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少游露出笑容来:“清欢、清欢……你、你肯原谅我啦?”

那朦胧的少女仍旧是当年那副好女儿颜色,容貌美丽身材纤细,看着他微微一笑,一语不发。不知为何,荆少游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来:“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他急切地去抓她,她却站在那个雪白的光晕里,越来越透明、越来越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荆少游瞪着眼睛断了气。

第249章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在祁霁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别人都有爹娘,他却没有,觉得奇怪,就问他身边的蛾姑姐姐:“蛾姑姐姐,为何顺子跟二狗子都有爹娘疼,我却没有?”

顺子是管家福伯的儿子,二狗子是马夫的儿子,都是跟他很好的玩伴。

蛾姑姐姐怔了一下,蹲下来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因为老爷夫人都太忙了,所以没有时间。”

后来他的父亲逃亡到大元,祁霁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爹的,但是,没娘。

不过有没有娘都一样,只要有蛾姑姐姐一直陪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祁霁不记得蛾姑姐姐是什么时候来自己家的,只知道从他有记忆以来,陪伴在他身边的,教导他抚养他疼爱他照料他的,都是她。所以即使父王回来了,他对他也不够亲近。

谁知道这却惹恼了父王,害得蛾姑姐姐被打了板子,祁霁心中十分愧疚,去与蛾姑姐姐道歉,她却笑笑说:“做奴婢的哪能说主子的不是呢?小少爷,您就别担心奴婢了,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房去,免得受冻。”

祁霁小小的心里充满不解。为何他与蛾姑姐姐亲近,就不行?为何他信任蛾姑姐姐,什么都听她的,父王就要生气?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父王死前将他唤到身边,将前尘往事都告诉了他,祁霁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报仇与不报仇之间犹豫,父王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仇必报,那些属于他们的,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抢过来。蛾姑姐姐却说,只要他自己过得快活就好了,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不勉强。祁霁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待到他稍稍长大了些,出色的容貌让他得到了不少女子的倾慕。可在面对那些女子的时候,祁霁很清楚,他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些女子在他看来全都是些庸脂俗粉,和他的蛾姑姐姐没法比。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人打趣问他以后要娶个什么样的美人做妻子,他想都没想,就说要娶蛾姑姐姐。嗯,在他心里,除了蛾姑姐姐,再也没有人配做他的妻子了。

机缘巧合之下,他认了大元的国师做义父,义父是个极其残忍可怕的男人,为了炼药,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剖出一百个孕妇腹中的胎儿,而丹药若是不符合他的预期,便随手丢掉,然后再杀一百个孕妇。所有人都怕他,没有人敢与义父亲近,更别说是有人敢欺负他或是对他不敬了。

反观自己,内心抱着善良和宽容的信条,却屡屡被人欺侮。友好的让步被看做是懦弱,温和的忍让被当做是卑微,甚至还有人专门来找他的麻烦,就因为他性情温和!

做好人有什么好的?没有钱财没有权势,两袖清风,什么都得不到,他连蛾姑姐姐都保护不了!当那好色的恶徒将蛾姑姐姐拖去草丛中意图不轨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义父一掌劈来,那歹人被剖胸开腹,活活疼死,祁霁才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快慰。他心中没有善念,他不想做好人,他要做个坏人,让天下人都怕他!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好蛾姑姐姐,才能不再让人欺负她!

于是他变了。变得和义父越来越像,甚至青出于蓝,残忍比之更甚。以前亲近他的下人们不敢靠近他,和他结交的好友也对他退避三舍,但祁霁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失落。相反的,他感到了极度的兴奋!瞧瞧!所有人都怕他!没人敢忤逆他的话,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他们在他面前,都卑微的如同地上的尘土,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们。

义父死后,他继承了国师的位子,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起父王临死前诉说的宏图,似乎看见了那美妙的景象在自己面前展开一样。他想要得到,想要做到那样子。于是他稍微施展了点手段,用了点大颂才有的寒食散,便轻而易举地将麦可汗王掌控在手心。那个曾经战无不克,有狼王之称的麦可汗王,在他手里,乖巧地如同一只看门的狗。他说东他不敢西,听话得很。

他喜欢杀人。

当发现自己这可怕的爱好之后,祁霁不敢再见蛾姑。是的,自从他们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他就再也不叫她蛾姑姐姐了。他发过誓这一生只爱她一人,即使她比他大了十几岁。

可蛾姑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温暖的,正直的,善良的白。她是那么体贴动人,他只要稍微有点不注意,她就能彻底将他看透。所以祁霁疏远了她,不肯见她,他怕自己身上的黑会让她害怕和恐惧。若是连蛾姑眼里都流露出与外人一样的情绪,那么,祁霁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渐渐地,他便迷失了本性。

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不想吓到蛾姑,也忘记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保护她,他只记得要变强再变强,强大到再也无人能够违抗他。父王早年便在大颂安插了眼线,再加上大元的细作,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十年之内他就能将大颂吞并。而在他的刻意放纵之下,麦可汗王愈发昏庸无道,民间怨声载道,都在抱怨着麦可汗王的残暴与苛刻。祁霁想,他的计划就要成功了。

等到他一统天下,成为皇帝的那一天,他要封蛾姑当皇后。除了她,没人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与他携手共享这大好河山。

可他却失望了。

蛾姑在撞见他杀人等种种情景后,并没有害怕,也没有离去,她只是悲伤地望着他,说他错了。

祁霁不以为然,他哪里错了?他不过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再说了,从小到大,做好人被欺负的事情,难道她都忘了吗?现在她却说什么他错了?!祁霁冷笑,他们现在的地位,权势,荣华富贵,都是他这个错了的人得来的!

如果没有贺莲房的出现,那么,也许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他即使不能和蛾姑心心相印,也不至于失去她。

从那个叫做唐清欢的女子出现的那一刻,祁霁就应该预料得到,那象征着他的世界的崩塌。

原本命人抓来唐清欢,是为了威胁荆少游,唐清欢身为一个女子,却能千里迢迢成功跟随钦差团来到边疆,必定不是普通人。再者,从女子身上下手总是方便得多。

抓来唐清欢后,他毫不犹豫地就对她用了刑。然而这个女子的表现却出乎了他的预料。以往他也曾折磨过许多人,从没有哪个人能在他的手下撑过去,他们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招认,求饶,哀求他放了他们,或是干脆利落杀了他们。

唐清欢却不。

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脊梁却比任何一个男子都硬。不管他用了什么刑,她都一声不吭,坚决不向他透露丝毫有关大颂的消息。然而就在这时,蛾姑却撞破了他命人割去唐清欢**的场面。

当时蛾姑的脸色,是祁霁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惨白。

她知道他已经变了,也知道他手上有许多条人命。可像是这样亲眼所见他如何折磨一个弱女子却还是头一遭。绞刑架上的姑娘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衣不蔽体,唯有那双眼睛是始终如一的坚定。

蛾姑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她心中隐隐觉得,她的小少爷,她的丈夫,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能让他再错下去。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随着时间的过去,她与祁霁之间愈发的生疏,他虽然去到何处都带着她,却从不肯与她多说什么,对她的劝慰也置若罔闻。蛾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现在的祁霁,是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不是那个听她话的小少爷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祁霁停止对唐清欢的折磨时,偷偷溜进去,给她喂些水和药,保住她的性命。可能是因为被她察觉,所以在那之后,祁霁再也没对唐清欢做什么——否则她绝对活不到青王来救她的时候。

蛾姑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背叛了祁霁。她为青王引路,让其将唐清欢救走——这实在是太蠢了。青王对大元的威胁有多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是当时她大喊一声,即便自己也要死,但青王等人却是逃不掉的,那样的话,也许她的小少爷就能如愿以偿,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但她选择了视而不见。

唐清欢被救走后,蛾姑心中没有害怕。她显得格外的平静,因为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说到底,祁霁都是大颂的人,哪有帮着外人屠杀自己国家的百姓的?

因此,在祁霁愤怒地前来质问她的时候,她很镇定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祁霁气得拂袖而去,从那以后,整整三个月不肯见她,也不与她说一句话。

慢慢地,蛾姑也就习惯了。她不再负责伺候他的衣食住行,也不再跟随在他身边。她就成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赏花,读书,刺绣,给他做很多很多的衣服,却再也不主动要求见他。

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蛾姑了解祁霁,他永远都不可能变回过去那个他了,现在的他已经在他灵魂里扎根。

在青王夫妇前来大元签订议和条约的时候,蛾姑比谁都清楚这是个陷阱。祁霁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就算不全都知道,也能猜得差不多。所以她大胆求见了青王夫妇,在委婉提醒他们的同时,又忍不住问了唐清欢的消息。

得知那个姑娘还活着,却过得并不好的时候,蛾姑有些想哭,她永远都忘不掉唐清欢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可即使那样,她的眼神也始终坚定如一。跟自己不一样,唐清欢承受的痛苦远比自己多得多,那么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下去呢?

她无所求,只希望青王夫妇能够救救她的小少爷。

为什么求助于这夫妻二人?蛾姑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他们很值得信任罢了。

她原本期盼祁霁能够改正,即使不吞并大颂,他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大元的暗帝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为何非要得到不该属于他的东西?难道那个位置就那么耀眼,耀眼到他愿意丢弃有生以来所有的美好?

若是付出自己的生命能唤醒他,蛾姑决不犹豫。

为了救青王夫妇,也为了让祁霁清醒,蛾姑选择了在他怀里死去。她摸着他的脸,怀念着当年那个拽着她裙角,一口一个蛾姑姐姐的小少爷。他是那么天真烂漫,善良真诚,然而那终究只是以往。

是回不去的以往。

祁霁抱着怀里已经失去温度的蛾姑,双眼呆滞,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这一幕,日后每每思及此,都是痛彻心扉,难以入眠。

他强迫自己将她安葬,按照她的遗愿放过了青王夫妇,甚至试着让自己变回一个好人。他尽量不杀人,努力做好事,用尽一切力气想要让自己回到从前。

可是,他突然发现,回不去了。以前的他再也不会回来,现在的他也无法回去,他已经成为了今天的他,就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祁霁害怕了,蛾姑临死前要他改了,要他变回去,可他变不回去了怎么办?现在他不仅不能给她皇后的殊荣,还连以前的自己也丢失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算什么?这还是他吗?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想起小的时候,她牵着他的手走在雪地里给他讲故事,讲黄香温席,讲孔融让梨,讲卧冰求鲤和彩衣娱亲……讲的都是那至仁至义的故事,那时候小小的他握着拳头,立下豪言壮志,一定要做个好人。可现在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他把蛾姑姐姐给弄丢了。

她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那么她为什么为了不相干人的命,死在他怀里?她口口声声说爱她,又为何要离他而去?祁霁不懂,他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脑子里便越是一团乱麻。他没有心思看奏折,没有心思与臣子说话,甚至没有心思吃饭睡觉,昼夜不息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爱他却不肯陪着他?为什么最后还是要走?为什么走的时候还要让他伤心难过?

祁霁好痛苦啊。

他想不通,就去蛾姑的坟前待着,认真地把心底的疑问都说出来,然后期待地看向她的墓碑。因为小的时候她就说,如果有什么伤心事或者是不懂的事情,都要来找她,她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解决的。现在他来了,可她为什么不理他?

得不到答案的祁霁愈发精神涣散,他没法长时间的集中精力,整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幻想蛾姑还在他身边,幻想他一转身就能看见她温柔的笑脸,幻想她拿着布巾笑吟吟地看着玩的一身泥巴的自己,幻想她叫轻轻地唤他小少爷……

在无边无际的思念当中,祁霁泪如雨下。

他真不是个好丈夫。

当初与她结合,她本是不愿的,因为他是主她是仆。是他不顾她意愿地强了她,然后搂着她发誓这一生只爱她一个,决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女子。他发誓要好好对她,把最好的都给她,让她幸福。他还记得她笑的那样满足,乌黑的眼睛柔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充满纵容和宠爱。他知道的,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都不会生气,更不会抛弃自己,所以他愈发的变本加厉,他因为知道这个人永远都会在他身后等待,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所以做的也就越来越过分,不住地索取索取再索取,直到将她的心血都榨干。

然后她就倒下了。

当上大元皇帝后的祁霁,度日如年。他每尝到一道好菜,就要遗憾蛾姑没有尝过;他每看见一处美景,就要遗憾蛾姑不能来看;他每听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就要遗憾蛾姑无法听到……他没日没夜的想念她,想的心肝脾都疼。

怎么会这样呢?

他明明当上了皇帝不是吗?

一定是因为得到的还不够多!也许等到他吞并大颂的时候就会好很多了!于是祁霁二话没说便对大颂下了战书,丝毫不在乎之前的战争已经让大元民不聊生,军饷补给都跟不上,怎么打仗?

可祁霁才不在乎这个。别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根本微不足道,他只要自己的得到,其他人是死是活他才不管!

有聂家人为他卖命,他只要坐在龙椅之上等待每天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就好了。祁霁开始幻想自己得到大颂后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完成了父王的遗愿,成为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君主,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日日夜夜尝到这啮心的滋味儿了吧?他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平静,并且跟蛾姑证明,他虽然是坏人,但他赢到了最后?

抱着这样的希望,祁霁无比期待战争的胜利。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在大颂精兵强将的猛攻之下,聂家人兵败如山倒。于是祁霁御驾亲征,上了战场,却又似乎见到那个温柔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神悲伤。

他不敢再去了,他窝回了大都,成日借酒浇愁。这仗是赢了也好,输了也罢,他都不在乎了。直到大颂的铁骑踏破大都,一名年轻的小将手执长剑闯上大殿,祁霁才从醉生梦死见回过神来。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清醒的活着,倒不是干脆的死了。也许死后还能看见他的蛾姑,正在奈何桥边等他。

那小将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也不知骂些什么,祁霁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了,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家伙是贺莲房的弟弟。他不喜欢贺莲房那个女人,他对祁氏皇族中的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他忍不住要去恨青王夫妇。若是这两人没有来大都,蛾姑就不会死,蛾姑不死,他也就不会这样痛苦。

这个时候,祁霁的脑子里已经完全忘记当初是他授意麦可汗王,邀请青王夫妇前来大都的了。

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知道痛,知道冷,知道思考,也知道仇恨,却惟独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也或许,是他忘记了什么叫做后悔。他所拥有的都已经彻底离开了,事到如今,他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眼神空无地望着远方,祁霁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想学着顺子跟二狗子那样,缠着自己的爹爹玩耍。可他还没来得及学那两人一样抱住父王的大腿,父王便会冷眼瞪过来,问他:功课写了好吗?书读完了吗?武练了吗?

若是他没有完成,父王便会很生气很生气,说他是个没用的不肖子,说他早晚要毁在他手上,说他不配做他的儿子。

那时候,祁霁不懂这都是什么意思,每每这个时候,蛾姑就会出现在他身边,轻声细语地将他哄走。祁霁红着眼圈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总是笑着说,小少爷还小,现在还不懂,等到小少爷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那是对擦肩而过的遗憾,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执念。

风好大,祁霁迷茫地睁着眼睛,方才他便在酒水里注入了毒药。想来不必多久,他就要一命呜呼了。听说人临死前,总会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他的一生也会在极其短促的时间里飞快地掠过。

祁霁看见了那些被自己所杀的人的痛苦。他们的冤屈、怨恨、悲伤、绝望……以及爱着他们的人的疯狂。就像是失去了蛾姑的他,很多人在痛失所爱后选择了自尽。

祁霁还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他扯着蛾姑的裙摆,仰着小脸,认真地听她说话,然后说长大要娶她做妻子,要一辈子好好疼她爱她,决不让她失望。

他还说,要做一辈子的好人。

第250章 爱莲者,同予者何人?

从聂靖有意识开始,他就待在山上。这片山说大也不大,至少他跑不出去;说小也不小,因为完全够他跟师父两个人的日常生活,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就是这个道理。

师父是个本事很大的人,他跟在师父身边,学了不少东西。师父常说,有朝一日,也许他的成绩能超越他。不过,前提是这一生他都心如止水,六根清净。

是的,师父是个出家人。

好像名气还很大,后来在他下山后,沿途“鸿上大师”这个名号都听得耳朵起茧。

听师父说,他的俗家是很有权势的靖国公府,因为自小他出生的时候,身体孱弱,恰巧师父经过燕凉,见与他有缘,便登门拜访,请求父亲将他交给自己,带到山上来,可保二十年平安。而只要他在山上平安度过了这二十年,那么日后,自然是福寿延绵,寿终正寝。否则,怕是活不过三十岁就要死掉。

他倒是很不以为然。这些东西,上天自有安排,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所以,对于师父的教导,他用心学习,但对于师父的说教,他向来嗤之以鼻,那些东西他并不信,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佛心。师父说他有佛性,可那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想做个师父口中说的好人。他对出家没兴趣,对还俗也没兴趣,但他倒是一直想去山下的世界看看,听进山的山民们说,那是一个非常发达又有许多新奇玩意儿的地方,所以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想下去瞧瞧了。

可惜有师父看着,到底是寸步难行。

他在山上整整度过了十几年,这些年里,他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师父是才华横溢的老人,他还从师父那里学得了一手精湛的医术。对他来说,这座山就是他的家,至于世间那什么靖国公府……他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些所谓的亲人,跟误闯他们山峰的山民们差不多。

嗯,兴许还不如一只断翅的小鸟或是被捕兽夹弄断了腿的小鹿。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聂靖就已经有了人比不上畜生的这个认识。他继承了聂家绝佳的容貌,生得是俊秀异常,又气质斐然,即使在深山之中,也断不掉某些恶心的人的觊觎。他对那些误闯山峰的人总是很好,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还给他们指出下山的路。可那些人中,女的总是要对他投怀送抱,就连某些男人,都藏着异样的心思。

聂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虽没下过山,却也不是不解世事。男人们眼里的肮脏欲色,他能瞧得清清楚楚。他可能真不是个好人,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收他做徒弟。

忘了是哪一年了,好像他才刚刚十三,有个年轻的男人闯了进来。说是进山打猎的时候迷了路,所以进来讨杯水喝,顺便问路。那时师父出去云游,他已经一个人在山上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讲话。

聂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一个人的生活虽然不无聊,却未免有些孤单。师父在的时候,他可以跟师父说说话,然而师父一旦出去云游,他就要一个人安静地度过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山上有花有草有小动物,可聂靖还是难免感到寂寞。

这男子身材修长,肌肉魁梧,手上拿着的弓箭十分沉重,聂靖试着帮忙拎了一下……嗯,还是不要拎了,免得打击到他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自尊心。那男子倒是个性格豪放的,跟他称兄道弟,两人在一起好不快活。

可慢慢地,聂靖发现,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奇怪。男人慢慢喜欢和他勾肩搭背,喜欢在吃饭或是接凳子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触碰他,甚至会在他沐浴的时候“不小心”闯进来……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让他感觉不错,可以交个朋友的男人,和那些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的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

聂靖觉得非常恶心。

他就奇了怪了,怎么这世上的人,除了师父以外,一个个都那么肮脏呢?即使他们衣着光鲜,打扮的道貌岸然,然而骨子里却仍是脏的。

好在他本就是个极度薄情之人,以前不教训那些人,是因为师父一直在,这一回师父不在,聂靖想,也许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点事情了。男子身强体壮,又是打猎好手,聂靖知道若是硬着来,自己决不是对方对手,但若他不尽早出手,那么,早晚有一天会着了对方的道儿。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他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

于是他在男人的酒里稍微加了点料,待到男人昏睡过醒来后,便看见聂靖站在自己身前,而自己浑身寸缕不着的被绑在树上,四肢大开,山风吹来,顿觉寒冷刺骨。他下意识地感到了不对劲,眼前这俊秀脱俗的少年,和平日里那光风霁月的表现完全不一样!若不是那张脸世上独一无二,男人当真要以为少年是另外一个人了!

他吓得连求饶都忘了,聂靖瞧着他恐惧的眼神,顿觉丧气,这些年来他瞒着师父也杀了不少人,每个人在临死前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不怎么美观,但比起他们意淫他时的猥亵,聂靖觉得,还是这样畏惧的眼神会比较好。想到这里,他便笑了,指间夹着薄薄的刀刃。

从天黑到天亮,他整整用了四个时辰的时间,才将男人的皮完成剥下,鲜红的嫩肉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男人的眼皮上血水淋漓,整个人因为剧痛在不自觉地抽搐,聂靖见他没死,便吹了声口哨。

一头威风凛凛的黑背大狼不知从哪里奔了过来,聂靖曾救过被捕兽夹捉住的它一命,从那以后,它就跟随在了聂靖身边,只要聂靖召唤,它便会迅速来到他身边。

在聂靖的指示下,黑狼将男人叼在嘴里,疾步而去,享受这难得一见的美餐。

而聂靖则留下来把院子里的血迹打扫干净,再将男人的衣物烧掉。半个月后,有人上山来寻,恰巧也经过茅草屋,便有礼地敲门上来询问,问他是否见过一个身材高大背着弓箭,腰间别着匕首的男人。

聂靖微微一笑,说:没有呀。

他是个能够轻易取信于人的少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纪,更因为他脸上柔若春风的笑容,叫人见了便能忘却烦恼,简直要以为这少年是仙人化身了。住在深山里的独身男子,任谁都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见过聂靖的人,却下意识便认为他是个脱离世俗的高人,即使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

聂靖在山上待呀待的,待了好几年,师父也没有回来。他在将所有的书都看完又研究完后,终于腻味了。这阵子他杀了不少人,可那颗在胸腔里跳动的心却仍然不肯满足,疯狂叫嚣着,渴求着,鲜红色的祭奠。

于是第二天,他稍微收拾了下就下山了。说是收拾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唯一拿在手上,就只有一个药箱。聂靖想的很简单,山上没有银子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总不能把师父的僧袍或是念珠拿出去当掉吧?听说他的俗家很有权势,他只要去到那里不就知道了么?

他模样生得好,性情又温和,更是有着妙手回春的医术,所以从下山到燕凉这一路,竟没遇到过多少为难他的,不仅是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担忧,在到达燕凉前,他甚至积攒了一小笔银子。

途中也有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对他心怀不轨,然而聂靖若是那任人欺凌的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每个对他出言不逊的人,在第二天都会得上严重的怪病,遍访名医也是无用,很快便会暴病而亡。

这一路聂靖很喜欢听说书,也经常会找些人打听他的俗家,也就是靖国公府。师父提起靖国公府的时候总是十分平淡,所以聂靖也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个侯爵之家,可下山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家是这么的有名气,而且父兄个个手握兵权,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又是好人……聂靖自己不想做好人,也见不得别人做好人。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在鸿上大师的熏陶下,都仍然成了个坏人,怎么和他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长们,却个个都是好人呢?

真是奇怪。

除了这件事外,聂靖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位以仁义之名名扬天下的平原公主了。一个人竟然能完美到这个地步,从他下山以来,便不曾听到过任何一人说过她一句不是,所有人在提及平原公主时,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赞美之词更是溢于言表。家世、人品、相貌、才情、名声……竟然没有一处挑的出缺点来。

这是决不可能的,世上决没有百分百完美的人。聂靖不相信,所以他就更加期待和平原公主的见面。他隐隐觉得这女子跟自己是同一类人,用温柔善良的面具欺骗世人,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要无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同类陪伴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的日子太难熬了。有时候他好不容易遇到个人,却偏偏都是些有异心的。

但这一次,聂靖觉得,兴许她不一样。

高高在上的公主,若是想与她见面,他自然不能是现在这身份,所以,回去信阳候府,势在必行。

聂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主动表现出对平原公主感兴趣的模样,他那愚蠢又可爱的姐姐就帮了他一把。听她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着平原公主的好话时,聂靖心里头都在笑,难道她觉得他看不到她眼底的算计吗?

这个姐姐,聂靖还是比较了解的,因为她把野心都写在了脸上。怕是不止他,就连父亲都很了解吧?若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怎么舍得将她独自一人扔在燕凉?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觉得聂家男人将她捧在手心娇宠,从而让她有做人质的价值罢了。而这愚蠢至极的女人竟然还没发现,甚至还以为自己是聂家最受宠的小姐!

聂靖笑,却并不揭穿,因为这事儿说到底跟他关系不大,父兄们对大姐是什么感情,他才懒得搭理。他之所以回来,那是为了见到平原公主。

但他没想到,他会受到那样的震撼。

见到她的第一眼,聂靖就知道,她就是自己想要的,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能够站在自己身边陪伴的人。

可美中不足的是,当时的她已经成亲了。聂靖很不高兴,可她的丈夫很强大,强大到整个信阳候府都要忌惮他几分,想从这样的男人手中将她抢过来,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但正因为艰难,所以才有挑战性不是么?

于是聂靖破天荒地留在了燕凉,不顾师父曾经说过他在满二十岁前不许下山的话。那些话都被他当做了耳旁风,宿命是老天早已注定好的,他本就在山上呆不长,日后若是死了,那也都是命运。

他决不后悔。

出乎聂靖意料的是,父亲对大姐虚情假意,对自己却十分真诚,不仅将大权放给他,还告诉了他许多别的兄弟不知道的秘辛。聂靖感到很惊讶,他心中觉得父亲的计划其实可行,若是他帮助父亲赢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女子了?

莲房,莲房,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和她的人很相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聂靖甚至因此爱上了莲花,他觉得这种花就像是她的化身,若是能让其从此陪伴在自己身边,那该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呀!

可同时他也知道,贺莲房不仅在性格上和自己很像,智力上也绝不容小觑。若非生为女儿身,怕是今日成就不可限量。是以聂靖从未懈怠过分毫,从始至终,他都将贺莲房当成了一个可敬的对手来看。若是不能成功,那么,死在贺莲房手上,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但慢慢地,他觉得不高兴了。因为在他心里,贺莲房什么都是第一位,可在贺莲房那边,他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她爱着她的丈夫,担忧她的亲人,甚至还对跟她素不相识的一个庶女关怀备至!

聂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贺莲房认识一下,谁才是她最应该注意的人了。于是他轻轻松松便买通了一直看唐清欢不顺眼的唐晶莹,在唐清欢从平原公主府回去的时候,将她给掳走,并且命人破了她的身子。因为没想着要她死,所以聂靖没让属下下重手,毕竟那只是个柔弱的姑娘,撑不住几个大汉一起来的。

果不其然,贺莲房的狂怒几乎席卷了他,可聂靖心头却涌过一抹狂喜,他终于在她的眼里只看到自己了!虽然那都是仇恨,但聂靖已经满足了!贺莲房的爱已经全部给了青王,即使他能够得到,也不会比青王的多,可她的恨不是呀,恨永远都没有尽头!

只是,聂靖没想到,贺莲房的反扑会那样迅速。就在他自以为计划周全万无一失的时候,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呵呵呵呵,他竟然输了!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没有做到自己想要做的事,这是第一次!

是贺莲房给予他的!

不像父兄们的扼腕仓皇,聂靖觉得非常高兴。这就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不是吗?贺莲房是配得上他的!这世上,也就唯有她一人能配得上!

因为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在青王率军来到信阳候府之前,聂靖便已经通过密道离开了,他还顺便救了已经成为了废人的大哥,倒不是因为兄弟情,纯粹是为了取信于另外两个兄长罢了。

他带着三个兄长来到了大元,投靠了国师,也就是父亲口中所说的,他们聂世家真真正正的主子——前大皇子的独子,祁霁。对于兄长们的欣喜和忠诚,聂靖只觉得无趣,把自己珍贵的性命为别人付出,这也太傻了。自己的命,当然要自己玩才有意思。

所以他只是看着兄长们热火朝天地重新投入到了效忠主子的誓言里,自己却百无聊赖,什么都不乐意做。因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的莲儿会来找他的。在离开燕凉之前,他可是给她送了一份大礼呢,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虽然他曾经毁了唐清欢,不过这一回他帮忙将上官氏的脑袋给割了,应该也能抵了上回的不是吧?那上官氏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虽然每日混在乞丐窝里被乞丐们当做免费的工具,但其心智早已恢复正常,又积攒了一肚子的坏水准备往外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