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理亲王献上来的祥瑞,就是一个小戏子无意间发现的。不知是不是这戏子?若是,这戏子的福气也算大的。难怪理亲王疼他。”

“谢尚书,你看……”有人想引那优伶过来。

“这道白扒鱼唇不错,赏。”谢蕴交握着两只手,不咸不淡地吐出这话,以手遮住半边脸,“去查究竟是谁点的《一捧雪》。”

“是。”商韬向戏台看了眼,转身而去。

谢尚书不喜优伶,宾客会意,虽心中赞叹连连,却不再将溢美之词说出口。

“雪艳”舞动水袖,一个转身,眸子里晃动着一泓春水,看向儒雅、稳重的谢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再一旋身,眸子扫过几个急于与他结交的谢家子弟身上,水袖甩出,又送出一阵秋波。

曲罢人退下,后台那优伶堪堪换下外面的戏服,便有一群子弟慕名而来。

“雪艳,父亲脸都绿了,你当真有胆量,竟然唱《一捧雪》。旁人不知,但我知父亲最厌烦《一捧雪》了。”谢蕴嫡子,谢弘嗣幼弟谢弘宗亲捧了茶水送上,手指抹过雪艳红唇,那两片涂满了胭脂的红唇,叫他恨不得一口含住,喉咙微动,为的是他一双看似无情却有情的浅浅笑眼,小腹微紧,爱的是他一身馥郁芬芳怡人香气。

雪艳朱唇微启咬住谢弘宗手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将谢家子弟看遍,呲着皓白的牙齿,含糊道:“我原叫雪艳,怎能不唱一捧雪?”小巧的舌尖在谢弘宗指尖舔、弄,待谢弘宗面红耳赤,才吐出谢弘宗手指,微微一笑,待要说,便见两个亲王府长史过来道:“王爷在勇毅候家养闲别院,勇毅侯爱听戏,王爷叫雪公子去唱一曲,叫勇毅侯开开眼界。”

雪艳神色一恍,似有万千惆怅,并不多说,只拿着一双美目将谢弘宗上下看了一遍,拿帕子擦了嘴,又将帕子向谢弘宗身上一丢,便站着不动,叫人给他换衣裳卸妆。

谢弘宗尚未娶妻,原不好男风,被谢蕴约束得也不常去风月之所,但雪艳这男儿的扮相比女子还柔媚万分,他看他一眼浑身酥软,被人怂恿着逗弄他,不想反被挑逗得心痒痒,指间尤能感觉到他滑腻香舌,脸上涨红,没出息地再也说不出旁的,见他将帕子丢来,赶紧心如擂鼓地接住,又怕被人看出破绽,两手压在胯、前袍子上。看雪艳要走,急忙一手将他拉住,低声道:“有空,咱们再聚。”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两片红唇,手一探,便将自己的帕子塞进他手中,握住他细腻的手,便不舍放开。

“五爷!”商韬唤了一声。

谢弘宗一惊,手足无措地窘迫退开。

雪艳转身,脸上的笑意淡去,幸亏他生了一双天生笑眼,不笑也带三分笑意,随着理亲王府长史上了轿子,戏台上明亮的眸子暗淡下来,谢蕴、谢弘嗣、商韬、傅惊鸿、安南伯……闭了闭眼,被卖的羞耻,彻底将他初初重生时那一股天然的倨傲磨去,若非他痛定思痛,自思自省,能够舍弃骄傲巴结逢迎那些无耻之徒,又勤学苦练练出一副好嗓子,此时恐怕早已死在那暗无天地的地方,既然出来了,自当卧薪尝胆,报两世之仇。

谢家前厅里,谢弘宗等雪艳一走,便哀哀地央求商韬:“商大哥,商大哥,我方才是胡闹,你千万别跟老爷说。”

商韬看才十六的谢弘宗急红了脸,便道:“狎玩戏子在其他人家是无伤大雅的事,但谢家是,容不得那些腌臜之事。五爷仔细一些,若叫老爷知道,定要动了家法。”

“是是,再不会如此了。”谢弘宗笑道,听身后伙伴嗤笑,便拉了两个同样锦衣玉冠的公子出来,“都是他们使坏教唆我的。”

其他几个人里掺着两个谢家子侄,商韬便又道:“几位小爷万万不可再怂恿五爷做这等事。”

“商大哥放心去吧,绝不会了。”谢弘宗弯腰作揖。

商韬见此,才去跟谢蕴回话。

“谢五爷好能耐,一个下人就能将你训得说不出话来。”商韬一走,果然就有人挤兑谢弘宗。

谢弘宗涨红了脸,冷笑道:“不过是看他家世代为谢家效命,给他两分颜面罢了。谁当真怕他?”

“谢五爷,须知奴大欺主,你也该拿起爷们的能耐,治姓商的一治,若是大爷狎弄戏子,他敢说一个字?”又有人煽风点火。

“罢了罢了,谢五爷是正经的书香世家公子,跟咱们这些最爱游荡花丛的浪荡子不一样,走吧,免得带坏了谢五爷。”几个外姓的公子说罢,便作势结伴而出。

“哎!哎!”谢弘宗连喊两声,见人都走了,不禁垂头丧气。他被约束得过了,有些呆性,虽跟自己院里两个丫头有了首尾,但那两个丫头也是谢蕴、谢太太私下暗许了的,在他心里算不得是风流事。他素来最是欣赏那些寻花问柳却不失高雅体统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借着谢蕴的大寿与他们厮混得熟了,见商韬一出,那群放荡形骸的世家子弟又不肯跟他一起玩了,不禁十分气恼,捶头顿足半日,心里恨商韬恨得牙痒痒。将雪艳的帕子拿在鼻端闻了又闻,心一横,叫人打听谢太太、谢大奶奶何在,听说这二人如今在留作女眷更衣之用的院子里更衣,便急急向那院子去。

谢太太、谢大奶奶两个才如厕过,刚洗了手出来,斜地里就见谢弘宗冒了出来。

谢太太骂:“混账东西,不在前头你父亲面前尽孝,跑这来做什么?幸亏是我们,若是别人,不知该往哪个龌蹉路子上想。”

谢大奶奶笑道:“五爷是斯文的读书人,今日来了好些惯会斗鸡遛狗、游戏花丛的浑人,五爷定是不喜在那边逗留。”眼尖地看见谢弘宗胸口蹭了些许胭脂,便拿帕子装着给谢弘宗拍平褶皱,将那胭脂印子擦去。

谢弘宗感激地看向谢大奶奶,然后垂头丧气道:“母亲、嫂子,大喜的日子被人泼了冷水,我在前头呆着也没意思,留在家里不好不去父亲跟前照应,不如放了我去老师家里读书吧。”

“胡闹!你父亲大寿,你怎能不在跟前?冷水?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泼冷水?”谢太太快四十才生下谢弘宗,对他爱之如宝,旁人眼中谢弘宗是书呆子,她眼中,谢弘宗这模样才是读书人的典范。

谢弘宗冷笑道:“还能是谁?热热闹闹的一群爷们在一起说笑,原在商议择日去哪一家,大家一同研究应试文章,若一同金榜题名,也是我们的缘分。谁知商韬走过来,以貌取人,看有两个人生的伶俐,便疑心我们做什么龌蹉事,说了句什么贴烧饼,我虽不知道贴烧饼的意思,但其他几位公子却知道。那两个公子被商韬侮辱了,连我也恨上,其他人也觉得咱们谢家的奴才不知体统,都说惹不起我,抛下我一个,他们全走了。母亲、嫂子,贴烧饼是什么意思?”

“混账东西!你虽不知,也猜到不是好话,既然猜到了,又问什么?”谢太太嗔骂道,见两位上门祝寿的太太过来,于是笑着拉着谢弘宗,对那两位太太道:“这是我那祸胎孽根,他素来爱清净,不喜热闹,他父亲大喜的日子,他偏闹着要出去躲清静,可不叫我骂了一通。”

“哥儿是不该出去,很该好好在尚书面前尽孝。”两位太太识趣的很,称赞谢弘宗两句,便去更衣。

“你随着我来。”谢太太冷了脸,先一步向外去。

谢大奶奶拉了拉谢弘宗的袖子,忽地手快地从谢弘宗衣襟里拉出一角妃红帕子。

谢弘宗忙护住帕子,求道:“大嫂子、大奶奶,您高抬贵手……”

“呸!如今爱偷嘴就罢了,若是我表妹进了门,你还这般做派,不用你哥哥,我便先剥了你的皮!”谢大奶奶伸手拍了拍谢弘宗胸口,也就谢太太会信谢弘宗不知道贴烧饼是什么意思,只怕背着人,谢弘宗没少将那贴烧饼的龙阳之好做尽。

谢弘宗忙堆着笑跟上去,讨好地低声道:“好嫂子,我保管将表妹疼到心坎上,前儿个母亲偷偷给大姐姐送去一箱子东西,若不是我说,你哪能叫大姐姐不声张地给你送一半。这事母亲不知,二嫂子、三嫂子、四嫂子更是……”

“嘘!”谢大奶奶竖起手指头,示意谢弘宗噤声。谢家大姑奶奶婆家败落了,谢太太背着人偷偷帮扶了谢大姑奶奶一箱子东西,这事恰被谢弘宗看见了,谢弘宗偷偷说给谢大奶奶听,谢大奶奶背着人给谢大姑奶奶下了帖子,谢大姑奶奶唯恐谢大奶奶声张开,赶紧偷偷地给谢大奶奶送小半箱子过来。这起敲诈勒索,谢大姑奶奶连谢太太也不敢告诉,只能忍了。

谢太太进了一处凉亭,便在亭子里坐下,谢大奶奶、谢弘宗忙跟了进去。

“商韬果然这般说?”谢太太冷了脸。

谢大奶奶笑道:“这还有假,太太,咱们家五爷嘴里,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五爷身边的都是上进的人,就是有几个生得伶俐长得好的也不奇怪。太太可曾见过谁家的公子长得不好?就是老三房里那人见人憎的连哥儿,出去了,谁不赞他唇红齿白?”

谢太太点了点头,对谢弘宗道:“你细细说一说,无缘无故,商韬教训你做什么?若你当真有错,他训你两句也是应该的。”

“母亲,儿子哪里有个错处?”谢弘宗一时心虚,便跪下了,指天赌咒发誓:“若儿子有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过是看父亲点了《牡丹亭》,结果戏子唱的是《一捧雪》,替父亲去看看究竟,还没等我们问清楚,商韬就跑进来,诬赖我狎弄戏子……”

“地上凉,快起来。”谢大奶奶扶起谢弘宗,“太太,五爷是什么心性你还不知道吗?看他急成这样,若真有商韬嘴里的腌臜事,五爷怎敢跑来说?”

谢太太心想这话有道理的很,对谢弘宗道:“罢了,你原不喜那些热闹的场面,老实回自己屋子里温书去。”

“是。”谢弘宗心里惦记着雪艳,原也无心再回去听戏,老实地出了亭子,便浑浑噩噩着了魔一般想去勇毅侯家养闲别院外候着,巴望着能再看雪艳一眼。

谢太太伸手扶了扶头上华盛,问谢大奶奶:“今日商韬的娘可来当差了?”

“回太太,早几年商韬的娘就回家做老太太去了。”

谢太太叹道:“他们家的人越发托大了。”

谢大奶奶笑道:“可不是么,原本我看商韬是个忠厚老实人,又有两分才干。便将身边一等良善的芊草嫁了他,后头芊草……将自己个和琳琅一起弄丢了,我也没迁怒他。琳琅总算找回来了,可惜芊草这奶母死了。我心疼芊草留下的两个孩儿,又要将身边的鸣翠嫁他,谁知商韬竟不识好歹地瞧不上鸣翠。若是他自己个另娶了好的,又或者当真心里记挂着芊草无心再娶,那尚可饶恕,谁知前儿个听小厮说,商韬看上了个寡妇,跟那寡妇厮混在一处,都已经有了个十一二的女孩,单瞒着咱们呢。”

谢太太嘴角噙着笑:“他是有体面的人,家里也被人称为老爷,怎会要鸣翠?”鸣翠背着谢大奶奶跟谢大爷谢弘嗣做尽了不人不鬼的事,合家都心知肚明,单等着谢大奶奶捅破那层窗户纸,谁知谢大奶奶装傻装到底,将鸣翠配了小子,等谢弘嗣发怒时,反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反告谢弘嗣不提前告诉她,害得她背上了善妒妇人的名。

谢大奶奶笑容一滞,只当自己听不出谢太太的言外之意,原以为商家是聪明人,她将芊草嫁过去,商家就会为她所用,谁知商家人竟是一门心思地效忠谢家几个爷们。

谢太太沉吟道:“近日商略、商韬父子连番请求,老爷已经是许了放他们家阐儿、释儿两个去科考。大抵是他们父子见家里儿子要有出息了,就不将谢家放在眼中。你捎信给商家,叫商略家的将商韬养在外头的女人还有女孩儿领过来看看。”

谢大奶奶会意,笑道:“商家的女孩儿想来定不会差了,璎珞快十四了,等五爷的喜事办了,她再等一年便要出门了。留了那女孩子做陪嫁也不错。”

谢太太见谢大奶奶这么快就算计上了,哼了一声,却也由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20妇人之见

“母亲,那商家的女孩儿给我吧,她年纪跟我差不离。”

“哼。”

……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谢大奶奶要留了商韬的女儿给长女璎珞做丫头,其他几个,庶出二姑娘琉璃,嫡出三姑娘琳琅,嫡出四姑娘玲珑,还有庶出的五姑娘璇玑,便都将眼睛看过来了。

其他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房里的姑娘们没胆量一争,只能暗暗眼红,暗恨家里母亲不似谢大奶奶那般会来事。

虽不曾见过,但商韬是何等人,商韬之女进了她们房里做丫头,满府的丫头、媳妇、婆子,哪一个不要越发敬了她们三分,将来出了门,便是娘家兄弟无用,也不怕商家不劝说谢家扶持她们。

谢大奶奶被聒噪得头疼,看向稳重端庄的璎珞、温婉可人的琉璃、安分守己的琳琅、活泼可人的玲珑、娇憨懵懂的璇玑,只觉得满屋子女儿没有一个不好的,看见一屋子女儿,就如看见了满门贵婿,一肚子火气泄去了大半,手指戳在挤在她怀中坐着的谢玲珑的额头上:“不开眼的东西,有的是好人叫你使唤。有道是奇货可居,商家那女儿原只有两分人才,也被你们哄抢成了十分天仙。说定了给你大姐姐,谁也不许争!”

谢玲珑哼了一声,又扯着谢大奶奶的袖子撒娇痴缠:“母亲、妈、娘,那女孩据说只有十一二,跟大姐姐不合适,陪嫁的丫头将来都是要……”

“快老实在我身边坐着。”谢璎珞猜到谢玲珑下一句是要口没遮拦地说陪嫁丫头是要服侍姑爷的,便喝令谢玲珑闭嘴。

谢玲珑在谢璎珞手上吃过苦头,忙去她身边坐下,期期艾艾道:“大姐姐……”

“我对那丫头原是可要可不要的,如今看来,却是非要不可了。若不然,你们几个少不得要为那丫头打起来。”谢璎珞手上依旧做着针线,旁人在谢大奶奶说话的时候做针线是不恭敬,偏谢璎珞做出这事来,既显得自然,又显得亲近。

谢大奶奶怎么看谢璎珞怎么满意,觉得谢璎珞配勇毅侯府大公子绰绰有余,“都听你们大姐姐的,若是叫我再听见你们争一句,全部掌嘴。”说完,又觉商韬不会轻易就范,微微眯起眼睛,想着如何应对。

谢璎珞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因商韬之女实在与旁人不同,当即回了自己屋子里,将众丫头的差事重新安排了一遭,单给商家女儿准备好了清闲又体面的差事,又三令五申其他丫头们不可羡慕排挤人家。

如此,虽商家女儿没来,但谢璎珞已经坐实了商家女儿要进她屋里当差的事。

那边厢,消息传过去,商韬之母商老太太立时就动了气,如今商家的宅子就在谢家后街的巷子里,也是五进的大宅,家里丫头媳妇无数。

商老太太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女儿、女婿一家五口跟他们同住,商韬因要常去看望商娘子,便不常回来住,偌大府邸,只有商略老两口、女婿杨家五口,外加两边轮流住着的商韬、商阐、商释父子三个。

此时,商大姑听说了谢家捎来的话,便忙对商老太太道:“娘,这事该寻个法子应对过去。大嫂子进了谢家,见了面,定要被揭起旧日伤疤,她那性子,必是哭哭啼啼一场就要寻死。还有大嫂子养着的姑娘,我前儿去给太太请安,恰看见璎珞姑娘、玲珑姑娘,那位长得跟这两位差不离,都随了大奶奶,又高挑又白净,若见了,定要露陷。如此反倒显得咱们家做错了事,存心隐瞒一般。”

商老太太也并非寻常感情用事的人,她虽因商娘子流落在外几年不清不白不喜商娘子,但也没有就此逼死商娘子、与商韬母子反目的打算,再则说,原本她也是谢家叱咤风云的管家娘子,焉能是个感情用事、眼大心空的主?

“你爹回来了吗?”商老太太问。

商大姑忙道:“还没,今日谢家来了那么些人,爹怎么走得开?”

“你说太太、大奶奶忽地要见你嫂子、那姑娘,是个什么心思?”商老太太斜倚在榻上,广额丰颐、面部丰腴,十足的富贵相,不知道的,谁敢将她往奴才那两个字上想。

“娘还问我?不是都从谢家打听来了吗?璎珞姑娘都等着丫头进去服侍她了。咱们家小一辈里没有在谢家当差的,早两日尚书没发话的时候,谢大奶奶还说叫阐儿、释儿给她家大哥儿做伴读,我装聋作哑地糊弄过去。只怕谢大奶奶还不死心。”商大姑从小便被商略夫妇外加商韬这哥哥当成宝贝,一日也没在谁身边当过差,也是自小被人姑娘称呼着,与谢家几位姑奶奶斯抬斯敬地来往,她夫君杨姑爷虽没能耐,但老实本分,她大哥商韬又大度,父母又慈爱,因此虽出嫁了还养在娘家,日子过得比旁人舒坦自在多了。好端端的姑太太做着,丫头媳妇使唤着,冷不丁听说要叫她侄子去做什么小厮,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商老太太淡淡地一笑,对商大姑道:“你去跟你嫂子说一声,叫你爹领着那姑娘先去见谢尚书,尚书看了那姑娘就明白了。等见过了尚书,就算你、我想领着那姑娘见谢大奶奶,谢尚书都不会答应。但看谢大奶奶那一盘算计如何收场。”

商大姑忙道:“尚书可会怪罪咱们藏下那姑娘?”

商老太太笑道:“谢尚书不是后宅里的妇人,也只有那些娘儿们会以为得了咱们家的姑娘,就能拿捏住咱们家。这几年除了名分,你父亲、你哥哥早算是谢尚书的参谋了,也只有后宅娘儿们还将咱们当奴才使唤。若非势如水火,谢尚书怎会跟咱们撕破脸?告诉你嫂子,谢尚书定不会叫这事声张开,那姑娘还会养在她身边,顶多,谢家多出一份嫁妆银子罢了。”

“是。”商大姑成日里闲着无事,膝下三个孩子都是男儿,再加上商阐、商释两个侄子,连要教导个女孩儿针线也不能,旁人是求神拜佛求生男,她是梦寐以求求生女。既然总是闲着,听商老太太发话,便回自己院里换了一身绉纱裙子,慢悠悠地挑了首饰、帕子佩戴上,便坐轿子向神京城东商韬置办下的外宅去。

商韬这外宅是所四进的宅子,原是个世家老爷修葺留做养闲别院用的,院子里四处花团锦簇,草木茂盛,比寻常人家的宅子略显精巧浮夸。

商大姑从正门进去,径直到了商娘子院子里才停下,待要去见商娘子,又绕了一段路,从穿堂向后走,到了第三进,沿着粉墙进了一个院子,看见茂盛的紫藤架下,一女孩儿在读书,阳光透过紫藤叶洒在一张温婉的脸上,那侧着的脸极尽贞静、恬淡之美好,水绿孺、艾绿裙,一条荼白纱巾绣着几朵绿萼梅轻飘飘地挂在肩头、飘在臂膀。

“姑娘。”一个穿着绯红衣裳的丫头瞧见了商大姑。

看书的人转过脸,一张鹅蛋脸上,眉眼清秀,看似温婉,却又透出一股子凉气,冷淡淡的,远不及侧脸时的温婉讨人喜欢。

“姑姑。”昔日的谢琳琅、叶小妹,如今已经改名为商琴。此时商琴看向谢大姑,见她戴着自己画出图纸再叫银匠打造出来的钗子,便淡笑道:“多谢姑姑喜欢那粗糙东西。”

商大姑忙道:“姑娘过谦了,我戴着它,多少人家的太太、奶奶向我打听哪里打的,都说好玲珑的心思,竟是比翠环阁里打造的头面还精巧。姑娘慢慢读书,我去寻嫂子说话。”说完,便转身领着丫头去寻商娘子。

商琴手里握着一卷《菜根谭》,正读到“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手攀在紫藤藤蔓上,看几只黑黄肚皮的马蜂在紫藤花蕊上进进出出,眸子一动,料到商大姑先来看她,必是与她有关的事,于是将书递给碧阑,将头发上粘着的两粒紫藤花朵摘下,便向前面商娘子屋子去,过去了,立在门边,不曾进去,就听到商娘子的哭声。

若是旁人动辄啼哭,商琴大抵会鄙夷那人软弱,但她知道商娘子心智是何等坚定,因此听她哭,便不免有些心疼,自己打了金丝藤竹帘进去,见里头商大姑正拿着帕子给商娘子擦眼泪,便也坐过去。

商娘子哭了两声,便对商琴道:“姑娘,太太、奶奶要见你,你过两日,随着你爷爷奶奶、大姑,去谢家走一遭,去去就回来。”

“知道了。”

商大姑不免又看了商琴一眼,若是她知道自己是谢家千金,虽在商家好吃好喝的,心里也要存了不甘,偏这白白得来的侄女对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却不争不怨,这叫她实在纳罕。

“……进了谢家,由着你爷爷说话,他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便……”

“我都明白。”商琴拉着商娘子的手,微微低了头浅笑,她是当做商韬在外头生的女儿养着的,谢太太、谢大奶奶如何会知道她?既然知道了,必定是将她看做大管家之女,心里打什么算盘呢。

商大姑笑道:“姑娘到底是个明白人,比那些看着明白实际上糊涂的人好多了。”

“姑姑,前儿我说的买卖,你跟爷爷说了吗?”商琴不肯在谢家的事上多纠缠,到底如何,商略、商韬父子不是傻的,自会替她做万全打算。

“什么买卖?我怎不知?”商娘子擦着眼泪问,她年纪上去了,自然不比当初姿色迷人,但常年吃斋念佛身上的温润宽厚气质却更盛当年,一看便是真真正正面慈心软的人,若非十分歹毒之人,谁肯对她说句重话。

商大姑笑说:“姑娘画了一些头面样子,叫我拿给爹爹看。爹爹看了说很好,但不能跟翠环阁、琳琅轩……”提到琳琅两个犯了忌讳的字,略顿住,“抢生意,免得遭人嫉恨。说叫我拿去给那两家的太太看,合起火来做买卖。虽少赚一些,但求得太平。爹爹说,这原就是姑娘跟我闲来无事倒腾的玩意,能赚几两胭脂钱,就已经不错了。”

商琴上辈子说起来苦,但前半截生涯也风光过,身为状元之妻,也曾见过皇后,得过赏赐,将公侯人家的太太们看遍,因此这几年后上头时兴的首饰是什么模样,她一清二楚,早早画出来,卖个几两银子,也不算在商家白吃白喝,“既然爷爷那样说,那就听他的。”

商娘子笑道:“你们赚胭脂钱也不拉上我,亏得我先前还琢磨你们神神叨叨算计什么呢。”

商琴将话头转到赚脂粉银子上,果然商娘子忘了方才的事,不再啼哭。

晚间到了二更天,商韬才从谢家回来,听商娘子说了今日之事,便安慰她道:“放心,谢尚书又不是糊涂人,怎会叫咱们家的女孩儿去做什么丫头?母亲那般说,不过是觉纸包不住火,叫谢尚书见见姑娘也好,免得日后‘东窗事发’,有人无赖咱们存心藏下姑娘。今日有人点了一出《一捧雪》,查来查去也不知是谁点的。因那唱戏的优伶是理亲王的人,尚书也不敢追查到底,才刚我过来,尚书跟爹爹说话时,还疑心是理亲王受安南伯挑唆,给尚书下马威呢。”

商娘子听理亲王、安南伯这些王侯人家就头晕,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只要咱们无事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21五灵嘉瑞

谢尚书大寿,摆的是十五日流水宴,临到后面,便是不甚要紧的亲戚亦或者有头有脸的下人前去祝寿,谢蕴因此便不亲自去坐陪。

商家拣着这一日送商琴去见谢蕴,一大早,商娘子亲自过去给商琴打扮,将她收拾一番,才泪眼朦胧地放她随着商韬出去。

商琴坐着轿子,随着商韬出了这宅子,走了小半个时辰,先去了商家大宅,在宅子里跟商略、商老太太、商大姑见了,又随着他们一同去谢家。

商略、商韬父子二人骑着马在前面领路,后面几台轿子跟着。

商琴坐在轿子里,微微掀开帘子向外看外头的商铺,暗暗琢磨着日后出路,忽地对面路过一顶蓝布轿子,那轿子里也有人向外看。

商琴恰对上那人眼睛,心里吓了一跳,面上不显,仔细将那人看一遍,见那人生得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恰就是原以为不会再见的薛燕卿。

对面轿子里,雪艳本看见商略、商韬亲自领路,便细细看是谢家哪位出行,看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狭长眸子懵懂地看他,搭在窗边的手不禁握拳,慢慢松开手,却是在轿子错开最后一刻,对那人展颜一笑,等错过了,便放下帘子,眸子快速转动着,闭上眼,不禁回忆起上辈子静谧美好时光,“谢琳琅——”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雪艳心中有恨又有留恋,毕竟,这一世,若真正的谢琳琅在他身边,如今他就不会落到这地步。原本还有些狐疑傅惊鸿说谢蕴像是活了两辈子的话,如今亲眼见到谢琳琅人在谢家轿子里,他再也不疑心那话,不禁庆幸自己早先小心谨慎,不曾惹人怀疑。微微一笑,心里又打起了算盘。

不说那边雪艳误将商家轿子看成谢家的,但说商琴也放下帘子,心里狐疑那人怎又出现?看那轿子精致,微微开了帘子便是熏人香气,想来……不是正经人。转而又想那人要对付的是谢家,与她何干?便不去细想。

进了谢家角门,商老太太、商大姑先去跟谢太太、谢大奶奶说话,商琴下了轿子,随着商韬、商略向谢蕴外书房去。

“四姑娘怎来了前院?”一个七八岁的幺儿上前问。

商琴微微转头,那幺儿忙打自己个嘴:“哎哟,小的该死,认错人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商略心里很是满意,不需要什么人证物证,商琴人站在这,但凡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她是谁家姑娘,“先在这等一等,待我跟老爷说话去。”

“是。”商琴答应着,见商略年过六旬,却很是硬朗,虽不如她记忆里的谢蕴儒雅斯文,但别有一番清癯气质。

商略进了谢蕴书房,见谢蕴还在为那一出《一捧雪》气闷,便上前道:“老爷,太太、奶奶要见商韬养在外面的姑娘,商韬今日领了那姑娘来跟老爷拜寿了。”

谢蕴正皱着眉头心气不畅地作画,挥手道:“领去给太太、奶奶们看去。”

商略跪下,“还请老爷先看她一眼。”

谢蕴手中的笔一顿,待要说两句气话,又忍住,为给商略一些颜面,便道:“领进来吧,见就见,何必跪在地上。想当初谢家祖上只是山东一小小县令的时候你家祖宗便跟着我家祖宗,两家这么多辈的交情,早已是不分彼此。”

商略口中说着是,便出门,打了帘子叫商韬领了商琴进来。

谢蕴正要开口叫小厮传话叫谢太太拿多少东西给商韬之女做见面礼,一抬头,便愣住,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鹅蛋脸的秀丽女孩儿,那女孩儿承袭了谢大奶奶的高挑白净,脸上五官,却又分明像是谢家的,竟是与谢璎珞、谢玲珑姊妹有五六分相似。

“尚书大人纳福。”商琴行了个万福,姿态标准的很。

清脆却又略显冷淡的一句纳福吐出,谢蕴冷着脸问商略,“这是怎么回事?”

商略、商韬跪下道:“老爷,此事说来话长。”

谢蕴嘴角鼓动,终于咽下一口恶气,问商琴:“多大了?叫什么?可是……在籍的?”

“十一了,单名一个琴字,随着娘亲住在外头,并不在奴籍。”商琴上辈子被谢蕴嫌弃,此时看谢蕴待要发怒,又为了风度强忍住的神情,不由地觉得好笑。

商略忙起身,走到谢蕴耳边道:“琴儿对自己身世一概不知。”

谢蕴闻言,见自己果然猜对了,无缘无故商家出来一个这模样的姑娘必有蹊跷,长长吐出一口气,若是这丫头想要认祖归宗,谢家就要成了笑柄了,“……太太、奶奶那边有人,不必去见了。天热,送姑娘回去吧。”将案上看了又看,指着一对水麒麟白玉镇纸道:“这个拿去给她做见面礼。”

“多谢尚书大人。”商琴微微福身。

谢蕴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慢慢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