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筱晚觉得他们一家五口相处得和乐融融的,自己坐在里间有些多余,只是也不好才来就说要走,面上维持着微笑,听小公子乳娘向摄政王汇报小公子今日上午的饮食等等。

这厢刚禀报完毕,就听外面传来大管家东方浩的通禀声,良太妃遣了太监过来看望小公子。摄政王淡声道:“进来。”

一名四十开外的太监,躬着身子走进来,奉上太妃赏下的事物,又转达了太妃的关心,末了看着王妃笑道:“太妃有话对王妃说,既然王妃您在这儿,奴才就省了一趟跑腿。太妃说,王爷有儿有女,若是能再添一位世子,就是最好了。”

摄政王妃的笑容断了那么一瞬,随即又含笑应道:“请公公回去禀明母妃,是姒儿无福…”

“说的什么话!”摄政王打断王妃的话,然后看向这位公公道:“回去禀明母妃,世子迟早会有的。”

虽然摄政王并没有皱眉头,也没有加强语气,但是这位公公就是知道王爷有些怒了,忙低头应下,回宫复命。

待太监走后,摄政王伸出一只手握了王妃的手一下,“母妃就是心急,你…莫急。”

俞筱晚尴尬得几乎想将自己塞进地缝里,偏偏这会子逸之和大哥两个追着那位公公出去了,在廊下说着话儿,她总不能忽然出声打断人家夫妻说话,可是在一旁听着,也很不妥,真是两难。

吴丽绢瞥了王爷和王妃交握的手一眼,忽地将被子推开,跪在炕上。摄政王和王妃皆是一惊,莫名地看向她。王妃还连道:“快躺进去,天儿还冷着呢,别落下了病根。”

吴丽绢摇了摇头,低柔温婉地道:“妾身有一不情之主,还望王爷和王妃能应允。”

摄政王立时道:“什么事,你快说。”

“妾身出身寒微,德行远不及王妃,因而想请王妃代为抚养孩儿,若日后王妃有了世子,再交还给妾身抚养便是。”

摄政王听着心中一动,看向王妃,眸光中询问的意思非常浓厚,似乎已经被吴丽绢的话给打动了,只是看王妃愿意不愿意。

摄政王妃怔然了一瞬,便笑道:“孩子自然是在自己生母的身边抚养最好,王爷也赞你知书守礼,德行自是足够,你现在身子弱,快些躺回去,千万别落下了病根,你会生养,日后还要多替王爷生育几个孩儿才好。”

吴丽绢抬起头来,柔柔怯怯地看向王爷和王妃,摄政王见王妃不大愿意的样子,就没勉强,对吴丽绢道:“躺下。”

吴丽绢不敢再多话,乖顺地躺下。

君家兄弟返回屋内,对里间道:“下雪了,咱们得启程了。”

摄政王看了一眼窗外,蹙了蹙眉道:“开春还下雪,恐会冻伤秧苗。”

王妃便趁机道:“王爷若是担心,不如宣了大臣们来议政,去岁才经了一场大旱,今年若是再冻死了秧苗,百姓们可要如何生活。”

摄政王点了点头,将儿子交给乳娘,背负双手出去了,摄政王妃叮嘱吴丽绢好生静养,不要多想,就扶着俞筱晚的手臂出了内室,对君家兄弟道:“下雪路滑,若是路上出了意外可不好,开春的雪不会多大,你们再多住两日,待雪化了再回去。”

君逸之很担心晚儿的身子,自然一口应下,君琰之也就没反对。摄政王妃又笑道:“今日过来了,就不先急着回客院,晚儿去我那儿坐坐吧。”

君逸之立即道:“我也去。”

俞筱晚看出摄政王妃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就推了逸之一把,笑嗔道:“我们要聊天,你去添什么乱。”

到了摄政王妃住的主院,俞筱晚和王妃两人都歪在炕上,半晌不语。俞筱晚悄眼端详摄政王妃的神色,只见她眸光略黯,眉宇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闷,与平日里端庄高贵的大气,完全不同。

俞筱晚知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含笑伸出右手,调侃道:“好久不曾为人扶脉了,都不知医术退了没有,皇婶便行行好,给我试试手吧。”

摄政王妃闻言,噗哧一笑,将手腕放在炕几上,语调略略低沉地道:“早就想请你来扶脉了,只是怕你身子经不住。”

俞筱晚边听脉边笑道:“不过是怀了身子,哪有这么金贵。”沉吟了一下之后道:“脉象上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觉得比以前要差一点,皇婶现在思虑很重么?”

摄政王妃微微一叹,“怎么可能没有思虑?你今日…也听到了,两年了,我都没有一点讯儿。”

对摄政王妃来说,太后给她施压,她并未放在心上,可是良太妃却不同,良太妃是王爷的生母,良太妃的话,在王爷的心里,份量比太后的重得多。

俞筱晚沉吟了片刻,写下一张方子,递给摄政王妃,“皇婶您的身子绝对没有问题。其实心情是很重要的,如果皇婶不能心情舒展,也会影响怀孕。这张方子里有调理心情的药物,皇婶若是相信我,可以试一试。”想了想,她又笑道:“王爷很疼皇婶,是皇婶的福气。”

摄政王妃脸上微微发烫,娇嗔地瞪了俞筱晚一眼,“真是跟着逸之处久了,这种浑话也乱说。”

俞筱晚笑道:“哪里是浑话?”笑了笑,想说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摄政王妃却似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缓缓地道:“人怎么都这样呢?以前没有一点希望的时候,可以不争不抢,可是一旦有了希望,就生出了贪念。”

俞筱晚知道摄政王妃指的是吴丽绢。吴丽绢的建议,听起来是为了王妃好的,带个儿子在身边养着,按民间的说法,能给养母带来儿子。况且正式记名要待小公子年满六周岁,这期间王妃自己怀孕生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吴丽绢也说,待日后王妃生了世子,再交还给她抚养。再退一步说,若是王妃真的生不了了,这个自小带在身边的儿子,自然能培养出深厚的母子感情来,日后过继到自己名下,当成嫡子抚养,是不成问题的。

听起来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王妃,可是这话为何不先私底下跟王妃商量,却要当着王爷和她这个外人的面说出来?

俞筱晚觉得吴丽绢的目的不纯,的确就像王妃说的那样,有了希望,就有贪念了。原先没有孩子的时候,想必吴丽绢是十分安分的,可是后来明明王爷说了先让王妃生嫡子,给府中的姬妾都服了避子汤,为何吴丽绢却会怀孕?虽然其中的确是有可能出现意外,但俞筱晚更相信是吴丽绢的手段高明。

现在生了儿子了,大概就想着母凭子贵了吧?以吴丽绢的身份,她应该还没有大胆到妄想替代摄政王妃的位置,可是让她生的儿子当世子,却是可以幻想一下的。若王妃将吴丽绢的儿子带在身边,俞筱晚怀疑王妃这辈子就真的不能生了。就算孩子是王妃带大的,有感情,可是府中这么多下人,这个孩子日后必定会知道谁是他的生身母亲,心中的天平必然会有所倾斜。

俞筱晚忽地想到一件事,前世的时候,吴丽绢是如何搭上摄政王的?吴丽绢母女是被张氏赶出曹府,窝居在一处小民居之内的,虽然吴丽绢姿容绝色,但是摄政王政务繁忙,整日只在皇宫和王府之间穿梭,出行的仪仗更是长达一里有余,百姓远远见到仪仗就要避让,吴丽绢这样的平民是如何遇上王爷,让王爷一见钟情的?

只可惜,当时她没认真听丫鬟们的闲谈,现在也没地方调查去。俞筱晚略思索了一下,便笑道:“皇婶您一定会好孕的,吴姐姐这般服了避子汤的人,都能生儿子,您少说也能生个两三位公子出来。”

俞筱晚自然不会突然说起,服了避子漏汤也能生儿子这种话,摄政王妃听出她话语里的暗示,便闲聊似的道:“说起来,那阵子我府中的一个婆子家中出了点事,她是管熬汤药的,可能做事不经心,只不过药渣子都及时处置掉了,因而查不到是不是她弄错了药。…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再有个孩子,王爷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王爷高兴,我自然也就高兴。”

俞筱晚听着眸光微动,这事儿果然是有蹊跷,摄政王府里奴仆如云,拣药煎药的必定是分开的,而且每种药都会有专人负责,煎药的婆子再不谨慎,也不可能会弄错什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婆子家中出的事儿有古怪,她受了旁人的威胁或是收了好处,将避子汤中的药材做了手脚,只不过因为王爷高兴,所以王妃才没再继续追查下去。

俞筱晚闻言轻叹了一声,安慰王妃道:“王爷自然是希望多几个孩子的,不过庶子终究是庶子,与您生的嫡子不可同日而语。”

摄政王妃听着只是一笑,俞筱晚拿食指点了茶水,在炕几上写下两样药材,柔声道:“听说避子汤里去掉了这味药,加上这一味,就失去效用了。”又指着其中一味药材道:“去掉的这种,倒是挺值钱的。”

王府中的那名婆子专管煎药,日子久了,多少会懂些药理,至少知道药价,若真动了手脚,想必不舍得将这种值钱的药材给丢了,不留着自己吃,也会卖掉。

以前孩子没生下来,王妃要顾着王爷的心情,不方便继续追查,可是现在不同了,至少掌握了证据,可以将不老实的人敲打一番。

摄政王妃的眸光微闪,朝着俞筱晚笑道:“谢了。”

从头至尾,没有提过一句那晚楚王府别苑中的事情。

俞筱晚陪王妃闲聊了一阵子,君逸之就来接她,王妃笑话道:“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君逸之打了个千笑道:“不是怕皇婶吃了晚儿,是怕晚儿不记得我这个丈夫了。”小夫妻俩告辞了王妃,乘着小轿回客院。

待雪停了之后,琰之和逸之便辞别了摄政王和王妃,带着晚儿回了自家的别苑,一住就是半个月余,直到京城中的疫症消除了,才返回京城。

这次京城发疫症,死了不少没有能力寻医问药的普通百姓,京城之中的局势有一段时间特别紧张,百姓们对朝廷的怨言很大,只是不敢直接发作,就将矛头都指向负责管理此事的楚王爷。听说时常有百姓到楚王府门口或围墙处,投掷石块或淤泥,弄得王府里一片狼藉,好在楚王爷请了御林军来守护大门,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但也给府内的女眷们添了许多心惊和愁苦。

楚太妃的病在君逸之请来了智能大师之后,服了智能大师开的处方,便慢慢好转了。俞筱晚等人回到府中,立时去给老祖宗磕头请罪,“老祖宗病重,孙儿(孙媳)不曾在老祖宗榻前侍奉汤药,实在不孝,还请老祖宗责罚。”

楚太妃看着孙儿孙媳都好端端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红润,比自己身子骨硬朗还要开心,哪里舍得责罚,立即让吴嬷嬷扶起晚儿,“你身子重,再一个多月就要生了,可不能跪久了,快快起来。”又叫起了琰之和逸之两兄弟,正色道:“这段时间最苦的是你们父王,一会儿王爷回府了,你们去给他磕个头。”

三人连连应下,楚太妃又笑道:“我早就好了,只是不便出城,呆在府中也没闲着,把琰之的亲事给定下来了,你母妃早就准备着的,因此我们打算等晚儿坐完月子,五月初让你们大婚。”

君琰之难得有丝不自然,低着头道:“全凭老祖宗吩咐。”

楚太妃笑道:“你们男人也不懂这些,到时只记得去迎亲就好,哦,还有给宾客们敬酒,兼洞房,让老祖宗早日抱曾孙。”

“老祖宗…”被老祖宗调戏了,君琰之十分无奈,俊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君逸之和俞筱晚窃笑不已,楚太妃才想起什么似的道:“哦,晚儿,亲家送了请柬过来,是你二表兄的喜酒,就是后日,你这身子不便乱跑了,我替你挡了。”

俞筱晚忙道:“老祖宗作主就是了。”说着瞥了逸之一眼,你答应带我去看热闹的,江兰要嫁给睿表哥了,洞房之夜该是怎样的精彩啊。

君逸之朝晚儿挤了挤眼睛,表示他说到做到,一定会带她看一场好戏。

“到底是弟妹的表兄,家境又落魄了,若是咱们府中一个人都不去,恐怕亲家会寒了心。”一旁的君琰之忽然说道:“不如让我陪着逸之去。”

俞筱晚跟君逸之皆是一怔,心中闪过电光,妍儿回曹府了,难道大哥是为了去看她的?

楚太妃不动声色地喝了几口茶,才抬起眼来,看着琰之含笑道:“如此,也好。”

君琰之低头微笑,也不怕别人揣度他的用意。

三人陪着老祖宗闲聊了一会儿,就去到前院给楚王爷请安,楚王爷瘦了不少,显得有些憔悴,这阵子御史们没少弹劾他,说他办事不力之类,不过小皇帝和摄政王都表示理解,这事差事本就难办,替他挡了不少明刀暗剑,因而楚王的精神头还是不错。

俞筱晚不便在公公的屋内久留,只行了礼问了安,便回了后院,先去给楚王妃请安,而后两兄弟陪着楚王爷过来,两兄弟给母妃请安,一家人一块儿用了晚膳,俞筱晚才与逸之一同回了梦海阁。

蔡嬷嬷带着阁中的所有下人,在大门处恭迎主子回府,君逸之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回暖阁里休息了。此时已经进三月,天气已经暖和了许多,可以不用生地龙了,但是火盆还是要的。只是火盆的气味重,俞筱晚让初云将窗儿推开一点,侧脸向院子里望去,正瞧见周嫂在交待丫鬟们打扫院落。俞筱晚蹙了蹙眉,回头问君逸之道:“你不是说,派了人过来查周嫂的事儿吗?”

君逸之小声道:“查了,周嫂跟马姨娘手下的一个丫头谈过几次话,我觉得她俩人都有可疑。老祖宗的意思,是先放着不动,看陛下对太后是个什么态度,再决定如何处置了她们。”顿了顿又补充道:“总得有个合理的借口,不能让太后抓着了把柄。”

俞筱晚对此没有异议,赞同地点了点头,将视线调转回来。

忽然发觉进来布茶的初雪脸儿红红的,俞筱晚奇怪地问道:“初雪,你怎么了?”

初雪听到主子问话,脸儿就更红了,忙支吾道:“没,婢子没怎么。”

君逸之一身家常天青色的蜀锦对襟长衫,神态悠然地端起茶杯道,“是平安刚来找过你了吧?”

初雪这会子连脖子都红了,连礼都忘了行,直接挑了帘子跑出去。俞筱晚漂亮的杏眼里顿时冒出无数星光,兴奋地摇着逸之问,“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逸之朝她皮皮地一笑,“还不就是来刺客的那晚喽,平安救下了初雪,一直抱到安全之地才放下…”

好好的一桩英雄救美,被他一说,就成了色色的话本了。俞筱晚用力白了君逸之一眼,“平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君逸之立即呼冤道:“平安可是三番四次地找过初雪了,初雪却说要等你生完了孩子再说。初云也是这个意思,把从文急得不行,天天想着尽快恭喜我喜得贵子呢。”

初云跟从文两个一见面就要吵嘴,俞筱晚早就觉得有猫腻了,听了这话并不惊讶,反正闲着无事,就开始琢磨怎么给人作媒了,嗯,不行,她对这两丫头多好哇,有事儿也不瞒着,这两丫头有了心上人,居然不告诉她,还得她从相公的嘴里听说,不行,不能让她们太得意了。

初雪和初云两个在外间整理行李,忽地打了寒颤,两个丫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二少夫人给算计了。

曹中睿的婚期展眼就到了,曹府的西院里装饰一新,走廊上、房间里,都布上了红绸和大红灯笼。前阵子曹清儒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并没清醒,人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傻傻的,偏他的破坏力又远比孩童大得多,喜欢撕书和摔东西、砸东西,得好几个人眼都不眨地跟着,但曹家已经请不起过多的下人了,张氏自是没心思服侍丈夫的,借口办曹中睿的婚事,甩手不管,服侍曹清儒的任务就全都落在了武氏的身上。

到了大婚这天清晨,武氏早早儿地起身,指挥丫头婆子们给曹清儒换上新衣裳,然后亲自为他梳了头,服侍着刷牙净面,再三哄着叮嘱,一会儿见到新人要怎么做…曹清儒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好,要、要、”

武氏无奈,只得将他指的那只瓷杯送到他手中,曹清儒二话不说就往地上摔,听到咣当一声响,兴奋得又蹦又跳又拍手。

君琰之和君逸之白天就到了,先向曹中睿道了恭喜,送上贺仪,便四处闲逛。他二人身份高贵,曹清淮想巴结,却被拒,只得让他们自便。

君逸之知道大哥要找妍儿表妹说话,便告诉他曹中妍住在哪儿,朝大哥挤了挤眼睛,“我有些乏了,先找间屋子打个盹,大哥自便吧。”

君琰之轻捶了弟弟一拳,笑着跃入花墙,很快就寻到了曹中妍住的小阁楼前。阁楼前的小花园不大,一眼就能望穿,可是肯定妍儿此时在屋内,君琰之有一刻的踌躇,若是这样进屋找妍儿,必然会坏了妍儿的名声,可若是不进屋,又见不着人…

正踌躇着,就听到一声清甜柔软的声音道:“琰世子?您怎么…走到这来了?”

曹中妍惊讶地边问边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小绣棚,她身穿着一身水湖蓝的半臂衫,下系一条雪青色百褶裙,春光在她双颊跳跃出一片明媚的柔光,春风拂起她的裙摆,那么清新自然,君琰之的心情瞬间愉悦。

他温柔地一笑,“我大概迷路了。”

“哦。”曹中妍心中奇怪,这曹府还没他的沧海楼大呢,这也能走迷路的么,不过她还是尽职地指着前方道:“前方直走大约十丈远,就是垂花门,出去就是前院了。”

君琰之继续微笑,“我怕再走错步,对贵府小姐们的声誉可就不好了,不如妍儿你送我到垂花门?”他说着走近几步,垂眸看了看绣棚上的图案,笑问道,“在绣荷包?”

“嗯。”曹中妍小脸儿有些晕红,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我先放回去,您稍等。”

待她娇小的身影进了屋门,君琰之的眸光之中便涌现几丝黯然,荷包面上绣的是翠竹,是给男人用的。竹,可喻节操高洁,也可祝节节高升——下月初就是春闱了吧?说过不知多少遍,要她不用对他称“您”,她却总是谨守着礼仪,不愿再亲近一步。

曹中妍进去放好绣棚,就赶紧出来,怕让世子爷久候。

从绣楼到垂花门,不过十丈的距离,君琰之却磨磨蹭蹭的,指着路边的闲花草问东问西。只可惜曹府实在太小,虽然曹清淮掏换了不少南方的花草来装饰,君琰之也装作不认识,可仍是很快就介绍完了。垂花门已经就在正前方了,曹中妍静静地略为羞涩地看着君琰之道:“我就送到这儿了,世子爷出了此门,直走就成了,府中会有引路的仆人。”

君琰之“唔”了一声,忽而问道:“在你三伯家住得习惯么?他们待你有你表姐好么?若是不习惯,去你表姐那儿住着也成。”

曹中妍忙道:“三伯父三伯母等我都极好,不敢麻烦表姐了,她都要生孩子了。”主要是,那不是表姐的家。

君琰之微微一笑,继续诱拐,“的确是快了,你不想看看小外甥么?小孩子很有趣的。”回想着在别苑见到的摄政王的小公子,努力生动地描述了一番。

女孩子都有天然的母性,曹中妍果然听得两眼亮晶晶的,迟疑了一下道:“若是小宝宝出生了,我…我去府上拜见表姐就是了。”

君琰之略有些失望,旋即又含着笑道:“好,你若想去,就使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派马车来接你。你表姐要照顾孩子,恐怕忙不过来,坐我府上的马车,可以直接进府,不必投名帖,省事。”

理由如此充分,曹中妍想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讷讷地应下,君琰之的目光中温柔、又带着些情愫,她承受不住地垂下了头,脸颊不由自主地燃烧了起来。君琰之原本还想问问她方智的事儿,可是此时正好有几名曹府的下人经过,他只得道了声“再会”,闪身出了垂花门。

曹中妍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被那样灼热的目光盯着,若是她还不知道君琰之对她有什么心思,就真是白痴了。这样出色的男子仰慕着她,任何事都为她着想着,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曹中妍觉得心尖上有一根弦轻轻拨动了一下,可是,她有智哥哥…而且,她与琰世子的距离,有如天地,根本不可能的。

曹中妍摇了摇头,抛开无谓地思量,转向回了绣楼。而君琰之却是藏在一株树上,将她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瞧着她进了屋,才寻了个无人的时机,跃下大树,俊美的脸庞上,看不出心中一丝一毫的沉闷和低落来。

君逸之果然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曹府的一间大厢房,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见到大哥走进来,立即两眼亮晶晶地扑上去,“大哥,怎么样?你见到妍儿没有?”

君琰之淡淡地道:“见过了。”

语调低沉,情绪不高,君逸之立即就了悟了,长叹一声道:“其实吧,如果你请老祖宗上门来提亲,曹家肯定会一口应下。”说不定曹清淮会兴奋得整晚睡不着,“等日后成亲了,好好待她,自然也能慢慢收服她的心的。”原本,若是晚儿不同意嫁他,他就打算这样干的,反正他不会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让出去。

君琰之默了默,微笑道:“这不一样。”

若是妍儿心中没有方智,他也不介意这般强硬,可惜没有如果,他若强娶了妍儿,只会让妍儿讨厌他。

君逸之只能拍拍兄长的肩,无声地表示安慰。

因是曹清儒家办喜酒,到贺的官员不多,而且都是低阶的,要讨好曹清淮的官员,男宾女宾加上主人家,连六张桌子都没坐满。张氏发出了上百份请柬,只有不足一成的官员,差了下人送份薄礼过来,包括曹中雅,都只让美景来点了个卯,本人却是不到的。

曹中睿和张氏对曹中雅的这种翻脸不认亲人的作派十分不满,他们还指望着静晟这个贵婿帮曹中睿谋个好差事呢,人都见不着,差事的事儿怎么谈?

到了晚间,离席回府的君逸之就带着俞筱晚悄悄摸进了西院。俞筱晚乍见到跟小孩子一样、赖在地上不停蹬踹双脚的曹清儒,大吃一惊,“真变成傻子了?”

君逸之眸光冷漠,嗤笑道:“太后的暗卫亲自驾车,怎么可能失手?你舅父这辈子就这个样子,现在才刚开始,你大舅母就不想照顾他了,再过得一阵子,你小舅母必定也会寻了借口,甩手不管的。”

俞筱晚点了点头道:“只要曹家跟韩家的婚期商定了,我让小舅母送甜雅去敏表哥的任地,小舅母自然不会再回京了,回京也是跟敏表哥一同回来。老太太有三舅母照顾着,我是放心的。”她的眸光闪了闪,兴奋万分地道:“该洞房了吧?”

君逸之也鬼鬼地一笑,小心翼翼地抱起晚儿,掠入新房之中,在横梁上坐好,居高临下地欣赏好戏开锣。

成亲了!曹中睿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气愤,他根本无法洞房,根本不想娶一个小县令的女儿,可是家道中落了,他也残了,能成亲,似乎就不错了。但是,洞房之夜怎么过?

曹中睿无奈地摸了摸袖中的铜势儿,希望真如母亲所言,闺女家的不懂这些,用这铜势儿应付过去。他闭了闭眼睛,推门而入,在喜娘的引领之下,拿喜称挑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你!”曹中睿看清楚喜床上的新娘俏丽的小脸之后,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地嘶吼,“江兰,你这个贱人,怎么会是你!”

江兰挑起描画得精美的黛眉,笑盈盈地道:“相公,娘子我叫王兰,你别弄错了。”

“你!我要杀了你!”曹中睿表情狰狞地朝江兰扑过去,江兰灵活地一闪身,就避了开来,曹中睿袖子里的铜势儿却掉了出来,江兰瞧见便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曹中睿嘲讽道:“你,你打算今晚用这个糊弄我?”

曹中睿脸上闪现几抹羞红,随即想到自己会如此,也是被眼前这个小妇人害的,他立时又恨得磨牙,“你居然敢假扮官家千金…”

“我才没有假扮。”江兰嗤笑道:“我本就是官家千金,只是年幼里被人给拐了,现在父亲凭当年的信物将我认了回去。曹中睿,你就认命吧,这世上也只有我肯嫁给你了!”

江兰说完,才有闲情打量四周,这一瞧不要紧,顿时被眼前寒酸的景象给惊呆了,当初曹中睿买了给她住的那个小院子,里头的家具都比现在这屋子里的好得多啊!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站在一旁看戏的喜娘一开始还有兴致,可是左等不到赏钱,右等不到赏钱,心里头就烦了起来,正赶上江兰发问,便代为答道:“曹公子的父亲早就被贬为庶民了,住这种地方已经是抬举了,这可是曹大人的官府,特意分了一边院子给他们的。”

江兰当初会答应嫁给曹中睿,还不就是看中了曹家的富贵,如今这富贵没了,男人又是个废的,她的心顿时犹如被放在火上烧一般,热辣辣的痛!她痛,就不想看到曹中睿好过,想也不想地抓起一个枕头朝曹中睿扑打过去,嘴里骂骂咧咧的“阉鸡”、“穷鬼”一类。

曹中睿不妨江兰居然还敢反打他,顿时心头邪火也起来了,伸手推开想来劝架的喜娘,与江兰撕打在一起。不过他哪是江兰的对手,很快就被江兰打得打不着北了,抱头鼠窜。

张氏正扶着曲妈妈的手往内室里去歇息,谁知就听到新房那边的喧哗声,她忙让曲妈妈去问一问原由。这处西院,表面上分了二进,其实屋子挨着屋子,说话声音大一点儿,隔壁就能听到。张氏支着耳朵听了片刻,曲妈妈只去了一小会儿,就快步跑了回来,“不好了,少爷和少奶奶打起来了。”

张氏听得一怔,也顾不得抢先见到媳妇会不会掉身份了,极快地来到新房门前,喝令家中的仆人,将抱着打成一团的新郎和新娘给分开。

“这是怎么回事?有你这样当媳妇的吗?不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吗?居然敢打自家的相公!我儿子还是有功名的!”张氏端出当婆婆的架子,开始教训儿媳妇。

江兰可是个不吃亏的主,立时双手插腰反驳回去,“得了吧,一只阉鸡,还功名呢!公爹已经被贬为庶民了,谁还会让他做官?钱赚不到也罢了,连人道都不能,拿根破棍子就想糊弄我,还想让我从他?”

身后的仆人们一个个地悄悄吸气,汇在一起声音就大了,张氏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花,儿子的丑事被这么多人知道了!

曹中睿一张俊脸变得惨白惨白的,自卑地将头垂到了胸口,似乎身边的人都在用同情又鄙夷的目光看着他一般。张氏愤恨地死盯着江兰,咬牙喝道:“来啊,把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给我关到祠堂里去!”

江兰冷冷一笑,手握铜势儿,挥了一个圈,捧上来拿人的几个婆子就被她给划拉到了地上。张氏身后的下人再不敢上前了,胆怯地看着娇俏的江兰。江兰得意地道:“还来么?想关我?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一个庶民,居然敢将官家千金关进祠堂?”

张氏气得牙龈都要咬出血来了,瞪着眼睛道:“你少张狂,以为自己有个当县令的爹就了不得了?我告诉你,我两个外甥都是要当官的人了,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不然将你爹爹都给收拾了。而且,你这叫不孝,告到官府,可是要坐牢的。”

江兰无所谓地一笑,“收拾啊,你敢收拾,我就敢将你儿子没种、女儿不能生育的事儿传得满南燕国的人都知道,你只管收拾!只管告官!”说完纤手往下人们堆里一指,“滚开,老娘要睡了,哪个再留在这屋里,我就卸了他的膀子。”

一众下人不待张氏发话,立即一哄而散。

张氏惊得目瞪口呆,还没从媳妇知道这么多秘闻、以及女儿的事也被江兰嚷嚷出去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就发觉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你!…”张氏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江兰给瞪得不敢再说话,她也怕这种泼妇,尤其是打不过的泼妇。

“婆婆还是回去歇息吧。”江兰嚣张地指了指曹中睿,“出去的时候,记得把这个废物给带走。”

俞筱晚被君逸之抱回府中,躺到床上了,还笑得直打滚,只要一想到张氏和睿表哥那青白相间的脸色,她就无比开怀,让她们在江兰的淫威之下屈辱地活着,似乎也是一个顶好的主意呢。

不过这一场大笑,直接导致了俞筱晚腹中胎儿早产,当夜就发作了起来,好在她身子康健,胎儿也有近九个月,折腾了大半日,终于在次日晌午,生下了一个儿子。小宝宝除了瘦了些,小脸皱了些,别的都好,哭声也十分洪亮。

楚太妃和楚王妃都笑弯了眼,楚太妃一直霸道地抱着曾孙不松手,“乖孙,长得真可爱啊。”楚王妃只能站在一旁,将头凑过去看,笑咪咪地道:“哎呀,真是跟逸之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俞筱晚躺在床上眨了眨眼,君逸之皱了皱鼻子,附在晚儿的耳边小声道:“难道我小时生下来这么丑么?”

其实俞筱晚心里也觉得宝宝长得丑丑的,小脸儿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团,可是这个词她自己想一想是可以的,旁人可不能说,就是逸之也不行,当下就板起脸道:“你嫌我儿子丑?”

“不是!我是说,象我才丑,可是我瞧着象晚儿呢,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子。”君逸之赶紧大拍马屁。

俞筱晚这才娇嗔地“哼”了一声,放过他。

小宝宝满月的时候,楚王爷亲自给他取名为君若晨,这一辈是“若”字。

小若晨办满月酒的时候,小皇帝还亲自下旨赐了若晨一个六品都尉的闲职,太后赏了许多的古玩珍宝,宾客盈门,给足了小若晨体面。

贺氏也怀了身子了,对小宝宝就特别喜爱,非吵着要抱抱不可,还是俞筱晚劝她,怀孕之初抱孩子,容易小产,她才只好嘟着小嘴作罢。却挤在俞筱晚的身边坐着,不停地逗爱睡觉的小若晨。然后突发奇想地道:“等我生了女儿,咱们两家就结亲吧。”

俞筱晚听得直抽嘴角,曹中慈在一旁笑话道:“西南那边是这样的么?咱们中原可不成,他们都姓君,是堂兄妹,不能成亲的。”

贺氏没听出曹中慈的嘲讽,万分遗憾地道:“这样啊,真可惜。”随即又看向曹中慈道:“那你快些找个人家嫁了,这样生出来的女儿,就能嫁给若晨了。”

曹中慈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一时气恼不已,却又无法回驳了贺氏。俞筱晚忙出面打圆场,说个小笑话将尴尬掩过去。之后贺氏被晋王妃叫去,曹中慈才恨恨地道:“这个贺氏,自己善妒就罢了,还喜欢管闲事。”

就在上个月,贺氏传出喜讯的时候,三舅母秦氏以为晋王府终是要将女儿娶过门了,哪知人家压根没动静,只得到楚王府来向俞筱晚求助,俞筱晚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无效之后,干脆祭出杀手锏,恐吓道:“贺氏是夷人,最会下毒,慈儿表姐若是嫁过去,被她暗害了都查不出来。就算留条命在,若是不能生育了,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