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如若今生这些夙缘与孽恋,都是她绿凝命里注定所应承受的,那么便是她逃,也终是逃不开的吧?而今,绿凝缺少的,或许就是面对的勇气。那么,甚么才是她应该拥有,应该面对的勇气?

“他们贯在你皇兄身上的罪名,便是他并非是皇室亲生,乃是先后所怀的孽种。”

何紫梓的话,一字一句,皆如惊雷,轰轰炸响在绿凝的耳畔。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头脑里一片空白。

“你在…说甚么?”绿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牢牢地望着何紫梓,喃喃地问着,用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你在说甚么,我没有听清,我皇兄怎么了?”

“他们贯在你皇兄身上的罪名,是他并非龙种。”何紫梓声音依旧沉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便是绿凝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的残忍。

“他们胡说,”绿凝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含着隐隐的愤怒,“他们这是想要指鹿为马,含血喷人…”

“而他们的证据,便是…如若当朝的皇上爱上了自己的同胞妹妹,那么,他便必然绝非皇室亲生。”

“不可能!”绿凝猛然自床塌之上坐起,她的全身因为气愤而颤抖着,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怒火,她的双手紧紧地攥着锦被,紧紧地,指上的关节都泛了白。“他们…他们…”

何紫梓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看着绿凝,看着正在颤抖着的绿凝,看着已然说不出话来的绿凝,看着,那慢慢地陷入了哽咽之中,泪流满面的绿凝。

“呜…”绿凝低下头,松了被子,用一双拍皙的手遮住了脸庞。她的双肩在颤抖,她的泪水顺着指间滑下,滴在那水粉色的锦被之上,留下点点泪迹。

烛光摇曳,却无法安慰这颗正在哭泣的心灵。

“我该…怎么办…”绿凝哽咽着,摇摇欲坠。

是呵,她该怎么办?

要她怎么去辩白,说华南永嘉不爱自己?

如果这是一个她必须撒下的谎言,那么却是连她自己,也欺骗不了。

那双有如骄阳般炽热而骄傲的眼眸,那俯瞰大地、使众生甘愿臣服在他脚下的天然王者的气度,那上天垂怜,尽悉美貌所捏合而成的俊美容颜,那睿智有如雄鹰般的明君风度。

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王!

而在他所建构和统治的国度里,却只因他内心深处的爱恋而造成了他平生最大的威胁。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绿凝只觉满心凄凉,她的内心,她的皮肤,都在一点一点地凝结成冰。一寸一寸,轻薄而脆弱,体温在慢慢地消失,绿凝觉得自己像是被冻成的冰,只要轻轻的一阵风,便可将她吹开裂开来,破碎成一片一片。

而就在这时,她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淡淡的体温。

那是轻轻浅浅的体温,像是一缕春天和煦的阳光,虽然并不炽热,但却足以吹散寒风的肆虐。绿凝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双充满了关切的黑亮眼眸。那眼眸眸光深邃,星星点点,像是浩瀚的星空,在那星空里,映着绿凝那满是泪迹的脸。

“阿离…”绿凝的声音颤抖着,然后慢慢地伏上了何紫梓的肩头。她的泪无声的滑落,染湿了他那华美的紫色衣衫,也沾湿了他的心。何紫梓轻轻地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轻轻拍着绿凝的背。

“身为巫师,唯七情六欲最不可碰。”耳畔传来了师父的声音,何紫梓不觉再次无声的叹息,“南疆的巫者,承接着天与地的灵气,更身负运载灵魂归至黄泉安息的重任。如果巫者的心里有了杂念,便会因一己私欲而做出超出伦理的事情来。介时,诸多正常生灵应遵循的轮回轨迹会被改变,更有甚者,会造成天地色变,人神共愤。这是最大的忌讳,而这些已然改变了的因果与轮回,会加倍地在巫者身上讨回,婉若施盅者终被盅噬,万万不要愈越。切记切记!”

然而,甚么情是不可碰的,甚么爱是不可摸的。

谁给我的心放上了枷锁,加上了栅栏,囚禁了全部?

这一切,又有何作用?

纵然我是一块冰冻了千年的山,也终会被一缕阳光温暖。便是我严阵以待,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那一滴带着她体温的泪,终会融化这千层万层的冰雪,穿透我内心坚固的堡垒,到达那最柔软的地方,激起的滋味,都是疼。

都是疼…

020

“我该怎么办?阿离,我该怎么办?怎么样可以不让他来背负这一切?怎么样可以让他可以度过这场危难?帮帮我,阿离,帮帮我!”

绿凝紧紧地拥着何紫梓,痛苦地哭道。

何紫梓,却兀自陷入了沉思之中。

“阿离,你可知道为师为何给你取名为‘阿离’?为师便是希望你能够远离一切的痛苦和情感,需知,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便是凡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和渴望。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源泉,越是有欲望,便越是有欲望满足不了的悲伤与愤怒。而所有的喜怒哀乐却都是会造成扰乱内心的困扰。对于巫师来说,心是制造出幻境,给灵魂指引方向的重要因素,如果巫师的心乱了,那所指引的方向就会发生偏差。而巫师如果报着因情因欲产生的私欲,那么一切都将反噬到巫师的本身,巫师将会陷入死亡与轮回的夹缝之中,苦苦挣扎,宛如掉进迷宫的人般,找不到方向。”师父那张慈祥的脸婉若近在眼前,他温暖的手仿佛还抚在自己的头上,那时候,何紫梓并不懂得师父所谓的情和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有多么的缠人和可怕,所以他只是详装成大人的模样,深沉地点头。然而,师父的目光却又是如此的沉痛与无奈,他望着何紫梓,用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伤感。似乎,连师父也觉得无奈的事情,让何紫梓都感觉十分的不解。

南疆,有一种地位最高,却也是最为诡异的人,名唤“巫师”。他们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能力,与可怕力量。在华南王朝建立的初期,常有因战乱而死亡于他乡的士兵与百姓,南疆人是不可以离开乡土而葬的,所以,南疆的巫师们,便运用他们的力量,使这些尸体自行行走,排成长长的一队,自遥远的地域,步行回到南疆。那些尸体的脸上都带着面具,一个跟着一个,婉若有生命般的,慢慢走着,没有人知道巫师是怎样给了他们行走的力量的。更没有人知道,这些尸体,到底是活着,还是真的已经死了。这些巫师,可以去除寻常人所施的盅,并且可以轻易地指挥着盅反噬宿主。在南疆,他们是像神一样的所在,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藏身之所,并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巫师。

如此,便愈发地使“巫师”这个名字显得更加的神秘与可怕。

而巫师,却也果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的。对于成为巫师的人,是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的。传说,南疆的“巫师”是地狱的使者,是侍奉地藏菩萨的侍者,从人间到地狱,他们一脚踏在轮回里,一脚踏在人间的国土。既为侍者,除了要五官精致、容颜俊美,身姿更要修长优雅,筋骨更要异于常人的结实强韧。而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不会为人间情.。欲与诱惑所牵动的心。

“阿离,你一定不要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动心动情,一定要记得,阿离,一定要记得!”从进入师门,一直到求学期满,师父的话一直一直响在何紫梓的耳边,一直,包括现在。

然而,这誓言,这承诺,却到底能不能够坚持下去。在所有的巫师之中,到底有没有人因为内心深处的悸动而步入他人的轮回,改了因果宿命?

就连师父本人,都不曾犯下过这种错误么?

何紫梓无声地看着绿凝,她脸上满是痛苦的泪水,使得她的眼眸愈加的水汽莹莹,有一种让何紫梓无法拒绝的难过。何紫梓缓缓地闭上眼睛,叹息一声。

“绿凝,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帮助他脱离困境,你愿意去尝试吗?”纵然明明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然踏入了地狱的边缘,就此永远阴阳相隔,但是有谁能够在这一生中,都能够理智地对待一切?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一辈子,总要为一个人,一件事,去付出毕生的等待与真情罢?

“我愿意!”绿凝猛地坐起了身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何紫梓,“我愿意,阿离,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无论甚么样的事情,也都难不倒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淡桔色的唇慢慢地上扬着,何紫梓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这抹微笑,像他的体温一样,淡淡的,却令人心安。何紫梓是从来不会用炽热的眼神去看你,也从来不会用激情澎湃的话来点燃你的热情。他永远是那样,像是一朵暗夜里盛开的莲华,汲取着月的精华,绽放着一种傲视世间一切的漠然与安静。

那是不为世事所扰的静默,更是不为喜怒哀乐而动的淡泊。

然而即便如此,也足以令绿凝心安与信任。

何紫梓,伸出手,轻轻地将绿凝眼角的泪痕拭去,然后淡淡地说道:“我还没有说,你便答应得这样痛快,难道就不怕我害你么?”

“你不会害我的,”绿凝的脸上,不觉中浮上了轻轻的微笑,“因为你是阿离。”

阿离…

这个名字,让何紫梓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又迅速地转了回来,道:“好,那你且好生的洗漱一下,用些米粥,再随我来。”

“我只洗漱一下就好,我不想吃东西。”绿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要她如何吃得下呢?而今,她最最至亲的人正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凶险,她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东西呢?

何紫梓站起来,轻唤着:“来人。”

立刻便有两个身着纯白色衣裙的蒙面少女走了进来,她们的手里端着银盆与梳妆盒,款款行至了绿凝的面前。

绿凝抬眼看去,但见那银盆,竟赫然呈精致的莲叶形状,十分的轻薄秀美,那盆中的水婉若一掬水露盛中莲叶之中,随着少女的行走而缓缓波动,竟然是那样的轻盈好看。而满室的烛光摇曳,映得那银盆一片淡红的晕,映在少女的脸上,又使得少女的脸庞亦映在了这水露之中,倒显出了一派梦幻之境。

而那梳妆盒,却也尽是纯银打造的,大概一尺见方,上面雕着精美的云纹图腾,镶嵌着红、蓝宝石,一见便知其精美及珍贵。

两个少女行至了近前,其中的一个,便率先侍奉绿凝洗了脸和手。另一个,正欲打开梳妆盒之时,何紫梓却扬了扬手,接过了梳妆盒,令她们退下了。

洗了脸,绿凝方觉脸上的炽热感与不适感都没有了,整个人亦稍稍地感觉到了轻松。但见何紫梓慢慢地将那梳妆盒放在了床边,轻轻打开。

满眼,都是鲜活艳丽的翠色,婉若翠色欲滴的湖水,直逼绿凝的眼,令她完完全全地愣在了那里。

021:永世寂寞

绿凝怔怔地看着这满满一梳妆盒之中的翠色迷人的首饰,诧异地连话也说不出。

那尽是点翠工艺制作的头饰和珠钗,宛如慢慢推远的湖水般,映着天空的蔚蓝和阳光的明媚,撒下粼粼的璀璨。却由这些变幻莫测的光泽混合在一处,形成渐变似的的微妙色彩,由深蓝至深绿,再到湖水般澄清的浅浅湖蓝之色,那样耀目迷人,那样的吸引着人的视线。而这些翠色则点缀在或黄金或白银的珠宝之上,愈发衬出了它的高贵与珍稀,鲜活地直逼绿凝的眼。

“阿离,这是…”绿凝难以置信,却又十分诧异地喃喃问道。

“这都是他托我带着的。”何紫梓缓缓地说着,伸出手,拿出了一件扇形的点翠头面,那是制作成几枚精巧形状的凤凰羽毛连接而成的扇形,羽毛尾部均都点缀着翠色迷人,堪比宝石般光辉夺目的点翠,在扇尾之处的地方,垂下一颗温润而洁白的珍珠。“你可曾记得这个?他说,他答应过你,十七岁生辰之时,要送你的…”

绿凝望着这个头面,凤凰的羽毛共有九枚,绿凝身为皇室中人,自然知道这九羽凤尾的含义。九,乃是皇室中最为尊贵的数字,而九鸟朝凤,自然取百鸟之王,皇宫之首的含义。华南永嘉说过的,在他的心里,他的皇后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那个人,只有一个。

慢慢地闭上眼睛,绿凝的心中再次止不住地疼痛,她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在微微地发着颤。

何紫梓望了绿凝半晌,方才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点翠头面,然后起身绕至了绿凝的身后,伸出手来,将绿凝的一头长发解下,垂在了身后。

他的手上,是一柄翡翠制成的梳子,那鲜翠欲滴的色彩,像是一掬碧色澄清的湖水凝结而成,在绿凝那如瀑的黑发之上游走。

而何紫梓的手指修长,轻轻地持着这梳子,动作轻柔地替绿凝梳理着长发。

青丝如瀑,婉若思念,从头到尾,系着的,是谁的心动,延绵无绝?

绿凝轻轻地闭着眼睛,感受着何紫梓那轻柔的动作,不知为甚么,此刻的绿凝,只感觉何紫梓像是一个可以织补衣裳漏洞的能工巧匠,慢慢地,将心灵上的缺失弥补如新。

何紫梓替绿凝的长发松松挽成了髻,彼时,又有一位白衣蒙面少女端来了一碗白粥。粥的清香之气顿时弥漫了满室,然而绿凝却只是看了看,轻轻地摇了摇头。

“来,”何紫梓端起了那碗白粥,递到了绿凝的面前,“吃上一些东西,一会儿,我要带你走很远很远的路,你需要很多的体力。”

很远的路?

绿凝微微地愣了愣,然而抬起头,却看到何紫梓的眼睛里凝结着郑重其事的认真。纵然心里有着重重的牵挂而使得自己并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但绿凝还是接过了这碗白粥。

阿离说过的,他有方法会带自己走向通往华南永嘉的路。绿凝相信阿离,一定会帮助自己实现,无论用甚么方法。

绿凝用汤匙舀起了一匙粥,放至了唇边,轻轻一尝,便忽觉满齿生香,甜美而芬芳。

“这是甚么粥?”纵然自幼生长在皇宫,被锦衣玉食紧紧地包围在其中,但绿凝却没有吃过这样香甜而美味的米粥。便索性停下来,抬头问道。

“回禀公主殿下,这乃是我家侯爷最爱吃的莲藕荷香粥。是用将莲藕碾成了粉状,再用清水煮沸了莲子之水为汤,加粳米煮制而成的,其间,还要加入上等的蜂蜜。”那白衣少女的声音里像是含了盈盈的笑意,甜美而可人,“您可果真是有口福了,这一碗粥,乃是我家侯爷亲自下厨为您煮的,一直放在灶上温着,可果真是火候与心意面面俱道了。”

何紫梓的眸光里掠过了一丝波澜,然而这丝波澜却婉若浩瀚海面上一闪而过的粼粼波动,转瞬即逝。

“你出去罢。”何紫梓淡然说道。

“是。”少女急忙应了,躬身施礼后便转身退下了。

“是你煮的,阿离?”绿凝的心中漾上一抹感动,手中的粥碗,便兀自温暖了许多。

何紫梓没有回答,只是调侃地说道:“你若再不快些吃,恐怕连心意都凉了。”

绿凝轻轻地抿了抿嘴唇,然后拿起了汤匙,满满地舀了一勺,举到唇边吃了起来。“如此美味,如此软糯,如此香甜,阿离,我果真是不知道你还会这个。如果早知道,你为何不早些露一手给我,教我早些尝尝你的手艺?这可倒好,迟了这么多年…”

迟了…这么多年…

何紫梓无奈地摇头:“你这张嘴倒甚是忙碌,却是连吃也堵不住的。想来,还要找点事情给你,让你老实一些才罢。”

嘴上虽然揶揄着,心里,却早已然被一片汪洋的痛苦所湮没。

凝儿呵,凝儿,你和我,错过的又岂止是这几年而已。

你不知道,那些走过的路,那些说过的话,那些流过的泪,那些唱过的歌,有哪一个,我没有记在心上?

师父告诉我,身为巫师,前世便定然是地狱的使者,是地藏王菩萨的近身使者。然而菩萨到底还是残忍,为甚么不在今生轮回之前,便将巫师的心一并拿去了?为甚么,要我一脚踏在轮回,一脚踏在人间,进行着这个注定无法加入自己感情的任务时,还偏偏要用着一颗肉做的心?

是了,菩萨不是凡人,他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他便也体会不到这种有心的痛苦。

是然,万般痛苦,皆由心生…

凝儿,我和你,错过的是前世,也是今生,可即使是来世,也终是无法企及与盼望的。你和我,终究是注定要错过的。

注定错过…

然而即使是错过,这一刻的相逢,这一刻相对坐于烛光之下的相视,让我得以亲自拭干你脸上的泪痕,让我得以亲手替你梳理你那一头长发如瀑。

我的凝儿,你不知道,我多么的想陪伴在你的身边,替你梳理这一头青丝,从今生到来世,从青丝到白发…你更不知道,我多么想每日亲自下厨给你做这好吃的饭菜,从青春的韶华,到苍老的相扶。

然而,有些人,命里注定只能与孤独相守。

孑然一身,永世寂寞…

022:情何以堪!

“阿离,你要带我去哪里?”绿凝跟在何紫梓的身后,慢慢地走着。

何紫梓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提着一个灯盏,走在了绿凝的前面。

“阿离?”天上的繁星璀璨,似乎与在中原之时看到的不同,绿凝抬起头,感觉她离天空是如此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天上的星星一般。

夜风很凉,所以绿凝在身上披了一件锦色的披风,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拉着披风,然后看了看周围高高耸立的树木。这些,都是绿凝叫不出名字的树,似乎也是在中原并不常见的,它们较之中原的树木高出了很多,而且所有的枝叶全部向上延伸,连树叶都是小巧的,仿佛是不忍心挡住阳光与雨露。这就使得天上的月光与星光一并倾泄下来,照得路面清晰无比。然而即使是如此,何紫梓的手里还是提了一个灯盏,那灯盏颜色十分的耀目,白得胜过天上的月华,照得脚下之路愈发的清楚了。

风吹起他的长袍,在夜色里翻飞,那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亦在脑后飞扬。

何紫梓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像是个下了决心奔赴沙场的将士,连背影都带着少有的凝重,这是绿凝从来没有在何紫梓身上看过的。

“阿离?”绿凝再一次唤道,“你怎么了?”

何紫梓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放慢了些脚步,声音和缓地说道:“我没有甚么事情,你跟我来,马上就要到了。”

末了,又问道:“你怕么?”

“跟着你,我怕甚么?”绿凝淡淡地笑,“你说过的,你是阿离,上天入地,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何紫梓的身子震了震,他慢慢地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绿凝一眼,然后唇角上扬,那抹若轻轻一笔胭脂点缀着的薄唇弯成了一抹温和的笑意,方才转过头去,继续朝前走着。

“我们到了。”何紫梓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起胳膊,举起了灯盏。绿凝看到不远的前方,有一个空旷的平地。那平地之处有一个硕大的莲花形祭台,祭台四周有高高的柱子,柱子上雕刻着种种图腾,有鸟雀、有走兽、有云纹、有仙桃及松柏,而那祭台之上还有几个小小的莲花形石台,其中的一个上仿佛躺着一个人。

一个人?

绿凝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远远望去,只看到是一个少女,却看不清具体的容貌。

何紫梓突然间一扬手,手中有张纸符骤然燃烧起来,然后直朝着那莲花形祭台飞去,眨眼之间,祭台上的几角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却赫然是有几个仙鹤形的硕大铜像,长长的喙叼着的都是一盏盏油灯,灯芯跳跃着明亮的火焰。

这灯的造型,却赫然是绿凝在哪里看到过的!

慢慢地走向那莲花形的祭台,绿凝骇然发现,那静躺在莲花石台上的少女,赫然是自己的肉身!

呵,是了,是了。这莲花形的石台,这仙鹤形的灯盏,不都是与先前在“碧云宫”里所见到的一样吗?

绿凝再一次低头去看那躺在莲花形石台上的少女,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五官,那翩然的水色长裙,那果真便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自己呵!

绿凝伸出手来,满是迟疑,却又颤抖着,拉起了这少女的手腕。

明明是晴朗的夜空,却为何在突然之间乌云密布?明明是安静的旷野,却为何突然之间响起了轰轰的惊雷?惊得绿凝的全身都禁不住的颤抖,震得绿凝的脑海里先前所有的感知都在一瞬间破碎成片,混乱无比。

“阿离,难道…”绿凝猛然抬起头去看何紫梓,颤声问道,“难道这些,都是你做的么?”

何紫梓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绿凝。

“是你做的,对不对?”绿凝想起来了,她全部都想起来了,“自我将‘碧云宫’焚烧之后,你便将我的灵魂束缚住了,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差,那个所谓的老道,其实都是你编织出来的幻境,是不是?”

绿凝一步一步走近了何紫梓,她的头脑里像是被点燃了一盏灯,刹那间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片断照得清清楚楚,使得他们可以慢慢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记忆。

“阿离,洛瑾的夫人,我眼下这肉体的真身,恐怕也并不是真正想要投湖自尽罢?是你安排的,对不对?你把我的灵魂转嫁到了容颜的身体之上,是也不是?”

何紫梓依旧没有回答,然而绿凝也并不需要何紫梓的回答。

“我问你,何紫梓,”绿凝指着自己肉身旁边立着的那个仙鹤形的铜铸灯台上,静静燃着的油灯道,“为甚么我在‘碧云宫’里所看到的那个被你称为偶人的‘绿凝’旁边,那个灯台里看到的,是两个灯芯,而在这里,却只有一个?”

“因为那个寄放着容颜灵魂的,是个偶人,而我真正的肉身,却是这一个,是不是?”绿凝的声音在微微地发着颤,她的眉倒竖着,眼眸圆睁,愤怒已然不能够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绿凝只觉自己的手冰冷无比,冷到足以使她的全身乃至心灵都冷到了极点。让她禁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绿凝牢牢地望着何紫梓,一瞬不瞬,目不转睛。

何紫梓低下头,望着激动不已的绿凝,只是轻轻地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在问你,是不是!”绿凝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何紫梓的衣襟,厉声问道。

何紫梓轻轻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是。”

“你怎么忍心!”绿凝怒叱着,用力地摇了摇何紫梓,“你们怎么就可以这样残忍,怎么就可以这样残酷地对待容颜,对待洛瑾,对待整个洛家!想洛家满门忠烈,为我华南王朝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你们知不知道,洛家的祖辈,满门英烈,到最后有多少个女人守着活寡,孤独终老?你们怎么竟然逼得洛家到如此境地?想那容颜,本是个柔弱女子,不得婆家疼爱本就可怜至极,你何苦还要做这样的事情?你说,她有甚么错,她有甚么错?你为甚么要活活逼她离开自己的肉体,寄宿在一个非人非物的人偶身上?你又凭甚么强行将我塞入她的身体里?鸠占鹊巢,我有甚么资格?难不成,仅仅是因为我是金枝玉叶,一国的公主,便有这样的权利么?你说,你说呀!”

023:回去

看着绿凝激动的样子,何紫梓却只是举起手,握住了绿凝的手,然后慢慢地放下,说道:“凝儿,这里面太多的事情,都是我不能帮你解答的。我只能告诉你,我与你皇兄,都有着同样的自私,那便是将你留下来,留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哪怕你换成了另一个身份,成为了另一个人,也终究是你活生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想要寻找其他的答案都不在我这里,你还想要回到你皇兄的身边么?即使是他为了留你在这个尘世里而使我做出了鸠占鹊巢的事情,即使是他对洛家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你也终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么?”

要回到,他的身边么?

绿凝目不转睛地望着何紫梓,慢慢地,松开了手。

回去么?

回到他的身边,亲自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既然当初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自己留在他的身边,却为何现在又要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推开。

是谁说,如若要离开,也要与他一起烧成灰烬,方可云淡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