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次回京,武将转了文职,常年在府,却发现府内的情形,与他原先的认知几乎是颠倒乾坤。

章芸对歌儿居心叵测,苛待算计;容儿骄纵蛮横,虚荣肤浅,这已经让他很伤心了。好在歌儿却是乖巧懂事,聪明伶俐,跟他亲近,也为他分担了不少事务,还有华儿也依旧如昔。没想到,竟连华儿也…今日的事情,虽然周娘子所言顺理成章,但有些事情不是只要顺理成章就能遮掩过去的。

华儿她…心思和容儿显然是相同的。

而且,容儿是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但她的确不够敏锐通达,看事情想不深透。但华儿则不然,她清楚地知道,这绣图牵连甚广,每一寸的得失都能够看清楚,结果,劝他从容儿那里取走绣图,交付给她,自己却做了和容儿一样的事情,而且,比容儿还要露骨。这样一深想,让他如何不痛心?

之所以没有拆穿华儿,的确是顾念她有伤在身,但另一边,也是因为他心有愧疚。

镇边大将并非不能带家眷,只是他想着边疆苦寒,又常有战事发生,害怕娇柔得花瓣似的女儿们吃苦受惊,因此将她们留在京城。早知如此,当初宁可孩子们吃些苦头,也该把她们带去边疆,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俗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子女如何,都是要看父母怎么教,章芸就不说了,他自己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教导过女儿们,华儿和容儿变成今天这样,他这个父亲也难辞其咎。

从今往后,该多在华儿和容儿身上花费些心思了。

想到这里,裴诸城心中稍定,抬眼看到一只凝视着他的裴元歌,这才想起还有歌儿的事情,又是一阵心烦:“歌儿,你刚才说有事要跟我说,关于五殿下的,是吗?”

“是,之前在临江仙,女儿出去一趟,回来后面色苍白,说是不舒服,其实不是,是女儿听到了令我惊骇的事情,只是当时房间内人多口杂,女儿不好明说。”裴元歌坦然道,“女儿当时出去,无意中听到李夫人和李三小姐的对话,李夫人在撺掇李三小姐…。给五殿下下药…”说到这种事情,裴元歌忍不住面色绯红,一言带过,“这本来是别人的私事,但是,两人在谈话中,说到五殿下要向皇后请旨,立女儿为侧妃,这才真的惊到了女儿。”

“歌儿,你想清楚。的确,我不赞成你们姐妹嫁入皇室,尤其现在五殿下和九殿下争斗激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更不想你们去趟这趟浑水。但是,如果你真的对五殿下有意,如果你真的深知其中的深浅,想清楚了,而不是一时冲动的话,父亲并非不能够答应。”裴诸城斟酌着道。

虽然说看事情的前因后果,歌儿不像是对五殿下有意的样子,但保险起见,还是要问一问。

“父亲这样说,是在怀疑女儿吗?”裴元歌愕然抬头,神色颇有些愤然,“如果女儿真的有其他心思,当初这幅绣图,女儿就不会推拒;在白衣庵,女儿也不会跟父亲说那些话。何况还有今日的事情,五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女儿还能不清楚?若女儿真的别的心思,听到这样的消息,应该高兴才是,又怎么会惊得面色苍白,被人认为我身体不舒服呢?女儿之所以跟父亲说这些,就是因为女儿不想嫁,所以才要请父亲为女儿拿个章程!父亲这样说,难道真以为女儿是三姐姐说的那样的人吗?”

“歌儿,你误会了,父亲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而已。”见她模样想要急,裴诸城急忙安抚她,“你三姐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素来是个口没遮拦的,说话行事都不知道轻重,你无需理会她。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这样父亲也好琢磨接下来的安排,免得你受委屈。”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坦诚,一片心思全然是为裴元歌着想。

裴元歌微微一顿,随即坚决地道:“父亲,女儿不想嫁五殿下,还请父亲为女儿做主。”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就要好好商议了。虽然说五殿下今天出了这种事情,对你是有好处的,不过,皇室中人素来以自我为中心,想要得到的就一定会动手,即使这会儿偃息旗鼓,事后五殿下也必定会有所行动。如果他真的求到皇后的懿旨,那事情就麻烦了。”见女儿的确是对五殿下无意,裴诸城微微松了口气,沉吟道,“所以我们得赶在这之前,先发制人才行。歌儿,你可有中意的人?”

裴元歌又是一怔:“父亲,女儿不会做这种于礼不合的事情——”

裴诸城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辩解道:“你应该知道,最好的先发制人的法子,就是抢在皇后下旨之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堵了皇后和五殿下的嘴。虽然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归根究底,那是你要嫁过去过日子,相守一生的人。如果你有中意的人,只要身家清白,人品好,肯上进,门第身份什么的都不必在意,父亲就为你做主,订下亲事。”

没想到裴诸城会说出这样的话,裴元歌一怔,声音也复杂低沉起来:“父亲…。”

“我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试探你。”裴诸城瞧着她的眼睛,神色是诚恳的柔和的,“以前父亲总是在外面,对你们姐妹不够关心,常常忽略你们心中的想法。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弥补还不算太晚,歌儿,事关你的终身大事,相信父亲这次,好吗?”

裴元歌她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跟她说这样的话语,也从来没想到,有哪个父亲会对女儿说这样的话…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连听到都要脸红走开,又有谁会来问她们的意见?说心中没有触动那是假的,可是…。

这一世,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报复,章芸、裴元容、万关晓,现在应该要再加上裴元华。至于其他,她从来都没有去想过,而且,也不会再相信。前世的那场迷恋,以为是两情相悦,她付出良多,只差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来,最后结果又如何?所谓的情爱,不过是男女自以为的一场虚幻,何曾真实过?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父亲,女儿真的没有中意的人。”裴元歌沉声道,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了一丝万念俱灰,看破红尘般的寂寥落寞。

裴诸城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小女儿这话虽然清浅,容色虽然沉静,却莫名的让他有种极为心疼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罢了,既然如此,歌儿,你觉得君盛怎么样?”

“傅哥哥?”裴元歌一怔,随即明白了裴诸城的意思,低头思索了会儿,道,“傅哥哥很好。”也许是依然沉浸在前世的思绪不曾回笼,她回答时,忘记了应该要带着一点羞涩。

话虽如此,但看她如此沉静的模样,没有丝毫小女儿的羞怯低赧,裴诸城就知道,傅君盛再好,但歌儿对他并无男女间的情意,未免有些遗憾。本来歌儿年纪还小,也不用太着急,还想着等歌儿和君盛再相处看看,摸摸脾气,但如今有五殿下在旁边虎视眈眈,歌儿的亲事必须尽早定下,君盛这孩子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君盛是个极好的孩子,也许歌儿年纪还小,不懂情爱,等再大些,两人的相处多了,或许就慢慢生出情意。

“君盛那孩子你也见过,人品相貌都很不错,待你也好。他父亲跟我是多年的袍泽,脾气直爽利落,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寿昌伯府虽是爵府,但不是沿袭下来,而是傅老弟自己挣出来的,行伍之家,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裴诸城慢慢跟她说着寿昌伯府的情况,“唯一可虑的是,寿昌伯夫人有些夹缠不清,不过她是妾室扶正的,底气不足,傅老弟和君盛也会好好照看歌儿你,所以不必挂怀。歌儿你若没有其他的顾虑,那转头我就跟你母亲,和傅老弟商谈此事,先订下亲事,如何?”

的确,如父亲这般说,无论是家世,还是傅哥哥的为人,都是极好的。

裴元歌点点头道:“全凭父亲做主!”

看着小女儿这副无喜无悲,平静沉稳的模样,就好像平日里议事的样子,丝毫没有商谈婚事的娇羞喜悦,抑或不满,裴诸城心底微微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歌儿…。”犹豫许久,裴诸城还是开口道,“虽然说订了婚就不能再更改,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现在还小,上面也还有三位姐姐,如果说在成亲之前,你有了别的想法…。记得告诉父亲。如果真的好的话,就算很难,父亲也会试着为你周旋。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喜欢才好,记住了吗?”

也许是私心,也许是贪心,他总希望,歌儿能够比他和锦儿更幸运,能够在对的时间就遇到对的人。

就算不合规矩又如何?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歌儿一生的幸福更重要!

※※※

傅君盛和裴元歌的婚事很快就敲定,两家儿女定亲的消息,迅速地放出风去。舒雪玉对傅君盛很是满意,乐观其成,裴元华和裴元容以为,是她们搅和了裴元歌成为侧妃的事情,也十分欢喜,连同裴元巧都来给裴元歌贺喜,不住地打趣,说她该绣嫁妆了。

京城最近的话题仍然是五殿下和李三小姐的事情,听说时候五殿下被皇上狠狠地申斥了一顿,罚了禁足,李三小姐撞柱被救活了,伤好了些后就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五殿下的宫中,但事情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别说正妃,连个侧妃都没捞上,只是个妾位。

裴傅两府的联姻,在这样的浪潮里,只翻腾了两下就湮灭无声了,但总还是会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的。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宫嬷嬷正在劝阻皇后。

“娘娘,那裴四小姐的确好,但是现在这情形并不适合给五殿下做侧妃。再怎么说,她以前订过婚,又被退婚,名声总是有辱;何况跟她订婚的镇国候府安世子,如今又跟问筠小姐订了亲事,万一有心人把这连起来,说是五殿下侍强夺人之妻,那可就糟糕了。五殿下现在情形正危急,万万容不得丝毫差池风浪。就算抛开这些都不提,裴四小姐今年才十三岁,若是传扬出去,说五殿下惦记上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这本身也不好听啊!”

宫嬷嬷苦头婆心地劝说着,务必要打消皇后娘娘为五殿下和裴四小姐下旨的心思。

那裴四小姐的容貌,实在太像那位主子了,以至于她只看到一双眼睛就想起旧事。这相貌,若是入了宫,被当年的知情人看到,指不定要翻起怎样的风浪,惹出多大的乱子呢?到时候,无论是哪位,只怕都会迁怒道五殿下身上。因此,这位裴四小姐万万不能入宫。

但这真正的原因,宫嬷嬷却又不能跟皇后明讲,毕竟那已经是宫中秘辛,早就尘封了三十多年,绝不许人再提起的。因此,她只能挑着表面上的理由来讲。

宫嬷嬷是太后拨下来给皇后用的人,这些年来为皇后出谋划策,十分得用。听她这样坚持,又言之有理,皇后也就点头了,何况,她心里对着那个裴元歌未必没有怨恨:“才十三岁的姑娘,就能让哲儿如此惦记,谁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这次哲儿若不是到临江仙去探她,也不会遇到李家那个不知羞耻的贱人,被她攀上,闹到如今的满城风雨,还害得哲儿被禁足!才只是相看,就闹出这样的风浪,这裴元歌只怕也是个不祥之人,本宫也不放心这样的人亲近哲儿。”

正说着,正好太监来禀告,说裴府四小姐已经和寿昌伯府世子定亲的消息。

闻言,皇后一怔,倒是气得呆了,这算怎么回事?就算她再不中意裴元歌,但她不要裴元歌这个媳妇是一回事,裴府居然敢抢在前面给裴元歌订婚,这分明是看不起她的儿子,趁着哲儿如今落难,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后气得手只抖,怒气冲冲地道:“居然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家!宫嬷嬷,传本宫的懿旨,就算本宫十分喜爱裴府的四小姐,特意下旨,赐给五殿下为妾。”

你不是不做哲儿的侧妃嘛,那就让你做妾!

宫嬷嬷知道她的心思,忙拍着她的背,劝说道:“娘娘你别急,奴婢看事情倒未必是这么回事。那日去相看时,以奴婢所见,裴府似乎对此事全不知情,而且,傅世子当时就在裴府的雅间,说不定是两府早就有定亲的意思,那次就是裴夫人去相看傅世子的,也就顺理成章地订了亲。毕竟娘娘没下旨,也没透漏过这样的意思,裴府那种门第,哪能知道这事?若知道了,还不后悔莫及?再说,如今他们已经定亲了,娘娘再下这样的旨意,岂不是给五殿下的名声雪上加霜?娘娘切息怒!”

心中却松了口气,这样一来,这位裴四小姐指定是不可能入宫了。

想想宫嬷嬷的话有理,皇后稍微平静了下,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让她觉得,裴府这是嫌弃她的儿子,让她心中十分不舒服,对这位还没见过的裴元歌先存了三分恼怒和不待见。

消息传到长春宫时,宇泓墨逗着雪团儿,跟柳贵妃闲聊,听完太监的禀告,原本笑眯眯的脸顿时僵住,几乎将手中的雪团儿扔了出去,心中响起万千轰雷,好在反应快,即使地把神情调整过来,没被人看出异常,只有柳贵妃有些诧异地问道:“墨儿,怎么了?”

“雪团儿刚刚咬了儿臣一口!”宇泓墨有些磨牙地道,顺手拔了根白毛下来。

雪团儿“喵呜”一声大叫,浑身的猫都炸了起来,墨绿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宇泓墨,宇泓墨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末了,知道抗议也没有用,雪团儿又乖乖地盘坐起来,缩成一团,小声地“喵喵喵”地叫着,委屈地把头藏到了身体里。

“你呀!”柳贵妃知道他最近逗弄雪团儿上瘾,也没有起疑,笑着道,“跟雪团较什么劲儿?本宫还以为,你是听到了裴四小姐定亲的消息,心里吃醋了呢!听说你在温府的寿宴上,把人家裴四小姐单独叫了出去,还害得问卿那姑娘醋意大发,堵住人家裴四小姐不放,差点闹出事来。怎么,你也瞧上人家裴四小姐了?若是的话,本宫就给你做主,别说寿昌伯府世子,就是宇泓哲看上了,本宫也会给你抢过来。”

吃醋?

怎么可能?那个丫头,小豆芽一根,张牙舞爪又忘恩负义,最没良心的就是她,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看上,没有看上又怎么可能吃醋?宇泓墨在心中默默地反驳道,脸上却是一片浑然不在意的笑意:“母妃真是神机妙算,正是五皇兄看上了那丫头,原本想立侧妃的,没想到居然被寿昌伯府抢先一步。”

“有这种事情?”柳贵妃一怔,随即失笑,“这下可有意思了。”

宇泓墨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却带着三分凛冽和一抹寒意:“可不是吗?尤其现在五皇兄正在禁足,儿臣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五皇兄这个好消息,瞧瞧他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柳贵妃嗔视他,道:“你这孩子,就知道使坏!”

“母妃难道不想吗?儿臣先去做事,到时候把五皇兄的脸色画下来给母妃瞧!”宇泓墨悠悠一笑,洒然起身,离开了长春宫。托词离开长春宫,回到自己的宫殿,将自己关进书房,命暗卫在外面守着,宇泓墨的脸色这才全然变了,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烦躁和迷茫,整个人就像被放在火炉上烤一样,似乎还透着些疼,丝丝缕缕地揪住心脏,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紧锁着。

裴元歌居然定亲了…和傅君盛…才十三岁姑娘,订什么亲事?

他都十六岁了,不也还没定亲吗?她急什么!

宇泓墨愤愤地想着,却又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别说十三岁定亲,从小订娃娃亲的都有,又有什么稀罕?为什么他听到裴元歌要定亲的消息,就这样的烦躁难受呢?脑海中忽然闪过柳贵妃说的话,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靠在圈椅上…。难道真如柳贵妃所言,他是在吃醋吗?

因此喜欢,才会吃醋,那么,原来他喜欢裴元歌那小丫头吗?

一开始知道她,只是因为她抢先一步,拿走了他想要得到的七彩琉璃珠。因为想要拿到七彩琉璃珠,所以在赏花宴上,听到她的名字,他才会刻意地去看。偏偏她聪**黠,又机敏善变,想要从她身上不动声色地拿到七彩琉璃珠并不容易,为了琢磨她的性格,拿捏到她的短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想要从中找到动手的契机。

只是这样的原因才关注她的,可为什么,当他想要转开目光时,却已经做不到了?

是偷偷潜入裴府,看着她在姨娘和众人面前反复两张面孔变化吗?还是深夜潜入她的闺房,挟持她结果被她咬了一口?或许是在那做山庄,看着才十三岁的女孩,用那样幽深晦暗,黑光惊人的眼眸盯着姨娘,要和她一同沉入温泉水;也可能是那晚柔和的月色,她心惊胆战地攀附着他的模样,那水盈盈的眸光,皓玉般的手腕…。他说不清楚,只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喜欢她只看到他,即使是生气,恼怒,无可奈何,敷衍…什么样的情绪都好,他就是喜欢她看着他,只看到他。

如果她肯温柔和气地跟他说话,哪怕是别有目的,他也会觉得很开心。

喜欢她夸奖他,说他的好,哪怕是赞美他最讨厌的容貌,他都会觉得开心,不自觉地想要笑。

不喜欢她安静柔顺的假相,恭敬有礼地叫他九殿下,好像彼此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不喜欢叫傅君盛傅哥哥,他也不喜欢她对那个白衣青年道谢慰问,更加不喜欢她嫁给宇泓哲,或者傅君盛…想到以后她会一直用那样娇糯地叫傅哥哥,会把那双羊脂玉般的手交给傅君盛,会偎依在他的怀中…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再也没有他的余地!

想到这里,宇泓墨就觉得心紧紧地缩成一团,曾经他以为那是因为元歌很好欺负,欺负她会让他觉得很开心,而现在,他才终于醒悟。

原来,那就是喜欢!

089章 美女蛇被罚禁足

既然为歌儿和傅君盛定下了亲事,虽然歌儿年纪还小,婚事还不着急,但也要开始筹办嫁妆。这种事情,本来是应该交给舒雪玉来操办的,但想到小小的女儿眼看着已经定下了人家,总有一日要出嫁,就觉得心头酸涩,很不是滋味,这十三年来,父女聚少离多,现在好不容易他回了京城,女儿却又订下了人家…。

想到这里,裴诸城就忍不住对五殿下恨得牙痒痒。

“父亲。”

门口传来怯怯的呼喊声,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裴诸城转过头去,只见裴元华身着玉白色左衽斜襟上襦,领口绣着一枝娇艳的鹅黄腊梅,下身是天青色齐腰长绫裙,浅紫色的腰带更显得腰身纤细,盈盈不足一握,乌黑的鬓发并未戴任何首饰,只插着一朵白玉兰,盈盈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

她素来喜欢红紫等鲜艳色彩,牡丹缠枝的花纹,而且也十分配那些衣饰,显得格外端庄大气,倒是第一次穿戴得如此素淡,倒显得身材单薄,纤弱文秀,惹人生怜。白玉般的脸上未施脂粉,浅浅的眉,雪白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乌黑的眼眸飞快地看了眼裴诸城,又垂了下去,站在门口进退维谷,似乎不知道能不能进来。

她一向端庄大气,气度高华,第一次显得如此瑟缩。

裴诸城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没有说话。

裴元华眼眸中闪过一抹晦暗焦虑,咬咬唇,脚步轻浅地走了进来,走到裴诸城跟前,什么话都没说,便对着裴诸城跪了下来,低垂着头不说话。

如果是在平日,裴诸城早就叫她起来,这次却没有,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径自整理着公务。

“女儿是来认错的。”裴元华轻声道,带着微微的哽咽,仰起头来,明艳的杏眸中已经噙了一层浅浅的水雾,氤氲雾浓,“女儿错了,女儿不该生出攀龙附凤的心思,明知道绣图牵连甚广,却还在上面动手脚,想要…想要讨好五殿下。而在事发后,却又…却又收买绣娘,意图蒙蔽父亲。”说着,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其意甚哀。

脸上的红肿还未全消,犹自带着浅浅的一层红,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这些日子,她该有的份例一样不缺,未曾禁足,也未曾有责罚,但父亲却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点头,不再像从前那样嘘寒问暖,关心爱护。她知道,父亲已经清楚了绣图的前因后果,这是在无声的谴责她。在裴府这么多年,对于府内人的性格,裴元华自认还是相当了解的。

在一定的限度内,父亲可以容忍她做错事,但是,绝对不能容忍她做错事却硬赖着不承认。

虽然她吩咐周娘子编的那个故事也算天衣无缝,但很多时候,感觉却比证据更准确,父亲也许已经拿到了证据,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已经在心里怀疑她了。这个时候,如果她还硬撑着不认,只会让父亲对她越发的失望,让她在父亲心里的形象一落千丈,时间久了,她就再也不可能是父亲引以为傲的裴大小姐。

因此,这日她前思后想,还是决定冒险赌一赌,来向父亲认错,坦诚事实。

裴诸城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低下头,继续整理。

然而,这一顿却给了裴元华希望,知道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父亲心中不但有怀疑,说不定连证据都拿到了,不然,听到她这番话,怎么也应该有些恼怒愤恨,而不该是现在这样一片沉静。想到这里,心中更定了定,父亲明明有怀疑,有证据,却一直没有声张,显然是顾忌她的颜面,说明她虽然做错了事情,但父亲对她还是看重爱护的,所以才要为她遮掩,之所以这些天冷淡以对,就是在等她来自己认错。幸好她来了,不然父亲怕是会真的对她失望,那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父亲,女儿真的知道错了,女儿不该明知故犯,做出这样有辱声名的事情,得了教训还不曾悔悟,还抱着一丝侥幸想要蒙蔽父亲。”裴元华更是说得声泪俱下,“这件事女儿真的是被油脂蒙了心,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来。那日收到父亲送来的端午节例,让女儿静思己过,女儿如同被冰水浇身,彻底冷静清醒过来。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这件事,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特来向父亲认错。”

听她其意甚诚,裴诸城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见状,裴元华更是哀哀怯怯地看着他,哽咽着喊道:“父亲,女儿知道做错了,你要骂女儿,打女儿,责罚女儿,怎样都好,不要不理女儿。女儿到底还小,不懂事,许多方面都要父亲多教我…”

听她这样说,裴诸城心头一软,扶她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华儿,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行事有度,知晓分寸,怎么这次就这么糊涂呢?”说着,忍不住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而这一眼,却让裴元华的心彻底放下,知道父亲肯这样跟她说话,肯对她表现恼怒,那这件事还有回缓的余地,这些日子的担忧,惊惧,不安…种种情绪都涌上心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拉着裴诸城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女儿还以为…。还以为父亲再也不会理会女儿了…。”

这话却是真情实意,如果裴诸城就此冷落她,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前程着实堪忧。

裴诸城看着这样的大女儿,心头固然有恼怒,也有着一丝欣慰。

容儿个性鲁莽率直,想得浅,看得短,不吃些苦头就记不住乖。但华儿不同,她聪明,敏锐,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因此,容儿犯了错,他可以直接责罚打骂,让她记个教训。可是华儿的事情,就得她自己想明白,知道自己错了才行,否则,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让她钻入牛角尖,再也转不过来。

现在,她能知道自己错了就好,还不算太迟。

看着女儿娇嫩的面孔,裴诸城心头暗叹,毕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总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他做父亲的更该好好教导才是。拉着她的手,在旁边坐下,语重心长地道:“华儿,你一向是我最骄傲的女儿,我一直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老实说,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告诉我,华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前,他对女儿们的关心太少,以后要多加注意,多了解她们的想法才好。

裴元华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道:“是女儿的错,是女儿起了糊涂心思,女儿想着,以父亲的军功,早该封爵,却屡屡被人阻挠,现在又武将转文职,连带着裴府的身份也跟着变化。女儿想,如果女儿能够攀上五殿下,就没人再敢跟父亲使绊子,咱们裴府也能让人高看一筹。再者,父亲对女儿好,女儿心里知道,但女儿毕竟是庶女,总难免被人诟病,所以就想着…。”

她十分聪明,知道单说为了裴府太过虚无缥缈,父亲心中会生疑心,因此又拉上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庶女的身份的确是她心中的隐痛,如今在父亲跟前说起,神色难免有些变化,唇色咬得发白,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滴滴泪珠,设施呢哀羞,看起来倒是情真意切,看不出丝毫的伪饰痕迹。

原来如此。

裴诸城从镇边大将,接任刑部尚书,自然会有趋炎附势的人冷落嘲讽,却忘了他身后的裴府,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华儿又是经常出入京城名媛圈的人,对人情冷暖的感受自然比别人更深刻些。连他这样昂扬大汉,遇到这种事情也会窝火恼怒,何况华儿一个女孩子,才十六岁,自然更加难忍,一时意气,难怪会钻了牛角尖,起了这样的心思。

这样一想,裴诸城顿时释然。

“华儿,你是我的第一个女儿,从小到大金娇玉贵地养着,难免心高气傲了些。可是,攀高踩低,世情如此,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世顺遂,总会有些起起落落,事情冷暖难定。按理说你是女孩子,不必知道这些事情,可是父亲对你期望很高,我希望你能够经受得起风浪,宠辱不惊,不要因为境遇跌入谷底,连带着你的心性都跌了下去,明白吗?以后万不可再起这种糊涂心思了!”

裴元华乖巧地应道:“女儿知错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嗯,华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相信,你能够想明白这些。”裴诸城放缓了声音,柔声道,“我知道,待选的事情对你打击很大,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室中人看起来尊贵豪华,惹人艳羡,可那只是表面,内里有多少你死我活,阴谋诡计,是你无法想象的。那里面葬送着不知道多少冤魂!你没有被选上,不必卷入那些诡谲莫测的算计中,将来嫁个上进本分的夫婿,和和美美,平安顺遂地过这一辈子,那才是真正的福分。至于裴府,那是父亲的事情,你不需要多操心,明白吗?”

裴元华脸微微一红,似乎是因为听到婚事而羞涩娇赧,慢慢地垂下了头。

见她这样,裴诸城反而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了,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以后万不可行差踏错。”想了想又道,“如果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告诉父亲,我虽然不再是镇边大将,可我裴诸城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辱的,你要有裴家人的骨气!以后再起这种歪心思,我可就不饶你了!”

“是,多谢父亲的谅解和开导。”裴元华福身道,“女儿这次实在错得厉害,愿意自请罚禁足,抄写女戒百篇,好给自己一个教训,谨记这次的事情,和父亲的教诲,还请父亲允许。”

“知道你是乖巧的孩子,能明白自己错了,以后就不会再犯,这些就不必了。”裴诸城不在意地挥挥手。

裴元华坚持道:“父亲,女儿以前就是被父亲太过娇宠,才会不知天高地厚,行事鲁莽,犯下今日的大错。您以后万不能再这样娇惯女儿。女儿毕竟年纪小,不明事理,许多地方都需要父亲严加教导。不如就从这次的事情开始,让女儿记个教训!”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就依你所言吧!”裴诸城点点头,道,“看你的模样,脸上和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吧?回去好好休息,按时上药,免得落了疤痕,以后嫁人可要吃亏。快去吧!”

裴元华领命离去,才刚走到门口,却又被裴诸城叫住。

“华儿,你四妹妹虽然在姐妹中年纪最小,但行事却稳重有度,你不妨多向她学学,姐妹多亲近亲近,也是好事。”

裴元华神色从容,福身道:“是,女儿谨记父亲的教诲。”

出了书房,慢慢走在草木葱茏的庭院中,五月份的大夏王朝,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绿华蔓长,苍翠凝碧,放眼望去,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夹杂着各色花朵,繁花如锦。裴元华慢慢地抬起头,仰望着湛蓝湛蓝的苍穹,朵朵白云漂浮在其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地苍生。

裴元华微微地松了口气,随即眼眸又微微地眯起,眸光闪烁。

这次她实在太过鲁莽冲动,以至于惹出这样大的乱子,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她可以肯定,绣图是叶问卿要送给九殿下的,这件事裴元歌想必早就知道,却故意不做声,看着她跳入陷阱,不但被叶问卿暴打一顿,还在父亲跟前露了端倪,差点前功尽弃。

好在,现在总算把这关过去了!

父亲肯开导她,她又自罚禁足,抄写女戒,绣图这件事总算是揭了过去。只是,从今往后,她在父亲心目中不会再是从前完美无瑕的骄傲,她虽然认了错,父亲也原宥了她,但这究竟是一根刺,以后但凡遇到应景的事情,这根刺都会提醒父亲,她这个女儿曾经多么荒唐糊涂。但是,总比父亲对她彻底失望,不再理会来得好。

这根刺拔不掉,只能任它留在父亲心中,靠她日后的表现,和时光的流逝将刺慢慢软化,直至消失。

那需要很长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她最好不要有任何异动。

这次父亲之所以能够这样简单地原谅她,是因为她从前的美好形象还留在父亲心中,父亲认为她只是一时的行差踏错,纠正过来也就是了。但如果再有第二次,被父亲抓到把柄,就没有这么容易过关了。甚至,父亲可能会看破她的本性,对她彻底失望,再也不理会她这个女儿,到时候,就是她的地狱!

从庆福寺祈福归来后,她实在是昏了头了。

前十六年,她过得实在太顺遂了,父母赞赏,下人称颂,同龄人羡慕嫉妒,人人都说她才华横溢,冰雪聪明,是京城第一才女,她也被这些东西迷花了眼,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再加上这次祈福归来,父亲降职,章芸被贬,待选落选,种种事端夹杂在一起,重重的打击,让她失却了往日的冷静和睿智,从前的无往不利,所向披靡,又让她小看了裴元歌,先是流霜被赶,断了左右臂膀,这次更是阴沟里翻船,闹出了天大的笑话,连在父亲那里也接连折损颜面,甚至几乎失宠。

所幸,父亲的那卷蚕丝,那篮果子,如同一盘冷水,将她彻底浇醒,完全的冷静下来。

这些时日,她绝对是被油脂糊了心,居然跟裴元歌撕破脸,斗得你死我活,实在太不明智了。裴元歌是明锦的女儿,是父亲跟前最得意的人,也是个聪明伶俐,慧黠机敏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得罪?又怎么能够当面撕破脸呢?如果没有白衣庵的冲突,许多事情都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她之前跟裴元歌说的一句话,是对的。

她们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甚至是能够互助互帮的。她裴元华所要的,是站在女子权利的巅峰,成为天底下最尊荣的女人,让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脚下!而裴元歌,就算斗画赢了她又如何?就算比她更得父亲的心又如何?她们走的路,根本就不一样,裴元歌只是一个俗女,嫁人生子,这是她一生的轨迹,除了姐妹的血缘相系外,她们以后的道路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真是傻了,跟这样一个完全和她前程无关的人斗得你死我活。

甚至,及时裴元歌真的给五殿下作侧妃,那也是她的机遇,有了姐妹这层血缘,她才有机会真地踏入皇室的圈子,离她的目标更近三分。

其实,她们不应该争斗,她们应该联起手来,共同努力才是。裴元歌与几位殿下相熟,那本该是她的机遇,应该让裴元歌为她制造机会,亲近极为殿下才对;而裴元歌的聪明才智,应该要为她所用,助她步步高升,而不是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

毕竟,如果她能够成为贵人,对裴府也是一件好事,裴元歌的身价也能跟着水涨船高,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是的,这才是她应该对待裴元歌的态度。

裴元华慢慢地闭上眼睛,浑身都沐浴在明亮而微热的阳光下,刚从庆福寺回来时,她还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结果后面却被一时的得失蒙蔽,彻底走上了岔路,以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还好,她醒悟得及时,虽然说现在跟裴元歌关系很僵,但并非没有弥补的余地,因为裴元歌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对彼此都有利。

当初的章芸,也曾经被裴元歌算计,让父亲起了疑心,跟她现在的情况相似。

如果她还执迷不悟,那么,章芸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幸运的是,她比章芸聪明,也比章芸冷静,她能够急流勇退,及时抽身,所以绝对不会落到章芸那样的下场!这次,她需要些时日好好冷静冷静,清醒清醒,认真地思索,看清楚如今的形势,想好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不要再犯从前的错误。

等她这次禁足出来,她会再度成为从前光华耀眼,誉满京城的裴元华!

※※※

自从订亲之后,除了每日登门的人都会打趣几句,舒雪玉和裴诸城拉着她参详嫁妆单子外,裴元歌的日子倒也过得清静,就连原本以为要生事的裴元华都异常安静,除了每日定时向舒雪玉和裴诸城请安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点风浪都未掀起,偶尔与裴元歌撞上,神情颇为温婉,似乎还带着一丝讨好,再没有先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倒叫裴元歌心中暗暗警惕,不知道裴元华又要捣什么鬼。

她也听说裴元华曾到书房,跟父亲好一顿促膝长谈,但她绝不认为,裴元华会因此立地成佛。

初夏晴暖,花木繁盛,透过茜色的薄窗纱,看着外面繁华似锦的景致,闻着隐隐透过来的淡淡花香,裴元歌微微地叹了口气,继续飞针走线。随着她的灵巧飞舞的双手,一朵圆润娇俏的桃花渐渐成形,慢慢透出粉红的光泽,嫣然绽放,看起来好似真的一般。

绣帘一掀,露出舒雪玉莲青色的身影,见她这般,笑道:“哟,在绣嫁妆啊!”

按照规矩,女子订婚后,就要开始绣嫁妆,大红金丝嫁衣,凤冠霞帔,乃至夫君的衣饰鞋袜枕帕,都要好几套。而且,新婚过后,要奉给夫君上下人等的礼,都要女子亲手绣制,零零碎碎地加在一起,着实有的忙。裴元歌虽然才十三岁,但早些将零碎的东西绣好,也免得将来手忙脚乱。

这些日子,谁见了她都要打趣几句,裴元歌已经习惯了,索性装作没听到,笑着道:“母亲怎么过来了?紫苑她们也不通报一声,我好出去迎接。”又起身去取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