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林的父亲早亡,他是十五岁便承袭了这个官位,如今已经三十八载。

白穆林虽是个文官却极有谋略胆识过人,政治上的外交手段更是一流,曾经少时便领兵抵御北漠人的滋扰,以区区三万步兵连挫对方十万铁骑军,先帝对其大为赞赏,并且破格命时年还是太子的景帝行了跪拜大礼尊其为师,所以现在在景帝的眼里白穆林不仅是他所倚重的臣子更是他的授业恩师,和辅佐他一路登上帝位的引路人,进而给了他超越所有臣子的尊重和信任,白氏一族在大秦朝中的地位更是一时无两。

而在白穆林这个光芒万丈的右丞相身上,坊间流传最广的却不是他在政坛上的丰功伟绩,反而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生只对一个女人专情的那份担当——

他是整个大秦朝所有五品以上官员中唯一一个没有纳妾的男人。

白穆林同夫人于氏是青梅竹马的远房表亲,两人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成婚三十余年一共育有四子,白爽、白洵、白奇这几个年纪相仿的都已经步入仕途并且成家立室,个个出类拔萃,白奕排行老幺,当年白穆林是在三十七岁上才得了这个儿子,而彼时白夫人已经年过四十,彼此对这个天赐的老来子都上心的很,尤其是右丞相夫人,宠爱这个儿子在整个云都是出了名的,真真的是拿他做心肝宝贝儿一般的宠着护着,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白奕两岁的时候生了天花,病的很重,儿子还没说怎么样呢,白夫人就差点先跟着去了,好在这小子也是命大,正遇上个行走江湖的游医路经云都,开了张土方子硬是九死一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白奕的身体都不大好,再加上云都的气候冬日冷寒夏日燥热,一到寒暑两季他就病的更勤,景帝体恤右丞相夫妇的爱子之心,破例开了恩典,准许白夫人带着儿子住到了陵阳的行宫里休养,一住就是十年。

秦菁七岁那年萧文皇后诞下秦宣,鲜有精力顾及到她,那段时间她的情绪一度特别低落甚至有点喜怒无常,所以那年夏日往行宫避暑之后她自己去向梁太后请命留在了行宫小住,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的白奕。

那是个夕阳斜照的黄昏,暑气退的差不多了她便带着墨荷溜到行宫西北角的清晖园想偷偷的牵一匹马来骑,因为行宫这边只在每年夏季最热的时候皇帝才会带着后妃们过来暂住一两个月,所以大多数时候这个地方的管理都很松散,她们并没有费多少事就从马房里牵了一匹马出来。

那是秦菁第一次骑马,因为没有经验她选的是一匹看上去十分高大强壮的战马,那马的性情又不十分温顺,她足足试了大半个时辰摔了无数个跟头愣是没能爬上马背,心里正在气馁的时候,回头就看到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漂亮男孩子蹲在身后的假山石上托腮看着她笑。

那男孩子的目光明亮,确切的说是璀璨如繁星闪烁,她还从来不曾见谁有过那样明媚清澈的笑脸,当时就觉得连眼睛都被刺的痛了一下,恍惚的要命。

见她回头,他便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落落大方的自报家门,“我叫白奕,神采奕奕的奕,你叫什么?”

神采奕奕,简直人如其名,这个名字对白奕来说可谓再贴切不过,只是他的不礼貌让秦菁下意识的皱了眉头,想到这家伙很可能一直就躲在暗处看自己的笑话,她就带了点坏心眼,极其冷淡的回他,“秦菁!”

其实她的原意是想拿自己长公主的身份教训一番这个不懂礼数的毛头小子,本以为对方会诚惶诚恐,可是听到她的名字那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却很自然,像是完全没听过的样子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

秦菁在大失所望的同时又突然觉得这样很好玩,她眨眨眼狡黠的笑了,并没有解释。

之后的那段时间她都同白奕混在一起,她的骑射之术也都是源自白奕的言传身教,但是她在这方面天赋过人,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曾经一度让白奕这个为人师表的大为惶恐。

秦菁走的前一天晌午,白奕让人递了纸条叫她出去送了她一匹马,枣红色的野马,毛色并不见得有多漂亮,但是身姿矫健,跑起来特别带劲,秦菁看到的第一眼就欢喜的跳起来。

因为那马的额头有一小撮金色的毛,秦菁就兴奋的叫它“金线儿”,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白奕身边跟着的——一直是黑电!

那天他们在行宫后面的草场上纵马疯跑了整个下午,一直到马儿跑累了才并肩而归。

夕阳西下把两个人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秦菁眯着眼兀自笑的很开心,白奕却突然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一字一顿十分严肃的说道,“等我回去了,去乾和宫看你!”

“你知道我是谁?”秦菁的声音脱线,几乎是尖锐的叫喊出来。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她发现白奕脸上的笑容变了,那种天真无邪的明媚里居然满满的都是坏笑的因子。

秦菁的脸蛋涨的通红,一马鞭甩过去,白奕却如一条光滑的泥鳅轻巧的侧身躲过,腿上瞬时发力夹了一下马肚子就蹿了老远。

他高坐在马背上,扭身回来冲着她大声的笑,“秦姓是国姓,谁不知道皇上的荣安长公主叫秦菁?你还当我傻呢?你自己才是个傻瓜!笨蛋!”

草场上平地刮起了很大的风,把他的声音吹浮起来,飘散的哪哪儿都是,秦菁被他气得浑身发抖,那个时候她就认定这白奕的本性就是只狡诈的狐狸,她对他所有的好感都在那个刻意的谎言里烟消云散了。

次日一早长公主的銮驾启程回京,白奕没有来送行,秦菁坐在马车里,偷偷的扒在窗口的缝隙那里往后看了好远好远,她心里愤愤的想,那个说瞎话的小子一定是不敢再出现在她的面前的了。

两年后,白奕如约回到了云都的右丞相府,可是她再见他的时候却从心底里对他当初的戏耍记了仇,再一丝一毫也不肯与他亲近,处处的敬而远之。

正因为这样,所以在云都,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旧相识,亦没有人懂得他们之间曾经策马奔腾无拘无束的那些童年与欢乐。

也许白奕一直都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再回不到从前那样单纯的岁月里,可是秦菁知道,从她回到云都重新走进这座四面高墙的皇宫内城时,那样的岁月就已经再不属于她了。

她是皇室的公主,这样的身份已然注定——

白奕,和她生命里那段短暂而叛逆的时光一样,都必须从记忆深处抹除。

众人之前她是荣安长公主,可是前世的白奕,他却一直都不明白,他总是固执的以为她应当是那年那月在那片无边的草场上可以让他放开了心胸大声喊着“秦菁,秦菁”的那个骄傲而倔强的女孩子。

虽然她一直都明白白奕为什么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她不能陪他一起留住那些明明已经丢掉了的光阴啊。

她还有宣儿,还有她的母后和外公,也有她自己的那些责任和使命,所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白奕,永远都是不可能走到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样想着秦菁是思绪不免有些飘远,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白奕已经策马追到了跟前。

他坐在马背上仍是笑的没心没肺的在她面前晃了晃右手的五根手指头,鄙夷道,“怎么?这就吓傻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金线儿!”秦菁笑笑,故意往旁边移开目光错开与他的对视,因为不想与他斗嘴,她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死了匹马而已,至于这么要不死活的么?”白奕漫不经心的翻了翻眼皮,小声的嘀咕,然后他像是有些沉痛的摆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我最烦你们女人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就当我好事做到底,把黑电给你吧!”

秦菁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看他,他的眉头紧皱像是真的十分厌烦,但是在两个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间秦菁却是已经明白,他今天突然出现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找借口把黑电送给她。

洞悉了他的意图,秦菁只觉的心头发涩,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阻塞在喉头十分的不自在。

“我不要!”因为不想跟他牵扯太多,她就本能的拒绝。

白奕眉心微微一蹙,不以为然的冷嗤一声,“当初金线儿也是我送给你的,你怎么不说不要?”

秦菁被他噎了一下,一时哑然,竟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两个人相顾无言各自沉默半晌,秦菁抿抿唇,突然迟疑的开口道,“白奕——”

“嗯?”白奕抬头,挑高了眉毛,递给她一个挑衅意味十分明显的眼神。

也许是真的觉得前世今生欠他的太多,每每遇到他这样蛮横且直接的目光秦菁的心里就本能的心虚,然后哪怕是最最委婉的澄清都觉得难以启齿,她本来只是想告诉他“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可是目光撞进他清澈明亮的双瞳里,这些话就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就只剩下尴尬。

心情暴躁之下秦菁的脾气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瞬时就黑了脸,一声不吭的调转马头打马就走。

白奕踟蹰在原地愣了愣,随即又是打马快速的追了上去,也不说话,上来就故技重施又往黑电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他手下极有分寸,用的力气倒是不大,黑电奔出去数丈之后就慢悠悠的又停了下来,然后他再追上去,着实秦菁的耐性再好也是被他逼得极了,于是到他第四次再追上来的时候,远远听着他的马蹄声靠近,秦菁咬咬牙突然调转马头快速的迎了上去。

她行马的速度极快又是丝毫不知避让,白奕始料未及赶紧往旁边闪去,就在两人错肩而过的一瞬间,秦菁的眼底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手里鞭子一甩猛的抽在了白奕座下的马股之上。

相较于白奕的点到为止,这一下她却是卯足了力气,就听那马嘶鸣一声立时就窜了出去,白奕大惊失色赶紧去拉那马缰,还是身子摇摇晃晃被颠的七晕八素跑出去只有百丈才勉强稳住身形,胃里翻腾差点吐出来。

秦菁从后面打马追上去,低头把玩着手里马鞭扬眉一笑,“还来么?”

白奕刚刚吃了亏,一张俊脸窘的通红,他却是个不服输的,当即一梗脖子打马就走,“走啊,我们赛一圈!”

此时秦菁的玩性也难得被调动起来,“驾!”广袤无边的草场上只听见她一声清喝,那一剪女子窈窕的身影便像是一朵飘飞的粉色流云在天地间划开一道夺人眼球的旖旎亮色。

草场边沿的小径上,苏晋阳一身玄色长衫牵着一骑马不徐不缓的慢慢走过,身后偶尔有通讯兵策马而过,他小心的退到旁边避让,一抬头便看到远处的草场上年轻的男子和女子马蹄如飞并驾而行的身影,带起满地的杂草飞扬,和彼此脸上的笑靥如花。

彼时正在奔跑中那女子的裙裾如风,洋洋洒洒的飘荡在风里,脸上绽开的笑容明艳生动,像是暖春三月开遍枝头的野桃花,那么的生动活泼,他觉得很奇怪,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自己竟然一眼就认出她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又忽然想起小树林里她神情冷艳搭箭射杀金线儿的那个场景,手段狠辣,出手无情。

这样的秦菁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者确切的说像秦菁这样的一个人让他很难理解,她可以是端庄高贵的,可以是明艳活泼的,甚至是狠辣果决的,这么多方面的性格居然在一天之内不断的交错出现在这同一个女子身上,这种极端的冲撞和反差偏偏她操控自如,把握的如鱼得水,如果不是亲眼得见,谁能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

这个荣安长公主,真的是有些不可捉摸,他一直都习惯了冷眼旁观一切,可是遇到她,他却突然发现这世上竟然还有他看不透和把握不住的事情,这种悬空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苏晋阳远远的看着竟然走了神,正在恍惚间,突然有人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女孩子软糯清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晋哥哥!”

苏晋阳心头一跳,马上收拾了散乱的思绪回转身去,果然就看见秦宁眉目含笑,娇娇俏俏的站在他身后。

看到他,她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微微撅起嘴嗔道,“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干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傻站着?”

这个女孩子,安静而美好,单薄又弱小的让人心疼,每次看到她,苏晋阳都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会被她触动,脸上封冻的表情也不得已的为她化开。

“太医不是叮嘱过,你身子不好尽量少吹风,怎么又跑出来了?”他抬手为她整了整披风的领子,把她的领口裹严实了,

“我——”秦宁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脸颊上瞬间爬上三分明艳的光晕,她掩饰着垂下头去小声道,“我闷嘛,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闲来无事一个人走走,回去吧!”苏晋阳的神情寡淡,可是不知为什么,转身之前他竟鬼使神差的又回头去看了远处的白奕和秦菁一眼。

秦宁眷恋的目光一直悄悄停留在他脸上,此时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往前跨出去一步,回头不解的对苏晋阳道,“咦,那边的不是荣安表姐和白丞相家的四公子么?”

这种看上去郎情妾意的场面传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的流言蜚语,好在秦宁也是有分寸的人,苏晋阳倒也不担心她会口无遮拦的惹出祸事,此时他更上心的是她的身体——

因为来猎场的这一路颠簸,她这两天的状况又不太好。

“嗯!”苏晋阳点点头,发现她的修鞋踩踩到了旁边杂草丛中就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出来。

秦宁的目光还是久久不愿从远处的那对人影上移开,她虽然极力的想要掩盖眼底的神色,但那种落落寡欢的神情还是不经意的流露出来,最后,她抬起头,一双剪水的双瞳氤氲着水汽直直的望进苏晋阳的心里,失落的低声说道,“可惜我的身子不争气,否则就可以像他们那样同你一起骑马了,晋哥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羡慕他们,可以那么幸福,那么快乐。”

所谓“幸福”这个字眼让苏晋阳的心突然就刺痛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贯都不愿意听到秦宁这样自怨自艾的话,一直的一直他都那么尽心尽力的想要护着她,宠着她,可是那些明明是看似触手可得的幸福——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会变的患得患失起来。

恰在此时远处的白奕因为赛马赢了秦菁而大笑起来,苏晋阳回头,刚刚好见到秦菁毫无预兆的一脚直接把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苏晋阳心里苦涩一笑,回头轻轻拉过秦宁的手把她扶上马背,牵着马慢慢往营地的方向走去,再不肯开口多说一句话,而他刚刚差一点脱口告诉秦宁的那句话是——

现在有多幸福,将来就有多伤!

第62章 杀人灭口

一直到这天的傍晚秦薇才重新转醒,景帝马上宣了所有太医会诊,最后确定她只是热度还有些未退,但性命无虞这才放心。

因为失血过多,此时秦薇的身体还过度虚弱,似乎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到伤口,额上止不住的往外泌汗。

梁太后自己年岁大了见不得血腥,又见她这样,自然心惊不已,再不敢让人打扰,便只吩咐素心留下来负责照看就遣散了其他人。

秦菁陪同素心一起把帐子里的其他人都送出去,素心见她留到最后心里就已经有数,转身对她福了福道,“皇后娘娘那边带着安绮郡主脱不开身,想必是还不知道长宁公主醒来的消息,这里可否麻烦长公先替奴婢照看一二,奴婢过去给她传个信儿?”

光是这帐子里服侍的婢女就有十多人,若是只为了传个口信,实在是没有必要劳动素心亲自跑一趟的,既然彼此间都对这事儿心知肚明,秦菁也不点破,只是感激的冲她笑笑,道,“那便劳烦姑姑了!”

素心微微一笑,道了声不敢,然后便带着两名婢女转身走了出去。

秦菁重新回到内帐,秦薇见她去而复返便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此时她的身子虚弱还不能随意挪动,便只是躺在床上扭头对她笑了笑。

秦菁回她同样的一个笑容,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亲自端到她床前,道,“皇姐烧了一天,先喝口水吧!”

秦薇并不拒绝,只是感激的冲她笑笑,微微颔首。

因为怕车牵扯到伤口,秦菁也不敢贸然移动她的身子,便坐在床边用勺子一勺一勺亲手喂了她半杯水。

放下杯子,秦菁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唇边的水迹。

此时秦薇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一点细微的笑容都很显得很勉强,但是在那种极度虚弱的表情之下,却愈发衬的她的眉目温良雅致,如同画师笔下破纸而出的一支水墨风荷,美的那么柔弱而高雅,让人近乎移不开视线。

秦菁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失神,手下动作便不由的跟着一滞。

秦薇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便是微微一笑,开口道,“昨儿个——我把你吓着了吧?”连着烧了一天一夜,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更因为呼吸间牵扯到伤口而致使音节有些断断续续的变调,脸上却是勉强保持的这一个笑容道,“回去歇着吧,我——没事了!”

最后一个字音吐出来,她便是狠狠的闭上眼去平复自己血管里翻滚的血液。

秦菁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沉默片刻之后她抬手招呼了墨荷过来把手里剩下的半杯水递给她。

两个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秦菁对墨荷使了个眼色,墨荷会意,立刻福了福身带着帐子里的一众丫鬟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帐子里就只剩下他们姐妹两人,周围的空气一时间静的近乎让人觉得尴尬。

秦薇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当时已经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头,她抬眸想要从秦菁的神情间查找出一丝端倪,却见对方的面容平和,眼底更是一片近乎让人心惊的沉静光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突然有一瞬间的不安稳,面上却是极力的维持出一派自然的表情,不解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皇姐,说真的,你昨天真的把我吓到了。”秦菁半垂了眼眸掩去眼底那种不该有的情绪,她用力的抿抿唇,再抬头的时候突然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道,“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皇姐怕吗?”

看似是极为关切的话语,配合上这副表情就别具深意了。

秦薇心头猛地一跳,像是在电石火光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美眸之中瞬间掠过一层惊疑不定的光影,却又快的让人来不及捕捉已经飞快的消失不见。

她的嘴唇动了动,然后虚弱的闭上眼往旁边偏过头去,“皇妹,我累了,想再休息会儿。”

这是个逐客令,可秦菁却像是根本听不懂对方的暗示一样坐在床边根本没有动,如果说之前秦菁的心里已经有十分的笃定,那么此刻她却是已经从秦薇这个微小的举动中证实她之前所推断出来的一切。

不过因为心里早有准备,她倒也不觉得吃惊,只是移开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远处桌案上尤且冒着热气的茶盏默默出神。

秦薇闭着眼,呼吸慢慢平复像是又睡着了,帐子里一时变得极静,放佛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才能证明这里还是一个拥有活人存在的世界。

半晌,一直到桌上的那杯茶凉透了,秦菁才重新收回目光兀自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片刻,也不管秦薇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自顾自的平静说道,“父皇已经命人把永安侯府的一干人等统统收押起来了,这个消息想把姚女官还没来得及同皇姐说吧?”

因为梁太后留了素心在这里守着,所以秦薇刚一苏醒这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是以她确实没有单独接触姚女官的机会。

而景帝之所以圈禁了永安侯一家却对这个指证他们谋害公主的姚女官无所动作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件事上姚女官是个彻头彻尾的主动出击者,倘若她在此时逃走或是有了任何不当的举动都无疑是反向证明了她的心虚,到时候哪怕是找不到隋安来对质,她的那些所谓指控也会变得功亏一篑毫无意义。

而且当众揭发了永安侯的忤逆大罪,这对一个一无身份二无背景的小小女官而言,本身就是个豁出性命去的赌局,要知道当初郑硕的父亲老永安侯郑世明可是景帝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为郑世明在一次行刺事件中替景帝挡剑而亡,景帝才会感念他的恩德将秦薇下嫁给了他了儿子,否则以区区一个半没落的永安侯府的分量,只怕要角逐这个大驸马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景帝对永安侯府的感情非同一般众人皆知,而且他近年来的性情本就多变阴晴不定,当时若是他有意维护永安侯府根本不听姚女官的分辨之词而直接以一个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直接处置了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即便是此时他已下令将此事压下再审,这姚女官也必定感受到了自己刀尖上起舞的处境,指不定什么时候景帝一改主意,她就会人头落地,而能支撑她一直留在这里把这个指控者的角色演绎到底的——

要么她就是真的问心无愧,而要么她就是非得要有绝对坚强的意志力,方能抵御的住这种随时接受死亡威胁的心里压力。

可偏偏这一天一夜以来这姚女官不只是行动如常,更是兢兢业业的守在秦薇的床前照顾她,把一个护主忠仆的角色扮演的不带半分差池,如此一来看在外人眼里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所言非虚,的确是郑硕暗中捣鬼想要致秦薇于死,而另一种则是她们主仆二人串通一气合谋算计了郑硕,毕竟姚女官的话头头是道,揭了不少人家夫妻间的隐秘,若有不实虚构之处,秦薇醒来一经证实她仍是逃不了一个诬告之罪。

当然了,秦薇温顺大度又与世无争的性格是被众人看在眼里的,大家从根本上就不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他们夫妻间就算有矛盾那毕竟也都是关起门来的小事,可一旦郑硕死了秦薇就是名符其实的寡妇,身边又带着个女儿,就算她位列公主之尊,只怕下半辈子的人生也是要彻底葬送了的。

所以无论于情于理,秦薇都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她就只适合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来等着博取众人的同情。

秦菁看着秦薇脸上此时虚弱的神色,心里由衷的叹了口气。

郑硕是秦薇的夫婿,可是听到他被景帝关押起来的消息她的脸上却是静无波澜,放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一般,没有惊诧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那样子安静的像是夏日荷塘里一株静默安详的睡莲,完全超脱在世态炎凉之外,最后只是目光涣散的看着头顶的幔帐轻声的问了句,“绮儿呢?”

“绮儿没事,不过受了点惊吓,现在暂时留在母后那里,有母后陪着。”秦菁也不打扰她,只是一五一十的如实回道。

“那就好!”秦薇闻言这才微微牵动唇角在唇边展开一点宽慰的笑容然后又不声不响的重新闭上眼。

秦薇死死的闭着眼,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再开口,秦菁却也不走,又坐在床边盯着她苍白的脸颊若有所思的看了很久,最后还是轻声叹了口气打破沉默。

“安绮——是纪云霄的血脉,对不对?”她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有些话,其实她不想说,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说了,秦薇会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设计构陷永安侯必定是要有一个说的过去的借口,而在这世界上,除了安绮,她一无所有。

秦薇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猛然睁开眼,因为惊惧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更加苍白和虚弱,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秦菁,苍白干涩的嘴唇痉挛似的一下接着一下轻微的颤抖,最后却只是勉强吐出了语无伦次的三个字,“皇妹你——”

话一出口她便乍然察觉自己失语,想要横加掩饰又觉得会是欲盖弥彰,不免暗暗攥紧了被子底下的拳头,也许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身上的肌肉绷紧,衣衫下面的伤口处又有一点殷红的血迹渗出来。

“皇妹在说什么,本宫不懂。”最后,她用力的咬咬牙,语气虽然决绝声音里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秦菁看着她胸前的血迹,眉头微微皱起来,但只片刻又故作不经意的缓缓垂眸笑了下,道,“没什么,皇姐你能平安醒来就好,只是可怜了我那金线儿。”

秦薇讶然,本来她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此时却是明了——

她这个皇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冷凝,几乎手脚冰凉,心里迅速盘算着该要如何应对她接下来会有的盘问,又要用什么样的筹码去堵秦菁的口。

虽然自幼长在一块儿,她跟秦菁之间姐妹情分较之其他的兄弟姊妹是要亲厚一些,可是她并不傻,也很明白在这宫闱之中的所为血缘关系一旦搬到各自对等的利益面前会变得多么薄弱,在彼此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她们是手足情深的姐妹,更何况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只是设计构陷自己的夫婿这样一条简单的罪名,更有在景帝面前的欺君之罪。

她这个皇妹冰雪聪明,而上一次从她反击婗靖公主和付国舅的手段上看,更有着远胜于一般人的胆量和谋略,在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她会拿她自己的前程富贵为自己遮掩吗?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秦薇的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完全拿不定主意,但是出人意料的,秦菁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抬手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伤口好像裂开了,皇姐你自己小心些,我去叫杜太医进来给你看看。”

说完之后便是微微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秦菁从秦薇那儿回到自己的大帐天已经完全黑了,苏雨进来掌了灯就带着宫女们出去准备传膳,晴云因为留在宫里照顾秦宣而没有随行,此时帐子里就只剩下墨荷一个人伺候。

知道秦菁前天夜里没有睡好,墨荷便泡了杯安神茶送到她手上,虽然刚才秦菁和秦薇叙话时她没有在跟前,但只从秦菁故意支开众人的举动中她心里已经有数,她虽然讶异于一向温柔娴静的大公主竟然会有这样的算计和心肠,更不知道秦薇与郑硕间的恩怨,却更担心自家主子会卷进去。

“公主,您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道您心疼大公主,可这件事毕竟是她与永安侯的家事,您——”眼前没有外人墨荷便忍不住的开口,说话间她刻意小心的观察着秦菁的脸色,试着道,“可以不必介意的。”

如果她是有意撇清,那么才在秦薇那就大可以跟着众人一起离开,何必要独独留下来趟那趟浑水?

想来墨荷也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才会这样问,所以秦菁也不避讳她,她端起茶碗抿了口茶,一抬头却忍不住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道,“皇姐的个性一直都软糯善良,却不曾想她的演技竟是这样好。”听似感慨的语气,墨荷听在耳朵里却总觉得是有一丝异样。

秦菁见她不解,索性放下茶碗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要知道,一个人可以无限制的对别人下狠手,可是对自己——如果不是逼到走投无路,谁能有这份心肠?”

对于秦薇,其实她是有着一种同命相连的相惜之感,想到上一世自己孤身于绝境中勉力支撑的那种绝望和痛苦,再看到如今这样一个四立无援的秦薇,此刻她的心情只怕是无人能够理解的。

姐妹仇视,兄弟对立,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皇祖母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袖手旁观,甚至于一路辛苦跋涉到最后才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倾尽真心相待的男人早已不在身边,自己原以为坦荡一世的锦绣人生竟然生生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料,那种疼痛与绝望,即便是此时想来还是心底一片荒凉。

墨荷注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心头一紧,刚要说话,正好外面一个婢女掀开外帐门口的毡门走了进来。

墨荷马上摆正了神色快步迎出去道,“什么事?”

那婢女低眉顺眼的屈膝福了福道,“墨荷姐姐,是长宁公主身边的姚女官求见,说是长宁公主身子不适,想请咱们公主过去瞧瞧。”

秦薇身子不适请太医诊治也便是了,再有什么大事也该直接禀告给景帝和萧文皇后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事无巨细都要向自家公主知会的了?

“知道了,你让她等会儿,我这便进去禀报公主知道。”墨荷心里不悦,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摆摆手打发了婢女出去。

依着秦菁的身份,她的帐子是要比一般的命妇小姐的要华丽宽敞一些,只是出门在外相对于宫里还是简陋的很,此时内外两帐之间就隔了一挂翡翠珠帘,两个丫头在外间的对话她自然是听到了。

墨荷回来的时候已经沉下脸来,满眼的担忧之色道,“在这个时候——偏偏又是姚女官,公主,咱们还是避嫌的好,要不就让奴婢出去打发了她吧。”

此一时彼一时,姚女官如今可是多少人眼皮子底下的敏感人物,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目的自然不简单。

“这一次皇姐明摆着是拿她自己的性命做下的这个局,且不说她这样做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就只冲这一点,我帮她一把也是应该的。”秦菁从美人榻上站起来,低头整理好裙摆上的褶皱,却是毫不在意的抬脚往门口走去。

墨荷微微一愣,见实在劝不住她就赶紧提着裙摆快步跟上。

外面负责守门的婢女打起毡门,秦菁刚一走出去,旁边等候的姚女官已经急急忙忙的迎上来见礼道,“长公主,请您快去看看我家公主吧,太医说,她的状况很是不好。”

她眼中的神色慌乱,没有半点做作的痕迹,声音颤抖的放佛就要哭出来。

墨荷原只以为她是有什么图谋而特意借故来见秦菁的,此时见她这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反而大大的诧异,有些不知所措。

不管是做戏还是真的情之所至,人家既然已经求到了家门口,自己再推脱反而成了不近人情了。

秦菁心里微微一哂,脸上表情也跟着飞速转变,显得尤为惊讶道,“什么叫情况不好?”

“您走之后杜太医就进去给我们公主止血,可是不知道怎么就是止不住,公主的身子受创本来就没有缓过劲来,没撑一会儿就又昏死过去了。”因为伤口处理不及时,秦薇的命本来就已经是从鬼门关里强拉回来的,如果此时再出血,那她的情况便是真的不容乐观。

“通知父皇和母后了吗?”秦菁容不得多想,赶紧一把搀扶了姚女官起来。

姚女官神色焦灼的摇摇头,“皇上那里奴婢去过了,可是皇上正在和两位丞相大人议事,大总管说不敢贸然进去打扰,皇后娘娘那边也着人前去通禀了,只是奴婢实在害怕,不得已只好过来请殿下帮忙拿个主意。”

景帝不方便接见,萧文皇后又是个不担事的,姚女官的话在情在理完全没有破绽,秦菁当即也不再迟疑,匆匆回头吩咐了墨荷几句就跟着她快步往秦薇帐子的方向走去。

姚女官垂首快步走在前面,步子显得有些慌乱,其实在秦菁借口拒绝墨荷随行的时候她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只是却已经没有退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的在林立的帐篷中间穿梭,秦菁很快发现姚女官几乎是慌不择路,绕过几个帐子之后已经飞快的甩掉了身后众人的视线,横竖周围都是到处四下里巡逻的禁卫军,只要自己大喊一声马上就会有人冲过来救驾,秦菁倒也不怕她会对自己怎样,而且她心里也几乎是笃定了姚女官此行的目的应该是找自己求助的,所以她便安之若素佯装对周围的一切好无所察的随着姚女官的脚步一路前行。

而此时的姚女官却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情,她是来找秦菁求助的不错,但是这样性命攸关的事却是需要好好斟酌怎样开口才能打动秦菁为她所用,她心里暗暗思忖着要寻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心不在焉之下脚下步子就渐渐的慢了下来。

两人绕过最后一座圆顶帐篷已经接近营地的边缘,再往前便是为随行侍卫临时搭建的长条帐篷,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士兵们也都聚到远处开灶做饭,此时帐子里是没有人的。

姚女官还在魂不守舍的埋头快步往前走,秦菁无奈的摇摇头,还是先她一步止了步子,叹了口气道,“姚女官,不必走了!”

姚女官本来正在走神,乍一闻听秦菁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脱口道,“长公主,还没到!”

秦菁停下来,低头整了整裙摆,像是无意识的四下打量一遍,最后才是缓缓开口说道,“这里四下无人,岂不正是个好去处?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看看足不足以说服本宫恕你的刻意诓骗之罪。”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带了一点笑意,偏偏那双漆黑的眼眸当中染了夜色的微凉,怎么看都让人遍体生寒。

“公——公主——”姚女官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意图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人识破,她张了张嘴,刚刚准备好的说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震惊的看着秦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菁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先发制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不再跟她耗下去,单刀直入的反诘道,“怎么难道你不是谎报皇姐的病情故意将本宫引至此处的吗?”

姚女官脸上露出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恐惧的惊异神情,但是很快的,像是已经下了某种决心一样,这种恐慌的情绪瞬间消散,她膝盖一弯便直直的跪在了秦菁的脚边,仰起脸来字字坚定地说道,“奴婢知道长公主蕙质兰心,这点小伎俩定然瞒不过您的眼睛,可奴婢也知道,长公主您宅心仁厚是最宽厚善良的人,您同我们公主是一起长大的,这一次也唯有您能救她。”

姚女官说着便是一个响头郑重的叩在地上,野地里很多的碎石瓦砾她也不避讳,额角恰巧被石块磕破,紧跟着就流出血来。

若是还在当年,秦菁或许马上便会动容,可是这一世她学的精明了许多,明知道是苦肉计的戏码又怎么会这样轻易的照单全收?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秦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缓缓说道,“你这话本宫怎么就听不懂呢?皇姐的伤自有太医替她诊治,本宫身上又不曾揣着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