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王则像是一个陌生人又或者是一尊无情无感的石像,默然的站在一边看着妻儿抱在一起哭,眼底的神色复杂而莫测。

西南王妃将将哭了半个时辰,几乎把自己给哭晕了,才被人强行给拉了开来。齐天乐简直不知道自己那体弱多病、温柔沉默的母亲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和眼泪,只记得自己上马车离开王府的时候,依稀还能感觉到母亲那柔软温暖的怀抱和湿漉漉的泪水。

马车的车轱辘连连不断,母亲的哭声却仿佛仍旧徘徊在耳边。纵然知道“男儿流血不流泪”的道理,纵然适才在父母跟前亦不曾落泪,可当齐天乐一个人躲在马车里时,他亦是偷偷的背着人哭了一回。

齐天乐入京的时候,正是昭明六年,适时,端阳公主谢池春方才六岁,皇后所出的小皇子正满一岁。

为着齐天乐的事情,林皇后还特意去寻了皇帝说话:“我瞧着天乐年纪小小,行事做派却是极大方周道的,倒是颇似西南王,让我想起当年西南王在京城时候的事情.....”她与皇帝回忆了一番过往,语声微微一顿,抬起勾画精致的黛眉,转眸一笑,“不若叫他也一并住在我的凤仪宫吧,既能让他和池春养一养感情,也能叫咱们做父母的提前考校考校女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说得再周全不过,皇帝想着自个儿雪玉可爱的女儿,心便软了软,不由得就点了头。于是,齐天乐入京后还未来得及在西南王府京中别府里头安顿下来,便住进了凤仪宫里。

因着齐天乐和谢池春年纪尚小,众人看来亦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同起同卧也是有的。

齐天乐是初入帝京,远离父母亲友,左右四顾之下只觉得无人可信,面上冷定,心中颇为惶惶;谢池春则是赌了一口气没出——那时候,林皇后初得嫡子,喜不自胜,因着嫡子生来体弱,自是拿他做心肝宝贝一般的看待,整日里拉着皇帝围着儿子转,反倒是把自己的女儿谢池春给落到了一边。

这两人一贯都不是什么好脾气,一点儿不小心就会惹到,偏偏却凑在一起,居然就这么一拍即合了——他们一起进学玩闹,一起捉弄人,一起在宫里头到处瞎晃,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

就连皇帝都忍不住摇头笑叹了一句:“哎呀,天乐和池春倘凑在了一起,那可真是......”什么事都有,

皇后正瞧着那两人拿着沙包互丢,忍不住便蹙眉嗔了一句:“这两个家伙,都是一日不打上房接瓦。要臣妾说,很该提上来好好打一顿。”

“小孩子嘛,多笑笑多玩玩总是好的。”皇帝哪里舍得女儿挨打,连忙在皇后替女儿辩了一句,随后又拉了女儿到膝上坐,悄悄凑到她耳边,咬着耳朵问她,“池春,你喜不喜欢天乐?”

皇帝的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打算瞒着人,故而耳聪目明的齐天乐自然也听到了,他也不知怎地心里忽而紧了紧,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来。

谢池春虽才六岁却生得粉雕玉琢,雪玉可爱,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的有神。她眨了眨眼睛,来回看了看人,这才很是认真的点头道:“喜欢啊~”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天乐他长得好看!比父皇母后还有弟弟都好看。”

因为最后那句话,皇后气得用指尖戳了戳女儿的额头,真想看看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齐天乐却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情不自禁的抬起眼去和正坐在皇帝膝上的谢池春对视。

皇帝到不生气,若有所思的抚了抚女儿头上的乌发,笑着点头道:“你喜欢就好......”他还要再与女儿说几句,从来就坐不住的谢池春已经动作利落的一咕噜的从皇帝膝头滚了下来,欢欢快快的去拉齐天乐的手,牵着他的手一同出门玩了。

皇后不由掩唇嘲笑道:“这可真是有了天乐,父皇都不要了。”

皇帝瞪了皇后一眼,转眸看向外头指派着齐天乐给自己推秋千的女儿,面上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头亦是许了这两个孩子的婚事。

然而,过年前倒是又出一桩事——西南王上了折子,说王妃病势加剧,病死了。

原本齐天乐为人子也该回西南一趟,可西南王折子上特意交代了:一是世子年纪尚小,怕是经不得这般来回折腾;二是王妃临去前也特意交代,不必叫世子回西南,只需再京中为母守孝便是了。

因着西南王妃一贯多病,齐天乐又是世子,自小起大多便是跟着西南王这个父亲,虽喜爱尊重母亲,可他心里头多少还是随了父亲,暗暗的有些看不起只会哭哭啼啼的后院妇人。西南王妃留给他的,不过是那永远也散不尽的药味、温柔沉默的怀抱以及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然而,听到西南王妃死讯的那一刻,齐天乐只觉得天都暗了一半。

他再不能把母亲为他流的眼泪全部还给她,他没办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泪,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放下床帘子,熄了灯,独自一个人抱着被子,偷偷的在被子底下默默流泪。

窗外的明月高悬,几缕薄云颜色淡淡,更衬得那月轮如同死人的脸孔,白的恐怖、白得冰凉。

那惨白的月光越过窗棂,照在乌漆漆的地面上,不一会儿便见着有人披了头蓬,悄悄的提着灯笼推门进来。

灯笼暖融融的光洒了一地,那人挂好了灯笼、解开头蓬,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来掀床帘子,垂下头看他,眉目盈盈的模样,只是轻轻的唤道:“天乐?”

齐天乐一时受不住眼里的泪水,只得用被子盖住头,隔着被子闷声应道:“你来做什么?”

谢池春没应声,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她在脱斗篷。过了一会儿,被子忽而被人掀开一角,谢池春整个儿钻了进来。她的手又凉又软,就像是一块小小的软玉,触手生温。

她握住齐天乐的手,细声应道:“因为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啊。”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天真烂漫中又带着一种真切的温柔。

齐天乐咬着唇忍住眼泪,好一会儿才道:“有点冷,你凑过来一点,让我抱抱你。”

谢池春哼了两声,果真凑过去了些,她隔着被子抱住齐天乐,眨眨眼睛问道:“现在暖了么?”

齐天乐没有应声,他只是用力抱着那个离他最近的人,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救命稻草一般。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道:“......谢谢你,池春。”

谢池春用指尖戳了戳齐天乐蜷曲身子而团起来的那么一个“球”,颊边梨涡浅浅的:“也谢谢你,天乐。”她很认真的道,“谢谢你来京城陪我。”

齐天乐没有说话,他眨了眨眼睛,眼底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止不住了:谢谢你,池春,谢谢你愿意在这样时刻,陪着我度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么么哒~爱你们(づ ̄3 ̄)づ

第118章 番外三

昭明十年,谢池春十岁的时候,大将军宋天河奉诏回京。

齐天乐与谢池春两人结伴去偷瞧,回来的时候多有感慨。似齐天乐这般的少年人多有些热血上涌,忍不住握拳感慨道:“大丈夫应如此。”

谢池春拿眼瞥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男的真就喜欢这样的?我看几个皇弟也都很激动。”她眨了眨眼睛,纤长白皙犹如美玉的长指按在唇上,红唇微扬,语声里带着柔软的笑意,“不过啊,那位宋大将军气势倒是够了,只是脸长得不怎么样......”

齐天乐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这以貌取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不改,不改就不改!”谢池春闻言只是一笑,抓着齐天乐的手转了个圈,抬眸上下的打量着他,笑盈盈的反问他,“这不正好吗?我以貌取人,这才挑中了你啊——你长得这样好,还不许我多瞧瞧......”

齐天乐颇有几分羞恼,只是对上谢池春那笑盈盈的目光却也生不起气来,最后还是只能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就会哄我。”

谢池春挽着他的手,一边拉着他走一边笑哄他:“只哄你一个,好不好?”她用指尖轻轻的在齐天乐的掌心挠了挠,语声又柔又软,“回去,我给你剥蜜柑吃。”

谢池春这般放低身段的哄起人,齐天乐自然也撑不了多久,他面上露出一丝笑来,用指尖戳了戳谢晚春的手臂,哼了一声:“你就说得好听,哪回不是我剥给你吃的?”

“就这回!”谢池春的笑声脆生生的,一个劲儿的拉着齐天乐往回跑。

齐天乐落后她一步,只得随着她的轻快灵动的步伐跟着跑,目光不觉微微一转,落在她垂落在耳侧的那几缕鸦色碎发,衬得那玉一般颜色的耳朵和脖颈更加精致,他只觉得自己面上一红,情不自禁的咽了一口口水,撇开目光。

只是,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背离了他的意愿,仍旧是躁动不安,“砰砰”跳着似要跟着跳出来一般。

齐天乐也不记得那一天的蜜柑,究竟是谢池春剥的还是自己剥的,只记得自己一整日都有些恍惚,也就是那一天晚上,他第一回在梦里见到谢池春。

在梦里,谢池春只穿了一件极轻薄的海棠色小衣,松垮垮的,甚至能看见她象牙一般细腻白皙的手臂和精致锁骨,她就这样披着一头犹如丝绸一般柔软光滑的乌发趴在榻上与齐天乐一同看书。也不知书里有什么,谢池春一面看一面笑,最后笑得浑身发颤,终于扭过头去看齐天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最后,她微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就那样吻了上去,她细长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齐天乐的脖颈一侧轻轻的摩挲着......

......

齐天乐醒来的时候,身下的被褥是湿的,他呆了一会儿,既有几分羞耻又有几分欢喜——毕竟,他和谢池春的婚事是早就定下了的,他与他未来的妻子能够两情相悦,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

谁也没想到,宋天河最后竟是入了宫给皇子皇女们教授武艺,更没想到的是宋天河看中的弟子居然是谢池春。

齐天乐心底里不大高兴,可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偷偷与谢池春道:“我不喜欢他看你的模样。”

谢池春瞪了齐天乐一眼:“有胆子你和他去说!”

齐天乐自然没去和宋天河说这个,不过他很快便对宋天河改了印象——宋天河从那匹疯了白马蹄子底下救下了谢池春半条命。

因着这事,林皇后做主把谢池春关了几天,对外只说是受了惊吓,这才逼得皇帝不得不表示一下态度:打死了那匹疯马又寻了个罪名将两个皇子禁足一月。

林皇后对于这个处理结果倒是满意了:一是谢池春在殿中“养神”的这几日,宋天河也来了几趟,拉近了凤仪宫与宋天河这个掌兵大将军的关系;二则是皇帝到底还是罚了胡惠妃所出的两位皇子,也就是说帝心尚且还未完全偏向三皇子。

可齐天乐与谢池春却不大高兴,他们两个暗地里约好了,半夜偷偷跑去御膳房,找了两根带血的肉骨头,偷偷的就给丢到三皇子、八皇子禁足的那个屋子里。

其实,他们两个半夜折腾的事情,这件事自然是瞒不过皇帝的,甚至她和齐天乐能一路畅通也是多亏了皇帝的纵容——因着皇帝对女儿的愧疚,像是这种“小打小闹”的出气方式,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三皇子和八皇子年纪尚轻,都还未见过血,夜里忽而见着窗口被丢了两根带血的肉骨头,因那骨头又粗又长,看着倒像是人骨头,只略略看了一眼,便觉得血腥味呛鼻的很,几欲作呕。他们一张白面上都已被吓得隐隐发青,双腿发颤。尤其是八皇子,他年幼还未经过事,吓得一哆嗦,眼前一黑就给昏了。

谢池春踩着齐天乐的肩头趴在窗边看完那两人丢脸的模样,这才觉得解气了一点,连忙跳下来用手给齐天乐擦肩,轻轻的问他:“......你肩膀还疼不疼?”

“自然疼,要不然换你试试?!谁教你这几天都呆在殿里头,连门都没出,吃吃睡睡的,比之前都重了好多!”齐天乐忍不住便吓她。

谢池春闻言不由更加心虚,颇为懊恼,她想了想便道:“要不然,这回换我在下面,你踩我肩膀去看看?”她乌黑的眼睛眨了眨,瞳孔乌黑明亮,“他们两个胆小鬼,那脸色,可好看了。”

齐天乐闻言一怔,故意伸手拍了拍谢晚春的瘦削的肩头:“我比你还重,你要不是撑不住,岂不是要把我给摔了?”

谢池春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放心,我都练了好一会儿武了,马步一直扎得很稳!”

齐天乐却一笑,转而用手替她抚了抚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我不舍得啊.......”他轻轻的把谢晚春滑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凑过去轻轻与她道,“再说了,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脏活累活我来,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皎皎的月光透过薄云,照在齐天乐英俊至极的面庞上,仿佛是人间另一轮明月。

世间有人逐月而亡,想来明月正该如此动人。

谢池春呆了呆,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脸,慢慢的伸手去拉齐天乐的手,小声的道:“其实,我也是的......”我也是喜欢你的。

齐天乐闻言不觉扬唇一笑,目光亦是跟着柔软起来,直直得看入谢池春的心底里。

谢池春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晚齐天乐望过来的目光——像是月光一样的皎皎却比月光更加的温柔温暖。

然而,齐天乐到底还是要回西南的,拖了又拖,最后把归期定在昭明十二年的三月初,那时齐天乐刚满十四。

临行前,谢池春再忍不住,抱着齐天乐哭了一通。

齐天乐只觉得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就像是熔岩一样的灼人,几乎是他不可承受之重。好一会儿,他才犹豫着伸手去抚谢池春的发顶,柔声道:“没事,又不是不会再见了......”他压低声音,凑到谢池春耳边小声道,“我先过去准备准备,等你嫁到西南,以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啊。”

谢池春被他的话羞得面红,到底还是忍不住破涕而笑,含着泪嗔了他一眼:“谁要嫁去西南了?!”

“谁说就谁嫁。”齐天乐低着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谢池春光洁白皙的额头,柔声许诺道,“池春,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谢池春定定的瞧着他那张英俊面庞上恳切认真的神色,面上烧得厉害,忍不住便把头埋在了齐天乐的肩窝里,闷声道:“......我等你。”她顿了顿,又伸手在齐天乐的腰间拧了一块肉,哼了一声,“你要记得常写信回来,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一声.......”

她唠唠叨叨的没停,齐天乐却一一应了下来,满面笑容。

谢池春说完了又推他走:“......你快走,我不和你说了,我脸上都哭脏了要洗一洗......不许看!对了,明天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了。要是到时候当着人哭出来,那得多丢人啊。”

齐天乐还要再说什么却已被谢池春给推到了门外头,朱红色的雕花木门“砰”一声就给合上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着谢池春没有再开门的打算,便只好起身离开了。

还未走出多远,便见着宋天河自外头走进来,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齐天乐,忽而笑着道:“世子是明日启程回西南,不知是什么时辰?或许,我还能去送一送世子。”

大约是男人本能的警觉,哪怕齐天乐方才十四仍旧察觉到了一点危险的影子,小心的应道:“不过小事,哪里需要劳驾将军。”

“唔......”宋天河也不知有没有把齐天乐的话听进去,他只是懒懒的抬目朝着谢池春所住的偏殿看了一眼,看着那紧闭的门扉,他唇边的笑意忽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仿若自语一般的道,“这个时候走,倒也真是......”

宋天河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甚至没有抬步再往谢池春那处去,而是直截了当的转身离开了。

齐天乐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强自忍耐了下来,回头看了几眼谢池春那一处的门扉,这才犹豫着往外去,正巧碰见林皇后回来。

林皇后似是独自出门逛了一圈回来,边上并无宫人伺候。她遥遥见着齐天乐仿佛吃了一惊,随即又状若无意的与他说话:“我听人说,适才宋将军来过了?”

“是,”齐天乐正心烦意乱,面上却还是维持了基本的恭敬,“他才来就走了,大约是找什么人没找到吧......”

林皇后闻言眸光微亮,似是若有所得。她线条优美的唇线微微扬起,涂了口脂的丰唇红得仿佛是心尖上的一抹鲜血,艳美而灼热,勾动人心最可怖的**。

多年以后,齐天乐回忆至此处,方才发现:这一日,大约才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水光滟潋晴方好的地雷,么么么哒~~

大家晚安,爱的么一个(*  ̄3)

第119章 番外四

第二天,谢池春果然不在送行的队伍里。

齐天乐先于帝后等人辞别,再三拜首,翻身上马的时候,目光却仍旧是忍不住往人群里巡视了一圈,虽说没看见心里那人使得他心里颇有几分沮丧和失望,但面上到底还是没有显露出来,反倒是掩饰一般的微微笑了笑,抬声令车队往城外去。

齐天乐现今刚满十四,从十岁起他的身量便开始不断长,到如今已似翠竹一般高瘦挺直,五官轮廓清晰,剑眉星目,尊贵凛然,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在被阳光照得透亮,仿若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引人注目。

街道两侧围观的人里,不少女子的目光都追着那英俊的面庞,眸光发亮,就如同看见了价值连城的珠宝一般的热烈渴慕。

齐天乐却视若无睹,一路目不斜视的出了城门。只是,他方才驾马出了城门口却又忽而伸手拉住缰绳,勒得身下骏马的步子跟着一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扭身抬头望向城墙上方的位置。

随即,他仿佛看见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线条凌厉的唇角不知不觉便扬了起来。

城墙极高,上头除却守城的卫兵之外,还有一个身量颇高的姑娘。她身上披了一件樱红色底镶白边绣海棠的头蓬,隐约可见里头那件玫瑰粉的裙裾,鲜艳娇嫩的犹如三月春日枝头那朵最先绽开的那朵春花。她一头乌发只是简单编成了一条辫子,并无钗环,只有几颗莲子大小的明珠点缀其间,宛若银河里缀着的星辰一般时时闪烁。那乌油油的辫子就那么挂着,像是一条长长的尾巴,让人忍不住想要揪一揪。

就算是离得那么远,可齐天乐只一眼就能认出她,就能想象得到那条辫子揪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那姑娘只是站在城墙上头一动不动的与城门外坐在马背上回望过来的齐天乐对视着。好一会儿,微风吹动她的头蓬,她才忽然提起手中的弓箭,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玄铁箭来,不知在箭上绑了什么东西,直接引弓便射了过来。

玄铁箭疾如闪电,只一瞬的功夫便重重的钉入齐天乐边上的一株老树树干上。

齐天乐伸手去拔箭,这才从箭身上解下一条素白的帕子,上面只有一行诗,乃是谢池春惯用的柳体,引筋入骨,力透千钧:“只愿君心似我心。”

她说的是:希望你的心犹如我的心一般坚定。

齐天乐轻轻挑了挑剑眉,忽而用手掌抓住那支箭,用箭头在树干上刻下一句诗:“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他回的是:我待你便如天上永无转易的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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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的心犹如我的心一般坚定。

我待你便如天上永无转易的北辰。

北辰永远高悬于空,指引迷茫的旅人,而少年的承诺却似风里的种子,有些能够落地开花,有些却注定了要漂泊一生。

******

回到西南之后,齐天乐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些不适应。好在西南王只他一子,虽一贯威严冷厉但依旧是真心的待他好,以他略显得生涩的方式帮着齐天乐慢慢适应。

然而,每日忙碌过后,及夜深,齐天乐便会抽出信纸给谢池春写信,大多是一些废话,比如吃了什么又或是今日去了哪里,等积满了一个匣子后便叫人送去京城。

谢池春一贯不爱写信,回信也多有敷衍。有时心情不好便直接写个“已阅”,有时兴趣来了便洋洋散散写了几大张纸,有时无聊了便捡了几片窗边的花瓣或是叶子又或者她用剩下的胭脂给他捎来......到底是隔得有些远了,齐天乐渐渐忙碌起来,虽是习惯性的每月里送信去京城,可也不能再似过去那般时时陪着谢池春。

后来京里头传来消息说是皇后病了,齐天乐也颇有几分担忧,连着去了好几封信却一直都没收到回信。他初时十分焦虑,可后来一想谢池春那样的性子便又稍稍放心了些——皇后病了,池春她必也是跟着不高兴的,恐怕就更不想写信了。他闭着眼睛一想,就能想象得到谢池春发脾气时那可爱又可气的小模样,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

齐天乐对着谢池春那坏脾气倒是纵容惯了,于是也没生气,反倒是连着去信安慰她。

然而,林皇后仿佛真就是一病不起了,皇帝似也跟着病倒,京里的坏消息倒是一个接着一个。等到第二年的时候,齐天乐又忍不住为谢池春久不回信而忧心生疑,也就是这时候,京里传来消息说是:林皇后薨了。

齐天乐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心头微微一跳,既难受又复杂——念及先人音容,想起昔日里林皇后的慈爱可亲,尤其是想到谢池春如今可能会如何难过,他忍不住便红了眼眶,回屋之后便写了一封长信令人加急送去京城。

这一回,京城里竟是回了信,谢池春信上说,皇帝因着皇后之事悲痛欲绝,病重在床,故而他想要早些看女儿出嫁,打算让谢池春明年嫁来西南。

齐天乐收到信的时候,正是秋日,枫树红得仿佛是一团又一团的火焰,银黄色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齐天乐抬眼看向窗外,只觉得心跳如鼓,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他想:他终于可以把他心爱的公主带到他们共同的“家”了。

因这两边皆有此意,故而婚期很快便定下了。之后,西南王府上下便开始匆忙的准备起来。好在齐天乐早就想着这事,之前零零碎碎都已准备了大半,他甚至还把花园重又修整了一遍。屋内的摆设亦是都已规划好了,都依着谢池春的喜好——从床榻到临窗的木案,甚至连梳妆台上的首饰匣里的珠宝都是齐天乐早就想好了的。

他甚至还想过,等洞房那天晚上,他要牵着谢池春的手把新房里的那些东西一一的指给她看,告诉她:“池春,这都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还要问她,“你喜欢吗?”

无论她是直接回答:“喜欢极了。”,还是故意捉弄他回答:“不喜欢”。

他都可以低头吻住她的唇,轻声告诉她:“我喜欢你,喜欢极了。”他还可以告诉她,“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之后,他们就可以做夫妻才能做的事情了。

齐天乐每日里都掰着指头算着婚期,算着护亲队的行程,满心都是对未来还有爱情的热烈期盼。他从去岁的秋日起一直等到这一年的秋日,终于等到了谢池春,还有一路护送着谢池春来到西南的宋天河。

虽然,谢池春瘦了许多,面色略有些苍白,但穿着朱红嫁衣的她就像是齐天乐梦中的那样美,犹如开在心尖的玫瑰花,哪怕长刺扎在心头,也依旧美得令人心颤。

然而,也就是在新婚的当日,他美貌无双的新娘随手丢掉凤冠霞披,将乌发束起,手挽长弓,含笑拉弓,对他射了一箭。

昔日他从京城回西南时,她站在城墙上遥遥望他,对他拉弓,对他说:“只愿君心似我心。”

今日他们同站在婚堂上,她对他拉弓,只要他的性命。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像想象中那样带她去看自己布置的新房,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你喜欢吗?”,甚至还没来得及吻她、告诉她:“我喜欢你,喜欢极了。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成为真正的夫妻。

美梦与噩梦交错的那一瞬间,现实方才张开它可怖的血盆大口,将无辜而又可怜的人吞入腹中。

齐天乐一眼也不离的看着她,只能看见她那张美得刺目、美得肃杀的面容,几乎失了魂魄与五感,好半天感觉到胸口箭伤带来的痛。

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的血色,就像是他胸口绽开的血花,就像是谢池春身上那件朱红色的嫁衣一般的刺目。

可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真切的温柔,婉转动人,让人不由得想起:尚且年幼的小公主伏在床上,轻声细语的安慰着躲在被中痛哭的西南王世子。

当年,她说的是:“也谢谢你,天乐。谢谢你来京城陪我。”

然而此刻,她含笑望他,一字一句:“我说过,‘我一怕死,二怕活不长’。既然西南王早有反心,有可能危及于我,我自是容不得的。天乐,你这次记下了没有?”

天乐,你这次记住了没有?

齐天乐怔怔的看着她,直到被王府的死士拉出重围,直到遥遥望见那被被火焰彻底吞噬的西南王府,他看得目次欲裂,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才终于知道自己该记住什么。

一切,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没了。

他的父亲死了。

西南王府没了。

他为爱人准备的一切都被大火烧了。

他曾经满心热烈爱慕的爱人也和他的爱情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