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洛凝香曲高和寡,在这“凝香阁”里种起了竹子,远处望去一片青葱,个个清高孤傲地高耸着枝叶,竟果然在这诸多的宫院之中出众得紧。而走得近了,却又闻得从这“凝香阁”里传来阵阵浓郁的茉莉花儿香,绿凝倒也奇了,不免探首瞧着,但自有高高的宫墙挡得严实,看不到里面所种的花卉,便奇道:“怎么只闻得花香,却瞧不见那花影?”

这小太监便笑着,恭敬地说道:“回容夫人,夫人自是不知的,凝婕妤的宫院儿里种植着的,乃是异域进贡而来的稀罕品种,名唤‘玲珑茉莉花儿’,其个子娇小,呈灌木高矮,香气却极浓。凝婕妤常说,将这‘玲珑茉莉花儿’种在‘凝香阁’中,矮有花草,高有青竹,乃是高低错落,是丹青最妙的境界。远观又只能嗅其味,不见其形,方能引得人想要走近,一探花之芳容。此等心思甚为精妙呵。”

绿凝听着这小太监所说,不免觉得颇有几分好笑,想来,这洛凝香的心思倒是比之永嘉帝宫中那些嫔妃们精巧了许多。想来在宫中受宠,应当也自不在话下的罢?

心中再次涌上了那种无法言清的滋味,绿凝深吸了口气,借这股子芬芳之气将心中的那种感觉驱逐出去,不觉间加快了脚步。

谁知刚刚走到了宫殿门口,便听得自那殿中传来的一阵噼啪之声,那似是有人在砸摔东西的声音。而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亦是缩着脖子,紧紧闭着眼睛,完全是一副忍受不了那刺耳声音的模样。

想来,必不会有如此胆大之人在皇宫嫔妃的宫殿里砸摔东西,那么这许是这北靖侯的胞妹,皇上新纳入宫中的凝婕妤在发飙罢?

“哟,是简公公。”守门的太监见来了人,立刻精神抖擞地迎上来,朝着带领绿凝而来的小太监深深一揖,客气地招呼道:“简公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洒家倒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带着绿凝前来的这个小太监年岁虽然不大,但是想来乃是锦娘娘跟前之人,品级远远高出这些皇宫嫔妃的太监好几品来,举止言谈自也颇为拿腔拿调,甚是有趣。这简公公扬首说道,“倒是奉锦太妃的命,将一位贵客送至‘凝香阁’来。你且速去禀告凝婕妤,就说北靖侯的夫人――容夫人求见。”

“这…”那小太监闻听,便略略地迟疑了一下,他抬起头瞧了瞧绿凝,自然知道绿凝乃是一等命妇,又是洛凝香的大嫂,更何况还是锦娘娘的人亲自送来的,身份地位自不同寻常。只是…

“简公公,皇上有旨,命凝婕妤禁足三个月,不得迈出‘凝香阁’半步…”那小太监为难地说。

“呸,你这猴崽子倒是真傻,还是假傻?”简公公气得扬手便是一记爆栗,嗔道,“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的东西,怎地不会揣摩圣意?皇上说不得迈出‘凝香阁’半步,可曾说也不允许他人迈进‘凝香阁’了?”

那小太监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那还不快去禀告!”简公公提高了嗓门地喝道。

“是,是。”那小太监忙不迭地点头,急匆匆地转过头朝着宫殿之中飞奔。

“不成器的东西。”简公公恨铁不成钢地抬腿便照着那小太监的屁股踢了一脚。那小太监被踢得差点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却依旧不敢声张,只是捂着屁股急急忙忙地奔向了殿中。

只这么一小会子,摔砸东西的声音便止了,绿凝眼见着那小太监快速地跑出来,气喘吁吁地施礼道:“容夫人请进。”

那简公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来朝着绿凝施了一礼,道:“容夫人,奴才这便回锦太妃那里复命去了。”

“有劳公公。”绿凝微笑着点头。这个简公公其人倒甚是有趣,只是先前自己在皇宫里,锦娘娘的贴己太监却似乎不是他,不过想来自己离皇宫已然有些时日,早就物是人非了罢。

“夫人请。”那挨了一脚的小太监急忙将绿凝请进了殿里。

前脚刚刚踏进殿里,便突然间飞过来一个人,将绿凝紧紧地拥住了。

绿凝惊诧地后退了半步,那拥着绿凝的人却兀自抽泣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嫂嫂…嫂嫂…呜…”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绿凝这才恍然回过神,微微侧过头,便见身着一袭水青色宫装的洛凝香紧紧拥着自己,哭个不住。

绿凝下意识地揽住了洛凝香的后背,抬眼,却看到这宫殿之内的一片狼藉。但见那案上的笔墨纸砚、茶盏玉瓶而今都被摔在地上,幸运一些的只是躺在那里,不幸运的却早已然被碎得一片一片,早就不知道哪一片儿掉在哪里了。

想来,这洛氏兄妹的绝活儿便是摔砸东西罢?

绿凝无奈地闭上眼睛,拍了拍洛凝香的背,又转头对那小太监道:“公公且叫人来打扫一下罢,仔细一会子伤了你们主子。”

“是,是。”见这洛凝香好容易安静下来了,小太监便知能够镇住这凝婕妤的人来了,大家伙儿也自不必再忍受这摔砸东西的刺耳声音,当下便喜不自禁地点头唤人去了。

“嫂嫂,嫂嫂你终是回来了,凝香好想你,凝香好痛苦。”洛凝香哽咽着哭道。

“我的好娘娘,您这到底是想我呀,还是痛苦呀?”绿凝无奈地说道,“还是想我让娘娘痛苦呢?娘娘将这两件事混在一起说,倒叫我糊涂了。”

一席话说得洛凝香“哧”地笑出了声,她站直了身子,伸手擦了两把脸。绿凝瞧着这洛凝香的样子,不由得叹息一声,拉住了她的手,转头唤道:“来人,去给你们娘娘打盆热水来。娘娘这个样子,你们怎地不知道照顾?”

立刻便有一个宫女应着,手脚麻利地端来了热水,又有两个宫女持着手帕前来服侍。终于亲见了亲人,这洛凝香便也柔顺了许多,只由着绿凝领着她走到桌边坐下来,又任那几个宫女服侍她洗了脸,洗了手。

屋子里一地的碎片好一阵子才收拾得干净了,宫女奉上茶来,绿凝方才在洛凝香对面坐定了,细细地打量起这洛凝香来。

但见这洛凝香的一头青丝梳成缕鹿髻,虽然有些微乱,却也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的发上未插任何珠钗,只是别着几朵芬芳的茉莉花儿,兀自有一股子清丽淡雅。而入了宫的洛凝香,很明显地比在闺中微微地丰腴了些。她那先前青涩女儿家的眉眼已然被一股子已经人事的女人固有的妩媚所代替,那不是可以伪装的成熟风韵,而是举手投足自带的风流。而她眼中的神态与两颊的红润,还有那已然丰满了的体态都无一不说明了她现在已然是一个十足的妇人了。

绿凝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绿凝的眼睛,也仿佛被甚么东西灼伤了一般,兀地一片金星闪耀。她错过自己的视线,不去看洛凝香。却难掩心头那阵阵而来的窒息之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嫂嫂,你怎么了?”洛凝香见绿凝的脸色有异,急忙问道,“嫂嫂?”

“啊,”绿凝急忙回过神来,有些失措地笑了笑,道,“没有甚么,只是在想,我们家的凝香果真是出息,竟果然如四姨娘所说的,乃是人中龙凤,命里注定的娘娘命呢。”

“嫂嫂又在说笑。”洛凝香害羞地嗔道,她扭动着身子,面色绯红,一副十足的小女人姿态,“凝香本是无意觊觎这宫中的什么嫔妃身份。不过那日皇上前来我侯府省亲,凝香亲见了皇上那绝代的风华,那婉若烈日般的俊美,便已然暗暗决定凝香此生,注定要与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系在一起了,只要能与皇上一起,这甚么所谓的嫔妃之位,又算得上甚么呢?偏偏皇上对凝香却又是这般体贴和疼爱的,更让凝香…”

看着洛凝香那完全一副陷入幸福的模样,绿凝的心里又是一阵的异样。她伸出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前胸,心中对这接二连三袭来的异样感觉十分的恼火,她越是想要驱逐,这股子感觉却越是汹涌,直让她连气也透不过来。

“嫂嫂这是怎么了?”洛凝香见绿凝捶着前胸,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嫂嫂的身子可是不舒服么?”

“没甚么要紧,”绿凝连忙笑道,“只是近日里因侯府之事有些操劳,常常觉得胸闷。”

“不如,凝香唤御医前来替嫂嫂诊诊脉如何?”洛凝香倒是甚为好心,十分体贴地问道。

“不必了,”绿凝叹息一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既而笑道:“娘娘在宫里,可还好?”

107:郑映雪的诡计

“好?”绿凝的一句问话,竟让洛凝香的脸色攸地沉了下去。她的双目直直地望向前方,像是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而那眼中所游走的复杂感情里,却…有一种教绿凝看之眼熟的感情。

那是…恨意。

没错,正是恨意。这汹涌而来的恨意,这带着怨毒神色的恨意,竟然是那样的炽热,咄咄逼人地笼罩在了绿凝的心头,让她感觉到一股子隐隐的不安。

“娘娘?”绿凝轻轻地唤了一声,洛凝香却还是坐在那里,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呆呆地、怔怔地,目光无限怨毒,恨恨地望着对面。绿凝转头看向她对面,却根本没有看到任何异样,她再次转过头来,伸出手,轻轻抚上了洛凝香的手,唤道:“凝香?”

洛凝香猛地转过头,愤然直勾勾地盯着绿凝,倒结结实实地唬了绿凝一跳,令她迅速地抽回了放在洛凝香腕上的手,心里,却因这洛凝香的目光而兀自冰冷了半晌。

“娘娘,你这是…”绿凝微微有些惊恐地打量着洛凝香,问道。

那洛凝香便攸地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地望着绿凝,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凝望了半晌,洛凝香才“哇”地一声,趴在桌上哭了出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

绿凝的额上,竟已然微微地渗出了汗珠儿来。

到底是入了宫的女人都是这般的神经质,还是从少女转变成女人之后都是这般的歇斯底里,绿凝倒果真是尚不可知了。只是瞧着洛凝香这般模样,不知那洛瑾瞧在眼里,会是个甚么表情。不过现在看起来,这洛瑾与洛凝香这对兄妹,在某些方面,咳,比如喜怒无常…倒是挺相近的。

绿凝就这样瞧着这洛凝香趴在桌上大哭,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哭得既大声,又用力,令人禁不住地心惊。早有宫女及太监跑进来,无不担忧地看了看洛凝香,又抬眼看了看绿凝。说实话,此时的绿凝与他们一样,对于洛凝香现在的状态完全爱莫能助。然而看着洛凝香越哭越凶,这股子痛哭的声音倒似是一种宣泄,让绿凝竟不由得生生了几许怜惜。

她抬起头,朝着那些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宫女及太监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这些人巴不得有人前来伺候这难缠的凝婕妤,个个如获大赦般退了下去。

绿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洛凝香,柔声道:“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好些。”

洛凝香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然后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绿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子,若是旁人不知道的,还当是自己这个家嫂跑来欺负自己的小姑子呢。还是…贵为婕妤的小姑子。

伸手,端起了茶杯,绿凝浅浅地饮着茶,耐心地等待着洛凝香平复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都已然西下了,有落日的余晖淡淡洒进殿中,倒使得这个空间有了几分幽静。洛凝香慢慢地止住了哭声,抬起了头来。

“嫂嫂…”她轻轻唤了一声,绿凝之才回过头来,却攸地被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绿凝的脸上挂上了十分亲切的笑容,充满关切地问:“娘娘可曾好些了?”

“好些了。”洛凝香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已然肿成了桃子模样的眼睛,道,“嫂嫂,我的眼睛好像肿了。”

绿凝禁不住地想要笑出来,方才问道:“娘娘可曾饿了?我唤宫女们端些吃食上来罢?”

洛凝香摇摇头,道:“嫂嫂,我不饿。”

这洛凝香虽然心气颇高,但是为人倒也是有着几分单纯可爱,虽然如今已然贵为后宫婕妤,却还没有像别的宫妃一样,入了宫便在自己家人面前自称为‘本宫’如何如何的。绿凝自此,心里倒也对这洛凝香产生了几许好感。

“嫂嫂,你说,自古帝王之爱,是不是永远不可能系在同一个女人的身上?”洛凝香突然问道。

这样的问题,竟与先前锦娘娘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倒令绿凝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而这洛凝香似乎也不用绿凝来回答,只是自顾自笑着说道:“姑妈早就与我说过的,自古以来,皇宫中的女子是绝对不可能一生都被宠爱的。可是凝香竟如此的单纯,错以为那一曲《风波渺》将我与皇上的姻缘相牵,自此会永远相爱,白头到老。我铁了心的来到宫里,就是想要时时伴皇上左右。嫂嫂,凝香是那样的爱着皇上呵…他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英俊,那么的令凝香心动。凝香从来没有如此仰望过任何男人,更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心动,而皇上待凝香又是那么的好。皇上,总是会握着凝香的手,轻轻地唤着‘凝儿,凝儿…’他甚至在睡梦之中也要紧紧地拥着凝香,口中模糊称呼的,都是‘凝儿’,这是何等的爱恋!凝香恨不能的,穷尽自己一生的爱恋,来报答皇上的宠爱与厚恩…”

凝儿…

绿凝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虽然轻微,却如此尖锐,竟然让自己的心顷刻间破碎成一片一片,如此之碎,如此之痛,让她连伸手挽回的力量都没有。她只能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看着心的碎片散落一地,而失了心的痛,却又如何能够忍受?绿凝缓缓地呼吸着,却发现连呼吸都若游丝般,几乎马上要消失不见。

世界沉寂下去,世界黯淡下去。

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剩下,除了那一地的碎片,寂寞残荒。

“可是,后来郑映雪那妖精却告诉凝香…”

“郑映雪?”多亏了这个名字,好歹将绿凝从那股子难言的痛楚之中唤回了神,她转过头去看洛凝香,奇怪道:“娘娘入宫之后,却怎么会遇到郑映雪的?”

“嫂嫂不知道?”洛凝香颇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绿凝,然后恍然道,“是了,那段时间却正是嫂嫂不见了踪影的时候,嫂嫂你却是去了哪里,教我大哥好生的担心。”

“啊…我们还是先说正题,娘娘,那郑映雪却是怎么一回子事?”绿凝自然知道哪个是主,哪个是次,哪个是重,哪个是轻。还多亏了绿凝的提醒,这个洛凝香好歹放弃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将思绪回到了正题上。

“那郑映雪见我入了宫,没有多久便央求舅父将她送进了宫来,皇上根本便对她毫无兴趣,只是象征性的封了个三品的良娣,并未宠幸。这郑映雪平素里便自命清高,而今更见不得我得宠,想我也是糊涂,竟受了她的盅惑…”洛凝香说着,不由得万分的懊悔,低下头来攥紧了双拳,方才猛然抬起头,道:“这郑映雪果然是蛇蝎心肠,没有教她进我侯府的门儿,便果真是我侯府的一大幸事!”

“娘娘,这却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绿凝的心里陡然察觉到了一丝不祥之感,便沉声问道。

“就是那郑映雪这个贱人,原本我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为甚么她要与我说那些话,为甚么我又傻到听得她的怂恿去做那种傻事?”洛凝香无限懊悔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臂膀,“却到最后,落得个尽失了一切的下场,谁又能给我半分怜悯?”

“凝香,你且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绿凝正色问道。

大概是绿凝那郑重的态度,问得洛凝香便也收敛了那漫无边际的混乱思绪,镇定下来,望着绿凝说道:“却是那日,我在御花园赏花之时,偶遇到了郑遇雪。平素里她对我大哥的感情我自是知晓的,她一门心思地想要挤进我侯门里来,至今也未能得逞,而今自然也见不得我的好,遇到了我,便立刻迎上来要与我搭讪。我自是有心想要躲她,但料想毕竟是旧识,若要转身就走也不见得是件体面之事。况且我的品位又比她高些,只怕有倚品居高便不理人之嫌。当下便走过去与她打了个照面,却谁想,她却对皇上待我的恩宠十分的不屑,还说甚么…说甚么,皇上将我纳入宫中,却根本不是因为钟情于我,对于我的宠爱,也不过是因为我像一个人的影子…”

说罢,竟痛哭流涕。

绿凝的心里微微地颤了颤,其实,洛凝香即便不说接下来的话,她也可以猜得出来,郑映雪所说的,这个人指的是哪一个。

“她竟说,皇上口中的‘凝儿’根本不是在呼唤于我,而是通过我的身体,呼唤着另一个已然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女子,而那个女子则是皇上的亲妹妹――当朝长公主绿凝。”

绿凝闭上了眼睛,洛凝香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而她,则必须要面不改色地承受着这沉痛的打击,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带着所说之人的恨,带着所说之人的怨,却独独没有人去管她的内心是何等的痛。

108:究竟谁曾是路人?

“嫂嫂,你说,凝香竟然是这样差的么?难道凝香便只能做那绿凝公主的影子?凝香不甘心!”洛凝香愤然地转过头来,拉住了绿凝,哭道,“嫂嫂,凝香是这端的爱皇上,已然将自己的身心全部给了皇上,难道就只能注定甘为别人的影子就此生活下去,所以凝香一定要去看一看,那个掳获了皇上的心的绿凝公主到底生得怎样一个天仙的容貌,竟把我洛凝香给比下去了!所以,我便悄悄地去了‘碧云宫’。”

“你…见到她了?”尽管绿凝尽量想使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正常一点,但是怎奈她太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肉身,此刻闻得洛凝香去了“碧云宫”,心里便已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连声音都发了紧。

“没有。”洛凝香沮丧地垮下了身子,继而又愤然道,“郑映雪那贱人,竟然派人暗中告发我,我刚刚走到门口便被人发现,禀告了皇上。皇上看到我要闯‘碧云宫’龙颜大怒,径自降了我的品级,还把我关在‘凝香阁’里不允许我出去。”

洛凝香颓然叹了口气,忽而又道:“不过,亏得我没有与皇上争辩那绿凝公主的事情。听说这后宫之中,有多少个嫔妃自持圣宠,出言抵毁绿凝公主而被皇上径自降了品级,打入冷宫,更有甚者…”洛凝香说着,又兀自打了个哆嗦,道,“更有甚者,被赐死在了宫中,化为厉鬼,整日在宫中嘶号,很是可怕。”

“怎么会有嫔妃被赐死在宫中?”绿凝不由得啼笑皆非,“你哪里听来的?”莫不是新进宫的嫔妃又在一起编派了甚么八卦了不成?果然是女人多的地方古怪多。

“嫂嫂你有所不知,听说有曾有个湘妃,便因为吃醋之事,被皇上关进了宫中,赐了一碗毒酒,直接…便上路了。”洛凝香说着,眼泪便再次溢了出来,哭道,“嫂嫂,嫂嫂,你说,皇上会是那么狠心的人么?他…他会不会也这样对我?嫂嫂,他会吗?”

绿凝的心,竟于此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先前只是听说,永嘉帝下旨将湘妃打入冷宫,湘妃难以忍受离开永嘉帝的痛苦,却如何竟是永嘉帝赐死了她?绿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连洛凝香在说些甚么,都听不到了。

“天色不早了,娘娘。”绿凝半晌,方才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来,说道,“臣妇先告退了,娘娘早些休息罢。”

“嫂嫂要去哪里?”洛凝香抬起泪眼,慌忙站起身来,拉住了绿凝,“嫂嫂,你这便要走么?怎不多陪我一会儿?”

“娘娘,您看看天色,已然太晚了。”绿凝此刻全身的力气已然像被抽尽了似的,似是连站也站个不稳,却依旧只能强颜欢笑着,柔声安慰洛凝香。“娘娘好好休息,待臣妇过几日再来探望于你。”

“不要,嫂嫂,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罢。这几日,皇上已然都不来探望于我了,我夜夜对着一个清冷的屋子,好怕!”绿凝被洛凝香紧紧地抱着,却让她愈发地疲惫了。替永嘉帝安慰他的皇宫妃子,这可不是绿凝应尽的本份。

“娘娘,你且不用在这里难过,说不定皇上只是一时生气,待他气消了,便自然而然地前来探望于你了。要知道,你乃是他如此…珍爱的女人…”绿凝说着,自己亦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种劝人的肉麻话绿凝还果然是头一回对人来说,竟然会使人产生一股子头皮发麻的效果,还委实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只是不知道那些皇宫的嫔妃们,每天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都在说些甚么,会不会借以此行为来刺激头发的生长?

说实话,在绿凝那不长不短的青春年华里,确实没有多少与女子交好的记忆。她的世界里除了永嘉帝,便只有苏尔丹了,偏偏这两个都是男人,不需要她在儿女情长方面有任何的劝解,她自也不会浪费精力在这些方面,只是这女人,却为何竟如此麻烦?然绿凝自己也是女人,为何自己就没有这般的歇斯底里?就在洛凝香紧紧拥住自己不放手的当儿,绿凝微皱起眉来,仔细地想了一想,确实,自己果真没有这般的模样过。纵然先前逃跑、纵火烧“碧云宫”,也都是一副理所当然并大义凛然的模样,何曾有过这般的小家子器来?

可叹这洛凝香总是自恃清高孤傲,却一样在儿女情长面前免不了应俗。

当下,绿凝便无奈地伸出手来,拍了拍洛凝香的肩膀。

“嫂嫂,求你,陪我一夜罢。”洛凝香像个孩子似的偎在绿凝的身上,撒着娇。

我绿凝上辈子也不知作了甚么孽,许是欠了你们洛氏兄妹二人的,今生便被你们两个魔幛这样缠着。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道:“也罢,那便使回府回禀老祖宗一声罢。”

“真的?”洛凝香破涕为笑。

到底是为了甚么留在这里?

是为了洛瑾唯一的胞妹,还是为了自己?真是为了洛凝香惧怕夜的黑?然而陪她走过来今夜,还有那么多的夜晚。宫里恨不能天天都有更年轻更美艳的女人挤进来,那些宫殿今日送走了这个,明日迎来了那个。改变的是朱颜,不变的是黑夜,瑰丽皇宫,寂寞永存。而…果真是为了自己么?在这里,在这皇宫之中,与自己昔日所住的“碧云宫”遥遥相望,会不会让自己觉得离曾经的过往、离他,都更近了一些?

说来,倒也可笑,曾经是那么想要摆脱,想要逃离的,而今,竟是这般的怀念起来了。莫不是…只有远离,方能重新看清曾经的过往,记起最初的容颜?

绿凝陪着洛凝香一并用完了晚膳,然后又兀自说了一会子话,也无非是些侯府的旧事,宫中的八卦。末了,洛凝香又思及了自己的这一番被郑映雪的奸计所害的悲惨遭遇,回望曾经坐于侯府的“冼莲湖”边,为华南永嘉所弹奏的《风波渺》,不觉再次心潮澎湃,索性坐在琴边,舞动十指,将那曲《风波渺》弹得肝肠寸断。

这一曲《风波渺》听在绿凝的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她站在窗前,凭栏相望,恍如隔世已经不能够再成为能够形容她心情的词语了。现在的绿凝,婉如一个过客,站在别人的人生路口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然而,那种人生,却俨然是他人代替成自己所度过的华丽人生。然而,身为影子的人不好过,这原本应为正主的人,亦不好过。

那么,永嘉帝呢…在看着那些影子的时候,他真的就可以把她们都当成自己么?闭上眼睛,便真的感觉不到一丝不同么…

这些问题轮番地在自己的脑海里旋转,竟使得绿凝与洛凝香一样整整一夜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会子愁容满面,一会子又哀声叹气,一会子相视一眼,却又兀自纷纷转过头去沉默下去。

绿凝也不晓得夜是怎样深下来的,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与洛凝香就这样躺在了床塌之上。当她从纷繁的思绪里清醒过来,看到洛凝香已然睡得着了。

她的一头青丝铺散在床铺之上,有微乱的发丝纠缠在脸际,她的眼睛红肿,脸颊边尚有泪痕未干,倒显得她格外的憔悴可怜。绿凝伸出手来,替洛凝香将发丝拨开,洛凝香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个自幼被捧在掌心里的千金小姐,在皇宫里短短的这些时日,竟遭受了这般的人间冷暖。许是那股子痛苦,是她穷尽一生也没有感受过的罢。

相思之苦,恋爱之苦,独孤之苦。

绿凝慢慢地起了身,披上了外衣。

此时已然夜深,宫女们早就被打发得下去睡了,绿凝便信步走了出去。宫中的夜色,是多么的熟悉!绿凝这才发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这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吧。

绿凝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这条路上的花草树枝,心里犹有叹息。

抬起头,望着天空那轮皎洁的明月,竟连月光也亲切无比,让她心生暖意。

远远的,已然可以看到了“碧云宫”那碧澄的屋檐,汲取着月华的清冷,婉若透明的蝉翼,又好似含着盈盈水汽的碧水明珠,那般的讨喜。

这些琉璃瓦,都是永嘉帝特命人烧制的,只因绿凝曾经一句笑谈,道:“皇兄,我想住在像东海龙宫那样的宫殿里,想我的宫里每一片瓦都像海水凝成的那般漂亮!”

永嘉帝则抚着绿凝的头,含笑点头:“好,朕就给我的凝儿一个东海龙王的水晶宫!”

夜色下,这座水晶宫悄然而立,凝着月华,也凝着永嘉帝对绿凝的许诺。他从来没有让绿凝失望过,也从来没有对绿凝失信过,只要是绿凝想要的东西,只要是绿凝想做的事情,在他的面前,全都是轻而易举的。

恰如那点翠的头冠,她只道是好看得紧,方才喜欢佩戴着,却不道那点翠的工艺竟是那般的残忍的…

109:何为痛苦?

不知不觉,绿凝已经走近了“碧云宫”。这“碧云宫”的一切都与从前一般无二,仿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并不曾发生过。

月华如洗,碧水澄清。

绿凝幽幽叹息一声,脚不自觉地绕过“碧云宫”的正门,转而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路,如果“碧云宫”的一切都如从前,那么那个隐秘之所便也应该还有保留。绿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然,在一片茂盛的灌木丛后面,有着专门为自己溜出来玩而留出的小门。那是一个很小的门儿,很窄,窄到只能容得下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子方才能够通过。而那门的机关又是极为精妙的,它没有锁但却比有锁更不容易打开。换作旁人,恐怕也无法知道应该如何开启这扇小门。绿凝走到那小门前,伸出小拇指,朝着门边的一个小小的洞探进去,只觉指尖轻触到一个小小的突起,稍加用力一碰,但听得“咔”的一声,那扇小门便轻巧地打开了。

这是绿凝私下里使皇宫主管各宫坻修缮的太监弄好的,正因为有了这扇小门,使得绿凝可以常常躲过永嘉帝的视线,悄悄溜到“碧云宫”外游玩。

进入了这扇小门,眼前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木瑾花儿,一朵一朵的水粉,在皎洁的月光下俏丽绽放。穿过这片木瑾花儿,便有一座假山,这假山乃是高低错落,依着一个人工湖而建,恰似群山环抱下的湖泊,十分的巧夺天工。而这湖中开着大片的睡莲,竟在月光下显现出妩媚的紫,湖水在碧绿的莲叶掩映下粼粼地映着月光,散发出若水钻般的不见璀璨。一切都一如从前,绿凝看到湖边停泊着那叶翩舟,那是绿凝经常与永嘉帝一并泛舟湖中赏莲所用的。而今,它就那样停在那里,绿凝恍然间竟产生了一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然而,一切,都还有如从前么?

夜已然很深,这个时辰,是诸人都入睡了的时候,便也是给悄然出行之人准备的最佳时间,在这个时间里,自是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绿凝绕过这片莲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正殿。

正殿的门没有关,隐隐可见其中荧荧跳动的烛火。绿凝走到门前,却又不自觉地退缩了。她站在那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后退,然而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了这里,还哪里有后退的必要?绿凝咬了咬下唇,然后举步,悄然迈进了宫殿。

这宫殿里的空间似乎大了很多,便是连长廊也仿佛看不到尽头般一直向里延伸着。两的旁有朱红的柱子,却相隔很远方才亮着一尾烛台。绿凝贴着柱边慢慢地走着,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却不经意间回想到从前自己总是脚步急匆匆地,眨眼间便可以从这头走到正殿里。她似乎从来没有抬眼望过这两边的朱红色柱子上雕刻着的一朵一朵清丽优雅的莲花,栩栩如生,俏丽异常。也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些镶嵌在墙上的烛台,乃是每五盏便另有一个造型的。说来亦是好笑,为甚么只能从另一双眼睛里,才会看清这周围的一切?感受到曾经感受不到的东西?

那曾经拥有,而今却无法继续的一切,为甚么只有站得遥远方能感受?

绿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正殿已然在眼前了,绿凝的脚步,却攸地停下了。

走廊上的烛光寥寥无几,而正殿却灯火通明。在正殿四周全部摆放着成排的烛台,一排排红烛轻轻摇曳,竟然让这正殿有如盛满了烛光般,温暖无比。而正殿的正中,则有一个硕大的莲花台,一个少女平卧在莲花台上,这莲花台的四角都有硕大的烛台,燃着同样硕大的蜡烛。而就在这少女的头上方,有个青铜制成的仙鹤,仙鹤的嘴中叼着灵芝形的灯台,那灯台里盛着澄黄透明的灯油,却有着两个灯芯,均燃着淡桔色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