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的这番话说得在场之人无不潸然泪下,连四姨娘也转过头去悄悄擦着眼泪。那郑老太君亦动容了起来,张着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半晌,却只是长叹了一声。

“哎哟,我说我的老祖宗,您这是何苦呢。”紫芸拍手道,“瞧瞧,您这多有福气,竟有这么个贴心的丫头,又何等的忠心?想我常说,我们府上,若是能有几个贴心省事的,也不会使我平素里这样累的。可是您瞧瞧,还是个顶个儿的不中用,便是我一个人恨铁不成钢,便是怎样疼他们都是没有用的。您老人家呀,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郑老太君闻听紫芸的话,脸色,倒是有了些许的缓和。只是,神色中尚有犹豫不决之意,抬眼,看了看红药,依旧并未说话。

“老祖宗。”红药哭着,跪走过去,扑倒在那郑老太君的脚边,悲恸道,“老祖宗,红药自问服侍您老人家尽心尽力,恨不能掏出心肺与您。红药此生再无奢求,只求在您身边服侍,若是您不要红药了,红药便不要活在这世间了。”

说罢,更是号啕大哭。

“你…唉。”郑老太君终是不忍,几番张口,最后却只是叹息着转过头去。

“老祖宗,我瞧着这孩子也是天可怜见儿的,您的身边总要有个人知冷知热的,”四姨娘也劝道,“想这红药毕竟伺候了您老好几年了,您的习惯爱好哪有她不知道的?便是再提携一个上来,要多久才能体会这番情谊?常言道,衣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您呀,就依旧收留下她罢。”

正说着,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一个冰冷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给老祖宗请安。”

红药的身子,在听到这声音之时便陡然震了震,一脸的惊恐。她慢慢地回过头,却见三姨娘正站在门口,淡漠地看着自己。而在她的身后,则站着一袭紫色长衫的洛枫。这洛枫一头长发梳起,被分辫成几缕,最后由一颗硕大的珍珠缀着,那神秘而又魅惑的紫,使得他那双桃花眼更具神秘与诱惑,魔鬼般美艳到令人窒息。

红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乞求,凄切地望着洛枫。而洛枫的视线,却根本没有向她看过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望向了另一侧。

红药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面色苍白地低下头去。

“哟,这是在做甚么。”三姨娘淡淡地笑着,看着红药说道。

郑老太君看了看三姨娘,她的眉皱了起来,有心想要说话,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三姨娘,你来得正好,”四姨娘见三姨娘来了,便急忙说道,“正好帮我劝劝我们的老祖宗,这好端端的,又说要给红药寻门亲事嫁了。这孩子自幼便服侍于老太君,哪里舍得嫁人,在这里哭了半天,怪可怜的。”

三姨娘,却只是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红药说道:“老祖宗毕竟也是为她好。”

说着,她那下垂的唇角便不自觉地微微颤了一颤,道:“红药毕竟大了,正如那民间所言女大不中留,终是要有个家室方才安稳。民间的苦日子自是不能过得,但凭着她伺候了老祖宗这么多年,帮他寻个家世殷实的倒是不难,到时候相夫教子,也不妄她伺候老太君这一场了。”

一席话说得那红药的身体愈发地颤抖不已,郑老太君亦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痛之情溢于言表。

“三姨娘,”红药终于悲呼着,转向三姨娘,哭道,“红药只是一介丫头,从未抱着想要攀附权贵的念头。红药不要家室,不要相夫教子,红药甚么也不要,只求能在老祖宗左右服侍。请三姨娘开恩,帮我求求老祖宗留我下来罢。”

面对红药的这般苦求,三姨娘却依旧是一脸的不为所动,她冷冷看着红药,眼睛里没有一丝的触动,也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

红药见状,便只得转视线转向站在三姨娘身边的洛枫,口里凄切道:“二少爷…”

那洛枫缓缓抬眼,望了红药一眼。那眼中,并无半点怜惜,更无半分感情,那是如雪似冰的眼神,比这世上任何的东西都冷、都硬、都伤人,它像刀子一样剜着红药的心,瞬间鲜血淋漓,连疼痛都一并被剜了出去。

红药最终死了心。

她的身子微颤,牢牢地望住洛枫,半晌,方才慢慢地摇头。她的表情是那样的难以置信,她的心情是那样的悲恸,她全身的力气已然都被抽走,让呼吸都似乎变得多余。

红药缓缓地站了起来,她转过身,对着郑老太君露出一抹凄切地笑容,说道:“老祖宗,您待我恩重如山。红药还是那句话,红药真心实意地想要回报您老人家的恩德,便是今生无以回报,来世…也定要偿还您的恩情。”

说罢,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这三下几乎拼尽了红药的全部力气,竟将她的额头叩得破了,鲜血流在原本清秀的面上,看上去有几分骇人。

那郑老太君心里如何好过,却又不想再去看红药的脸,只是兀自闭了眼睛默不作声。

红药自此,再无念想,遂转过头,匆匆地冲出了正堂。

临行,她还是望了洛枫一眼,那眼神虽然匆匆,但却凄绝无比,充满了怨充满了恨,绿凝还来不及呼叫,药红便冲了出去。

“拉…”紫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一愣,但随即便回过神来,大声喝着,“快拉住她,拉住她呀!”

说着,便疾疾地跑出去,唤道:“来人,来人!快拉住她。”

外面依旧闹成一团,正堂里面,却有如冷风在此盘旋,每个人的心里都尽是凉意。

绿凝默默地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望着已然消失在眼前的红药的背影。她是见惯生死的,不是么?皇宫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因为一些琐碎之事掉了脑袋。有的,是因为一句话;有的,是因为一件事;有的甚至只是因为一个眼神和一个举动。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并不及因绿凝而丧命之人来得冤枉。有多少人,只因为绿凝一句玩笑,因为绿凝一时兴起的玩闹,甚至只是因为绿凝偶尔的食欲不佳,而命丧黄泉?那皇宫的嫔妃,又有多少是因为轻视自己,抵毁自己而被打入冷宫?

却原来,走到哪里,都免不了看到那被人左右的命运。却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最终做出我们的选择。

如果最终都注定要如此痛苦的活着,如果最终都要注定我们无奈地结束我们的生命,却为何,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历经这生的劫难?

到底,谁能给我答案?

一个下人匆匆地跑进正堂,惊慌道:“禀老祖宗,红药她…跳井自尽了。”

回到房里,绿凝自是沉默着,连话也不愿说上一句。嫣翠等人自是觉得红药平素里待人亲善,又是个知情达理的,在众丫头里,她算是人人羡慕的楷模,最后却落得个如此下场。每每思及此处,便觉既心寒又悲伤,暗自叹息不已。

绿凝兀自望向窗外好一阵子,方才回过头来,看到嫣翠正将一件衣裳叠起来,又铺开,铺开,再叠起来。而水珠儿则坐在桌边儿,满面忧愁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那些小丫头们,则在门口垂头丧气,睫毛上都沾着泪珠儿,这几个小丫头原是刚进府不久的,今日见了这般的场景想必也都是思及日后自己的归宿,免不了觉得前途毫无光明,悲伤难过。

瞧着这满室的悲伤气氛,绿凝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都在做甚么,如此沮丧,倒似天塌下来了不成?”

几人被自己的主子一吆喝,倒似如梦初醒,纷纷抬起头来看向绿凝。

“夫人,您瞧奴婢真是该死,您口渴了罢?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嫣翠最先笑着说,转身便要去泡茶。

“你且回来。”绿凝扬声道。

嫣翠止住了脚步,便回过头来看绿凝。

绿凝深吸了口气,环视了一下屋中这几个小丫头。年轻稚嫩的脸庞上,带着对于今日的不安,和对于未来的迷茫,这种神情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她的心里止不住地一疼,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道:“夫人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我的心里何尝不曾难过?”

小丫头们纷纷低下头去,沉默着。

绿凝又道:“想你们离开家乡,来到侯府,为的不过是个生计。我容颜虽非圣贤,亦没有无上权利,但至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有你们主子一天在,就绝不会亏待你们。但凡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愿望,大可以跟我讲,我能做主的,自会为你们做主。你们只要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等到你们大些了,要去要留,都随你们。”

绿凝的话让这几个丫头纷纷抬起头,用带着诧异与惊讶的目光盯着绿凝。

033:法华寺里解心结(上)

绿凝再次叹息,对嫣翠和水珠儿道:“这样的话,本夫人已然对你们两个说过许多回,以后自不会再重复。你们两个跟得我最久,而今却也要这般郁郁寡欢么?如此,倒凭白让那三个丫头心里没了底,更叫你们的主子心里如何难免舒坦?”

那嫣翠与水珠儿倒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好夫人,都是奴婢们不好。怎地见到红药就无端地伤心起来了,奴婢们何等荣幸,遇到了夫人。夫人平素里对奴婢们怎样,奴婢自是知道的,就凭着夫人的一片心,奴婢们也要终生地服侍夫人您!”

说罢哭个不住,那三个小丫头自进了府,绿凝便是她们第一个主子,平素里吃得好睡得好,又无苛责打骂,自知遇上了好主子,这会子又听到绿凝说了这番话,更愈发地感动,当下也跟着跪下来,直擦眼泪。

这番场景,倒是气得绿凝直跺脚,啐道:“你们这几个死妮子,倒是给我号丧呢?都快点给我起来,该洗脸的洗脸,该端茶的端茶,休要再哭,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这个丫头这才破涕为笑,纷纷站起来,擦着眼泪扭身去了。

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绿凝只在心里暗暗苦笑。

傻丫头们呵,怎叹你们还是如此年幼无知,如何会有终生之说,又如何会有不弃之约?需知这世间的万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物换星移,谁又知道明天孰离孰散,孰生孰死?我绿凝,也只能承诺,只要我在一天,便让你们快乐无忧罢。

想到“快乐无忧”这几个字,绿凝的心里却又无端地一疼。是谁曾说过来着?“凝儿莫怕,只要有皇兄在这儿的一天,就一定会让你快乐无忧。”

于这深深的府坻之中,于这根本无力确保自己生机的小丫头们身上,绿凝突然间领悟到,原来有些人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需要人的保护。而你,若是想要保护她们,就必需要变得强悍起来。那时候的永嘉帝也是这样的么?当他握着自己的手,微笑着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万事有他的时候,他在背后,到底背负了多少痛苦?

永嘉呵永嘉,在我的心里,可曾也出现过如此的彷徨?在你的眼中,可曾也像多现在这样,看穿了生死,看淡了权势?绿凝的心,再一次的疼起来。

这边据说是有人将红药的尸首捞了起来,因着红药一无家人,二无亲眷,便也无处着落她的丧事。倒是紫芸禀了郑老夫人,说到底是人在郑国公府投的井,又是个忠贞地下人,郑国公府理当厚葬于她。斯人已去,郑老太君自是念着红药的好,如何能不领紫芸的这个情?那郑老夫人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划了五十两纹银给紫芸,差她去厚葬红药,暗里又称赞紫芸是个明事理会办事的。这紫芸明里暗里都做了人情,自是喜不自禁,只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口棺材,将红药草草葬了,此事亦不必详说,只是转眼便到了第三日,北靖侯府与郑国公府一行人清早便如约前往天华山进香。

这天华山乃是在距京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山,那山上的“法华寺”香火甚旺,沿途倒是也有些风景,使人赏心悦目。

绿凝坐在轿上,挑起桥帘,看着轿身两边高耸入云的松柏伸展着枝叶,骄傲地迎接着阳光,那骄阳亦洒下点点金光在翠绿的草地之上。丛丛灌木盛开着朵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有蝴蝶在林间翩翩飞舞,见有人来,亦是不怕,只是扑扇着翅膀轻盈地飞远了。而里面飞起的鸟儿,在林间自由穿梭,只听得鸟儿声阵阵,只闻得花儿香芬芳,这宁静的空气倒使得绿凝的心里充满了自在与祥和。

洛枫与郑玉自骑着马儿时而前时而后地跟着,那洛凝香自是个闲不住的孩子,总是挑起轿帘,要么与洛枫绊两句嘴,要么与郑玉说笑一番,甚是开心得意。绿凝懒得理那洛枫,每每见他骑马走过来,便放下轿帘,兀自坐在轿里。那洛枫也不再吵她,对绿凝的不理不睬只是一笑了之。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轿子方才停了下来。

挑开轿帘,却看到轿子只在离山门不远之处的平台上便停了下来。

有两个身着灰衣的小沙弥走过来,双手合十,请一行人下马、下轿。说这是寺里的规矩,无论所来之人身份地位何等显赫,都要在此下轿下马,以步行上那九九八十一个台阶方才得到到达寺里,又称,那八十层台阶可消生平业障,增加福报。

绿凝下了轿,抬眼看去,果然有长长的一段台阶连着一个端庄肃穆的寺院。台阶乃是用青色石板铺成,干净而平整,有一个青衣的老僧正在清扫着台阶上的落叶。一切都是安静的,寂静的空山,唯有木鱼声阵阵,伴着那老僧清扫落叶的唰唰声传入耳中。远远,便可嗅得到檀香淼淼,令人于内心之中生得几许祥和。绿凝倒产生了几许好奇,既说香火如此旺盛,却又为何在外面看得如此冷静?而且这台阶如此之长,不晓得那郑老太君与郑老夫人又是怎样走上去的?

“老祖宗,这台阶好长,我们可是要怎么走上去?”珍姨娘等人纷纷眺望着那一层层的台阶,愁眉不展。

“糊涂,”郑老夫人板起脸嗔道,“你没有听刚才这位小师父说,这九九八十一层台阶是可以消除生平业障,又可增进福报的。我们今儿走上去,就可保郑国公府家业昌平,来世更享富贵。”

上了年纪的人,对于神佛之事自然都是极为在意的,珍姨娘便也不好再多过言语,只得依言跟在了那郑老夫人的身后。

绿凝看了一眼郑老太君,这位北靖侯府的老祖宗,满脸虔诚地望着那不远处的古寺,此时已近巳时,正是阳光渐炽之时。阳光照在郑老太君的脸上,令她的额角都微微渗出汗珠儿。即便如此,这位老祖宗却仍然执着地唤道:“咱们走。”

旁边立刻有一个小丫头应着,上前一步扶了郑老太君,慢慢地朝着台阶之上走去。绿凝看到那丫头却不是念桃又是何人?想来,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人是不可被取代的,说什么贴心之人最难寻,结果,却还不是依旧新人换了旧人?既有如是说,还道甚么恩,记什么情?先前所流的泪,所动的情亦有何用处?想这郑老太君也忒地有趣,今生便是在身边可珍惜之人都不曾有一丝留恋,还频道奢望来生又有何用?

这样想着,绿凝的唇边不禁绽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嫂嫂,我们快走呀。”洛凝香招呼绿凝道。

“好。”绿凝点头,却也并不急着走,只是慢慢地,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由嫣翠扶着,慢慢地走上去。

如此众多人走上台阶,那清扫台阶的老僧却依旧故我,连头也不曾抬得,只是慢慢地扫着落叶,一个台阶,又一个,一层,又一层。郑老太君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便也连看也不看的,扫帚伸过去,险些碰到人。那些显贵的“香客”都忙不迭躲闪着,有心想要指责几句,却终究碍着此乃清静之地,不好发作。便也只是悻悻地瞪了那老僧一眼,转头继续朝前走了。

“夫人,”嫣翠一面走,一面凑在绿凝的耳边悄声低语道:“这‘法华寺’却是忒地神奇么,只要走走这八十一节台阶就可以消除此生的业障?如若这样,奴婢今儿走了这一程,下辈子,便不用再做奴了?”

“你这傻丫头,”绿凝倒是被嫣翠弄得笑出了声来,她嗔笑着瞪了嫣翠一眼,道,“人生的一生那么长,要造多少孽,会有多少遗憾?区区这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就可以将这些过错与孽障全部洗清,那世间岂不是太过不公?不过是那些贪图福报之人的谣传罢了,何以信得。”

“夫人说得也是。”嫣翠若有所思地点头。

正说着,绿凝主仆二人却也行至了那老僧的身边。

日头,却是越来越炽热了,绿凝只觉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儿渗出,正欲拿起帕子去擦拭额头的汗珠儿,却听得身边那老僧嘴里不知轻轻哼唱着什么。

仔细听去,却是这样一谒:“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人情冷,错把薄情当夙缘。妙,妙,妙。”

绿凝听得心下微惊,抬眼再看那老僧,清瘦模样,白眉白须,双眸微垂,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低着头去扫那台阶。这老僧虽然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却面色红润,神情沉静而悠远,他应是专心地扫着落叶罢?却又好似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落叶,只是沉浸在一种悠然自得的自在里。

但这谒,听上去,倒是有几分意味在其中。

绿凝少不得多看了这老僧两眼,方才继续走上台阶。

谁知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得那老僧轻轻叹息一声:“本是人中龙凤,何以落成凡间鸟雀…”

034:法华寺里解心结(下)

绿凝听得身后那老僧轻叹道:“本是人中龙凤,何以落成凡间鸟雀…”、

绿凝心中一惊,身体猛地一颤,她迅速地回过头去看那老僧。那老僧,却也站得定了,抬起头来,捻着那已然垂至胸前的白须,含笑看着绿凝。

这是一双,若清泉般清澈冷冽的眼,清得几乎可以看到那眼底的纯粹,却也如镜子般可以窥见你心底的一切。而那眼,却是含着笑意的,分明带着包容一切的慈悲,所有的怨,所有的苦,所有的爱和所有的仇恨。是怎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双眼?

绿凝觉得自己的心在这双眼眸之前突然间变得宁静下来,炽热的阳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皎洁明亮的月光,清清冷冷。那月光照在绿凝的心湖之上,有一些什么落下去了,还有一些什么浮上来,绿凝迫切地想要去看清楚那些浮上来的东西。

“嫂嫂,快来!”洛凝香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想起,那明亮而又皎洁的月光攸然黯淡了下去,那片心湖不见了,阳光的炽热骤然袭来,耳边响起的,是嫣翠轻声地呼唤:“夫人,夫人?小姐在叫您呢。”

“啊?”绿凝恍然回过神来,然后看了看嫣翠,又看了看站在前面几节台阶之上,向自己挥手的洛凝香。郑映雪正站在洛凝香的旁边,看样子,是有心想要去挽洛凝香的手,那洛凝香却根本不睬她,只是转头来唤绿凝。

绿凝含笑点了点头,转头再看那清扫落叶的老僧,但见那老僧依旧是低着头,专心地清扫着落叶,仿佛他根本就不曾抬起过头,关注过绿凝一样。

却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么?

绿凝有些疑惑地想着,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众人除了洛枫与郑玉两个男子,其他的女眷们都几乎快要走不下去了。这些女子们平素里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个门自然也是软轿抬着,哪里都过这么远的路?个个儿都被累得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出了。好容易行至山门前,众人便也个个儿站在那里,却是快要站不住了。

彼时,但见这山门攸然开启,一位身着明黄袈裟的大和尚在几名青衣僧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双手合十朝着郑老太君道:“阿弥陀佛,尚智见过几位施主,施主里面请。”

绿凝随郑老太君一行人走进了寺院,但见此寺院规模虽不甚弘大,但寺间香雾缭绕,宝刹庄严,正中大雄宝殿更是辉煌庄严,寺内更是干净有序,僧人自亦是不少,由此便知这“法华寺”果真香火旺盛,香客不断的。

再看那些僧人,既没有见到权贵之时的阿谀逢迎,亦没有见到香火钱便喜不自禁的贪婪。举手投足,均是自在却不失恭敬,倒果真是令绿凝在心底升起了几许敬意。

众人在寺里进了香,因着老太君与郑老夫人终是年迈,经不得太多劳顿,又到底因着捐了足以视为坐上宾的香火钱,便由寺里清扫出几间厢房以供这些香客们休憩。

僧人所居之所,到底是清静而简洁的。绿凝坐在那简洁的小房间里,虽然不曾有锦被香炉,却也觉得舒适惬意。

用过了斋饭,便已然是关山门的时刻了。那郑老太君便询问那位身着明黄色袈裟的僧人尚智,可否求见方丈明远大师,怎奈尚智大师叹息,说方丈近日要潜心修一法门,概不会客。那郑老太君便也只能撼然作罢,又因时日太晚,再与了些银两,准备明日再走。

听说明日方才离开,映雪、霜儿和洛凝香等女孩子便是先坐不住了,这寺里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儿的,只有几个和尚满口“如是我闻”,又道不近女色,离这几个小姐都远远儿的。碍着佛门清静,几个自不敢嬉笑打闹,只得忿忿地,闷在房里熬着等天明,却又到底嫌这床铺太硬,硌得身子骨儿生疼,怎么也睡不踏实。

那洛枫与郑玉,倒也并不嫌清静,两个人便拿了剑,跑到“法华寺”后面的松林里比试剑法去了。几个姨娘到底是上了些年纪的,早对吃喝和玩儿没了太多的兴趣,又深知能在寺里留宿已然就是造化了,少不得与郑老太君和郑老夫人一起,拿出念珠来,念了几句经文。

绿凝自也是睡不着的,她坐在窗前,推开窗子,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儿是十五,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当空,天空澄清,却见不到有星儿与明月相伴。俗话说,月明星稀,恐是那月光太亮,连星子的光都被她遮了去罢?想这人世间或许也是如此,总有一轮明月会掩盖了世间万物的光彩,唯有它的光芒永存。

那张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绿凝轻轻叹息,不知道那张脸庞现在浮现出怎样的表情来。是紧锁着眉头在批阅奏章,还是展露着笑颜在欣赏着嫔妃们的舞蹈,抑或是…如那日在“红馆”重逢,怀中揽着如花的美眷沉醉不已?

不知为什么,绿凝的心,在微微的疼痛。

忘不掉的究竟是什么?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苦苦纠缠在心中,让心如此痛苦的,又究竟是什么?

绿凝闭上眼睛,深吸着这来自于山间清冷的空气。都说,寺完里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鸟,都沐了法雨的吉祥,是几世的福报。而今,能嗅得如此自在之地的清香空气,是不是也是难得的福报?

慢慢睁开眼睛,绿凝再一次叹息。何为福报?对于世间男女来说,无非是锦衣玉食,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花不完的金银宝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权利与荣耀。如果是这样,那么生于帝王之家的绿凝该是何等的有福报?可是,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福报,那么她绿凝不要!

她宁愿,要一世的自在与轻松,也不要这提也提不动,放也放不下的心痛与牵挂。这连生死都无法逃出的痛苦轮回,要她如何是好?

“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人情冷,错把薄情当夙缘。妙,妙,妙。”

突然,于穿外那一片寂静的松林里,传出隐隐的歌声来,绿凝细细听去,却是那清扫落叶的老僧所吟唱的。

“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绿凝细细品味着这歌中的含义,却越品,心下越惊。

这老僧为何会吟出如是偈句来?绿凝想着,便突然间站起身来,披上了外衣悄然走出了房间。绿凝所处的这间房,乃是临近松林之处的,只消穿过走廊,便可见那片松林了。月光照着一株株高耸入云的松林,宁静之中带着几许淡泊这感,绿凝举步,走进了这松林之中。

那歌声断断续续,似是就在前方,绿凝小心翼翼地走着,幸而今日月光明亮,倒还看得清脚下之路,走起来,亦并不感觉害怕与担忧。只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便见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一个小小的凉亭立于此处,

凉亭之中,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端坐在石凳之上,却果然是那扫落叶的老僧,正在那里饮茶。月光下清晰可见亭上的牌匾,提着“不染亭”几个字。

“不染亭”…绿凝在心中暗自忍念着,见那老僧身着一袭青衣,想到他虽是清扫落叶,却在那时并不见他身上沾有一丝尘埃,却不是一尘不染又是何来?这样想着,心中便陡然开朗起来。

“小女子容颜,见过明远大师。”绿凝笑着,双手合十,对那老僧拜了一拜。

“施主不必如此客气。”那老僧竟也没有否认,只是捻着银须,笑眯眯地看着绿凝,道,“既是有相逢,便是有缘,还请施主过来饮茶。”

“如此,便劳扰了。”绿凝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坐在了那明远老和尚的对面,笑道,“想必定不会有想到,那有多少人慕名前来寻访的鼎鼎大名的明远大师,却只是个在寺前清扫落叶的老僧,明远大师的淡泊倒果真令人佩服。”

那老僧只是哈哈大笑,一面举起茶壶,为绿凝斟上了杯清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哪里有什么大师,哪里有什么鼎鼎大名?大师,即是落叶,大名亦是落叶,日都要扫得,扫了方才干净。”

那明远大师的话,让绿凝的心动了一动,她沉思着,终究点了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明远大师,句句都是禅机。”

“不敢,不敢,”明远大师笑着摆手,道,“公主也可成平民,明远亦可成老僧,因缘,都是因缘。”

见绿凝满面震惊之色,明远大师只是淡淡笑着,举起茶盏,对绿凝道:“此乃清松茶,乃是老纳平生最喜之茶,施主何不饮来尝尝?”

绿凝心中虽然满是震惊,但亦自知面前之人定是个法眼圆通的高僧,便也不再多过询问,只是举起那茶盏送至唇边。但觉这茶清香芬芳,尽是淡淡的松叶淡雅,入口,又格外地醇香绵长,十分好喝。

“世间之事,亦如饮茶,”明远大师道,“松叶不过两三枝,长在树上称之为叶,泡在茶中便能入味。恬如心是甜的,口中亦是甜的,心是苦的,便是蜜亦是苦的。三千烦恼,不过是由心生,却孰不知,万事自有因果定论,便是挣扎,也逃不过轮回宿命。”

那茶的清香,似是泌入了五脏六腑,令绿凝整个人都跟着轻松起来,自在起来,困意,竟也慢慢地袭来。

“欠的,迟早要还。错过的依旧只是错过,怎叹世人皆痴,只顾执着于心中的结,却不知,前世今生,因缘轮回,早已经注定。是生是死,若偿不了该偿的,几世轮回终也还是要相互纠缠。依旧不忍放下,何必,何必…”

035:却在林中遇异事

口中依旧有那清松茶的清香,深远而绵长,绿凝想着那明远大师的话,慢慢走在这松林之中。

欠的,迟早要归还。

大师说的,可是自己所强行占据的容颜的躯体?

想想,又何尝不是?自己占据了他人的躯体,那容颜的元神尚且不知漂流在哪里,可有归途?而自己却在这里睡得暖,吃得香。不知她的内心,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此红尘毫无一丝眷恋,而说到眷恋,绿凝却又思及到自己,对于曾经的过往,自己的心里,便也是有所眷恋的罢?

而如若果真如明远大师所言,如果生命中注定了的轮回,便是挣扎也终究逃不出。如此而言,便是意味着永嘉帝所带给自己的痛苦,将要延续到自己生命的尽头罢?

这也算是轮回之中不可逆转的业障罢?

绿凝低头思索着,待到她抬起头,竟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方向。本来,从这松林直走便可到达自己所住的厢房的,怎么这会子,倒是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