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海的脑袋“轰”的一声响。

可怜的顺海,自皇上率军亲征之时,便嘱咐于他一定要在此地等待皇上那若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般的宝贝妹妹绿凝公主。这道圣旨,还不如让顺海披甲挂刀地将华南永昌之地砍个片甲不留来得痛快些。自他领了皇上的圣喻,便没有一天得过安生,这位顺海公公是吃吃不下,喝喝不下,睡也睡不踏实。

他既盼绿凝公主早早地回来,又害怕她回来。要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万一有个甚么不开心,恼火的可不是绿凝公主本人,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万岁爷!可是,偏偏这绿凝公主刚刚回来,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哪件事情棘手,她非要挑哪件事情来。

顺海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继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059:顺海的感动

“回公主的话,”顺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低眉顺眼地答道,“锦太妃她,因近日身体不适,已然卧床半月有余了。”

“身体不适?”绿凝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甚么似的,牢牢地望住了顺海,“已然卧床半月?”

“是。”顺海点了点头,“自上回从北靖侯府回来,锦娘娘的身体便已然出现了不适。这段时间以来,已然是越来越不舒服了。皇上已然命御医为锦太妃诊治,说是锦太妃这些年心中似是总是有着极为重的心事,想是自先皇驾崩后便抑郁成疾罢,而今,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先头皇上便已然因锦太妃的身子骨儿不适,便没有将近日所发生之事告之锦太妃。可是不知为何,锦太妃竟是有所察觉到了似的,只是说无限担忧皇上的近况,竟然一口血吐了出来,自此,便卧床不起了。不过,绿凝公主亦不必过于担忧,御医已然为锦太妃开了药方子,每日调理,相信锦太妃亦会很快恢复的。”

绿凝注意到顺海最后的一句话,他说锦太妃会很快恢复,但是,却很明显的有些底气并不充足。绿凝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淡淡说道:“我们回去罢。”

“是。”顺海难免有些暗暗诧异,他着实不知道绿凝为何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瞧着绿凝那淡淡的模样,便猜想着这位令人头疼的长公主许是终于感觉到累了,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顺海点了点头,然后起在前面,引领着绿凝走向了碧云宫。

早有一行宫女及太监接到了信儿,在碧云宫门前等待多时了。为首的一个,乃是位二十四五岁的宫女,远远儿地见了顺海与绿凝走过来,便急忙上前迎了几步笑道:“见过绿凝公主,见过顺海公公。”

绿凝看过去,见此女子身上穿着水绿色的宫装,一头黑发高高挽起,盘成流云髻,发上佩戴着几枚银饰。鹅蛋型的脸蛋,温润而又可亲,虽然面容并不十分艳丽,却也温和端庄。然而她的衣装和她的衣饰,都并不是宫内女子的装扮,纵然她身着宫装,然这宫装却赫然是身有品级的诰命之妇!

“你是?”绿凝疑惑地问了一句。

“回公主殿下,”那女子见绿凝心存疑惑,立刻含笑答道,“臣妇明珠乃是兵部侍郎周立方之妻,因皇上甚为牵挂公主,虽然宫中的女子知晓宫中的规矩,但到底还是想着臣妇能够陪着公主说些个贴己的话儿,方命臣妇前来服侍公主殿下的。”

原来是周立方之妻。

那周立方乃是去年的武状元,因满腹才情,为人刚正不阿,甚得华南永嘉的赏识,径直提拔为兵部侍郎。对于这个周立方,绿凝倒是有些好感的,只是不知,那周立方的妻子,竟然也是这般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女子。绿凝禁不住再次打量了明珠一番,心中不由得对这位明珠产生了几许好感。然而,绿凝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华南永嘉会命周立方的妻子来服侍自己,在华南王朝,历来都只有当朝的皇后才可以有资格被臣子之妻进宫来充当宫女服侍。华南永嘉这方命明珠进宫,便已然表明了他的心意了。

绿凝慢慢地点了点头,递给明珠一个微笑。

见绿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明珠的脸上,便也同样绽放出了会心的笑意。她急忙转过头去,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那便请公主回宫休息罢,臣妇已然命人打好了热水,公主自可沐浴更新,御厨房一会子便会将公主最喜欢的粥食与点心送来,今日就请公主好好的歇息罢。”

“好。”绿凝点了点头,抬头便望向了站在明珠身后的那些宫女与太监们。这些宫女与太监全部都是绿凝没有见过的新面孔,他们一个个儿的,都低下头去,恭敬地与绿凝行礼,却是连头也不敢抬的。这些崭新的面孔,脸上都带着年轻而又鲜活的生机,对于他们的这位主子,想来,他们是充满了好奇的罢?但愿这一回,绿凝可以让他们都不要再怕自己,再恨自己了。在绿凝的人生里,装着太多太多的憎恨与痛苦,如果上天把她人生里全部的痛苦都集中放在了先前所过的这十八年,那么绿凝真的希望在以后的人生里,最起码不要再被这些人憎恨与诅咒了。

绿凝宁愿,用她自己的努力来赢得这些人的信任与尊敬。就像是嫣翠,就像是水珠儿…想到这两个小女子,绿凝的心里就微微地一疼,已然分别了这么久,她们现在,可还好吗?北靖侯府遭受了如此大的变故,她们有没有受到牵连?绿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自己,曾经承诺过要保护她们的,待这一回,平定了华南永昌的叛乱,便一定要请华南永嘉替自己寻找这两个小丫头的踪迹。她要为她们免去那下人的身份,给予她们想要的生活和快乐,给她们自由,给她们幸福。

如果,如果她还能寻得到她们的话。

绿凝缓缓睁开了眼睛,被明珠扶着,慢慢走进了碧云宫。在经过那些个宫女及太监身边之时,绿凝感觉到他们都在偷偷地抬起眼睛,悄然打量着自己。

绿凝便转过头去含笑看了他们一眼,那些个散发着年轻光彩的眼睛,都在碰触到绿凝目光的同时怔了一怔,紧接着,便涌上了一层欣然的笑意。

他们知道了,他们的主子,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高高在上,那样刁蛮难缠,她是亲切的,她在对着他们笑!

绿凝转过头去,黑白分明的眼眸,望着这个已然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宫殿。

一切,都没有变。

每一个摆设,每一处装饰,每一个细节,全部,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顺海,”绿凝走到正殿之中,便停下来,转过头,含笑望向顺海,道:“你回去罢,好好休息一下。这段时日,想来,你也是日夜难寐罢。难为你了。”

顺海怔怔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绿凝。他差一点被绿凝感动得哭出来!

这位绿凝公主,是多么的刁钻,多么的古灵精怪,多么的难侍候!曾经,只因顺海把绿凝悄悄溜到御花园里爬树的事情禀告给了华南永嘉,绿凝便吵闹着要华南永嘉命顺海爬上树把绿凝接下来。可叹这顺海一身的肥肉,还要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爬上树去接下这位姑奶奶。还曾经只因华南永嘉忙于政务,便命顺海护送绿凝回宫而十分不快的绿凝公主,喝令站在碧云宫外面站了整整一夜!

那些悲惨的往事不堪回首,顺海简直为自己的窝囊和华南永嘉对绿凝的做法放任不管的纵容而气愤不已。然而,而今,这位只知胡闹的长公主终于是长大了!

这是…皇上的福气,顺海的福气,这是整个后宫的福气,是华南王朝百姓们的福气呵!顺海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060:请安锦素宫

绿凝静静地将自己浸在这温暖的水里,看着眼前一片雾气氤氲,这是她的莲花汤。

这莲花汤,乃是华南永嘉将他自己宫殿内的浴池分了一半划与绿凝的,这温泉之水,其实原就是与他的出自同一处,将他和她紧紧相拥的。就像是现在的绿凝和华南永嘉,纵然相隔千里,但,仍是在不同的空间里,两心相连。

绿凝掬起一捧水,然后将手臂慢慢地举起,看这捧温泉之水缓缓地顺着指缝间流淌下来,细细的水流在纤细的手臂上流下浅浅的痕迹,然后慢慢消失,只在皮肤上留下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儿。

身体上的身一处肌肤,都在感受着这温暖的水温,更感受着这熟悉的一切。绿凝在这样的环境下,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心安,仿佛是经历了太久的长途跋涉之后的旅人,只是感觉到全身的放松,禁不住昏昏欲睡。

不知道在莲花汤里泡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呼唤之声,绿凝方才清醒过来。抬起头,便看到了明珠那亲切的笑容。

“公主殿下,瞧您睡得这样甜美,臣妇都不知该不该唤醒您了。”明珠轻轻地笑着,伸手,将绿凝的一头黑发拢在绿凝的脑后,用一柄黑檀木的梳子,轻轻地梳着。

“可是,公主您也睡了近一个时辰了,若是再不唤醒您呀,就恐怕要将公主您泡得肿起来了。”绿凝闻听明珠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果然,在指尖的皮肤上都起了微微的褶皱,如若再泡得久一些,恐怕就果真要肿起来了。

绿凝淡淡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明珠唤来宫女,替绿凝将身体上的水珠拭干,披上了长衫。

“此时,是什么时辰了?”绿凝一面慢慢地走向寝殿,一面问。

“回公主殿下,已然是丑时了。”明珠在绿凝的身后恭敬地答道。

已然是丑时了,绿凝暗自想了一想,然后问道:“明珠,你来宫里,有多久了?”

“回公主的话儿,臣妇在宫里已然有半月有余了。”

“那,近来,可曾听说锦太妃的近况?”绿凝抬眼看向明珠。

明珠微微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叹息,道:“先头,臣妇只听说锦太妃身体有恙,茶饭不思,皇上特命臣妇料理碧云宫,亦无时间去经常给锦太妃请安,所以只能时常地前去拜访。近几日,闻听锦太妃似乎是连药也不吃了…”

绿凝的心底,微微地颤抖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入寝殿。明珠细心地扶着绿凝躺下,又替她盖好了锦被。这张床与从前的一模一样,相象到让绿凝甚至怀疑那先前的一把大火完全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困倦刹时间袭来,绿凝只觉眼皮都沉了起来。

“明日卯时,记得叫我醒来,我要去给锦太妃请安。”绿凝恍恍惚惚之中,轻声说道。

“是。”明珠应着,悄然放下了床塌之上的帷幔。

似乎是刚刚合上双眼,耳边便传来了明珠的轻声呼唤,绿凝好容易才睁开眼睛。

恍惚间,绿凝仿佛感觉到自己还在梦中。眼前这熟悉的一切,竟然在此刻让她有一种极

不真实的感觉。想来,有多少次,绿凝都是在梦中与这番景象相见的,今日果真置身于其中了,倒叫她不能相信了。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转过头,却看到了明珠那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庞。

只听得明珠轻轻笑道:“公主殿下,卯时到了。”

卯时?

慢慢地,唤醒了她的记忆。是了,她现在已然回来了,回到皇宫之中,回到了她生长的地方,回到了,存有华南永嘉与自己珍贵回忆的地方了。而昨儿,不正是自己吩咐明珠在卯时呼唤自己,向锦太妃请安的么?

“这就到了?”绿凝揉了揉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来,却只觉浑身一阵酸疼。

“不然公主殿下休息片刻再到锦太妃那里请安罢?”明珠体贴地问。

“不了。”绿凝对明珠的体贴报以一笑,然后从床塌之上走了下来,“服侍我更衣罢,然

后我们前往锦太妃的‘锦素宫’。”

当绿凝到达锦太妃的“锦素宫”之时,正是卯时过了半个时辰之时。

这个时候,宫妃们均应是梳洗打扮完毕,前往太后、太妃及正宫皇后处请安之时。然而,“锦素宫”此时,却很显然的冷静无比。满院的梨花开得正盛,那一片白色的花海与天边那已然微微泛了鱼肚白的天空连接成一线,倒仿佛天地接壤般,十分的绚丽好看。东方的启明星静静挂在天空,代替太阳,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尽管而今前来“锦素宫”请安的宫妃们已然尽数减少,但锦太妃的宫坻却依旧按着习俗安排着一位教引嬷嬷和四个宫女守候在门口。这却是这十几年来不曾改变过的习惯,绿凝的心里,微微地泛上了一丝感动。在明珠与众宫女的陪伴下,举步迈进了“锦素宫”。

那门外守候的宫女们,脸上尽露出惊骇的表情,竟然眼睁睁地看着绿凝,连话也说不出了。

“明嬷嬷。”绿凝浅浅地笑着,朝着那为首的一个嬷嬷点了点头。

“公…绿凝公主?”明嬷嬷声音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望着绿凝。

“是我,明嬷嬷。”绿凝应着,慢慢地举步走上前去。

“果真是绿凝公主么?”明嬷嬷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扶住了绿凝的肩膀。

“是我,是我。明嬷嬷。”绿凝禁不住朗声笑了出来。这明嬷嬷是一直服侍在锦娘娘身边的近身嬷嬷,因着锦太妃十分地喜爱绿凝与华南永嘉,这明嬷嬷便亦追随着主子的爱好,对这两个皇子中的金童玉女十分的疼爱。而今,明嬷嬷脸上的皱纹,却明显的更多了些,她的背有些弯了,却依然倔强地按着宫里的规矩挺着上身,而身姿却依旧若从前般苗条。让绿凝看到了昔日那个端庄俏丽的明嬷嬷。

绿凝低下头,望着明嬷嬷那满是惊讶的脸庞,脸上绽放出无比欣然的笑意。

061:锦太妃

“公主…”明嬷嬷望着绿凝,她上上下下地看着,然后伸出手来拉住了绿凝的手,将绿凝的衣袖挽起,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绿凝的手腕,又抬起头左右看了看绿凝的脸庞。终是拍了拍前胸,松了口气。她慈祥地望着绿凝,声音颤抖地呼唤着,却兀自不知道应该再说些甚么了。

想来,当年父皇一共有八名公主,绿凝排名第五,是以在与何紫梓相逢之时,报以“小五”的别名,乃是父皇对绿凝的亲切称呼。然而在这皇宫之中,明嬷嬷却独独唤绿凝作“公主”,并不贯以册封的名冠,似乎明嬷嬷承认的,只有绿凝这一个公主。而历经这十几年,八位公主除了清霜、云舞两位公主不幸夭折以外,其他的几位都仅在十三四岁便逐一都出嫁于外蕃及边塞的大臣,只有绿凝一个被留于宫中,并且早早下了旨意,要这位爱女自己选择夫婿,这也足以见得先皇对于绿凝的钟爱了。

然而,正是明嬷嬷这一声亲切的呼唤,和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慈爱,让绿凝恍然间感觉到回到了那年少时青葱的岁月。人真是有趣,当你慢慢地走向成熟之时,唯有在长辈眼中流露出的关怀里,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稚嫩。

“明嬷嬷,我是来给锦太妃请安的。”绿凝淡淡地笑着说道。

“哦,哦,那快请。”明嬷嬷如梦初醒般地,后退了一步,朝宫里让着,又急忙转过头对守在门口的宫女扬声道,“快,去禀告太妃娘娘,绿凝公主前来请安。”

“是,是!”那守在门前的宫女亦慌忙应着,转身便朝着宫里快步跑去。

绿凝慢慢地,走进了这恰似通往她记忆深处的“锦素宫”。

想来,锦太妃亦是一个念旧之人,锦素宫里的摆设,一如从前,似乎十几年来都不曾改变过。那每一个玉器、每一个桌案,每一处装饰,都恰如从前,恰如绿凝第一次走进这宫殿之中所见到的那般。正在细细地瞧着这些宫殿之中的摆设,叹息着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却偏逢走在那最前方前支禀告锦太妃的宫女快步走了回来,对绿凝深施一礼道:“公主殿下,锦太妃说请您去寝殿请安。”

绿凝点点头,心里却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子淡淡的异样感觉。

绿凝深知,在这皇宫之中,锦太妃乃是最为恪守宫中规矩的。她虽然素来不爱热闹,喜欢独守寂寞,但是在这锦素宫里却一直是井井有条的,事事都严格地按照宫中的规矩来。像这等前往寝宫请安的情况,似乎,还是头一次。

转过一条长廊,便是锦太妃的寝殿。一经踏入这寝殿之中,便闻得一阵扑鼻的梨花清香,绿凝看到那桌上、案上,都摆放着插满了盛开着雪白梨花的玉瓶。那些梨花一个个儿地绽放着花蕊,晶莹如玉,嫩白如雪,芬芳得令人陶醉。

而锦太妃,则正端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由两名宫女为她梳理着容妆。

“给太妃娘娘请安。”绿凝上前一步,按着宫中的规矩,行了个大礼。

锦太妃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含着亲切的笑意,朝着绿凝点了点头。

“凝儿,过来。”她伸出手来招呼绿凝。

绿凝急忙快步走过去,迎上了锦太妃伸过来的手。

温柔的手,带着温暖的体温,轻轻地触到了绿凝的手。从那双手上传递出来的,是一片温暖心意与无尽的慈爱,绿凝低下头,看到的,是锦太妃那张清秀的脸庞。

她还是那样美丽,还是那样温柔。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然而却依旧无碍于她那静静绽放于世间的温柔和温婉。绿凝细细地看着锦太妃的眉眼,那双清秀的眉,那双含着怜爱与欣喜笑意的眼,那张圆润的唇微启,却兀自轻轻地颤动着。而她的肤色,却不免有些过于苍白了,身上,只带着淡淡的倦意,却不知是否是因为连日以来身体有恙的原故。

“凝儿,你终是回来了。”锦太妃轻轻叹息一声,然后伸出手,慢慢地,却又是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了抚绿凝的脸庞,好似在检查自己最爱的珍宝是否被损伤了毫发。

“是。”绿凝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坐,坐下来。”锦太妃拍了拍自己的身边儿,恰逢那名宫女已然替她梳理完毕了。她转过头,说道:“去,把窗子打开。前儿不是就说了,今年的梨花儿比往年开得都早么?让本宫也瞧瞧。”

“这…”那宫女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妃娘娘,御医说…”

“难得本宫今儿心情好,你且去开罢,不碍事的。”锦太妃,却兀自打断了那宫女的话。她的声音此时低沉而又果断,便兀自带了股子她本有的高贵与威严。那宫女便兀自迟疑着,抬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明嬷嬷。

明嬷嬷瞧了瞧锦太妃,欲言又止,然而她终是轻轻叹息着,点了点头。

宫女领命,便走上前来,将锦太妃与绿凝身边那窗子打得来了。

一股带着清新空气的清香涌进殿里,绿凝看到这阵清风轻轻吹起了锦太妃额前的碎发,却赫然发现,锦太妃的两鬒却已然是有些霜白了。绿凝的心里,没有来由地微微一疼,鼻子也说不出的微酸。

然而锦太妃却只是瞧着窗外那一树接一树的梨花,纷纷飘落的花瓣像是在轻轻起舞般,打着旋儿地飞舞。此时,阳光已然洒下淡淡的金光,照得那些飘落的花瓣儿透明般俏丽。花如海,香似雪。

锦太妃的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亦淡淡地泛上了一层红润。

绿凝静静地看着锦太妃,在这一刻,恍然间出现在眼前的,是与绿凝在杨朗那个神秘的大厅里看到的少女时期锦太妃的雕像。

温柔、甜美,洋溢着沉浸在爱情里的幸福少女,豆蔻的年华,与恋人相依…

绿凝突然之间很想问一问,在这长长的、独守寂寞的皇宫里,在这漫长的孤独的岁月里,锦太妃,有没有感到过痛苦,有没有产生过想要不顾一切卸下这层伪装,冲破一切谎言的冲动?

这种等待,这种守候,这种孤独,都来得值得吗?

062:只为此生无憾

大概是意识到绿凝注视的目光,锦太妃转过头来,她伸出手,轻轻地将脸际的碎发拢向耳后,然后缓缓转过头来,望向绿凝。

“锦娘娘…”绿凝张了张嘴,却不晓得应该如何问得出口。她果真是应当问得出口么?问她是否是真正的洛云锦?问她…是不是杨朗的母亲?还是…

“你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凝儿,”锦太妃淡淡地笑着,她伸出手来,捧住了绿凝的脸。这双温暖的手呵,带着那样温暖的温度,径自温暖到了绿凝的心底,让她感觉到了安然与踏实,内心深处的疑问与焦虑,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安抚。绿凝静静地望着锦太妃,感受着来自于她掌心的温暖。

“心里如若存了太多的疑虑,就会让自己变得不快乐了。”锦太妃的声音,既轻柔又温和,她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像是一阵清风,徐徐吹过绿凝的心头。“不快乐,就会错过最美的景致,也会让自己变得沉重,是要不得的。”

不知为甚么,一抹浅浅的笑容,出现在了绿凝的唇角,但随即,一个一直纠缠于她心中的迷题攸然涌了上来,她便再次张了张嘴唇,犹豫几番,终是张口问道:“锦娘娘,皇上他…”

这几个字一经绿凝之口问了出来,锦太妃的身体便攸地震了一震,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慢慢地收敛,她收回了双手,端坐在那里,凝望着绿凝。

这样的姿态,足以让绿凝鼓起勇气把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了。那个一直在她心头折腾了许久的问题,那个,让绿凝陷入了无休止的痛苦轮回的问题。

这问题已然像洪水般溢满了绿凝的心头,仿佛随时可以冲破一个缺口,奔流出来。绿凝迫切地望着锦太妃,她的指尖冰凉,连声音也禁不住地发着抖,却,那样认真、那样认真地问道:“锦娘娘,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皇兄他…他究竟是谁…”

“他是华南永嘉。”还不待绿凝说完,锦太妃便断然打断了绿凝的话,她的神态郑重而又威严,目光烁烁地望住绿凝。在锦太妃的脸上,没有了温柔也没有了亲切,她是那样庄重地望着绿凝,是绿凝从来没有发现的一种表情,是――完完全全的皇族威仪与高贵神态。

“他是永嘉大帝,华南王朝的千古帝王,带给了华南王朝以辉煌与未来的一国之君。”锦太妃一字一句地说着,她的声音也是端庄而又威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绿凝怔怔地望着锦太妃,辗转在内心深处的思虑与焦躁,竟然,在锦太妃的这句话里悄然无声地平息了下去,直至消失。

“凝儿,你只需记得这一点,便足矣。”锦太妃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过于凝重了,在看到绿凝眼中的迷茫与微怔里,她缓缓地放松了自己。锦太妃执起绿凝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轻轻叹息一声,将头转向了窗外。望着窗外的满树梨花兀自失神了一会子,锦太妃终幽幽说道:“至于那些过去的事情,它们不属于你们,也不需要你们来承担父辈甚至是祖辈们所做过的荒唐事情。就让它们随风而散罢…”

随风而散…

锦太妃的话,听起来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将一切都随风而散,没有了欺骗,没有了痛苦,没有了一切的错位,然而,这样便可以了么?如果有些欺骗根本并不存在,那么我与他之间的恋情…岂不是果真成了天地不容的孽恋…乃是要遭天遣的么…

绿凝的唇微微地颤了一颤,然后紧紧地,抿在了一处。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凝儿,”锦太妃的唇微微扬起,然后转过头来,握住绿凝的手也兀自紧了一紧。这一回,锦太妃眼里的神采已然与方才完全不同了,这双眼睛里流光溢彩,分外地热切。锦太妃紧紧地握着绿凝的手,声音里也透出了一股子因欣喜而微微显露出来的轻颤。“凝儿,身为女子,这一生中都少有可能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一生中,若有机会能够为自己的命运去争取一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说着,锦太妃竟剧烈地咳了起来,她伸出手,遮住了唇,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绿凝吓坏了,她急忙站起来,走到前面去扶锦太妃。守在远处的宫女们见状便纷纷地跑了过来,锦太妃冲着她们摇了摇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遮在了唇上。绿凝轻轻地替她拍着后背,直到她的喘息之声慢慢地停止,然而就在锦太妃停住了咳嗽,将手帕拿了下来的时候,绿凝却赫然看到了那块帕子上竟然染了大片的鲜血,触目惊心。

“锦娘娘你…”绿凝颤声惊骇道,心里止不住的一阵发紧。

“无碍,”锦太妃轻轻调整着呼吸,慢慢地靠在了美人塌上。她的脸色再次恢复了方才的苍白,她望着绿凝,眼中的炽热却已然转化成了一抹淡然的笑意。“凝儿,我知道永嘉的一片心意。从他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了。他的眼光很好,我的凝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

说着,锦娘娘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绿凝的手。她的脸上洋溢着无比欣然的笑意,那样快乐,那样欣慰。

“在经历了这漫长的一生之中,我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在此生中做一次为了真爱的努力。凝儿,如果你可以,就千万不要错过此生的眷恋。可以让你重来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并不很多。所以,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罢。你们…你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说着,锦太妃竟婉若失了力气般地,虚弱了下去。她大口地喘着气,靠在美人榻上,双目微闭,像是几欲睡着般地,摇摇欲坠。

“锦娘娘?”原本,绿凝的心乃是依照着锦太妃的一番话语激动不已的,然而此番见锦太妃竟然是这般难过的模样,禁不住再次担心起来,她扶住了锦太妃,急切地呼唤着她,急道,“我唤人去传御医。”

“不必,”锦太妃轻轻牵动了下唇角,略有些艰难地举起手,拍了拍绿凝的手,“我只是累了,去吧,我的好孩子,让我休息一下便是了。好孩子,好孩子…”

她喃喃地说着,眼神里竟出现了几许恍惚,“去罢,我的好孩子,好好地…照顾他,替我好好照顾他…”

“锦娘娘?”绿凝禁不住一阵心疼,然而明嬷嬷已然走得近了,她扶住了锦太妃,又转向绿凝道,“公主殿下,您先请回罢,太妃娘娘果真了累了,教她歇歇罢。”

绿凝见锦太妃果然满是疲惫之态,当下便只得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将锦太妃的手握了又握,方才行了礼,转身走向门口。

然而,方才走出了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轻地叹息。虽然这声叹息格外的轻微,轻到简直让人几乎听不出来,但这声叹息却仿佛径自落在了绿凝的心里,激起一阵令她感觉到不祥的感觉。脚步,刚刚停在那里,绿凝便听得身后的明嬷嬷一阵悲呼。

“娘娘!太妃娘娘!锦娘娘啊…”

婉若耳边响起了一声惊雷,绿凝猛地怔在了那里。

063:回来吗?

锦太妃终是没有能够再见上华南永嘉一面。

绿凝幽幽地叹息一声,带着所有的秘密,带着所有未解的迷团,带着,她毕生全部的遗憾与悲伤,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绿凝甚至不知道,在锦太妃的心里,所说的遗憾到底是甚么,是她那腹中的胎儿至死都不为人所知,不能唤她一声娘亲;还是她此生都无法与自己最爱的人相守,却于寂寞之中独守那样的一种相思。至死,恐怕也再没有见上他一面罢…

按着皇室的习俗,锦太妃将于五日内下葬,张罗葬礼的事宜,已然由顺海与礼部侍郎一行操办。此时乃非常时期,皇上不在京城之内,那安阳的叛乱在何时能够得以平定,所以一切便都由着锦太妃生前所叮嘱的,从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