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惊鸿手撑在绿杆竹子上,含笑看商琴:“我不曾正经读过书,哪里来的惊鸿这名字?”

商琴不觉愕然,见竟是她不曾问过,想当然了。

傅惊鸿对商、杨两家兄弟道:“这八股文章的精髓,就是……”

“就是什么?”商、杨两家兄弟忙问。

傅惊鸿故作高深地道:“就是四分功夫出在考场里,六分用在考场外。”

“考场舞弊?”商、杨两兄弟不禁咋舌。

傅惊鸿摇了摇头,叹道:“昔日我父亲就是不懂这道理,虽做得锦绣文章,却屡屡落第。不是我胡说,你们三个可知道为何你们三个一同中了?”

商阐道:“自然是我们三兄弟文才好。”

傅惊鸿又摇头,商琴唯恐傅惊鸿说出什么话来叫商阐五人再不能潜心读书,忙道:“惊鸿哥哥,快别说了。我们要商议正经事呢。”

傅惊鸿道:“是了,还请五位……大舅子且让一让。”

商阐道:“若要我们让,你且将方才的话说完。”

傅惊鸿一叹,搭着商阐、商释的肩膀,“好好,我便说给你们听,免得你们读书读成了书呆子。今年考你们的学政是谁?是平清王岳丈的门下弟子,你道这关系是亲还是疏?”

商琴怔住,商韬恰不放心商琴单独与傅惊鸿说话,便也过来了,听到这话,不觉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如此承了平清王的情,日后拿什么还?且如今又因傅惊鸿、傅振鹏的关系,他们跟凌王府也近的很。虽眼下凌王爷紧跟在平清王身后亦步亦趋,但将来呢?难不成要烧香求凌王爷一直不跟平清王翻脸?果然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咳,莫听他胡说,你们中了秀才,如何不是你们的本事?切莫骄傲自满,赶紧回去洗洗睡了,明日再读书。”商韬虎着脸道。

商阐五人忙领命去了。

商韬叹道:“到底是他们的日子过的太顺遂了,一个个都这么天真烂漫,难怪父亲说要迟几年等他们出息了再说亲。”

商琴笑道:“是该迟几年,等过几年哥哥们都金榜题名,再娶了好的来。”

商韬只管笑,走近了低声问傅惊鸿:“平清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因谢家的缘故原本跟他十分亲近,如今谢家没了……”

“平常心,岳父只管跟早先一般来往。这几日,又有人闹着要立太子,捧的不是平清王,却是靖亲王了。靖亲王在朝堂上吓得了不得,连连磕头说才疏学浅。皇上明摆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有人这是要借立太子捧杀靖亲王,将领头请立的拉去询问罪魁祸首,又发话说,太子一事,叫内阁大臣与他细细商议,明年就有个结果。”傅惊鸿伸手也在额头抹汗。

商韬听了这话放了心,笑道:“如此也好,立下储君,大家伙才能心安。”继而又蹙眉,心觉这太子是在连番群臣上奏逼迫下立出来的,即便是个才德兼备的人,也难免被皇帝迁怒,“……这太子,万万不要是平清王。”

傅惊鸿点头道:“凌王爷也这般说,可惜平清王……志在必得,又见靖亲王短短时日,便声威浩大,他的耐心不足了。”

商琴听了两耳朵,暗道傅惊鸿是再生之人,说出那话也在情理之中,商韬却也说那话,可见商韬才是真才干,可惜被谢家耽误了,于是很是敬佩地看向商韬。

傅惊鸿捕捉到商琴的目光,冲她一笑,商琴觉察,便也看过去瞪他。

商韬见他们大眼瞪小眼,对商琴道:“琴儿先回去,我们有要是相商。”

傅惊鸿忙道:“岳父,我恰有要事跟琴妹妹说。”

商韬抿紧嘴,道:“我去叫人再布置酒席,你们且说说话。”走了两步,示意碧阑、朱轩二人紧紧盯着。

傅惊鸿看见商韬的身影消失在绿竹中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叹道:“岳父好人品,知情识趣。”

“呸!”商琴啐了一口,请傅惊鸿去这院子前的石桌石凳上坐,上头早有人铺好了褥垫布上了点心茶水。

商琴握着手问傅惊鸿:“振鹏哥哥当真跟嫂子闹过?”

傅惊鸿点头,“我虽知道,但不好劝说,就权当做不知道。想来是大嫂跟着王妃威风惯了,一时难改了性子。”

商琴道:“虽她说得恳切,可是没有因为她会用苦肉计,我们就中计的道理。只是我纳闷了,她要我们一起住做什么?”

傅惊鸿呷了一口茶水,不好当着丫头的面动手动脚,心里痒痒,便用眼神逗商琴,将“我们一起住”无声地说了一遍。

商琴咬住嘴唇,又羞又怒地瞪傅惊鸿。

傅惊鸿难得见她露出这模样,好好欣赏一番,才道:“寻常人家里出了一个官,其他的子弟要做什么?”

商琴道:“其他子弟?若能做官的便提拔着做官,若不能,就跟着那做官的跑腿办事。虽没有品级,但打狗也要看主人,也算是在衙门里混着。”立时顿悟了冯茝兰的意思,“莫非嫂子不愿意叫你去做官,想叫你跟着振鹏哥哥跑腿?这不能够,你是跟着凌王爷的,况且,你跟振鹏哥哥两个都有出息了,这岂不好?”

傅惊鸿笑道:“一个人能跑一百步,一个人能跑五十步,若是前头那人推着后面那人,能叫那人跑七十步。”

商琴笑道:“这话不通,做官跟跑步不同,一个人做了一品,不需言语行动提携,自然有为巴结那人的人在给他兄弟考绩的时候锦上添花,如此两个就都好了。”

傅惊鸿喟叹道:“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跟你一般想法,有些看似聪明的人,算不清楚这账目,还当兄弟两个齐心合力只叫一个做官才有赚头。你放心,不管振鹏听不听她的,总之咱们就住到落花巷子里去。”

商琴道:“你原本不是劝振鹏哥哥买个大宅子好见人吗?”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若那落花巷子里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还怕不好见人?”傅惊鸿自信道,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慢慢向商琴推过去。

商琴拿起来看,见是桃核做的小篮子,精巧的篮子上两条红黑细线缠在一起,“谁吃的桃子?”

“自然是我吃的,难不成还捡了别人吃过的桃核送你?”傅惊鸿暗笑,眼睛觑向碧阑、朱轩,犹记得这两人早两年可是十分放心他跟商琴呆在一起的,此时看这二人站在商琴身后寸步不离,微微挑眉,心说这两丫头总认真错时候,这会子离开该多好。

商琴拿了那小篮子叫碧阑给她绑在手上,傅惊鸿一边品着茶,一边在心里遗憾,原本他以为自己拿出来,就该亲手给商琴绑上去,绑上去的时候正好能摸一摸她的手、臂膀……

碧阑打了个寒颤,扭头去看傅惊鸿,见傅惊鸿也在看她,脱口道:“傅公子,我马上就许人了。”

傅惊鸿愕然。

商琴也怔住,又听碧阑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说:“要看你看朱轩去!”

朱轩忙摆手:“怎么扯到我身上?姑爷一直看的都是你。”

“原来如此——”商琴含笑,纤细的手指抚摸手腕上的桃核篮子,“竟是已经开始算计丫头了。”

傅惊鸿蹙眉,失笑道:“谁开始算计丫头了?不过是看这丫头好不识趣。”

“当真没有?”商琴微笑。

“若有,你给吗?”傅惊鸿将手上茶盏放下。

商琴微微撇嘴,见碧阑一副十分怕“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朱轩将碧阑瞪了又瞪,期期艾艾地道:“我也马上要许人了。”

“你给吗?”傅惊鸿又追问。

商琴脸上慢慢胀红,虽知是玩笑话,但她素来心思重,此时不免就去想日后,想了日后,不免就有些瞻前顾后,半响微微嘟着嘴道:“不给,你求也不给。”

傅惊鸿闻言笑了,他心里自认为商琴是他的掌上明珠,原本她小的时候怕别人委屈她,如今她大了,又怕她自己委屈自己,心中得意,又看碧阑、朱轩两个小丫头羞愤的并不看过来,便探着身子低声道:“放心,我求,也不求她们。”

“那你求谁?”斜地里一道声音传来,傅惊鸿、商琴间才酝酿出的些许温柔缱绻立时荡然无存。

商琴忙起身道:“爹爹来了,天晚了,我回去了。”

商韬背着手,点了点头,目送商琴出去,才叹道:“我也怕她扭扭捏捏半天,说出句任你予取予求的话。惊鸿,咱们都是贫贱出身。”踱步在商琴坐过的凳子坐下,“我商韬最看不上的便是那些暴发户嘴脸,先还是个勤俭的好人,一朝得势,开了富贵眼,便挑三挑四,连贫贱发妻也看不上。更有贪花好色,恨不得将早些年没沾的女人都补上淫一遍的,这等人,比纨绔子弟还坏一百倍。”

傅惊鸿站着垂手受训,微微瞥商韬一眼,暗道商韬好“知情识趣”,竟是立在竹林里偷听他跟商琴说话,万幸他方才不是十分轻浮,“岳父说的是,岳父站在竹子里听许久了?”

“咳,只听到一句。”

58偷鸡不成

商韬被傅惊鸿识破,颇有些尴尬,好在等酒菜上来,翁婿二人说的都是正事,一时也没人顾忌早先尴尬之事。

那边厢,今晚月色正好,傅振鹏又才吃了酒回家,进了家门,便见冯茝兰红着眼睛殷勤相迎,他又是纳罕,又是舒心,由着冯茝兰细心服侍他洗脸漱口喝醒酒汤。

等在柔软舒适的床上躺下了,傅振鹏便问冯茝兰:“可是又想你爹妈了?你放心,已经叫人跟人牙子打听了,总能找到人。”

冯茝兰见傅振鹏将她的事放在心上,心中得意,又哽咽道:“并不是为了他们,昔日他们狠心将我卖了,今日我想他们做什么?”

“那是什么事?”傅振鹏好脾气地问。

冯茝兰哭道:“这几日因你我二人置气,外间传出我苛待小叔的话。我想亡羊补牢,今日去了商家,便想请商家老太太、姑太太替我劝一劝二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叫二叔成了亲将家安在咱们府里。这么着我也能跟弟妹两个作伴。”

傅振鹏道:“我知道你心是好的,可是我跟惊鸿商议好了不在一起。你莫多操那个心,若想多亲近,日后常走动不就得了?”闭上眼睛,傅惊鸿跟他分开住的事,是兄弟两人商议好的,毕竟雪艳还在靖王府,叫人防不胜防,只能分开了,叫雪艳没法子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

冯茝兰素手揉捏傅惊鸿肩头,柔声道:“我这么着,也是为你思量。你兄弟那么能干,又不肯做官,叫他一身才华白费了,那才叫天打雷劈呢!就叫他住过来,帮着你一些,又能怎样?”

傅振鹏握住冯茝兰的手,紧闭着眼皮子动了动,暗道冯茝兰竟然还不死心,还要离间他跟傅惊鸿,看来,自己合该来个狠的,一次就叫冯茝兰知道他跟傅惊鸿之间是万万不能有嫌隙的——若有,昔日的事抖落出来,还不知道先死的是哪个。

冯茝兰只当傅振鹏握着她的手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越发媚眼如丝地搂着傅振鹏的脖子,“你想,他又要做官,又不当真去做了隐士,可不是要甩开你,一个人在凌王爷面前卖好的意思。据我说……”忽地手腕上一疼,看傅振鹏一双眼睛睁开,眸子里满是寒光,立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傅振鹏起身,披了衣裳便要出去,冯茝兰忙问:“老爷,你哪去?”

傅振鹏冷笑道:“多口舌,竟然来离间我们兄弟了,如今就拿了这七出中的一条休了你!你也莫提王妃,如今我就去王爷面前请罪,看到底王爷、王妃跟前,是你脸大还是我面子重!”说吧,抬脚将房门哐当一声重重踢了过去,便出门叫人备马出了家门。

冯茝兰吓得一身是汗,她对嫁给傅振鹏并无不满,傅振鹏老实又贴心,唯独美中不足的,就是傅振鹏“上进心”不强,此时顾不得妆容凌乱,赶紧地叫人去跟着看傅振鹏到底去哪里了,一边想着傅振鹏的人品是断然不会休了她的,大概只是吓唬吓唬她,一边又想着傅振鹏兴许是真生气了,又吃了酒,兴许会在气头上……将诸般都一一想了一通,才想到若是凌王妃知道了,定会责怪傅振鹏打她这王妃的脸,又觉得凌王妃责怪傅振鹏,她也得不了体面……

想了半日,听人说傅振鹏果然冲凌王府去了,冯茝兰更是吓了个半死,在屋子里哭成一团,又不肯叫才买来的丫头媳妇看见,天晚了,她又不敢出门,出了银子叫人凌王府打探,又打听不出什么来。

一夜不眠,第二日,冯茝兰亲自去凌王府后门去找昔日相熟的管事媳妇,去了管事媳妇家,管事媳妇只说昨晚上傅家兄弟一同去见了凌王爷,旁的一概不知。求管事媳妇去凌王妃跟前说句话,那管事媳妇被她好一番央求才答应,过去了,回来便对冯茝兰说:“王妃忙着呢,新来的小丫头可会说笑话了,惹得王妃笑得了不得。”

冯茝兰心里一凉,抽抽噎噎地坐了轿子出来,又去落花巷子里走一走,进了傅惊鸿家,听说昨晚上傅振鹏在这边歇着,便仔仔细细地将这边上上下下的丫头媳妇看了一遍,见这边只有两三个年长的女人洒扫、洗衣、煮饭,略安了心,待要在这边坐着等傅惊鸿回家求傅惊鸿说情,那女人们又似怕她身上掉下虱子一样,不敢叫她坐下,也不敢叫她收拾傅振鹏的被褥,只说傅振鹏交代的。冯茝兰借故跟那女人们说话,只听那些女人满口都是傅振鹏、傅惊鸿二人如何手足情深,一个病了,另一个是如何悉心照看,又说傅振鹏手上银钱有限,为买傅振鹏成亲的大宅子,傅惊鸿将所有身家都送出去了。

冯茝兰越听越心虚,越发绝望,呜呜咽咽地从落花巷子走了,回了自己家中,待要寻死逼着傅振鹏心软,白绫挂在房头,又不没那胆量吊上去,就用手抓着白绫叫人去请傅振鹏回来说话。

请了几回也请不来,就这么惨淡淡过了两日,凌王府一直不说许傅振鹏休妻,也没说不许。傅振鹏又一直不回家,再去落花巷子,那边竟是不肯开门了,再要去找傅惊鸿,傅惊鸿也没影子。

冯茝兰下了几次决心要去傅振鹏衙门里闹去,终归没那跟傅振鹏“鱼死网破”的骨气,也不敢叫傅振鹏同僚家太太帮忙,免得被人又笑话,只能回了傅家自己个哭去,迟了几日,红肿着眼睛好不可怜地又上了商家的门。

商琴早听说傅振鹏这次下定决心治一治冯茝兰,因此又提醒商老太太、商大姑,于是商家人只陪着冯茝兰安慰她,半分许诺替冯茝兰说服傅振鹏的意思也没有。

商大姑一边看着哭得凄惨的冯茝兰,一边道:“不该呀,无缘无故振鹏做什么休妻?振鹏那性子跟我家孩子他爹仿佛,都是年幼的时候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娶妻生子了,就宝贝得了不得。他不是那等才翻个身,就轻狂的人。他敢休妻?莫不是你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冯茝兰自然不敢说她对傅振鹏说了些挑拨他们兄弟之情的话,此时哽咽道:“姑太太,我哪里敢说什么?那一日他在你们家吃醉了,我才哄着他喝了醒酒汤,他就闹起来了。”

商老太太笑道:“他大嫂子莫哭,小孩子拌嘴,算不得什么事。闹大了才叫人笑话。”

“可他几日没回家了!”冯茝兰换了条帕子接着哭,新婚燕尔,傅振鹏又不是喜欢在书房呆着的人,自然但凡在家就跟她一屋子里说话取乐。因傅振鹏这不同,她才生出的胆量要降服他。不想如今摸了老虎屁股了。若不是思来想去,跟傅振鹏亲近的就是这莫名其妙的商家,她也不会上了商家的门。

“哎呦,别是振鹏在外头有了人了?”商大姑有意吓唬冯茝兰,“不该呀!他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怎么才娶了妻就这样了?”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瞄着冯茝兰。

冯茝兰气息一滞,傅振鹏洁身自好那么多年,才娶了她就成了个不顾家的,那她成什么人了?“姑太太,你别……”

“他当真在落花巷子里住?别是哄你的吧。你去了那边,下人不叫你动振鹏被褥,别是被褥里头藏了香囊头发吧。”商大姑又神神叨叨地引着冯茝兰向那歪路上想。

冯茝兰虽有些心计,但到底年纪轻,又听多了见多了大家子里偷鸡摸狗的勾当,此时不禁想傅振鹏哪里能当真洁身自好?难保是才成亲他贪图新鲜,于是对她好,如今借口她“多口舌”想名正言顺地养小老婆?

商琴见冯茝兰脸色煞白眼珠子又转着,便道:“姑姑,振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商老太太道:“是呢,振鹏不是那样的人,怪好的小伙子,若当真有人,他嫂子又不是不容人的,直接领回家就是了。”

冯茝兰才因商老太太前半句话略宽心,又因后头半句心中一堵,待要发出毒誓觉不能叫傅振鹏才成亲没半年就纳妾,又没了底气,“……他若有人就领回来,别糟践我。”只求傅振鹏不当真休了她,“还求老太太、姑太太替我跟振鹏说说情,我孤苦无依,凌王府已经不能回去了,他冷了脸,我能去哪里?”

商老太太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若是你,就闹到王妃跟前去。他若休,就叫他休去。”

商大姑也说:“正是,做人该有些骨气。咱们光明正大的,怕个什么?先去凌王府闹,再去他衙门里闹,叫他上司、同僚都看看他是什么人。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休想得好。”

冯茝兰看向商琴,见商琴只是陪坐递帕子,商家两位女人又是看戏不怕台高地煽风点火,一时心恨没有个人替她说和,不禁想难怪寻常人家不跟无父无母的孤儿结亲,早先觉得好,如今竟是两口子吵架,连个劝和的人都没有。

商琴终归日后还要跟冯茝兰相处,于是卖好道:“奶奶、姑姑快别说那话。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大嫂子到底如何跟振鹏哥哥斗嘴的,我们又不知道。大嫂子不肯说,我们也不好问,大嫂子自己知道要害在哪里,就自己去解决就是了。又都不是小孩子,哪有说休妻就休妻的?”

冯茝兰尴尬地笑了笑,心道傅振鹏是一心要躲着她了,如今要求,只能求到傅惊鸿跟前,“琴妹妹知道新近惊鸿忙什么吗?几次去落花巷子都不见他。”

“忙什么民生的事,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只听到一句什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如天子兴财路君王领民富。”商琴道。

冯茝兰不识字,更是听不懂“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意思,只是堆笑,白来了一次,除了被商老太太、商大姑两个圆滑的女人戏弄了一遭,什么都没得。灰心丧气地回了傅家,叫人盯着傅振鹏的衙门口看,又叫人瞅着落花巷子。

足足等了□日,先听说傅振鹏新近并不回落花巷子,并传出消息说他要再买个院子养女人,随后又打听到傅惊鸿回了落花巷子。

冯茝兰忙收拾打扮一番,坐了轿子向落花巷子赶去,待进了傅惊鸿院子里,却见院子里堆满了木料,有些零零碎碎的金丝楠木、红檀木、梨花木,还有成块的大片的柳木、杨木、槐木,傅惊鸿竟是在院子里做木工,看那还没上漆的梨花木上雕刻着朵朵怒放的芍药,又看那模子,猜到是架自带各色下匣子的梳妆台,堆笑道:“小叔叔在忙?”

傅惊鸿并不停下手上活计,一边刨花,一边道:“嫂子怎来了,我这边忙着,怕会怠慢嫂子。”

冯茝兰道:“小叔叔随着王爷公干,已经十分辛苦,何必自己做这些?”

傅惊鸿道:“空有一身的手艺,生怕一时不做生疏了,日后再拿不起来。”

“你振鹏哥哥,他可曾跟你说起我来?”冯茝兰试探地问。

傅惊鸿吃惊道:“嫂子这是什么话,平白无故大哥跟我说你做什么?”

冯茝兰羞得脸上通红,又看傅惊鸿一心一意要捯饬那梳妆台,竟然一点洗手换衣跟她正经说话的意思也没有,料到傅惊鸿大抵听说了,暗恨傅振鹏糊涂,两口子说话再生气也不当告诉旁人,于是一咬牙,跪下道:“叔叔救我!”

59能者多劳

傅惊鸿大吃一惊,“嫂子这是做什么?”

冯茝兰用帕子抹着眼泪,再顾不得会不会折损颜面,哭哭啼啼、遮遮掩掩地道:“是嫂子糊涂,生出了望夫成龙的贪念。想叫你多多扶持你哥哥,你哥哥听了,就骂我多口舌,要用七出之条休了我。”

傅惊鸿做出待要扶起冯茝兰又不敢模样,不再刨花,转而拿着才一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用粉在上头细细描画出靶镜的模子,此时画的不是芍药,却是一朵朵的水莲花。

冯茝兰见傅惊鸿又不来扶她,料到是傅惊鸿知道内情,不满她的话,于是嗫嚅半日,又道:“我是心觉你聪明一些,生怕你哥哥公事上有个差错,才想叫你多帮着他一些。”

傅惊鸿道:“嫂子,我与哥哥这么些年来风雨相伴,相互扶持,便是你不说,我们也会这么着。”

傅惊鸿虽不追问,但他这话里的意思显然就是冯茝兰再说。冯茝兰又哭道:“是我一时嘴笨,一时说了两句不太中听的,你哥哥这才恼了,要休了我。”

一边啼哭,一边将傅振鹏冷落她之后的事想了想,只觉得自己想差了,凌王妃自然是见她好了才肯对她客气一些,她若不好,凌王妃怎会纡尊降贵地跟傅振鹏计较?况且傅振鹏才是王爷、王妃心中真正得用的。如今她的依靠也只有傅振鹏了,傅振鹏又跟傅惊鸿兄弟情深,可见是她有两大错处,一是以为凌王府会给她撑腰,二是以为傅振鹏娶了她,就跟她最亲。

傅惊鸿先不言语,等冯茝兰又痛定思痛地反省不该算计他,才松口道:“嫂子先回去,等我跟大哥说一说。我们是贫贱出身,有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我们是不会做那不仁不义的事的。”

冯茝兰终于等到傅惊鸿说了软话,忙磕头将他拜了一拜,一颗心颤巍巍,唯恐傅惊鸿只是哄她,低声许诺道:“叔叔,我是当真悔改了,琴妹妹虽不是大家闺秀,但我瞧着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婚期又近了,虽你们不愿意跟我们一起住,被褥、家具又有商家陪送,但新房总要收拾收拾,还有旁的也该早早去办,免得失礼。”

傅惊鸿放下东西拱手道:“这些就有劳嫂嫂日后为我操持了。”

“一家人,何必说这话。”冯茝兰这才放了心,忙起身擦了眼泪,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该好好替傅惊鸿张罗,眼瞅着她才嫁来就生出这么些事,若叫人捏造出他苛待小叔子的事,一不好见外头人,二傅振鹏那边也不好交代。

冯茝兰心里认定了除非她生儿育女,否则原不如傅惊鸿跟傅振鹏亲近,于是回了傅家,洗脸梳妆后,赶紧布下酒菜等慢慢等傅惊鸿回来。

等到傍晚,傅振鹏冷着脸姗姗来迟,一见冯茝兰殷勤地迎过来,便冷声道:“若不是看在惊鸿面上,我肯回来见你这黑心妇人?”

冯茝兰忙羞愧道:“老爷又说这话做什么,我已经悔改了。”试探着要问傅振鹏外头的女人,又不敢问,忙请傅振鹏入席吃酒。

傅振鹏边吃边说:“昔日我们兄弟二人一同讨生活,连个照看我们给我们洗衣服的女人也没有,样样事都要亲力亲为,彼此扶持。那时候只怕你还在王妃身边享福吧?”

“……是,是我错了,老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定然是在心里将兄弟放在首位。”冯茝兰忙又给傅振鹏斟酒,听傅振鹏说些昔日他们兄弟二人艰难的日子,越发羞愧,心知傅振鹏是有意叫她掂清楚自己的斤两,忙拿了如何替傅惊鸿筹办婚礼岔开话。

傅振鹏唏嘘道:“琴儿小时候那么个模样,如今又是这么个模样。也亏得惊鸿能下手,我就当琴儿是亲妹妹。”

冯茝兰拿着酒壶的手一顿,料到傅振鹏这话的意思是警告她不独傅惊鸿说不得,商琴也动不得,忙赌咒发誓说了许多句。

“你爹妈找到了,只是你说的那三四个姊妹都叫她为给你兄弟还赌债卖了,找不到了。你爹妈叫你兄弟撵到一间小屋子里,听说一日只给一碗面汤两个面饼。你若想他们,府里地方大,就接了他们来家里住。”傅振鹏用话敲打了冯茝兰半天,又说了句温情的话。

冯茝兰睁大眼睛,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接他们来做什么?享清福?没得丢我的脸,旁人家的太太问我可有姊妹没有,难不成回她们都叫卖了?可恨当初为了大哥娶妻卖了我,还许诺我好好养几个妹妹,将她们嫁到好人家,如今可好,将女儿都卖了,十几年来不闻不问,临了儿子不管,却得了个官老爷女婿!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傅振鹏道:“虽不接过来,但也该送些银钱过去。”

冯茝兰气道:“我知道老爷仁义,可这仁义的也太软弱了些。有什么该不该?他们若信守承诺养活几个妹妹,那便是该,如今为了哥哥将妹妹们也都卖了。若送了银子过去,他们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成群结队地就赶着过来了,你赶也赶不走。老爷万万送不得!”

傅振鹏原是为了打一棒子给颗红枣地收服冯茝兰,怎会当真“仁义”地孝顺冯茝兰那十几年不见面的爹娘,此时见冯茝兰不独算计傅惊鸿,是连她亲父母兄弟也算计着,暗自庆幸幸亏冯茝兰还当他是自己人,不这样锱铢必较地算计他。于是故作迟疑道:“既然你这样说,就依着你。凌王爷前几日赏了我一袋子金锞子,你收着花用。另有这几日相识的老爷们送的小玩意,你都收着吧。”

冯茝兰点了点头,见傅振鹏醉了,又赶紧伺候他歇息,等傅振鹏睡下了,她去将傅振鹏这几日用的包袱收拾一番,见里头银子并不少,反多了两柄扇子一挂佛珠一个银丝熏香囊,见都是男子用的,安了心,坐在床边,看着傅振鹏俊秀面孔,只觉得这就是失而复得,将要降服傅振鹏的心死了,洗漱之后,便也睡下。

自此之后,冯茝兰不再有意拿捏傅振鹏,也不多管傅惊鸿、商琴的事,只兢兢业业地领着人,又是打扫又是买了布帛封房顶、糊窗户。傅振鹏见她无此,也无心闹事,又看冯茝兰虽心眼小持家却有一套,也乐得隔三差五地对冯茝兰分外好一些,如此他们夫妇二人日子也算和和美美。

慢慢明年皇帝下诏立太子的消息传出,京中之人纷纷翘首以待。进了冬日,临近年关,几位年长的王爷,除了凌郡王依旧不得闲,还在领着门下之人张罗着写什么民生十要,平清王早早地闭门不接客,靖亲王因认定了自己顶多是个铁帽子王,又有亲家温家紧盯着,也不敢如何。剩下的老大理郡王不住地奔波,见缝插针地跟几位内阁大臣套近乎;四王爷生来孤僻,话都说不全,此时没人来找他,他也不找旁人;几个还没封王的皇子,或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或有仗着母妃年轻叫母妃温情软语笼络皇帝的……

大年初一,傅惊鸿上商家门来拜年,将给众人的礼物一一送上,见商琴又大了许多,她原就是做首饰的,自然极会收拾自己,此时穿着一件银鼠掐腰半袖短褂子,一条胭脂红弹墨绸裙,既不显得单薄,又不显得臃肿,配上一张温柔得能滴下水的粉脸,立时叫人移不开眼。

傅惊鸿明知道商琴内里的性子并非她脸上露出来的那样,但此时也做了俗人,暗道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狠辣的时候惹人喜欢,温柔娇怯的时候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