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中有人翻起的桩旧案就是吴文道“畏罪自尽案”,数位御史、翰林等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说吴文道的冤枉,太子却面有难色,吴文道的案子他也一清二楚,明摆着的冤案,只是此案是圣上定下来的,如今圣上仍在病中,他身为太子替吴文道翻案,岂非不孝?

接着就有人参奏蒋佑临在县令任上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强逼良家女子为妾,太子沉吟许久,说了句——彻查!

这个口子一开,就如同黄河决堤一样,各种参奏蒋家的奏折如潮水般涌来,其中严家内外串连俨然“倒蒋”首领。

一时间京城上下一片咒骂蒋家之声,蒋家虽有人在京中,然见此情形也都闭上了嘴,只是赶紧往江西捎信,怎奈江西离京路途遥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信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回信又得一个月…

到最后陈家的旧案被翻出来,太子喊了停,“陈家之案,本是圣上定下来的铁案,众臣勿要提起,蒋至先虽恶贯满盈却早已经病弱不堪,只是其子罪甚重,只派人押其二子、三子进京领罪便是。”

江西夏日甚是闷热,一日之中也只有夜晚最为舒爽,闵四娘坐在花园的妙春亭中向河里掷石子玩,在河边蒋家大房仅剩的两个女孩子蒋琦和蒋瑶玩着花绳,三房的蒋存斌与蒋存纯兄弟提着灯笼在草丛里钻来钻去的捉蛐蛐,秦玉珠坐在水边笑嘻嘻地瞧着两个儿子,心中满是喜意。

闵四娘瞧着秦玉珠脸上的笑,自己也笑开了。

“六奶奶在笑什么?”锦环问道。

“我笑这人啊,倒不如畜牲,你们瞧那树边的蚂蚁可是在搬家?”

锦环和金玲拿了灯笼去看,果然是有成串的黑蚂蚁排成一串坐树下往高处搬,“六奶奶的眼睛真尖。”

“不是我眼睛尖,是这蚂蚁聪明,知道要下雨了,下得还是大雨。”

银玲瞧了瞧天上,“这月朗星稀的,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呢?六奶奶莫要诓人。”

“所以说是蚂蚁比人灵,到了晚上一准下雨,下得还是大雨,你们让迎六爷的人拿蓑衣雨伞就是了。”

“是。”

到了二更天,府里夜深人静之时,果然下起了大雨,瓢泼似的大雨不讲理似的往下下,雨声搅得大半的府里人都醒了,闵四娘坐了起来,“该来的还是来了,下雨了天也凉快了些…”

她这边话音未落,外面有人把院门拍得咣咣直响——“可是六爷回来了?”

“六爷早回来了,听说老爷又不好了,在老爷那里歇了。”守夜的银玲拿了火镰子把灯给点着了。

“那能是谁呢…”

没过多大一会儿,浑身湿透的金玲敲响了闵四娘的房门,“六奶奶!六奶奶!外面来了好多的官兵把咱们府里给围起来了!为首的人穿的是锦衣卫的衣裳,不由分说就要锁拿二爷和三爷!六爷与他理论了几句也被打了。”

来了!闵四娘一骨碌下了地,披上了衣服,“快把众人都叫起来!穿上衣服!自己的细软东西都贴身藏好!别到时候拿不出来!”

抄家,却不是在今天…

话说锦衣卫到了江西锁拿蒋家两位公子的事,一下子传开了,这边“天使”尚未离开江西地面,那边江西知府参奏蒋家行止奢侈大兴土木,欺压百姓强买良田逼死百姓的折子已经递到了御前。

太子拍案而起,追加的抄家锁拿蒋府全家的圣旨,没过五个时辰就出了京都。

闵四娘面无表情地看着锦衣卫如山匪下山一般,将自己的屋子翻得底朝天,与十几个丫鬟一起,像是被赶鸭子一样硬生生赶到偏院厢房之中,小丫鬟和姨娘们哭声一片,秦玉珠搂着两个儿子发呆,她从蒋佑临出事,就已经收拢了私房要逃,只是锦衣卫将蒋家围得水泄不通,她又能逃到哪里?如今也只有贴身衣裳里缝的银票可供傍身,只是若真的入了狱,被那虎狼一般的女狱监一搜,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之间。

邵姨娘搂着蒋瑶与蒋蒋琦,不错眼神地盯着闵四娘,她早就猜出闵四娘是内鬼,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闵四娘虽替她报了仇,又牢牢的护住了她,让她在蒋佑明去后还能安享富贵,邵姨娘却搞不清闵四娘是什么来路。

她若是什么高人派来的,为何要和她们一样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厢房之中?

就在蒋家众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远处庙里的丧钟敲响,众人心惊肉跳地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整整八声丧钟,圣上驾崩了…

秦玉珠原先还端着名门淑女的架子,丧钟敲响之时,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圣上没了,这丧钟怕是为蒋家而鸣的。

“三嫂!”闵四娘扯了她一把。

“圣上都没了,还不许我哭吗?”她现在不光是担心她自己,秦家是蒋家的左膀右臂,帝党之一,如今圣上没了,蒋家被抄,秦家怕是也凶多吉少,前日她还在高床软枕做那富贵迷梦,如今是一夕梦醉万事皆空。

秦玉珠一哭,原先忍着不哭的大丫鬟们也哭了起来,只有蒋吕氏笑嘻嘻地蹲在墙角扔沙包玩,闵四娘冷眼瞧着她,却恨不得立刻摇醒她,你看啊!你看啊!看看你做的这些孽!看看这些报应!

她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蒋吕氏,窗外看守的锦衣卫的一句话,却像一道炸雷一样的在她耳边响起:“通天观那场火烧的可真大,幸好我当时不在京里,否则要去跟着抬尸首了。”

“你不在,我可在,说什么羽化成仙,那些道士的尸首烧焦了也跟烧全羊似的。”

闵四娘冲到窗边,“两位大人,您说什么?京里的通天观怎么了?”

那锦衣卫隔着窗打量了闵四娘一下,知道她是蒋家的六奶奶,倒也答得客气:“今年四月末,京里的通天观走了水…”

“人呢?”

“据说是全观只跑出来几个道僮,其余自观主以下,全都烧死在了里面。”

涤尘死了?她想着京里动静如此大,涤尘怕是在暗地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没想到涤尘竟然早就…死了…“当日可是圣上病了?”

“正是。”

她逼着涤尘替陈家复仇,毒杀祸首,却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论涤尘背后是谁,圣上没了,都不会再留涤尘,她害了涤尘!她竟然害了涤尘!

银玲扶住了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六奶奶…您保重。”

她看着银玲,蒋家倒了、圣上崩了,跟着蒋家一起害陈家的那些人怕也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做什么啊?她为什么保重啊?她为谁保重啊…

闵四娘眼里无声地流出一行清泪,她果然是天上地下第一不祥之人…

“老爷!老爷!老爷!”远处的院子里传来凤姑的呼喊,蒋至先伴随着天昭帝的丧钟声,咽下了一直吊着不肯咽的那一口气。

圣上过世满百日那天,蒋家全家也被押解回了京城,蒋家到京天,圣旨下了,蒋至先已死不追罪责,着以庶人之礼下葬,蒋佑昌、蒋佑临斩立决,蒋佑方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发下海捕公文追缉已经逃脱的蒋佑荣、蒋佑伍,这两人也是流刑。

新帝终究心慈面软,为了仁君的名声,未对蒋家这只“死蜈蚣”下狠手,让蒋家与陈家一般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都不算出人意料,最惊人的是立下“倒蒋”首功的严家也倒了,依着蒋佑昌的供述蒋家老宅搜出数十封书信,都是严家与蒋家串连之事,其中更有严家向蒋家通风报信,陷害陈家的罪证。

从荣华富贵到全家蜗居于仁君赏赐的一进小小四合院,蒋家众人从天上到地下,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

秦家也倒了,秦玉珠的“私房”在江西时就被搜走,傍身的无非是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她倒是个有主意的,一个一个的将蒋佑临的姨娘都卖了,换几个钱花,至于蒋吕氏她是不愿管的。

闵家虽也受了牵连却未倒,来了人送了些柴米,却未曾提过接闵四娘回家的事,是啊,蒋佑方虽被流放人却还活着,闵四娘这个原配夫人,理当守节才能全了闵家书香门弟诗礼传家的名声。

林家的人来了,接走了蒋琦与蒋瑶,林家缺孩子,就算是林家的妾和太太一人生了一个儿子,却也不过是两个罢了,缺孩子缺得厉害,想必会善待蒋琦与蒋瑶,只是林家大奶奶会不会恨当初林慈恩先将生子药送给小妾,害自己所生之子成了次子,因此对两个女孩子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就在两可之间了。

秦玉珠没过几天也带着儿子走了,据说是要随着被丢官罢职被遣回原藉的秦家一起过活,秦家好歹未被抄家,虽为保活命伤了大半的元气,好歹在老家也是良田千倾的大户,不会差母子一口饭吃。

她一个出嫁女,赤手空拳带着两个姓蒋的男孩,其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一辈子生性好强,最会捧高踩低,从此之后却尝尽人间辛酸滋味,秦家二老过世之后,更是只余茅屋一间薄田十亩,苦渡日月,这活罪竟似受不完一般。

至于蒋吕氏,彩蝶将她和惠心一起带走,走前对闵四娘磕了个头,“奴婢等着六奶奶和六爷。”

“我知道你是忠的,你走吧。”闵四娘说道,牛家到底是一家子的“聪明”人,戏要演就要演全本,如今他家不把蒋吕氏带走,安闵四娘的心,暗示风声过后闵四娘和蒋佑方可以退居牛家庄,闵四娘闹将起来,那些蒋家藏在牛家庄的银两、财物可就保不住了。

送走了蒋吕氏,闵四娘从银玲贴身的小衣里拿出了银票,秦玉珠到底是个傻的,人人都会查当家奶奶的贴身衣物,却没有人会查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全家藏住银票的,竟然只有闵四娘一个,她拿了两张一百两的分给锦环、金玲一人一张,“我已经叫人往你们家里捎信,明日就有人套车来接你们走,这银票是我给你们的嫁妆,你们回家好好嫁人了吧。”

她又拿出了散碎的银子,一一安排了别的丫鬟、姨娘的去处,到了凤姑那里,凤姑只是一笑,“我回江西。”

“嗯。”闵四娘点头,伤了银玲的就是凤姑,她才是一等一的真正高手,难为凤姑跟着她们装了这么久。

“六奶奶?”

“嗯?”

“六奶奶身边剩下的这个丫鬟,好身手。”原先凤姑与闵四娘没见过几回,更别说见过她身边的丫鬟了,如今与银玲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然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了,也晚了。

“多谢夸奖。”

后人传言,蒋家六奶奶,散尽私藏的银钱与满府仅剩之人,身边只余下蒋八爷蒋佑常与数名仆妇,没想到却因为散财而被贼人盯上,月黑风高之夜,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场大火过后,蒋家小院再无人烟。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八点正放出大结局

 68、尘归尘、土归土(完结)

旧帝故去也好,新帝登基也罢,就算是立太子也无非是百姓依例焚香祷告罢了。

荒村依旧是荒村,黄土官道依旧是那条黄土官道,路两旁的麦田中麦子已经抽了穗,路边的百年柳树,今年依旧枝繁叶茂,几个村里的老人蹲在柳树旁手里握着刚从地里摘出来的鲜黄瓜,热乎乎的吃着杂和面粥,此时从官道上远远过来一个人,大热的天身上还穿着夹衣,一身的衣裳早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领口袖口补丁连着补丁,约么是没有媳妇的缘故,补丁的针角里出外进,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已经有一只露出了脚趾,这汉子脸堂晒得紫红,颇高大壮实的样子,只是看着眼生。

到了村口向几位老者施了一礼,“各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人的声音倒像是京音,几个老人都露出了笑脸,“您这是往哪儿去啊?”“我这是去投亲,不知老几位可有人知道前面十里牛家庄的庄头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此人正是因圣上立太子大赦天下,被放回京城的蒋佑方,他到了京城却听说自己的妻子闵四娘已然亡故,蜗居的小宅院如今只余荒草,蒋家在京里的老宅因种种闹鬼传言,早已经被牢牢锁住,再不见天日。

旧日亲友早已经散尽,剩下的姻亲他不知是亲家还是仇家,无颜求见,思及自己曾经将家财藏于牛家庄,这才风尘仆仆直奔牛家庄而来,却不想牛家早已经人去楼空。

“牛家啊…听说牛家发了财,搬到通州府去了,那里最大的宅子,就是牛家。”

蒋佑方心里一惊,难不成牛家也坏了心肠?自己埋在牛家的家私,光是现银就有数十万两,不用说是那些古董字画了,单拿出一件都够普通百姓过上几十年的好日子了。

牛家… 那几个老人看他脸色不对,想想牛家的根底也就明白了些什么,天下人人都说蒋家是大奸臣,说书的提起来咬牙切齿的骂,牛家做庄头时也没少借着蒋家的势力欺压良民,可这蒋家的六爷,对这一方的百姓却是有些恩情的,“您要是找他们家就快去找吧,听说牛家的少爷要花银子捐官了,如今不找,以后怕是想找也不能找了。”通州牛府

说起来这牛家是如何富起来的,通州百姓并不知情,只知道这家富贵,每日倒出来的潲水都比小康之家的伙食好,往来行止也不似暴发户,穿戴谈吐都与旁人不同,倒像是哪个小官的家人,时日久了倒也看出牛家仁在表面,刻薄在骨子里,据说家中的仆妇日夜做活不停不说,连伙食都要被克扣,不似真大家风范。

更有人传说牛家在马棚里关了一个疯子,整天哭叫不停,害得牛家的马夫要时常责骂喝斥,甚至抽两鞭子,那疯子才会消停,据说那疯子常常咒骂牛家全家,说什么牛家的人天良丧尽,翻脸不认人之话,还说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她一说,牛家的人听见了就会打,打了她还要喊。

许是听见这个传闻的人太多了,连今日来送柴的人都不停地往马棚那里张望,“这柴多少钱?”

“啊?”卖柴的那人听见柴房的人问价才回过神来,“五个铜板。”

“是。”卖柴的人担了柴就往前走。

“你往哪儿走呢!那边是马房!柴房在这边…”

卖柴的人自然是蒋佑方,他听旁人说起牛家的疯妇人,就疑心是自己的母亲蒋吕氏,牛家对蒋吕氏如此,对他这个旧主会如何可想而知,如今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牛脑子一根筋的傻小子了,三年边塞苦寒,早让他长出了不知道多少的心眼。

将柴送到柴房之后,他偷偷的瞄到一处矮墙,半夜又翻墙进了牛家,寻到了马房,寻到一处破旧的马厩,“母亲!母亲!”他小声喊着,那个缩在马厩角落的人猛地抬头,往他这边看去,看见他之后直愣愣地瞅着,似是认出了他,又似是认不出。

蒋佑方钻进马厩,弯下腰用袖子抹了那人的脸,那人却不是蒋吕氏而是——“彩蝶!”

“六爷!”彩蝶此时也认出了蒋佑方,“六爷您竟然回来了!”

“彩蝶!我母亲呢?”

“太太…太太她…”彩蝶低下了头,“蒋家出事之后,太太似是大梦初醒一般,连哭了几日,夜里悄悄的上吊死了。”

“你呢?你为何如此…”

“我那男人混仗,为了狐狸精竟不认原配,说我是丫头出身配不上他,另娶了良妇,我公婆也丧了良心不肯帮我说话…”彩蝶说着说着又笑了,“嘿嘿嘿…哈哈哈…”

蒋佑方被她这几声笑吓得浑身发毛,“你笑什么?”

“我笑蒋家的人傻,竟然信了牛家,牛家上上下下就没一个好人…哈哈哈哈…被我骗得团团转,上百万两银子就这么送给了牛家…哈哈哈哈…牛家!这些银子都是我的!我的!”彩蝶说着又伸出指甲老长的手来抓蒋佑方,“我的!牛金福!牛金福!我要报官!我要去报官!儿子!还我儿子!”

蒋佑方听她喊声渐响,赶紧松开了她的手翻出马厩,没过多大一会儿果然有个睡眼惺忪的马夫过来拿鞭子抽人,“你个疯子,牛家给你一口饭吃是天大的体面,也不想想你拈酸吃醋,竟给自己的相公下毒,没想到错毒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我没下毒!没下毒!死的是牛金福!牛金福…”彩蝶语无伦次的说道,“六爷!六爷!六爷呢?”

“什么六爷!这里只有你胡爷!你再喊得老子不能睡,老子打断你的腿!”马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进了屋。

蒋佑方魂不守舍的离了牛家,自己竟然如此糊涂,将万贯家财交给牛家保存,错认毒蛇为善人…回了庙中他借纸笔写了状子递状纸到了通州县衙,牛家本就是蒋家旧奴,并未得放奴文书,当初是卖通了锦衣卫才得逃脱,如今有人报了官,那县官早就看牛家的家财眼馋,自是下令彻查,没过半个月,原本耀武扬威的牛家老爷们,就被锁拿归案,家中财物尽皆充公。 蒋佑方站在牛家门外,看见牛家人被扒去锦缎游街示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远远的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边一闪而过,疑惑间跟了上去。

京郊灵山角下有一户人家,宅院不大,普通的两进四合院子,家中有一位老太太领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妇人打扮,却不见夫家,因身在山居,与左右邻人甚远也没什么人打听这家人的事。

只隐隐知道有个游方的道士常与这家人来往,送些米面油柴之类。

那道士面如黑炭,流着三络长髯,面颊上隐隐有一块烧伤疤痕,虽不重也算破了相,为人却好,平日也常替山民看病,接济贫苦,山民虽有些风言风语,却说得不多。

这一日三个女儿中最瘦小的那个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进了院子就拍手称快,“今日牛家可算遭了报应,竟不知被谁报了官,揭了底细,全家都被抓进了大牢。”

“还能是谁,怕是他回来了。”那个被她称为大姐的,赫然是闵四娘,那个瘦小女子,自然是银玲了。

“我早就让你或去报官,或劫了这一家人的不义之财,你偏要留着他们,如今姓蒋的果然回来找他们报了仇,你难不成想与他夫妻重逢?”另一个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女子说道,这女子正是师施,这三个人的母亲,不用说是舒嬷嬷,弟弟是蒋佑常。

“重逢?本就不是实心做夫妻,何谈重逢二字?”

“那涤尘呢?你和他…”

“我和他…”闵四娘笑了笑,她和涤尘能怎么样?现在他俩话都少,见了面就是打声招呼罢了,他跟银玲的话倒多些,当年涤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通天观里逃了出来,悄悄的寻到了她,说已经安排好了宅院,只差她这个蒋六奶奶亡故隐居了,闵四娘想着既然涤尘已经烧了一把火,她再烧一把又何妨?散尽奴仆之后,放了把火烧了宅子,与舒嬷嬷、师施、银玲、蒋佑常五个人一起隐居到了这深山之中,一住就是三年。

她与涤尘没了报仇这桩心事,却再也没了话,相对只剩无言二字了。银玲看她的脸色不好,瞪了师施一眼,“不管怎么样是大喜事,今日咱们加菜,我去找干娘把鸡杀了!”

“总惦记着吃…”闵四娘笑道,她回屋从床头拿了几本书,用布包包好,刚出了屋,就见涤尘在堂屋与舒嬷嬷在说话,“我猜你是要来的,这书我看完了。”

“你不见蒋佑方?”

“何必要见呢。”舒嬷嬷见他们有话要说,使了个眼色给师施,母女俩个离了堂屋,佑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涤尘和闵四娘。

“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

“我跟他是不是夫妻,你清楚得很。”闵四娘说道。

“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替陈家报仇?”

“我撒谎。”

“你撒不撒谎重要吗?”

“什么?”

“当初是陈雨霖求陈大人救我回去的,也是陈雨霖知道了我能看见鬼,却不曾宣扬,也不骂我是怪物,我…”涤尘闭了闭眼,“陈雨霖当初嫁人时,我在通天观里…”

“别说了…”

“我是为陈雨霖报仇…”

“陈雨霖已经死了。”

“是。”涤尘转过身,望向窗外,“我亲眼看见陈雨霖死的,我怎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陈雨霖成了闵四娘,陈雨霖就真的死了,陈雨霖不会为了报仇连初生婴儿都不放过,陈雨霖不会杀人不眨眼,陈雨霖不会将蒋家赶尽杀绝…”

“你心里喜欢的,一直是陈雨霖。”闵四娘淡然一笑,“我早知道了,话说开了,就好了。”

涤尘转身看她,“你…”

“我送你出去,今天晚上家里吃肉,你在的话不方便。”闵四娘笑道,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佑方跟着银玲一路到了这一处宅院,远远的藏在树林子里,又亲眼见一个眼熟的道士进了宅院,想了半天才想起那道士竟然活活的像了已经烧死了的涤尘,到了傍晚,却见自己已经“亡故”的妻子闵四娘,送涤尘出了宅院。

“四娘…”涤尘欲言又止。

“你说的对,陈雨霖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丧心病狂一心只想报仇雪恨的闵四娘,你欠陈雨霖的已经还了,闵四娘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我们孤儿寡母独居山中,你还是少来为妙。”

“我…”涤尘看着闵四娘,心里却酸涩一片,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也许闵四娘说的是对的,相见争如不见…

涤尘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宅院,闵四娘送他到了路口,斜倚在树上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陈雨霖…

“你为什么说陈雨霖已经死了?”忽然一个黑影从林中闪出,“又为什么说闵四娘丧心病狂一心只想报仇雪恨!”那人双目含泪眼睛赤红如血。

“闵四娘在嫁人之前已经死了,我是借尸还魂的陈雨霖。”“陈雨霖”平静的说道。 “蒋家…”

“是我一步一步毁了蒋家,也是我给蒋至先和蒋佑昌下了毒。”

“啊!”寒光一闪,蒋佑方狠狠的将刀子剌进了“陈雨霖”的胸口。

涤尘并没走出多远就只见这一声惨叫,立刻转身往回跑,却只看见闵四娘缓缓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蒋佑方手拿沾满了鲜血的匕首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四娘!四娘!”涤尘跪在地上,抱起闵四娘,伸手去捂她不停地冒出鲜血的伤口,“四娘!四娘!”

他喜欢温柔善良如六月阳光般的陈雨霖,可走进他的心里扎下根,让他舍不下抛不开,想要一看再看,却不知该如何说话的却是腊月寒风一般的闵四娘。

他怎么会迷上这样的女人呢?狠毒无天良,眼睛里从来没有过旁人,只有一片寒冰,他怎么会迷上她…他怎么会在慧剑断情丝之后,又亲眼见到她死了呢?“四娘!闵四娘!你醒醒!你醒醒!”

他心疼欲裂,连杀了闵四娘的凶手蒋佑方提着刀,踉跄跑走都未曾注意,“闵四娘!你醒醒啊!你醒醒!你对我说话啊!你不是最狠最毒吗?你不是祸害遗千年吗?你说话啊!” 闵四娘站在自己的尸首旁,有些疑惑的看着伤心欲绝的涤尘,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懂涤尘的心意吧,她累了,两世为人,她太累了…远远的锁链声响,牛头马面飘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陈雨霖,当初你说你还有心愿未了,宁可做怨鬼也不要去地府再入轮回,如今呢?”

“如今我尘缘尽断,该去了。”

涤尘忽然站了起来,看向闵四娘的方向,“四娘!”

“多谢你了,保重。”闵四娘灿然一笑,恍惚间又变成那个天真烂漫的陈雨霖,只是眼中寒冰早已经结成,又岂是一笑能化开的?

涤尘站在原处,看着牛头马面牵着闵四娘越走越远,只来得及喊一声“四娘!”作者有话要说:原本计划八点放结局的,可是在细节处改了又改,总算把结局写了出来。我差不多是为了结局才写整个故事的,世人皆爱温柔淑女,谁又懂闵四娘这个毒妇?涤尘为了心里那个温柔善良的陈雨霖,终于与为复仇而面目全非狠毒冷酷的闵四娘错过了,闵四娘也将命还给了那个一直痴心为她却被她利用的蒋佑方。别问我闵四娘喜不喜欢涤尘,我也不知道。这次尝试暗黑题材实在太累了,下一篇文我一定要写甜文,两人爱得死去活来爱得要死的甜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