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景和十八年,转眼间北静王秦霄已经也是十八岁了!

景帝与梁太后母子一心,自然是知晓梁太后的心思,早在当年梁太后下旨送走了那个女人的时候起,她便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张脸的,可是现在——

景帝竟然借由和大晏联姻一事搬出了北静王!

这是不是就代表着景帝和梁太后之间已经正式开始决裂了呢?而同时是否也意味着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可乘之机更大了些?

秦菁心头巨震,面上却露出深刻沉思的表情忖度着默默开口:“这样一来,北静王叔便要回来了吗?”

梁太后的面容不见松动,只是声音漠然的陈述:“大晏嫁过来的是堂堂公主,这婚礼自然是要按照咱们皇家的祖制在宫中风风光光的操办,才不至于辱没了两边皇室的名声!”

如果北静王要回京完婚,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生母柳太妃也必定要随他一同回来参加婚礼。这京中和梁太后不对付的王爷皇子多了去了,区区一个北静王明显是碍不着她多少心思,只怕真正让她添堵的还是这位柳太妃。

秦菁垂眸想了想,便是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道:“皇祖母,孙女听闻柳太妃的身子骨儿似是一直不好,皇祖母体恤,免了她的劳碌又何妨?”

儿子大婚,生母不到场虽然与礼法不合,但若是暗地里迫着柳太妃上一道折子自请留在封地休养,这也是无奈之举,所有人也都挑不出毛病来。

梁太后的嘴角弯了弯,随后慢慢睁眼看向秦菁,却是如秦菁所料的一样冷嗤一声道:“荣安,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很多事情都总能想到哀家的心坎里去,就不要在哀家面前打这些虚幌子了。你倒是说说,哀家怎么就见不得她了吗?”

秦菁并不为她的斥责而惶恐,只是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展开一抹极淡的笑颜:“故人久别重逢,从来都是千般滋味,孙女自然也替皇祖母欢喜的!”她说着已经随手捡起桌上的折子并着玉牒一起递给旁边的素心,仍是对梁太后道:“皇祖母既然已经定了主意,这折子不看也罢,还是让礼部去酌情布置吧!”

素心没有马上接手,却是犹豫着去看梁太后的脸色,梁太后的目光停在那两样东西上顿了顿,随即摆摆手,素心这才接下,转身退了下去。

“哀家这一生斗完了后宫嫔妃,斗自己的族亲,斗完了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如今到了这把年纪了却都不得安生么?”梁太后靠回椅子上,这时候才开始笑的带了几分自嘲,“荣安你说,是不是哀家这上半生的杀孽太重,现在他们要回来讨债了?”

她口中所谓的“他们”乍一听去像是指的柳太妃母子,但那横竖是两个不相干的外人,梁太后这样悲凉的感慨秦菁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她最大的悲哀,不是自己殚精极虑斗了一世而不得安生,而是人道暮年却突然发现自己这一生最强悍的对手竟然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这对于一生要强、叱咤风云的梁太后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秦菁的心里才对梁太后而有所动容,这个妇人在深宫之中浮沉一生,看似荣光无限,背地里却失去一切,她的丈夫,她的亲人,她自己的两个孩子——

及至最后她倾注了所有心血一心扶持培养出来的儿子都与她背道而驰…

这个女人的一生,其实并不值得外人那样的羡慕!

“人或为刀俎,我为鱼肉?”秦菁敛了笑容静静的看着她,“皇祖母为今可有后悔过?”

梁太后回望她眼底认真的神色忽的就笑了,“你这孩子,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净问这些绕脑筋的傻问题?”

秦菁并不被她的笑声打扰,仍是很认真的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即使是后悔,也唯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皇祖母您说是不是?”

“罢了罢了,哀家累了,要先回去歇着了!”梁太后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随意的摆摆手。

旁边的的孙嬷嬷急忙上前扶了她起身,主仆两人就并肩慢慢的往旁边的暖阁方向走去。

一直到她们出了这小花园墨荷才从后面凑上来,梁太后这个人的性格异常坚韧,墨荷跟秦菁一样都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是她更好奇——

“公主,既然北静王要回来了,却不知道大晏那边派了哪位公主前来和亲?”

秦菁的思绪被打乱,先是玩味的寻摸片刻,然后才抬头对墨荷道:“是六公主!”

“六公主?”墨荷一愣,不由的露出怀疑的神色,“难道是上次我们在围场上见到的婗靖公主吗?”

“是啊!”秦菁长出一口气,自椅子上站起来,举步往外走:“很有趣是不是?明明有年龄更合适的四公主和五公主不用,偏偏送来了这位刚刚及笄的六公主,看来这位婗靖公主真的很得付皇后的青睐呢!”

这个婗靖公主绝非善茬,上一回打着游玩的幌子还做了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这一次难道就只为和亲这么简单么?

墨荷疾步跟上秦菁的步子,四下里看了看,见着左右无人这才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可是公主,之前国舅爷传来的书函已经言明付皇后是拒绝了蓝家后来提出的盟约了的,这一次他们难道还会有别的企图吗?”

大晏遗失的龙脉所在一直没有追查出来,付皇后肯定是不会轻易罢手的,秦菁在直觉上总以为这一次的和亲之举还是跟这事儿脱不了关系,但是秦薇现在深居宫中,即使婗靖嫁过来与她也接触不上,而若说只是要借此机会在秦地安排眼线,暗中动作也就是了,实在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的贴上一位皇室公主来联姻的。

这一次婗靖和亲,赐婚使一职上面标榜的仍然是国舅付厉染的大名,这件事情便更加耐人寻味了。

秦菁眯眼看了看高墙外面的天色,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天塌下来也有父皇和他倚重的太子在前面顶着,我们看着便是!”

有景帝和朝臣都在,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也轮不到秦菁这样一个长在后宫的女子来强出头,墨荷想想也是,遂也就不再多言跟着她快步离开。

因为梁太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议,北静王和大晏婗靖公主之间的联姻便这样敲定了,景帝拟定国书派了梁明翰为使臣呈送大晏付皇后,不日之后直接跟随在大晏送亲的队伍里一同折返。

云都宫里这边有关北静王大婚的各项事宜都在礼部的操持之下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这日的晚间秦菁带着墨荷去御书房看往景帝,却得到了一个更为让人意外的消息——

大晏的皇帝陛下晏英居然也在随行之列一同来了大秦。

第125章

收到梁明翰的飞鸽传书,景帝就急召了白穆林和司徒南两人进宫议事,秦菁不好久留就主动告辞出来,一直到出了御书房的范围之内墨荷才按耐不住的小心开口道:“公主,您说大晏的皇帝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国之君的行踪关乎到国之根本,从来都是慎之又慎,若非万不得已,天大的事也都只会派出钦差代办,更何况这一次还不是在他大晏国内,就为了一门婚姻便要劳动他千里迢迢奔赴大秦——

怎么看都是小题大做。

对于晏英这个人,秦菁还是有些了解的,他虽然不过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但是因为大晏的上一任皇帝早逝,如今在帝位上已经坐了整整十二年,算是老资格了。

晏英是付太后唯一的孩子,却不知道是不是付皇后对他的管教太过松散,大晏的这位皇帝陛下跟白奕之间才有的一拼,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成日里不是歌舞升平就是带着亲随乔装了出宫四处游玩,传扬出来实在是有辱大晏的国体。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合了付太后的心意,她本就是个热衷于权术的女人,把持朝政多年,即便是到了英帝已经有能力亲政的今天,仍然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而这晏英对此也是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日子过的得意自在。

对于大晏的这位皇帝陛下,秦菁其实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听到墨荷有此一问,她也就只是一笑置之道:“不用管他,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嗯,目前看来也只能暂时如此了!”墨荷点头,眉目间仍是一片凝重之色。

主仆二人不徐不缓的往前走,沉默良久之后墨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就又往前追了秦菁半步道:“对了公主,今儿一早奴婢听您的吩咐去小殿下那里探望他时刚好遇到了如风公子,他说让奴婢转告您,四公子的伤势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理等着伤口完全愈合就好,请您不要担心。”

这样的话倒像是莫如风会说的,秦菁默默的垂眸“嗯”了一声,紧跟着便听到身边墨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公主,您看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那不是四公子吗?”

白奕?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秦菁一愣,还是下意识的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就见白奕跟着白穆林一道,父子二人由一个内监引着脚步匆匆的由御道另一侧走过来。

秦菁心头微动,然后便止了步子,不多时白穆林父子已经一前一后的行至她面前。

白穆林拱手施礼,白奕也依例而行懒懒的道了声:“见过长公主!”

“丞相大人不必多礼!”秦菁微微颔首,然后稍稍侧身往旁边让了让道:“本宫刚去御书房给父皇请安出来,他正等着您呢,丞相大人还是快些过去吧!”

“是!老臣先行告退!”白穆林躬身施礼,可是抬脚走了一步,却又顿住,面色不善的斜睨了跟在他身边的白奕一眼,气冲冲的吩咐道:“眼下夜深这御道两侧都黑灯瞎火的,你先送长公主回宫吧!”

白穆林在人前对白奕的态度一直十分严苛,这个神情和语气都再寻常不过,但是秦菁看在眼里却是深深的诧异——

白奕会在这个时候跟着进宫本来就很牵强,不管他是以怎样的理由说动白穆林的,这个白穆林,难道是有意为之的吗?

“这样也好!”白奕不说情愿,也不说不乐意,只是无所谓的撇撇嘴:“反正您还要跟陛下讨论正经事,一时半会儿我也不方便打扰,我稍后再自行过去好了!”

白穆林一声不吭的抬脚走了,白奕却是笑嘻嘻的模样,大声道:“父亲慢走!”

白穆林脚下健步如飞,很快就已经拐过前面的宫墙消失不见,秦菁敛了神色回头去看白奕:“你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陛下之前问过两次我的伤势,平时他们上朝下朝的也不方便,正好借此机会我跟进宫来谢恩的!”白奕抿抿唇,音色慵懒回。

自打那次在右丞相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秦菁心里本来还在因为那日的事颇多介怀,白奕的脸上却是一派自然,若不是他此刻眼中笑意刻意隐去七分,秦菁甚至会觉得那天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如今白奕脸上明显庄重下来的神色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他曾说过的那些话。

“走吧!”白奕接了墨荷手里的灯笼,率先一步转身往前走去。

秦菁抬眸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然后才是不动声色的快走两步跟上去。

白奕侧目看她,然后微笑着自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空白纸条递给她,秦菁将那纸条接了,很自然的揣好,白奕才是目不斜视的低声道:“上面的字我用碱水写的,你回去用水浸湿了就能看到了。”

秦菁默不作声的垂眸与他并肩往前走:“写的什么?”

白奕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卖关子,而是直言说道:“付厉染带来的送亲人员你在梁太后那里应该已经都看到了,因为英帝随行,使团当中又多加了几个有分量的人物,我想你可能需要提前知道,就先列了张名单给你拿过来。”

景帝那边得到大晏皇帝要愈加亲临的消息也不过是在区区一个时辰之前,这白奕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吧?

秦菁心中狐疑,忍不住的扭头看他:“这份名单父皇哪里只怕是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的消息也只比你们早一天而已!”白奕莞尔,回头与她消失而笑,解释道:“我在梁明翰的随从里安排了眼线,而知是我的送信渠道比他要快一些罢了!”

梁明翰往回传递消息走的是官方路线,指派了亲兵八百里加急过驿站往回递送的折子,一路上就得四天,而白奕若是与他同一时间得到的消息却改用别的信号传递,能快上一点也不足为奇。

只是如果换做以前,白奕是断然不会用这些心思的,现在看来却是他在无形之中已经开始兑现那日他对自己许下的那些所谓承诺了。

秦菁隔着衣料又小心翼翼的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纸条,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咬牙,开口道:“你真这样决定了吗?”

白奕的个性其实她再了解不过,只要是他决定的事就再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个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是以虽然秦菁问了白奕却没有回答,只是自顾顺着自己的话茬继续道:“那张名单上头有个人你要注意一下,是镇西大将军樊爵的长子樊泽。”

大晏的镇西大将军樊爵在上一次的围猎场上秦菁是见过的,是个有勇有谋的英雄人物,事后秦菁还专门派人搜集了此人生平的资料以备不时之需,这樊爵是平民出身,十六岁从军入伍,身上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到如今整整三十年,他便是凭借着赫赫战功持续高升,一跃成为大晏付太后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但却没有听说过他的子嗣当中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

不过既然白奕主动说了,就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是樊爵的长子么?”秦菁思忖着抿抿唇。

“嗯!”白奕点头,神色之间稍稍带了几分玩味道:“大晏的那个小皇帝继位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帝师一职虽然挂在付厉染的名下,但众所周知这位国舅爷眼高于顶是从来不屑于朝中诸事的,更别说跟个贪玩的少年皇帝为伍了,反而是这个顶着太子少师名头的樊大公子常伴英帝左右,才是小皇帝真正的授业恩师。”

秦菁的目光一凝,不由脱口问道:“怎么你觉得外界对大晏的这位皇帝陛下的传言不真不实吗?”

“传言而已,谁又能说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就都是事实?”白奕不置可否,只道:“不管怎样,他也是大晏堂堂的一国之君,多注意他一些总是好的。”

“嗯,这个人我会留心的。”这一点秦菁也是赞成的,其实从一早她也曾怀疑过,毕竟能在皇帝的宝座上安稳十余年这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如果这晏英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作为他授业恩师的樊泽受到特殊的“关照”也是应该的。

白奕点头,神色却并不见得有多轻松,两人又默默的并肩走了一段他就再度打破沉默道:“蓝玉桓的尸骨,蓝玉衡已经偷偷命人启回来了。”

蓝玉桓被射杀之后萧羽就带人把他那一行人的尸身连带着半死不活的蓝玉华一起丢到了之前西楚人假扮的匪贼经常出没的那一代荒山,后来蓝玉华迷迷糊糊的醒来,看到这一地尸体自然是吓坏了,再加上他被莫如风的一剂药抹去了对那两个月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记忆,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只来得及匆匆挖了个坑把蓝玉桓的尸体掩埋,让他不至于暴尸荒野,然后就心惊胆战的逃回云都来搬救兵。

“我知道!”秦菁闻言只是淡然点头,语气之中却不觉多了丝凛冽道:“射杀他们的那些箭的箭头都是连夜仿制西楚人的箭做出来的,既然那些西楚人能劫了我们,再杀了他们也不足为奇。”

当时那件事安排的也算天衣无缝,白奕却是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只怕蓝玉衡心里却未必肯信!”

蓝玉桓的事她既然做下了,当然也是不怕他们追查的,所以秦菁也只是一笑置之:“他信不信是他的事,蓝玉桓擅离京城的本身就是他们蓝家的把柄,就算是个哑巴亏他们也只能生咽下去,更何况他那是咎由自取。”

“秦菁——”白奕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心头一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秦菁侧目,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白奕笑了笑,停顿片刻也跟着坚毅的点点头道:“晋天都的事也是时候该解决掉了,你可不能失信于人!而且陛下对他言听计从,这个人留着始终都是个祸患,现在有了这个契机能诱他主动出手于我们也是好事!”

“夜长梦多,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秦菁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之中突然有一瞬明亮的光影闪过,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觉得苍雪的病还有机会痊愈吗?”

白奕略一怔愣,紧跟着却是翻了个白眼:“等以后有机会了你请莫大夫去给她诊诊不就知道了?”

秦菁只是黯然垂眸并不作答,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一直到了乾和宫的大门口她才又开口:“三日后是和婉的及笄礼,我可以出宫一趟,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想去南山别院那里见他一面。”

“嗯?”白奕诧异的瞪大了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出这种要求:“这个时候世昌伯府的人应该盯得很紧——”

秦菁抬手打断他的话:“晋天都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对付他你跟我都是门外汉,还是要有个行家出谋划策才好!”

白奕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那好吧,到时候我来安排!”

第126章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最后还是白奕打破沉默,笑着摆摆手道:“进去啊!”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一种清新而凉爽的触感,这夜色也倒不让人觉得讨厌。

秦菁没有动,片刻之后才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道:“你先走吧!”

白奕有些奇怪,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于是就耸耸肩:“那我走了!”

“嗯!”秦菁颔首,他又默默的看了她一眼便径自转身往回走。

因为要进宫来拜见景帝,是以这夜他穿了件很正式的月白色锦袍,领口和袖口都用了粉蓝色的细丝线绲边,腰间佩戴的一块古玉下面打了浅黄色的穗子,随着他的脚步时隐时现的微微晃动,月夜之下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都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秦菁是深深的憎恨过那种被人转身遗忘在身后的感觉的,这一刻看着白奕的背影她才像是突然有些明白——

其实并不是每一场离别都值得肝肠寸断,因为确信他走开了还会回来,心里反而踏实,这一场分别原来也是可以充满期待的。

这样想着,秦菁不由的会心一笑,转身却见秦苏带着贴身婢女从荣华馆的方向袅袅娜娜的款步走了过来。

“这深更半夜的皇姐还不休息,真是好兴致呢!”大约是怕秦菁对她视而不见直接躲进门内,所以人还未到秦苏就已经开口,之后才是眼波流转远远瞄了眼白奕的背影惊奇道:“哟,那个是白家是四少爷吗?”

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想必也是在远处观望了有一会儿了,秦菁却佯装没有听懂她话中所指,避重就轻的岔开话题道:“皇妹是刚从荣华馆出来的么?这么晚了还来探望淑妃娘娘,倒是一片难得的孝心了。”

秦苏低头又抬头,脸上笑意不减却处处透着讥讽:“皇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淑妃娘娘是我的母妃,我来看她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到底是不如皇姐你有心,每日里永寿殿和万寿宫的两边跑,都不累吗?”

“母后和皇祖母都是长辈,华泰你不也是每日里轮番的过去请安吗?”秦菁反问,同样是水火不容的措辞,她脸上笑容却愈发流露的温柔似水。

嫔妃、皇子、皇女们要每日往太后、皇后公主请安这是宫里的祖制,因为蓝淑妃被罚一事秦苏虽然对梁太后已经恨到了极致,但这几个月来表面上的功夫也不敢废,她也是每日必去永寿殿和万寿宫报道的。

秦菁却仿佛唯恐天下不乱,目光微微一动突然又道:“哦,对了,方才本宫刚去了见了父皇,华泰最近可是懈怠了,似是好久都不曾去父皇面前请安了!”

秦苏心里一堵,脸上颜色立刻有有些不好看,没好气道:“我母妃近来身体一直不好,难道我做人女人的多陪陪她也要不得吗?”

梁太后那里跟她天生不对付,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说也罢,可自小到大景帝却是最疼她的,前段时间因为蓝淑妃的事她有意想借景帝手翻起点风浪来就故意怄着气不主动去见他,不曾想景帝却一反常态,就那么把她干晾在那不闻不问,及至后来,这个台阶到现在都还没能下下去。

“皇妹你有这份孝心是好事,本宫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秦菁并不想在这里跟她逞口舌之快,见她变脸也就不再刺激她,只是心平气和的一笑置之,“时候不早了,本宫要回去了!”

秦菁款步上了台阶,墨荷紧跟着跨进门去,也不管秦苏还在门外,就对门口把守的内监道:“关门落锁吧!”

“是!”几个内监齐声应道,立刻分做两边合力把厚重的大门关上。

秦苏站在门口,目光冰冷的看着那两扇红漆的大门久久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身后的婢女叫翠春,是她宫里的大宫女,跟着她久了也是个与她一般跋扈的个性,凑在她身后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道:“这些狗奴才,也太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了,呸!”

秦苏被她一提醒便回过神来,但是听了她的挑唆反而不怒反笑,扬眉道:“让她得意去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翠春捕捉到她眼中一纵而逝的诡异冷光,心下狐疑的同时还是咬牙切齿的给她打气:“公主说的是,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她说着又联系到眼前的现状,跟着惋惜的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指望二公子给公主和娘娘出这口气呢,可是现在二公子就这么没了——唉!”

“你懂什么?”秦苏不以为然的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神色间略带了几分高深道:“二表哥猝然离世是可惜了些,可若是死得其所,倒也值了!”

蓝玉桓的死讯是头一天夜里才传进宫里的,当时秦苏听了就大骂那个传信的小太监满口胡言,命人搬了板子过来将其活活打死了,又趁着天黑拖出去埋了。当时翠春见了还觉得她是因为同蓝玉桓的关系交好而震怒,不曾想这才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再说起这事儿已经完全跟没事儿人一样的表情。

翠春愣了愣,一时半会儿完全不知道该是作何反应。

这华泰公主嚣张跋扈、对待宫人又心狠手辣她的知道,却不曾竟还是这般的冷血无情。

翠春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寒,但是面对秦苏志在必得的模样还是强大精神,问道:“奴婢愚钝,不是很明白,公主的意思——”

秦苏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并不马上回答,而是转身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之后才又继续说道:“二表哥虽然手段有些,但在谋略上却是远不及大表哥的,可是大表哥那个人的心思又太过细密,做起事来总要瞻前顾后考虑什么大局,之前我软硬兼施的求过他多少次他都按兵不动,这会儿正好,有二表哥的事情做引子,我就不信他还能置身事外!”

翠春垂眸想了想,还是不很相信:“之前那次淑妃娘娘当着他的面被伤的那样重时候大公子都无动于衷,这一次真的可以逼他出手吗?”

“大表哥和外祖父都是一样的,母妃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本宫么——更是个永远不能随了他们姓氏的外人,做棋子而已,哪里犯得着为我们拼命要死要活?”秦苏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虽然和世昌伯府同坐一条船的局面改变不了,但她也不是瞎子,不会蠢到跟那些人谈什么亲情,省的最后谈出什么笑话来。

翠春心跳一跳,急忙垂下眼睑去掩饰脸上慌乱的神情,小声道:“大公子他们怎么会不管您跟淑妃娘娘的死活,公主您不要想多了!”

“是不是的你往后看着不就知道了?”秦苏倒也不跟她计较,无所谓的冷哼一声,继而重新庄重了语气接着道:“不过大表哥和二表哥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才是兄弟,是骨肉,这次二表哥死的蹊跷,就算外祖父那只老狐狸按捺的住,大表哥也应该不会再忍了。”

蓝玉衡相对而言其实还算是个重感情的人,以他的为人,如今既然坐实了蓝玉桓的死讯,怕是也等不了那么许久就要对秦菁当面宣战了。

秦苏想着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突然止了步子回头对翠春道:“秦宁那个小贱人的及笄礼是在三日之后对吧?”

“回公主,是的!”一山不能容二虎,秦苏对秦宁看不上眼并不是一两天的,翠春立刻就咬牙切齿的附和道:“说起来那锦绣公主还真是自不量力,她的女儿是什么身份,居然还妄想请太后娘娘亲自出宫去观礼,真是笑死人了!”

整个荆王府的未来都压在了秦宁身上,锦绣公主会这样的不顾一切也是情理之中。

若在平时秦苏最乐意做的事情之一也便是挖苦这对母女一番,不过显然的,今夜她志不在此,只是意味深长的扬眉一笑道:“乾和宫的不是奉了老太婆的懿旨要去送贺礼吗?明日我们也去万寿宫请旨一并去荆王府观礼!”

这些年来,每当秦苏心心念念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必定有人要倒霉,可是最近秦菁顺风顺水也让翠春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张了张嘴就要劝阻,秦苏狠狠的瞪她一眼,她便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七月初六,是和婉郡主秦宁的生辰,也是她行笄礼的日子。

在大秦的风俗中女子的及笄礼原本是该在三月三女儿节那日举行的,但是在上层权贵当中各家的子嗣都是枝繁叶茂,女子若都选在同一日行及笄礼,亲朋好友难免不能兼顾,后来就选了折中的法子,慢慢改成在笄者生辰之日举行。

这日一早,秦菁是和陆贤妃母女结伴同行出的宫,一行两辆车驾由大批禁卫军护卫着浩浩荡荡往云都东南荆王府的方向进发。

自秦宣的事情以后,萧文皇后就深居简出,除了宫里的逼不得已的宴会其它的场合都很少出席,在碰了梁太后的软钉子又请不动萧文皇后的情况之下,锦绣公主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了陆贤妃担任今日的正宾。

因为从宫里出来一趟并不方便,所以秦菁他们抵达荆王府的时候他府内一切相关事宜都已经准备停当。

笄礼是按照祖制在家庙中举行的,彼时院中东房也已经搭好,四周帟幕落下,掩住里面秦宁正襟危坐的倩影,阳光映照之下,却能将内里她窈窕的身段衬托的分明。

锦绣公主作为主人,立于东面的台阶上迎客,见到秦菁他们被拥簇着进来就急忙迎上去,笑容满面道:“贤妃嫂嫂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陆贤妃矜持一笑,赶紧回礼:“公主不必客气,今日是外侄女及笄,本宫也是欢喜的很呢!”

秦菁微笑着听她二人寒暄,直至锦绣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已注意到她,脸上笑容就不那么自在了:“荣安也来了啊,今日府上客人多,我顾不过来,招呼不周,你快些入席吧!”

“客随主便,三皇姑不必介怀!”秦菁笑容平和的微微颔首,灵歌就步履轻快的走上前来,把一个精致的红木小匣子递到她手上。

秦菁慢条斯理的把上面虚掩的锁扣打开,取出里面一根镶玉的纯银簪子来,缓声说道:“皇祖母近来年岁大了,出宫多有不便,特命本宫带了件东西过来赠予和婉表妹,表妹现在不方便亲自领受,三皇姑就代为接下吧!”

那簪子的样式很简单,细长的一根,头上做花托状,里面裹着一颗小指大小打磨的十分圆滑的翠玉,那玉色十分通透,在盒子里时乍一看去是翠绿色,但此时暴露在阳光之下却纯净的几乎透明,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上上之品,而那银质的花托上面则是由能工巧匠以精湛的刀工雕刻出一幅巧夺天工的凤凰牡丹图,整个东西看上去素雅简洁,倒是十分贴合秦宁温婉娇柔的闺秀气质。

这根簪子,无论是从质地还是做工上看都可以算得上价值连城,最主要是太后钦赐,实在是涨了秦宁的不少脸面。

一个即将没落的荆王府,哪里值得如此重视?观礼位上间或便有哪家的夫人小姐露出嫉恨交加的眼神来。

“谢太后娘娘恩典!”锦绣公主喜出望外,脸上顿时就堆了笑,暂时也忘了去挑剔秦菁的不是,急忙跪地谢恩。

秦菁把簪子递过去,示意灵歌扶她起来,这才继续笑道:“这根簪子是当年皇祖母大婚之日孝宪皇太后的钦赐之物,皇祖母如今年迈不能亲来观礼,但心里还是惦念着姑母和表妹的,所以特命本宫将此物带来转交和婉表妹,希望妹妹早日觅得佳婿、喜乐一生!”

“太后她老人家还真是有心了!”锦绣公主脸上笑容大盛,趾高气昂的招呼有司过来,用手里的簪子把她原先准备的一支白玉孔雀簪换掉。

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以后,笄礼就算正式开始,锦绣公主起身谢过前来观礼的宾客,然后一身玫色彩衣的秦宁就在赞者的引领下入场。

秦宁的神情一如往常般温婉安静,始终带了三分羞怯的低垂了眼睫,只在她一路徐徐走来的时候秦菁便注意到她一直在拿眼角的余光去人群中寻找什么,秦菁也这才察觉出一丝异样——

似乎苏晋阳并没有来!

他对秦宁那么如宝如贝的看待,这样的大日子他会缺席却是完全不合常理的。

秦宁的目光四下里找了一遍,在发现苏晋阳不曾到场的时候下面的仪式上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正统贵族女子的及笄礼是一个十分繁复的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要按照严格的规矩来做,谢过宾客之后秦宁就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赞者上前解开她原先梳着的双髻鬟,再由正宾陆贤妃净手之后重新为她梳起象征成年女子的发髻,并加笄。

秦宁勉强微笑着和道贺的宾客谢礼之后就随赞者回东房更衣,后面紧接着又是三加三拜,她身上衣服由象征幼童的彩衣换做素衣襦裙,再到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最后换做一套深紫色正式的大袖长裙礼服。

以为秦室中没有为笄者取“字”的习俗,这中间倒是省事不少,及至最后听了锦绣公主象征性的训诫之后,才算礼成,这整个过程延续下来竟然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锦绣公主道谢之后便亲自引着一众客人去偏厅稍坐,准备参加接下来的宴会。

秦菁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这样的场合之下倒也没人特别注意她,秦苏随着人群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远远看着她的身影冷笑一声,然后才是一甩头跟着众人一起出了院子。

前来观礼的客人鱼贯而出,前一刻还热闹非常的院子里此时便显出几分接近于荒凉的冷清气氛来。

秦菁慢慢敛了笑容,想起跟白奕约定好的事,转身就要往旁边的侧门离开,不想一抬头正好一个人抬脚从那道小门外跨了进来——

正是世昌伯府的大公子蓝玉衡!

秦菁略一怔愣,不解道:“蓝大公子是才来吗?这笄礼已经结束了!”

“哦?是吗?”蓝玉衡默默的沉吟一声,像是带了些许遗憾一般,不过他的情绪转变的很快,马上就把注意力移回了秦菁的身上道:“怎么长公主这便就要回宫了吗?不准备留下来参加稍后的宴会吗?”

“哦,眼下离着正式开宴还有一段时间,本宫难得出宫一趟,想先出去走走!”秦菁面不改色的微微一笑,先发制人的委婉道:“蓝大公子今日是荆王府的客人,本宫也就不好邀你一起了,您请随意。”

带着一国公主的身份,其实秦菁平日的行动并不十分自由,尤其是出宫的时候,一般都要循规蹈矩的按照她在梁太后或者萧文皇后那里报备的线路走,否则若是擅自行动而被有心人士看了去,就很容易在人前落下把柄。

她这一刻不避讳蓝玉衡原是对的,蓝玉衡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也温文的回礼道:“长公主的车驾都在前面,这会儿要绕过其他人家的车马过来怕是不太容易,如果殿下肯赏脸的话,就坐我的马车吧!”

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交情,可秦菁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