了。她虽是脸皮极厚却也不免有些羞臊,只是因她素是能屈能伸,不一会儿便调整了情绪,低眉顺眼的给谢晚春道歉:“都怪我偏听偏信了,倒是惹得郡主念及旧事,这般伤怀。”

谢晚春只顾着掩着袖子假哭,一言不发。

皇帝在侧温声安慰了谢晚春几句,心里亦是有些怪罪萧妃多嘴,太不懂事,也没接萧妃的话茬。

王望舒和宋氏瞧着萧妃那脸色,心中很是出了口气,大为畅快。王望舒忍了忍笑,这才沉声开口道:“萧妃既是身子还未好全,那便先回去歇着吧,身子要紧。”

萧妃咬了咬唇,抬头看了看皇帝的面色,见皇帝默然无语,她也只得忍下眼中的屈辱,柔顺的应了下来,缓缓的扶着宫人的手出了殿门。

等萧妃出了殿门,步履便快了许多,一路快步走出了坤元宫,方才顿住脚步。因着左右皆是自己的人,萧妃忍耐许久,到底还是咬着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个嘉乐郡主,好个谢晚春!”

说到这儿,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挑高了勾画精致的眉梢,转头问边上伺候的宫人,“对了,月底便是老夫人的寿辰了?”

“是。”穿着翠色衣衫的宫人悄悄瞧了眼萧妃神色,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妃阖上眼细思了片刻,仿佛有了什么计划,面上忽然有了笑意。那一丝笑意令她沉静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显出了特别的光彩,犹如林下仙子一般的清丽绝伦:“是了,我正好也能送嘉乐郡主一份好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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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日正好是萧老夫人寿辰,宋氏带了谢晚春、李氏以及王若蓉一起去了。

萧老夫人年纪大,喜欢热闹,早就叫人请了京里头出名的戏班子,轮个儿来唱。听说王家来人了,她也不由亲自起身,出门接了一回人,口上道:“今日来得迟,可得多喝几杯才是。”她额上生了一颗红痣,当真犹如菩萨一般的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亲戚的很,好似王家与萧家背地里那些龌龊都是不存在的。

宋氏笑了笑,口上道:“正要与老夫人讨杯酒水喝呢......”她握着萧老夫人的手,一同往里走,口上徐徐应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头见着萧妃娘娘,果真有几分老夫人少时的风采。”

提起萧妃,萧老夫人眼中神色微微变了变,嘴里却缓缓笑着道:“那孩子小时候确实在我膝下养过几年,最是个懂事乖巧的。我记得当初皇上有意立后,后宫里头那些女人都躲着不敢多说,偏只有她一根筋似的劝皇上要立王家女。我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宋氏面上不变,心里头已有几分不悦:且不提萧妃劝皇帝立王望舒为后里头藏了多少心机,王家本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可就是这么一桩事,萧老夫人偏还要当天大的人情来说。宋氏唇边的笑意已是有了几分勉强,随口道:“萧妃娘娘的心思,我又如何猜得到。”

萧老夫人转头看着宋氏,慈眉善目,笑容和蔼;“那孩子说,早闻王家家教极好,她也盼着能有贤后伴在君侧,那便再放心不过了。如今皇后贤明,萧妃恭谨柔顺,后妃一派和乐,岂不是又一桩美事?”

宋氏勉强应一句,很快又转开话题与萧老夫人说起戏台子上的戏曲来。

谢晚春与李氏则是依着位次在后头落座,边上的木几上摆着些果脯点心。谢晚春吃了几口,又拿了个橘子慢慢剥着,一边剥一边看着台上那一曲《三打白骨精》,颇觉无趣。

就在此时,边上一个上点心的丫头手一歪没拿好果盘,不免掉了些出来,其中一个桃子正好砸在谢晚春膝上。她忙弯腰去捡,等收拾完了方才怯怯的与谢晚春告罪。

谢晚春倒没有得理不饶人,随手摆了摆就叫她下去了。

那小丫头却悄悄把一张纸条垫在了谢晚春的茶盏下,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谢晚春,这才起身出去。谢晚春还这没想到自己来萧家一趟会遇上这么一桩事,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她伸手把那张垫在茶盏下的纸条展了开来,借着光看了看,一双秀眉已然不觉蹙起。

那纸条乃是阮丽娘所写。

简单来说是阮丽娘求救的纸条。据阮丽娘所说:她在萧家撞见了一桩隐秘之事,萧老夫人本是要将她暗中弄死的,可她肚子里恰好怀了孩子,这孩子到底是萧家子嗣,这才叫阮丽娘侥幸留了一条命。饶是如此,萧老夫人还是令人把她看管了起来,不让出门、不让交际。阮丽娘如今肚子越大便越是害怕,担心自己命不久矣。听说今日谢晚春亦是来了,她便用积蓄收买了个端果盘的丫头送了信来,只求谢晚春看在表姐妹的份上救她一命。

谢晚春看完了纸条便把那纸条揉了揉,顺手收了起来,心里却不觉思忖起来:自然,她与阮丽娘毫无交情,也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阮丽娘的死活自然也与她无关。可要紧的是阮丽娘所撞见的“隐秘之事”。

阮丽娘大约也怕谢晚春不信自己的言辞,便把那件隐秘之事稍稍透露了一些:去年过年前,有一个来历神秘的客人来了萧家,阮丽娘那时候心情郁闷正带着丫头逛园子,真巧撞见了那位客人与萧家老夫人说话。因着那位客人带着面具,阮丽娘也没见到真容,可她看见了那位客人腰间的玉佩。

因着早前阮家和晋阳王妃是打算送阮丽娘入宫的,故而阮丽娘算得上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也能画得出那玉佩的模样。

谢晚春耳边听着配合着戏台唱戏声响起的丝竹之音,心里重又把阮丽娘画的那个玉佩模样绘了一遍——那是一个齐字。

齐天乐的齐。

那是西南王送给齐天乐十二岁生辰的礼物。

阮丽娘说她遇见那位客人的时候乃是过年前,而齐天乐刺蜀王、劫谢晚春便是过年那夜。早前谢晚春与王恒之都怀疑过齐天乐在京中除了蜀王之外应另有财雄势大的内应,如今被阮丽娘这般一点,许多事仿佛也变得清楚起来。

是了,蜀王会死是因为皇帝赐了福菜下来,这才给了齐天乐一党可乘之机。可说到底,又是谁在皇帝边上劝动了这事呢?萧妃正得宠又素来“纯善”示人,她会劝皇帝在过年时宽待老皇叔也并不会叫人怀疑。

许多蛛丝马迹在这一瞬几乎被连成了一线。

谢晚春睁开眼睛,一双明眸犹如宝珠一般明亮动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见阮丽娘一面,或许她能拿到一些萧家与齐天乐暗中联系的证据又或者知道些齐天乐如今幕后的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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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谢晚春并非没有一点怀疑。

这里毕竟是萧家,而她前不久还在宫里得罪了萧妃,要说萧家没有算计她的心思,哪怕是谢晚春再如何的天真都不会相信。所以,阮丽娘的纸条会传递到她手上,必然藏着不少玄机。

可是,阮丽娘纸条上写的东西必然有八、九分是真的——如果是编的,阮丽娘没必要特意画出那个玉佩的模样,她只要随意编造一下那位神秘来客的言行就好。而且无论是萧家还是阮丽娘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倘若看到这张纸条的人是小堂妹,她看到那玉佩的模样不仅不会联系到齐天乐本人,反倒会对阮丽娘所提及的“来历神秘的客人”产生怀疑。

如果这是萧家所布的局,无论阮丽娘是否涉及其间,萧家与阮丽娘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些嫌隙。谢晚春想了一会儿,自忖:只要萧家这一局有半点问题,她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而且,齐天乐对谢家以及大熙早已恨之入骨,在这份仇恨的驱使之下,他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是他本人从来便不做无用之事——之前他在江南盐务之事上动手脚,为的是与蜀王的合作以及掠夺财富;他上京入狱杀蜀王是为了灭口;他几次三番对谢晚春动手看似是因为旧情,实际上还是为了玄铁令亦或者是镇守西南一地的玄铁骑......所以谢晚春很有些怀疑齐天乐与萧家的合作目的。她有一种预感,齐天乐已然在背地里编好了一张巨网,只等时间一到,他就会张开那张网把所有的人都笼进去。

更何况.......谢晚春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易察觉的捏了捏自己之前藏在袖中的东西,面上笑意显得意味深长。

不一会儿,台上的戏正唱得热闹,下头的谢晚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转身出去。

因着这事有些隐秘,谢晚春也没打算带上身边的丫头,她只是看似随意的把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条还有袖子里的一样东西塞给梅香,自己一个人独自出去。

之前给她递纸条的那个小丫头正孤零零的站在廊下偏僻的一处等着,忐忑不安的左右张望。远远见着谢晚春从里头出来,她的眼睛不觉一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立刻便快步上前,殷勤的开口道:“郡主,我给您带路......”

谢晚春目光在那丫头的面上一掠而过,面上不动,可心中自有几分计较:阮丽娘或许无辜,可这丫头这般殷勤,说不得便是萧家布下的棋子。谢晚春这般想着,嘴里倒是试探了一句:“你直接告诉我阮姨娘的屋子在哪边就好,我自个儿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