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张大嘴巴,有点语无伦次了:“他、他——小姐,您、您……您该不会真的——他、他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您呀!”别说是配了,就连入赘,都轮不到他呀!

她震惊不已,看不出来那个莲生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家小姐如此上心。

得知自己被燕家买下后,莲生十分高兴,忍不住跑来跟燕云旗道谢,泪光闪闪的,将燕云旗看做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贵人,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燕云旗只是看着他,眼神带笑,青奴却将莲生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自家小姐看上此人哪一点。若说长相,莲生的确好看,可这世上好看的男子那么多,他一点都不出彩。若说身子,莲生瘦弱纤细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说才气?算了吧,会种花算什么才气?说身份地位……青奴都不好意思提这个话题!所以他们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着了魔?

是以青奴一直不喜欢莲生,这种不喜欢直到她临死都没有丝毫更改。

伴随着莲生在燕家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他与燕云旗之间也算是彻底相熟了。虽然大小姐总是不爱说话,面容严肃沉默,但对莲生而言,她却是很好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怕自己会触怒她,后来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原来大小姐是这样一个温柔又善良的人。虽然坐拥万贯家财,却并不骄傲跋扈,甚至经常接济穷人。

可惜的是莲生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燕徽音,因为这家伙实在是太不着调了,终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书不读字不写正事不干,就知道到处惹是生非,寻花问柳。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直到有一天,燕徽音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

那女子像个良家妇女,身段却娇媚的能掐出水来,更是生得一双桃花媚眼。燕云旗经商多年,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自然毒辣的很,一眼便瞧出此女是个不安分的,奈何燕徽音不知着了什么魔,硬是要娶了这女子为妻。在不清楚事情经过之前,燕云旗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让他们在府中住下了。

莲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失魂落魄的,还跑到燕徽音的院子里去看,见燕徽音对那叫十三娘的女子温柔体贴言听计从,不禁悲从中来。他负气跑到荷花池边,在那儿流了一整夜的泪,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去,没有跟任何人说。

经过秋勉的调查,燕云旗才知道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十三娘竟真的是个良家女子,只是她在出嫁前与自己的未婚夫争吵,一气之下,被人哄骗到了青楼,机缘巧合之中,被燕徽音给强了。这女子虽然看似容貌只是清秀,却生了个**的身子,直把个燕徽音给弄得神魂颠倒,痴迷不已,也不知是喝了什么**汤,竟嚷嚷着非要娶这十三娘为妻。

若但从身世来说,十三娘没什么疑点。但燕云旗却觉得这未免也太巧了,刚好跑到青楼,刚好遇到当时喝了掺有媚药的酒水的徽音,刚好被徽音毁了清白……谁家清白女子在失了贞洁后不是寻短见或是想方设法杀了那害了自己的贼人,这十三娘却是一觉睡到天明,还恰巧又在燕徽音醒过来的时候窝在被子里哭泣?怎么看,这都像是一出仙人跳。

于是燕云旗命人去查了十三娘夫家的情况。果不其然,她那未婚夫看似是出身书香世家的秀才,其实却是犯了痨病的病秧子,十三娘的爹娘贪图秀才家的银子,便不顾女儿的反对定下了这门亲事。

说起来,这十三娘之所以接近燕徽音,的确是抱了目的的。宁可与千金一掷的燕家大少爷一度**,也不肯嫁给一个病鬼。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十三娘却不甘心与燕徽音只是露水夫妻,所以便演了这么一出戏。她有个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哥是青楼的龟公,那龟公屡次给燕徽音引路,很熟悉这公子哥儿的软肋,便与表妹商量了这么条计谋。

燕云旗从小管燕徽音管习惯了,这孩子虽然平日里做事不着调,但却很听她的话。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命令他与那十三娘分了,莫要再在一起鬼混。却没想到,以往听话的弟弟却突然变得叛逆起来,不管她如何苦口婆心的说教都不肯听。甚至要学那戏文里的富家小姐与穷酸秀才私奔的戏码,被燕云旗命人抓回来好几次,姐弟关系一度闹得十分僵硬。

燕云旗哪里能知道,十三娘虽然是个农家女子,心肝上却比旁人多生出十七八个窍来,她一早便看出燕徽音心中对燕云旗其实是颇有不满的,因为只要是他喜欢玩的,她总管着他。所以十三娘便顺着燕徽音的毛摸,这枕边风吹了这么久,若是还没效果,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十三娘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这燕家,说到底那都是燕徽音的东西,燕云旗总要嫁人,继承燕家的自然是燕徽音。所以,十三娘要做的就是把燕云旗逼走,或者是让他们姐弟俩反目成仇,从而分家,不管哪一种,都比留在燕家成日看燕云旗的脸色强。

燕徽音素来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他哪里能分辨十三娘的心思,只觉得这女人处处为自己着想,不知比只会管教自己的姐姐强上多少倍。当下便于燕云旗闹得更僵,若说燕徽音是个傻子,那倒也不是,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眼神与直觉都相当的犀利。

在燕云旗又一次命令账房不许给他支银子的时候,燕徽音怒了,他怒气冲冲的来到凉亭上,指着燕云旗的鼻子怒骂了一通,见莲生在旁边,便羞辱燕云旗只配喜欢他扔掉的破鞋。

莲生是头一回听说燕云旗喜欢自己,还没等到他惊讶完,就又被燕徽音的话伤透了心。

燕云旗只是沉默不语,她从未想过要让莲生知道自己的心意,没想到今日却被燕徽音一语道出,恐怕也是天意。她淡淡地望着这个弟弟,心底有一种酸楚想要流泪的感觉。然而她是燕云旗,她永远都不会哭,燕家还要她来支撑。

见惹不恼燕云旗,燕徽音一把抓起莲生,问他:“你还喜欢本少爷吗?”

莲生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眼角犹泛着泪光。

见状,燕徽音露出一抹恶意的微笑,他斜眼看着燕云旗,说:“姐,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将莲生打横抱起,问他的房间在哪里。莲生指了后,他便将人抱了进去。很快地,屋里便传来被翻红浪的声音,夹杂着莲生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呻|吟|。

燕云旗坐在凉亭上静静地听着,直到一个时辰后,燕徽音从里头趾高气昂的出来,她才松开已经攥的出血的手指。

第二日,燕徽音便很有骨气地留书一封,扬言与她断绝姐弟关系,也不再是燕家人,带着他心爱的十三娘离开了燕家。

然而这十三娘又岂是个安分的主?

她之所以缠上燕徽音,为的不是燕徽音的俊美容貌,也不是他的幽默风趣。她看中的,是他身后庞大的燕家,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这傻子,竟然留书一封,跟燕家断绝关系?!初初得知这个消息的十三娘,险些气得背过去,但她不肯就这么服输。燕云旗有多么宠爱这个弟弟,她是知道的,燕徽音是个什么样的败类,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坚信燕云旗一定会将燕徽音接走,或是燕徽音一定会忍受不住在外生活的苦楚,一定会回到燕家去。

她抱着这个心思足足等了三年,终于死心了。于是,在经过一场与燕徽音的大吵之后,她丢下了年仅半个月的儿子,与一名年过半百的富商走了。

燕徽音也是个倔脾气的,他知道自己错了后,爱面子也不肯回去,硬是咬牙要在外头闯荡出一番事业。而且他也没脸回去,因为听说燕家大小姐失踪,所有的事宜都交给燕家大少爷来处理的事情。

为了他,姐丢弃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就只为了保住他的名声。燕徽音抱着儿子,有点想哭,但他没有哭出来。

他将身上最后一块玉佩卖掉了,换来一千两银票,就用这本钱做起了生意。

从小父亲就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没定性,成不了器,所以把一切希望都压在了姐姐身上。燕徽音想做出个样子来,给已逝的父母看,也给远在燕凉的姐姐看。

出乎意料的,他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虽然比不过原本的燕家,可也称得上是一方大贾了,在机缘巧合之下,他甚至成了皇商!

他给儿子取名叫燕旗云,字改之,把自己心中的愧疚和悔恨,都寄托在了这名字上。

燕徽音不知道姐姐跟莲生之间怎么样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去想,也不敢去打听,好像只要不知道,他就能永远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一样。

后来,燕家开始秘密收集一些讯息,燕徽音控制不住地去关心,才知道姐姐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异姓公主在谋划这么危险的事情!即使心中不赞同,但燕徽音还是暗中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但心却越来越空虚。他越发想念小时候赖在姐姐怀里撒娇,想念犯了错误姐姐替自己求情和解决,想念姐姐的笑容和温柔,想念她唤自己名字时那轻柔又纵容的声调。

他想家了。

可就在他决定要回家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姐死了。

燕徽音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快马加鞭的带着儿子赶回了燕凉,燕府一派庄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燕徽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当他进了府,才发现,虽然外头没有迹象,里头却挂满了白幡,所有的下人都穿着素色,神色严肃,没有一人打闹嬉戏或是大声说话。

燕徽音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见到那个姐一直在帮助的公主,她很不喜欢他,燕徽音感觉得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喜欢自己。

那个从小带着他,宠着他,对他好的不能再好的姐,就躺在漆黑的棺材里,面色苍白如雪,安静地就好像睡着了。

只有青奴跪在一边,却不见增光与秋勉。后来,燕徽音才知道,就在自己离家那一年,秋勉出去寻他的踪迹,路上遇到了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他打抱不平,为了救个姑娘,死了。而增光,在十年前得了天花,不治而亡。

陪在姐身边的忠仆就只剩下青奴了。

燕徽音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直到他看见了莲生,这么多年来的郁结和悔恨,似乎都有了一个出口。他抓着莲生的肩质问他,莲生却失魂落魄的,再也不像是当年初见他的时候对他那样痴迷了。

莲生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燕徽音凑近了才听清楚,“骗人骗人,骗人的……”

以前青奴见到他,总是笑嘻嘻的,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还会打趣他,两人的关系素来亲近。可时隔多年后,青奴对他却是咬牙切齿的怨恨,那眼里都是厌恶和怨毒。

然后,燕徽音才知道,这二十年里,到底都是怎样一种结局。

姐顶替了他的名字,让“燕云旗”这个人从此消失在了世界上。她用他的名字,活成了他,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一是为了他,二却是为了莲生。

她是那样的喜爱莲生,爱到了骨子里。当年他离开后,莲生一度精神失常,险些疯了,于是姐便扮作了他,这一骗,便是近二十年。现在莲生好了,她却死了。

吐血而亡。

二十年里,她与莲生之间始终守之以礼,不曾越雷池一步,最亲近,也不过牵手,连拥抱都是极少的。然而那日却被莲生得知了此事,莲生一怒之下跑走,姐却没去追——不是不想去追,而是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那是她见到的莲生的最后一面。

莲生却只是奇怪,以前他闹脾气,公子总会第一时间来哄他,可这一回……他怎么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呢?!他不懂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明明很生气她的欺骗,但却又多出了什么。

可燕云旗再也没给他将这多出来的东西理清楚的机会,就彻底离开了。

所以,你看,这世间总是有这么这么多的遗憾,多的令人心碎。

就再也没能见到她,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人,能如此疼爱和呵护他。

燕徽音想杀了莲生,姐那么喜欢他,他就去陪着她吧,也免得姐黄泉路上寂寞。

可平原公主却说,姐临死之前,要他照顾莲生。

燕徽音嚎啕大哭。他真的错了,他这回知错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答应姐要改,最后却死皮赖脸的一错再错。这回他真的改,真的改!

可姐,你怎么不摸我的头,跟我说你相信我呢?

燕徽音想起过往,心中悲痛酸楚,不言而喻。这些年他得到了那么多,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个。那是他的姐姐,他却让她伤心了一辈子。她本不该就这样死的,却觉得累了,再也活不下去了。是怎样的痛苦跟绝望,才能将一个人逼到这个地步?

燕徽音收起了眼泪,他沉默地变成了曾经的燕云旗,竟没有人看出他与姐有什么不一样。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但这血亲的缘分,其实也就只有这一世。

他想留住姐的痕迹,可这燕府,她的气味却越来越淡,她用过的东西会陈旧,她看过的书会腐朽,她的一切一切,都在时间流逝里慢慢消散,再也不会回来。燕徽音迫切想要留住最后的慰藉,然而那慰藉却并不愿意等他。

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和追回。

他痛苦不已。

直到平原公主的出现,直到她来寻求帮助。

燕徽音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忙的,因为她是姐的朋友,也是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纪念。所以,即便是要付出自己的性命,燕徽音也在所不惜。若是因此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活了这么多年,他真的已经足够了。

事情得到了解决,一切都好了起来。可燕徽音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见到那个叫十三娘的女人。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趴在人群里,拖着已经断了的,正在生疮流脓的腿,蓬头垢面地举着碗,乞求一文钱的施舍。

马车经过的时候,他对儿子说:给她点银子吧。

第248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窗子上,屋顶上,道路上,都积了厚厚一层。北风呼呼的刮着,人人家里关门闭户,普通人家烧炉子取暖,高门世家则用上好的银炭将整个屋子烧得暖洋洋的。少爷小姐们不怕冷,在丫鬟仆佣的簇拥下,挤在院子里堆雪人。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躲在角落里,饿得眼前发黑,她瑟缩地朝假山的缝隙里藏了藏,不敢出声,就怕被人听到,然后又招来一顿打骂。

突然,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少年走了进来。女孩吓了一跳,不敢抬头,又缩了缩,随即,便听到那人低低的哭声。她是去厨房给姨娘找吃的不小心路过这儿的,看见前头兄弟姐妹们在玩耍,她不敢打扰,也没胆子走过去,便悄悄躲进了假山里面。但唐清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来还会有人到这里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你、你别哭了……”

少年猛地一凛,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个瘦弱的女孩,当下冷声道:“你是何人?缘何藏在此处?!”一想到自己方才流泪的模样被人瞧了去,少年便觉得十分羞耻。他早在家人坟前立过誓,除非有朝一日手刃仇敌,否则决不落泪。可他心中实在是难过,又不愿与那些愚蠢的少爷小姐们玩耍,便觑了个空儿,跑到假山里头来,想发泄一番再离去,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人。

“我、我……”女孩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掏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她身上穿的衣物虽然布料普通甚至颇为粗糙,但却十分干净,所以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她的帕子,待会儿出去少不得要与旁人周旋,若是被人瞧出自己落泪,怕是要前功尽弃了。“我只是路过这里,见前头有人,就藏了起来……”说着,她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女孩的面上露出羞愤之色,她本就是要去厨房寻些吃食的,奈何下人们都是惯会捧高踩低的,她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小姐,姨娘又卧病在床,根本无人理会,所以什么也没能得到。

少年也听到了她肚子的响声。但见他沉默了片刻,便转身而去。唐清欢有点羞愧,虽然她还未及笄,却也知道在陌生男子面前这样是极其不文雅的。她咬着嘴唇,又待了一会儿,听不到外头的嬉闹声了,便准备从假山里钻出去。可刚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就有脚步声传来。唐清欢吓坏了,她赶紧重新躲起来,心中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是最讨厌她的嫡出大姐。

幸好不是。

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手上拿了个食盒,见她仍藏在原地,便将食盒放在她面前说:“这是我还你的人情。”

他口中的人情是指那方手帕,唐清欢却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二话没说就离开了自己的视野。她本想去追的,却不知追上对方的话要说些什么。百般权衡之下,她打开了食盒,里头是几个馒头和一些菜,甚至还有些干粮。有了这些的话,就算未来两天没有食物也不会饿肚子了。

唐清欢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这样一个对她好的人。有时候爱情和感动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也许你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得不到某人的真心,然而只是区区几个馒头,就让一个女子一生都只为你而活。

多年后,荆少游从梦中惊醒,他每夜都会做这样的梦,梦到初见时根本未曾仔细打量的唐清欢。他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记性真的这样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确定当年自己真的看到了她眼底的羞怯和不安,还有她温柔的手指的弧度?

每每想起她,他的心都疼得厉害。

这是她离开人世的第几年了?荆少游摸了摸有些混沌的脑子,想了想。噢……她已经走了快三十年了。他也从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男子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可越是临近死亡,他就越是会做些梦。那年轻时的爱恨情仇,如今看来竟是那样的遥远。

他想起她清白被毁时自己的逗弄与欺骗,那样的玩笑他真是永生永世都不想再开第二次。他一生背负着荆家的血海深仇,之所以用荆家遗孤的身份潜入唐家,为的就是能将唐理一家一网打尽。所以,他对唐清欢,从头到尾存的都只是利用之心。

只是这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荆少游记不清了。但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真心,只是他太过愚蠢,生生把她给错过了。

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其实他讨厌唐家的一切。当年唐理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他荆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若非他得忠仆所救,怕是也活不到今天。从那时起,他便立誓要为家人报仇,让唐理血债血偿。所以他佯作外出玩耍,回去却发现家人惨遭灭门的样子,前来投靠了生前与父亲是“至交好友”的唐理。唐理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却又要顾及个好名声,便将他这位故人之子留在了唐家,还要他把唐家当成自己家。

荆少游没有一刻忘记过仇恨。

唐清欢姓唐,所以她也是他的仇人。这是他从始至终都坚持的一点,因此,利用了她,他没有丝毫后悔或是愧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成日爱缠着他的唐晶莹让他厌恶,整日话里话外暗示是唐家养育了他的唐理叫他恶心……整个唐家乌烟瘴气,没有一个好人,惟独唐清欢是个例外。

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

可是……荆少游仍旧做不到忘记仇恨。所以,在得知唐清欢失了清白的时候,他否认自己心头的感觉叫做愤怒与痛苦,自我催眠那是幸灾乐祸。但其实……不是的,真的不是。很多年后,他明白了自己的感觉,然而那个时候早已完了。离开他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他必须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因为这所谓的仇恨,他不允许自己亲近唐清欢,也不允许自己对她产生除了仇恨以外的任何一种感情。可令荆少游自厌的是,明知唐清欢也是唐家人,可他却没有办法撒手不管她。她被唐晶莹或是下人欺负了,他表面上不闻不问,私底下却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出气,她生病了,他就悄悄找大夫来看,她饿肚子了,他就偷偷给她送饭……一切的一切,荆少游都否认这是感情,他认为,这是自己对唐清欢的圈养。因为她是他的,所以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好,并不是非唐清欢不可。

只不过……是习惯了而已。

后来她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去了战场,在她被敌军掳走的那一刻,荆少游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

不是没想过回来之后的她已经不是她了,可荆少游觉得,即便唐清欢死了,也是为国捐躯,死得伟大和光荣,他用这样的理由来催眠自己,唐清欢跟自己没有关系,她是自己被抓走的,是她笨,是她没有戒心……他犯不着为了她冒那么大的险去营救,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这大军的军师,若是连他都乱了阵脚,又怎么还能冷静的做出正确的判断呢?

得知青王殿下带人前去解救的消息时,荆少游不受控制地松了口气。在他的意识里,只要唐清欢活着,那她就必然是属于他的,只要她活着就好,任何的苦难都是会过去的。

可荆少游没想到这一次,他彻底失去了她。

唐清欢回来后,荆少游曾不止一次地主动与她搭话,她却很少理会他,并且还与他保持了距离。荆少游明明察觉到了这一点,可他却不肯相信,他觉得这不过是唐清欢耍的小脾气,因为生气他没有去救她……我不是来救你了吗?你不是没事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话,似乎是当时他当着她的面吼的,唐清欢说谢谢,荆少游看着她那低眉顺眼温顺的模样,心头一股无名火气。他要的是她的谢谢?他才不需要这个!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于是拂袖而去。

若是早知最后的结局会是天人永隔,荆少游想,即便是死,他也不会那样轻易就离开她身边的。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在一起度过任何一个完整的日子,她总是在纸上写下希望能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的愿望。荆少游每每看了,都嗤之以鼻,却又难掩心头的窃喜。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叫唐清欢的女人纠缠吗?

嗯……其实仔细想想,要是真能这样的话,那也挺好的。

可出乎荆少游意料的是,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唐清欢竟然被唐理给嫁了出去!

那一瞬间,他连生吞了唐理的心都有!

这老匹夫竟将他的清欢嫁给了一个老不死!

荆少游想都没想就要带清欢走。

但她却不肯跟他走了。

就像是那天晚上,太子婚宴,他们在花园中说的一番话。对于他的愤怒,诘问,暴躁……等种种情绪,唐清欢始终都是温和平淡的。她看着他的眼神和看草木没什么分别,好像他已经被她从心里彻底抹去了。

荆少游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要去将她带回来。至于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把人带回来再说,其他的他什么都不想管!也什么都不想听!

这世上除了他,再没旁人能够拥有唐清欢!

可唐清欢却不肯跟他走。荆少游感到失望和恐慌,这个一直眼里只有他的女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很多,她望着他的时候,那双曾经星子一般耀眼璀璨的眸子,变得如同雾霾一般灰蒙蒙的——她的眼睛好好的,只是能让她发光发亮的那个人已经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了。或者说,她将自己封闭在了某个世界里,那里没有人会伤害她,那里她小小的卑微的心愿都能实现,那里是她的梦存在的地方。

荆大人您,权倾朝野,有什么是您做不到的呢?

她轻声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那一刻,荆少游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六伏天里,他出了满满一身的冷汗。他想都没想就用语言去威胁她,因为他知道这一招最好使。

于是她屈服了,求他给她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荆少游觉得这根本没必要,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只要她与那老不死的和离,回到他的身边来,不就皆大欢喜了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考虑的?

即使他感到了唐清欢的不对劲,他也不觉得那会是什么困扰。因为他知道,知道那个女人有多么爱他,爱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不是一直都想跟他在一起吗?这一次他给了她机会,难道她要白白错过?荆少游觉得这个不可能,而且他也已经想好了,这一次,只要她乖乖回到他身边来,他决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骗她和欺负她了,他会对她很好很好很好的,就像她曾经对他那样,他也会弥补她的。

然而上苍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唐清欢悬梁自尽了。

就在他威胁了她的那个晚上,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考虑的结果,就是用这种方式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也彻底摆脱这个叫荆少游的男人。

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拖着已经废了的身体,忍受着无法克制的剧痛,走的每一步路,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呼出的没一口气,都像是在诉说着这个世界的残酷和无情。这个世界没有善待她,将她摧残成了这个模样——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如果再给唐清欢一次机会,你问她可否还会爱上荆少游?她一定会摇头。她不悔,也不遗憾,只是这故事的结局注定了她永生的悲剧。就好像一只鸟爱上了一条鱼,她总会痴迷于与他的接触,所以最后会被淹死的水里。

而荆少游的心空了一大块,整个胸腔里头都是空荡荡的,好像多了什么,又好像少了什么。他瞪着眼,看着床上那安静沉睡的女人,觉得这像是自己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他的清欢呀……怎么那么贪睡呢?

在他人的指引下,荆少游终于发现了唐清欢的秘密。

她已经不能被称为一个女人了,祁霁是何等的狠辣角色,见她捉去,又怎么可能让她好过呢?荆少游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祁霁无非是毁了唐清欢的清白,可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了。

祁霁对她用了妇刑,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割去了她的乳|房,将她的下|体用针线严丝合缝,她的身上百孔千疮,除了那张脸,无一完整。

有很长一段时间,荆少游的脑子是浑浑噩噩的,他觉得自己跟唐清欢厮守在一起,他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愧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弥补她。所以他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她,可她却不接受。他给她洗澡穿衣的时候,她都乖乖的一动不动,可他给她喂饭喂水的时候,无论他怎样的威逼利诱,她都没有反应,也不肯睁开眼睛。

时间长了,即使他每天都为她洗澡,她身上也仍然传出难闻的异味。

那张美丽的容颜,在一点点的消褪,他曾经抱在怀里的身躯,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荆少游亲吻着唐清欢已经腐烂的嘴角,一边亲吻一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要是能重来该多好啊,要是能有重来的机会……

他的清欢被青王带着人抢走了,荆少游平静地梳洗干净,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这一回,他对唐家再也没有手下留情,唐理所犯下的罪孽足够让他满门抄斩的。那个欺负清欢的唐晶莹,以后再也不能欺负她了。

他为家人报了仇,伸了冤,可为什么他心里却痛苦的要命呢?

他想起那年年纪小小,假山曲绕,因为心里难过,他跑进假山里流眼泪,一个漂亮干净的小姑娘给他递了块手帕,他给了她几个馒头,然后用这几个馒头得到她的一生。

多么稳赚不赔的生意呀,他负她良多,这一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那个为他付出了一切,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姑娘,终于累得再也受不住,从而彻底离开他了。

他曾经拥有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真心和爱情,但他却拱手将其让人。他明明心中喜爱她,却不肯说出来,还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伤害,然后,在她已经无法痊愈的伤痕上,重重补了一刀,让她从此彻底堕入深渊。那是家人死后,他所拥有过最珍贵的东西,唐清欢的眼泪,唐清欢的微笑,唐清欢的温柔,唐清欢的手,唐清欢的眼神,唐清欢的泪水,唐清欢说的我爱你。

那是他曾经拥有的,是世上最珍贵的。

但他不够珍惜,所以上苍便把这馈赠又收了回去。回想起那个少女的一颦一笑,荆少游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竟少得可怜。他不知道她最爱吃什么,不知道她最讨厌的是什么,不知道她害怕什么,不知道她在遭人□□后,又是如何坚强的活下来的。她受伤时的痛苦和煎熬,他都不曾注意过,更不曾想过要安慰。

他对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好。就像是平原公主说的那样,荆少游配不上唐清欢。

可即便配不上,荆少游也不肯让唐清欢走。

即使无数人反对,荆少游仍然坚持娶了唐清欢的牌位。她是他荆家的儿媳妇,自然要葬进荆家的祖坟。

那种痛苦的感觉呀……荆少游没法用言语来形容。从那以后的几十年漫长岁月,他一直做到了丞相,却终身不近女色。世人都夸赞荆丞相对亡妻一往情深,纷纷羡慕他的妻子走了这样的好运,却没人知道,是他走了大运气,才能遇到清欢。他努力照顾清欢的姨娘——不,现在应该叫娘了,那是清欢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荆少游想,自己把娘给照顾好了,他日黄泉之下相见,也许清欢还能不计前嫌看他一眼。

可时间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能把人心中的希望磨成绝望。慢慢地,荆少游从想要下一世与唐清欢再续前缘,变成了希望死后九泉之下能与她说几句话,再后来……成了只求见她一面,再不求其他。来世他做猪做狗,都不后悔。

他这一生,忧国忧民,公正不阿,他不负任何人,惟独负了她。

待到年纪越来越大,荆少游的记性也越来越差,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妻子的容貌,记不得妻子的声音,却惟独不忘她的名字。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荆少游常常想,这世上若真有因果轮回,那么为什么还没报应到他身上来呢?

他那可怜的,又惹人疼惜的清欢,此刻又身在何处?荆少游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阴曹地府,但他真心希望有。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够保留这一世的记忆,不喝那碗孟婆汤,永远永远地记住那个叫唐清欢的女人。

时间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当荆少游老得连手指头都抬不动的那一刻,他不顾身边的门生安慰,只一个劲儿地向前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他瞠大了眼睛,盯着某个遥远的根本看不清的地方看,手使劲儿抻着,似乎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

门生不知道先生的意图,只得任由他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