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瑾点了点头,叹道:“好好地寻门亲事罢。”

说罢,便放下手,转身离去了。

郑映雪一个人,无声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洛瑾那远走的背影。

那么绝决,那么无情,便是连半点留恋都不曾有得。你便是这样对待我对你的一番心意的么?

“抱歉”,只这两个字,便足以担得起我对你所付出的一切了么?我那逝去的韶华里,都是你的影子,都是你!而今,你便这样抽身而去,留给我的,只是“抱歉”两个字,只是误会一场。那我怎么办?

我为你活了十八年,你突然间的离开,让我怎么办,让我,还有甚么活下去的理由?

洛瑾呵洛瑾,既然,既然不能爱,那我自今日起,便恨你罢。如果爱不能长久,那最起码,恨,会是长久的罢?

郑映雪的唇边,慢慢地绽放出一缕绝望的笑容…

077:谁在耳边低语如疼

绿凝病了。

侯府里的大小一事,便又由秋妈暂时接管过来,只不过有些需要绿凝拿主意的事宜,都是由丫头来房里禀报之后再做决议的。

嫣翠委实担心绿凝的身体,又深知水珠儿那遇事则乱的性子有些靠不住,左右思量着,还是向秋妈靠了假,前去照顾绿凝几日。秋妈本是缺人手的时候,自然不愿嫣翠离开,但念着嫣翠与绿凝主仆情深,终还是给了两日的假。

“夫人,您且吃点东西罢。”嫣翠探头,瞧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绿凝,心里万般的难过。她的主子有多久不曾这样憔悴过了?“夫人,你瞧您,才不过几日而已,便已然消瘦下去了,这叫奴婢们心里好生的难受。”

躺在床塌之上的绿凝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她的脸本是朝着墙壁的,一头青丝如瀑从枕头上铺散下来,婉若一匹黑缎衬着她苍白而憔悴的容颜。她那本来小巧的脸庞此时愈发的小了,几乎只剩下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带着毫无希望的茫然神情,一瞬不瞬地望着墙面。唯有听到嫣翠声音的时候,方才转了转。

“夫人,您还记不记得,您曾经说过的。只要有您在,奴婢们便不用担心自己没有好的归宿。您说,您会替奴婢们做主的。可是您现在的样子,可叫奴婢们怎么办呢?”

嫣翠的话,让绿凝的心里慢慢涌上了一层苦涩。想当初自己是多么天真呵,还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她们不受人欺负,可以为她们争一个好的前程。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却是连自己也无法保护的人,要如何去保护别人呢?

绿凝慢慢地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自眼角划落。

见绿凝不说话,嫣翠的心里便人愈发地难过了,她轻轻抽泣着,说道:“夫人,您自是不知道的,自那日您被家丁从莲花湖里救上来以后,咱们‘陶然轩’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有夫人您在,奴婢们就有了主心骨儿,有了信心。咱们不求有多么锦绣的前程,也不求甚么吃穿,只求能服侍在夫人的身边,看到夫人您快乐,奴婢们也就快乐了。奴婢们都以为从前那般整日为了主子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可是而今,夫人的样子,倒叫嫣翠如何是好呢?”

说罢,嫣翠便转过脸,一手端着白粥,另一只手抓着手帕去擦脸上的泪。

前尘入往事,再一次浮现在绿凝的眼前。

她想起,自己是怎样迫切地想要逃离“碧云宫”的,那曾是那样的绝决,甚至不惜焚烧了包括自己的一切以求得一丝解脱。她想起,自己是怎么被那两个鬼差扭着,要被压到地府云,又是怎么差一点被那白衣鬼差交给杂毛老道李鹤的。她想起,那白虎是怎么驮着自己出逃,然后为了圆自己的一个自由之梦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到了这可怜的容颜体内的。她想起,自己是怎么发誓,定要替这位可怜至极的容小姐过一个别样的人生。

而今,便只是这样一点点的挫折,便要说放弃了么?

绿凝的心念尤动,她转过脸来,看到正端着白粥抽泣着的嫣翠,心中也是一疼,遂叹息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夫人。”在一旁候着的初露急忙奔上前来,“夫人您这是要做甚么?”

“扶我坐起来。”到底还是连续几日都躺在床上的原故,绿凝只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得,便是那声音也婉若游丝般,若有若无。

嫣翠转头见绿凝要坐起来,当下便面露喜色,急忙站了起来,由着初露帮绿凝扶得坐起来,又拿了锦垫靠得舒服些,倚在了床边。

“夫人,您可想吃些东西?”嫣翠擦了擦眼睛,笑着问绿凝,“这几日,您除了喝些水,便也不曾吃过甚么了。”

绿凝靠在那里,只是抬眼看了看嫣翠。这丫头的眼睛红彤彤的,还有泪痕没有擦干,她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与难过,倒是着实的令人心疼。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绿凝皱了皱眉头,她且不知自己眼下并没与嫣翠好上几分。那头青丝垂下,散落在肩头,又尚有一缕滑落在脸侧,使得她看上去如玉般晶莹,却如雪般清冷。倒果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了。

见绿凝开口说话,嫣翠便再次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你若再哭,许是那粥里就都是你的眼泪了。”绿凝轻轻喘息着,数落嫣翠。

嫣翠连连点头,道:“奴婢喂夫人吃点东西罢。”

说着,便用汤匙去舀白粥,然而她的手却在此时因激动有点颤抖,根本不听使唤。“水珠儿,水珠儿,你来罢。”嫣翠对自己亦是无能为力,便唤水珠儿。“你瞧我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也不好用了。”

“你照顾夫人两天两眼不曾合眼,又一直哭个不住,恐怕力气早就哭没了。”水珠儿说着,急忙接过了碗,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地喂绿凝吃粥。

绿凝见房里的这些个小丫头们个个儿红着眼睛,满面焦虑憔悴,心里确实有些不忍,当下便叹息一声,道:“我这几日,倒是让你们担心了。”

“夫人,奴婢们只是在尽奴婢们的本分,”初露说道,“只是侯爷他一日要来探望您好几次,每次看到您都是一副无比挂念担忧的模样,教奴婢们看着,心里也十分的感伤。而今,夫人倒是好了,相信候爷也放心了许多。”

绿凝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吃了些粥,便倦倦地,唤这些丫头们都去休息一会子。

但这几个人都相互看了看,摇头,谁也不愿离开。

“你们先前只是担心我的身体,这会子我吃了粥,也渐渐地好了些,你们还守在这里做甚么?”绿凝不快地皱眉,道,“难不成不待我好,你们便也个个儿的都倒下不成?”

一席话使得这几人都没了声息。

“都去休息会罢,如若果真放心不下,只留一个,靠那桌上上小憩一会子,若我有事便唤她起来,可好?”果然是夫人,考虑问题就是周全,几个小丫头相互看了看,然后点了头。嫣翠因着担心别人对自己的主子照顾不周,所以这两夜是彻夜不眠地照顾绿凝,绿凝便命她回去休息,这边只留了筝儿这个最小的丫头留下,其他人都回房里休息去。

好歹是有人在这里守着,丫头们心下总算放了心,下当便听了绿凝的话回去了。

虽然几日的昏迷都是在睡眠之中,但到底消耗了不少体力,便绿凝刚刚吃了些东西,觉得身上也稍暖了些,躺在床上,昏昏然再次睡去。

梦中,似有人坐在她的身边,用手轻抚着她的青丝,一缕一缕,一丝一丝,很是耐心。这种被人侍弄青丝的感觉十分的舒服,是绿凝最喜欢的感觉之一。想当年,在皇宫里,绿凝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永嘉帝为她梳头。她像是永嘉帝命里注定的克星,总是让这个性如烈马般骄傲不羁的君王抛下他的高傲,耐着性子地容忍她一切的小脾气、小性子。

晶莹如玉的牛角,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腾,握在他的手上,轻轻地从她的发根慢慢向下,一路下滑,直到她的发根。她的长发柔顺而美丽,婉若黛色的长河,而那木梳便如一叶扁舟在那长河里轻巧地游走。每每这时,绿凝便像小猫一样眯着眼睛,一脸陶醉地坐在那里,铜镜里映着永嘉帝那含着淡然笑意的英俊脸庞,和绿凝笑眯眯的笑脸,这样的记忆,在绿凝尘封的脑海里,是最温柔的一笔。

温柔到,而今再次想起,婉若在阳光下飞扬的尘埃,虽然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却足以令她的心剧烈地疼痛。

绿凝微微皱了皱眉,鼻中传来淡淡的芬芳,这味道且清新却又带着股子妩媚,闻上去有几分熟悉。

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怎么就是这样的一个你?”低低沉沉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似乎与平素里听到的那个整日里只知嬉皮笑脸、捉弄于人的声音完全不同,乃是一副百年难遇的正儿八经。

有修长的手指,带着淡淡的清香与淡淡的体温抚上了自己的脸庞,那声音轻轻缓缓,婉若涓细的河流,在耳边说道:“我本以为,我此生当是如此度过了。纵是荒诞、纵是令人不屑,甚至是令人不耻,便又能如何呢?”

紧接着,便是一阵轻笑,而后又道:“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突然间闯进我的视野。那么刁蛮,那么强横,那么毫无道理的就让我日日思念。我居然还想为了这个人改变从前的轨迹,做个好一点的人。呵…可是,我能放下手里的一切做成好人么?”

这个声音进而充满了迷茫,也充满了自嘲,绿凝感觉到耳边有丝丝缕缕的热气,仿佛有人俯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道:“一切真的可以重头来过吗?即便我想要从此做个好人,又如何能够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凝儿,凝儿,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我的骨子里流着最为令人不耻的血液,我抛得下拥有的一切,却抛不下我所犯下的罪,和种在我身体里的怨。凝儿,等我罢,我总有一天,会带你走的…”

078:再次失踪(二更)

是谁的声音?

这么轻,这么淡,却这么的让人觉得伤心?

绿凝昏昏然然,却仍觉得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滑落。这些话不知为何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令她好生的难过。

唇上轻轻浅浅地覆上了一层柔软,那股子先前所嗅得到的芬芳愈发强烈地钻进了鼻子里,虽只是一刹那,却让绿凝的心动了动。

她皱了皱眉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自己的面前,却是什么也没有。转头,看到筝儿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得正香,而屋子里静静的,根本不像有人来过的迹象。可是方才耳边的那些话语却是那样的真实,唇上的触感亦是格外的真实,难道这一切,竟是一场梦么?

绿凝伸出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嘴唇,那缕芬芳仿佛还未曾散去,淡淡地萦绕在自己的唇间,令人陡生疑惑。转头,绿凝看到床边的锦被似有些不太对劲,她伸出手过去轻轻摸了一下,却赫然发现那锦被上尚有淡淡余温不曾散去。

郑府的人等待省亲过后便离开了侯府,那锦娘娘临行之前,亦特地召见了绿凝,嘱咐她好生养好身子,待过些时日好唤宫人接她入宫游玩一圈。绿凝只是淡淡地笑,那皇宫之内,岂用任何人带她游玩?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哪里还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但好歹是锦娘娘的一片心意,她只得笑着谢恩。

自那一眼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永嘉帝。或许,他与她今生的各种联系,便已然就此为止了。既然是自己一心想要斩断的过去,那么又何必执着于过去的一切不愿醒来呢?如果说从此刻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便都是过去,眼下和以后,才是绿凝应该考虑的事情了罢?

这几日,绿凝的精神头儿似乎在慢慢的变好。她的胃口一日,比一日好些,脸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嫣翠常常来到“落霞阁”探望绿凝,见绿凝这般模样,自然也放了心。而洛瑾也时常来房里,绿凝却自是淡淡的,也不与他交谈,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那洛瑾纵然是有心想要对绿凝说话,却怎奈绿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只是来坐坐,便走开了。

比起从前,而今的绿凝却沉默了许多。她虽是照吃照喝,却也并不怎么去管事房,亦无心打理侯府的大小事宜了。那郑老太君心里尤知是那回迟采青的丫头盼儿生事,伤了绿凝的心,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绿凝,便也只得私下里吩咐秋妈多承担些了。

那迟采青依旧不允许走出“采薇轩”半步,整日对着个空院子唉声叹气,时常遣些小丫头去请洛瑾,洛瑾却只是淡淡的不予回应,或是很久方才露面来“采薇轩”看看,也不过是站在院门口与迟采青寒喧几句便离开了。这迟采青瞧不见洛瑾,心里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又失去了盼儿,没有个贴心的人与她在一处,每一日都像一年般难熬,只望着院儿外的一切叹息。三姨娘因着四姨娘与她说过的话,也时常挂心忧虑,又因盼儿所说的那些话儿弄得心里愈发的七上八下,便好劝歹劝,说服了洛枫,去往洛瑾那里,求洛瑾帮洛枫寻个官职。

那洛瑾沉吟着,思量了半晌,方道:“枫儿如今也是大了,从前我自觉得他还年轻,身体自是要薄弱些。况且我与父侯先前都因长期征战沙场,想着家里总有个男丁照料着好些,才未舍得使枫儿前去从军。而今三姨娘若是张了口,洛瑾自然不会不答应。只是若想在朝中谋职,并有前途者,必要在军中磨历几年,我尚且不忍枫儿去军中受苦,不如便在兵部替他谋个文差,打发些时日,磨练下心性也好。若待有机会,再从军出征,立下些许战功,便可青云直上了。”

这三姨娘闻听可在兵部任职,又见洛瑾说得如此真诚,当下感动莫名,只谢了洛瑾,心满意足地走了。

侯府里,最为安静却最为古怪的,便当属这唯一的小姐—洛凝香了。她自省亲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出去,也不愿与人交谈,只是捧着琴,若有所思地弹着,弹着。那曲《风波渺》便整日里回荡在侯府,断断继继的,却是洛凝香弹一会子,便停一会子,然后整个人坐在那里,红着脸浅浅地笑。院儿里的下人们便都说这凝香小姐的魂儿不知被甚么人勾走了,却不小心给洛凝香听到了,大发一通雷霆,这才无人敢言了。

日子便这样一复一日的过着。几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水珠儿如往常一般打了水,端进绿凝的房里。

“夫人。”水珠儿将铜盆放在桌子上,便走到床塌前轻声唤道:“夫人,老祖宗今儿早上便唤来请您,说是要您与她一同用餐呢。”

然而说了半晌,那垂下的帷幔之中却根本无人应声。

“夫人?”水珠儿疑惑地唤着,伸手挑开了帷幔。

帷幔里被褥整齐,却根本没有绿凝的影子。

“夫人!”水珠儿当场便被唬得傻了眼,她呆呆地立在当场,然后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呀”的大喊出声,直奔向洛瑾的书房“麟轩”。

“侯爷,侯爷!”水珠儿的眼泪都被吓得流了出来,惊惶失措地奔进书房,颤抖地对正在看公文的洛瑾哭道,“夫人,夫人不见了!”

整个侯府再次翻了天,他们的主母――一品武侯北靖侯洛瑾的夫人,再一次失踪了。

绿凝轻摇着扇子,慢步走在街上,心里止不住地一阵得意。

而今,她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事俗礼仪,只知道傻乎乎地东看西看的土包子了。在为侯府打点大小事宜的时候,绿凝便是经常与人出府的,这集市的路途她虽然不能说熟悉到了何种程度,但却也可以知道了个大概,走走玩玩,倒也怡然自得。

况且她如今身着一袭蓝衫,头绾蓝巾,一袭书生打扮,手中的折纸折扇轻摇,便是她自己感觉,也是有种说不出的俊美飘逸。便不免在心下洋洋自得起来,脚步也迈得悠闲。

从侯府出来之时,她只带了足够的银两。那些昔日里想要讨好自己的店家送来的值些银子的礼物,都被她悄悄地折成了银子,存在了“周柜”钱庄里,而今便是随便在哪里寻个地方,开个小买卖,估计也是衣食无忧。而今,她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玩,可劲儿的玩儿,玩儿够了再寻个正经事情做做。

堂堂华南王朝的长公主绿凝,便是那种没了男人便不能谋活的女子了么?

简直是笑话!

绿凝越想,便越是得意,不知不觉中亦是觉得有些饥渴,当下便寻了间茶楼,走了进去。

这茶楼,还当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单那两层楼的听书雅座儿便使人感觉到舒坦。

“这位公子爷,您请。”店小二见来了这么个相貌俊美的人物儿,当下便连言语也恭敬客套起来,点头哈腰地请绿凝往里走。

“我且去那雅间儿罢。”绿凝抬眼看了看二层的雅间儿,说道。

“要得,要得,您请,您请。”店小二将绿凝往里请着,绿凝举步上楼,却不觉身边走过一个男子也要上楼,他的脚步迈得有些大,不小心却与绿凝轻轻擦肩而撞。

绿凝转过头,但见这人一袭紫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繁花似锦,十分的富贵好看。而此人身材高挑消瘦,看上去风流儒雅,只是头上带着半面银色面具,面具上刻着精致的镂花花纹,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面具外的脸庞线条修长,那唇乃是淡淡的桔色,唇形轮廓分明,十分的耐看,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却仍能感觉到此人的气质非凡。况且,他的身上有股子冷香淡淡传来,十分的好闻,绿凝便不免多瞧了这人两眼。

这人亦似乎感觉到了绿凝在看自己,当下便转头,看了眼绿凝。

他的眼睛有些冰冷,没有丝毫的感情在其中,比之他脸上的面具似乎还要冰冷上好几分。他看了看绿凝,紧接着便擦着绿凝的肩膀走上了楼去。

这京城之大,无奇不有,莫说是这样古怪的人物,便是连那牵着小媳妇儿手走路的杂毛老道亦是有的。绿凝挑了挑眉,没有体会那人,只是选了个清静的雅间儿,拣了两样点心,又要了一壶上等的龙井,坐在那里,左右瞧着热闹。

这所谓的二层雅间儿,其实不过是高出那大厅地面儿一人高的一圈阁楼,围着那正中间说书的台子,被分成一间一间。每一间都有单独的桌子椅子,倒也干净有趣,不似大厅里那般嘈杂喧哗,但又离得那说书的台子近便了一些,可以听得清楚。

“啪!”

这边茶和点心刚刚端上来,便听得台下的醒木猛地拍得响了。绿凝倒了杯茶,轻轻饮了一口,便饶有兴致地朝着台子看过去。

但见一个身着灰衣的老头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今儿客官们都请了,且听小老儿说上一段‘大将军智破曲回寇’的故事。”

079:出茶楼打抑不平(三更)

大将军智破曲回寇?

绿凝微微地皱了皱眉,这“大将军”三个字,听上去甚是有股子熟悉的味道,且不知所说的,到底是哪个大将军。

正想着,便听那小老儿继续说道:“且说,在我中原不远之处有个小国,名唤曲回国。那里的国民,个个面目狰狞,个性乖张,性情野蛮是茹毛饮血啊。那曲回国有个太子,名叫苏尔丹。这苏尔丹生得腰粗腿短,十分的丑陋,却不以为丑,而以为美,还千里迢迢地跑到我中原来,想要在中原寻门亲事。”

绿凝听到了这句,不免笑得差点喷出来。

都说,说书里嘴里讲不出实话。且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成活的,又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只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把美的说成丑的,丑的说成美的。那苏尔丹生得身材魁梧,面目俊美,不要说在曲回国,便是在中原这条街上走几个来回,恐也是将要收获一筐筐的鲜花的,如何就有“腰粗腿短”之说。那般铁塔般的身材如若还是“腰粗腿短”,那甚么样子才算得上是英俊挺拔呢?

却又听得那说书的老儿道:“想那曲回国人倒是可怜,就连这么个太子都长成这等样子,便可想而已那国里的人都是个甚么模样。想那曲回国的女子,也是一顶一个儿的血盆大口,牛铃眼,也不怪乎人家太子苏尔丹看不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然也不会这么远跑到中原来寻亲。可是正是这腰粗腿短的苏尔丹,竟看上了我华南王朝最美的女子—当朝长公主绿凝。”

绿凝的手一抖。

合着,自己竟也成了这说书人编派的对象了?她悄然看向下面,看到那些坐在桌边喝茶的老老少少们,个个儿脸上都是副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想来,这段书也当成为了市井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罢。绿凝无奈的叹息,只是这些人的胆子也忒大了,连皇族都敢拿来编套瞎话。自己与苏尔丹不过是略有些交情而已,如何便称得上苏尔丹看上自己了?

彼时,又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想我朝绿凝长公主,那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柳叶眉弯弯如月牙儿,杏眼盈盈若秋水,粉面如桃是肤如凝脂呀。莫说是你我,便是天上的神仙见了,都要称她三分‘美’字。”

一席话说得绿凝愈发地难堪了。这说书人的嘴哟,果真是能把芝麻说成绿豆,又能把绿豆说成大西瓜。想当年的自己,最多称得上是容姿秀美,哪里称得上连神仙也要称赞?而若要真论美貌,当年的自己,比之而今的容颜,却还要逊色上三分。想来这容颜的美貌若是放在这说书人的嘴里,还不得把天上的嫦娥都比下去了?

“且说这苏尔丹,自见了绿凝公主的美色,便垂涎不已,俨然若那癞蛤蟆看到了天鹅,整日里便思着这只美丽的白天鹅。他在中原之时,深知自己相貌丑陋不敢声张,但回到了曲回国却越来越想念绿凝公主的美艳。当下便派了一队车马,带上些物什,跑到我华南王朝来提亲。想这队人马本是来提亲的,但个个相貌丑陋,一路上吓坏了多少百姓,那三岁的小儿见了,便当场吓得哭晕过去。想我朝绿凝长公主是何等尊贵美貌,如何能下嫁给这丑陋如牛的蛮国去?我皇永嘉大帝便驳回他们的请求,这苏尔丹恼羞成怒,竟派兵攻打。如此,便有了我们‘麒麟大将军’北靖侯洛瑾,前去降服。”

讲罢,那醒木便“啪”的一声,再次敲响在桌上。

那声醒木,婉若拍在绿凝的心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惊得她的全身都猛的一颤。

这说书人说讲的这些个事情,都是真的么?那苏尔丹果真派人来提过亲么?

都说说书人嘴里尽是编派的夸张之语,但…尽管为了哗众取宠,博人一笑,终还是要有所依据的罢?那套提亲之事,若果真有此事,那么先前那个者者木所说的,都是自己害了苏尔丹之说,相信便并不是假的。

如此说来,那曲回国与中原交战,其多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了?

绿凝感觉到心底有一股凉意油然而生,慢慢地、一点点地扩大,最后漫延至整个身心,连指尖亦冰冷起来。

对,她想起来了,在北靖侯府,就在自己刚刚醒来之时,曾听到过水珠儿与嫣翠的对话,她们是怎么说得来着?

“…听说皇上对绿凝公主的喜爱,已经远远超过的兄妹的界限。你想想,绿凝公主都十八岁了,也不见皇上许配给任何人家。你不会不知道那年咱家侯爷讨伐的那个什么国来着?名字我倒还真是忘记了,但是听说,是因为他们的太子曾见过绿凝公主的美貌,前去派人提亲,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使者斩了,又派了咱家侯爷前去讨伐的…”

是了,是了,没有前因,哪里来的后果?

这一切,竟都是自己的错!

绿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原本想要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的一颗心竟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世事,常如是可笑和残忍。她是那么的想要摆脱过去的一切,而每一次却总在她以为可以摆脱之时,有更深的枷锁来将她套牢,想要挣扎,却只是越套越紧。

绿凝叹了口气,也无心再去听那说书人如何的口若悬河,只喝了几口茶,唤小二将点心包了,付了银两便起身离开。

谁想刚刚走出这茶楼,便听得不远处有争执之声,其间还夹着少女的哭声。

绿凝好奇地看过去,但见一个身着土色大褂的莽汉,正捉着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的手腕,便要将她拖走,而这少女的形容尚小,怀里抱着个简陋的胡琴,衣着朴素,一看便知是个卖唱的少女,而她的身边还有个老汉,正扑过去拉住那莽汉的手,嘴里哭道:“大爷您行行好,我们祖孙两不容易,您万不可如此强来啊。”

“呔,你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我们家主子想要听曲儿,叫你们上去弹,你们怎就不去?非要我这般动强的才行?”那莽汉翻着眼睛瞪那老汉。

“哎哟,大爷,我们唱不来您说的那种小曲儿。我这孙女儿,哪里会这种曲儿哟。”老汉可怜巴巴地乞求。

“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那莽汉冷哼一声,用力捉着那少女便走向旁边的酒楼,“待你这丫头见了我家主子,便什么都会了。”

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那少女哭个不用,一面哭一面挣扎着,求道:“我不去,我不去,你放开我!”

那莽汉猛地回头,扬手便给那少女一记耳光,怒道:“没眼色的东西,这是你的造化,若见了我家主子,哄他乐了,你还不是要甚么有甚么!”

那少女被打得脸庞立刻红了半边,那小老汉见自己的孙女儿被打了,如何使得,当下便扑过来抢人,却被那莽汉一把捉住了衣襟,用力便想要甩个出去。

却在此时,一柄纸扇抵在了他的喉间。

“无耻莽夫,青天白日,竟胆在此强抢民女,你果然是无法无天了。”清冷冷的声音,伴着一股子芬芳之气,使唤得那莽汉心头一顿,回首,但见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公子。这公子生得清秀异常,眉眼秀丽,比女子尚还美上几分,却一副纤弱身材,一见便知是个娘娘腔。

当下便冷哼一声,斜睨着看过去,道:“我当是甚么东西,却原来是个比娘们儿还不如的穷儒。识相的给爷爷滚远点,要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得这莽汉如此口出狂言,倒叫绿凝笑了出来。需知,自己虽不是个中高手,比不上洛瑾与洛枫那般强势逼人。但终究从小练了几番花拳绣腿,而这莽汉一看便知是个色厉内荏的脓包,只需几下便可将他制服。当下便也不恼,扬手,便以扇为掌,朝着那莽汉的大脸重重地扫过去。

但听得那大汉“嗷”的一声惨叫,也不去管那老汉和少女了,只是兀自倒退了好几步,捧着自己的大脸号叫。

这边绿凝急忙拉了那少女与老汉退向一边儿,然后对那老汉说道:“你且带着你的孙女快走。”

老汉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当下便道了声“谢恩公”,携着少女急忙朝着巷口跑去。

“呸,休想逃跑!”

随着一声尖厉地怒喝,当下便从那酒楼里冲出来四五个头戴歪帽的小厮,将那老汉抓住,逼至街边一角,又将绿凝团团围住。

绿凝手持纸扇站在当中,黑白分明的眼眸在围住自己的人之中溜来溜去。

“哈哈,小子,你倒是有能耐。”那尖厉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尖嘴猴腮,身着艳粉色长衫的男子从那酒楼里走了出来。那家伙果真是个猥琐相貌,八字眉八字眼,只差那嘴巴不是个倒八字,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绿凝身上扫来扫去,而后笑道:“哎哟,好一个相貌堂堂的小书生。瞧你这翻长相,倒比这京城里的许多女子都美上三分、不,五分,今儿本少爷瞧见你这张脸,火气便少了好四分,不,六分,不如,小书生你与少爷我进酒楼里喝喝酒,聊聊天,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