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一个人前来,蓝玉衡今日所乘的马车并不十分奢华,但在里面坐两三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秦菁只带了灵歌一个,三人相对坐在车厢里,蓝玉衡就随口问道:“去哪里?”

秦菁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眼,忖度片刻才道:“这里好像离着十里湖不远?”

“嗯!”蓝玉衡点头,然后也不等她的后半句,直接掀开门帘吩咐驾车的小厮道:“去十里湖!”

等到出了巷子,小厮就调转马头往南边十里湖的方向跑去,车厢里秦菁和蓝玉衡相对而坐,稍稍摆正了神色就迫不及待的问道:“蓝公子有心送本宫出来,有话不妨直说!”

蓝玉衡并不回答,而是目光深邃的望着她的眸子良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僵硬的吐露出来:“我二弟被人害死了!”

“嗯?”秦菁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明显的不悦:“蓝大公主恕本宫多心,前些天你才截住本宫的去路气势汹汹的质问二公子的下落,现在又特意把本宫单独叫出来告诉本宫他的死讯,难不成你下一步又要质问本宫是怎么杀了他的吗?”

蓝玉桓的具体死因蓝玉华也说不清楚,虽然拿不出任何的直接证据,但在蓝玉衡心里也已经笃定了和秦菁脱不了干系。

她这样的说辞,便是要反咬一口装无辜吗?眼见着害死自己兄弟的凶手就在眼前,任他平时再如何稳健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蓝玉衡当即眉心一拧,抬手怒然指着秦菁声色俱厉的诘问:“你敢说我二弟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我为什么不敢?”秦菁像是听了笑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许是她那笑容太过自在的缘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蓝玉衡怀疑了他自己的判断,然则不等他脸上的表情有所改变,秦菁已经目光一凝,冷飕飕的继续道:“是非黑白不就是红口白牙的一句话吗?蓝公子你在明知道你二弟所有的计划和意图的情况下都尚且能够这般理直气壮的来追究本宫的责任,本宫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蓝玉桓跟去祈宁不是她秦菁下的帖子,他暗中收买那些西楚人的细作也不是她的注意,换而言之,如不是他蓝玉桓处心积虑先动了杀心,秦菁便是想对他怎样也找不出这样天时地利的机会下手的。

蓝玉衡自知理亏,若在别的时候他可能真是就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此时此刻蓝玉桓的死已经给他带来了太过沉重的一次打击,让他暂时将那些大家公子的礼义廉耻统统抛掉,一心一意只要一个对象。

听到秦菁这字字诛心的一番话,他脸上青白交加颜色变换的十分精彩,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了?”

这个女人杀了他的亲兄弟,这个女人——

该死!

蓝玉衡眼中杀机骤现,几乎是完全失控的一跃而起,居然连灵歌都不及反应他就已经身影迅捷的扑上来,一把卡住了秦菁的脖子。

第127章

“你大胆!”灵歌厉声一喝,随手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柄薄刃倾身压到蓝玉衡的颈边。

蓝玉衡方才也不过一时气愤才会暂时失去理智,此时颈边传来的一丝尖锐的痛楚让他猛的惊醒,虽然没有马上收收,手上力道却是明显一轻。

秦菁的呼吸在一窒一松之间,脸上已经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红,让她素来高傲端庄的面庞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活泼感。

不过她却并不在意,仍是面带微笑一手隔开灵歌架在蓝玉衡脖子上的利刃,一手从怀里抽出一方素丝帕就势压到他颈边的伤口上,浅浅问道:“蓝公子,我们现在可以继续说话了吧?”

对一个女子贸然动手实在是件很损风度的事情,蓝玉衡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心里突然闪现出丝微尴尬的情绪,犹豫之下还是悻悻的撤了手,就势接过秦菁手里的丝帕按住伤口。

“荣安,我原以为你思虑周全,会是个值得一试的对手,现在看来却是高估你了。”蓝玉衡刻意的别开眼,声音有些暗沉却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感慨:“我二弟有官职在身,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你这样贸然对他下了狠手,难道就不考虑后果吗?”

“会有什么后果吗?”秦菁反问,扭过头去看窗外,脸上一片悠然道:“其实能被蓝公子视为对手,本宫倒是省心不少,一切的一切都自有蓝公子的万全打算,何至于还得本宫去亲自想办法遮掩你说是吗?”

蓝玉桓的真实死因蓝家人捂得很严实,一旦他之前两个月的行踪公开,那么让人再联想到蓝淑妃和萧文皇后之间的嫌隙,即便对他此行的真实目的没有确凿的证据,蓝氏一族在朝中的口碑也会大打折扣,与大局无益,所以即使蓝玉衡现在心知肚明,这个哑巴亏他也是要硬着头皮咽下去的。

作为一个习惯了运筹帷幄置于高处操纵别人的人,最可怕不在于他面对的敌人会有多强大,而是明明看到自己的死敌就在眼前却束手无策,这种挫败感足以让人发狂。

蓝玉衡藏于袖口下的手指紧紧的攥着,俊美的脸孔凭空被遮掩上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阴霾,在极度的隐忍之下,他最终却是怒极反笑:“当时你对我二弟下死手的时候也并不全是为了反击他对你的算计,反而是从一开始你就把我也一并算计在内了对不对?”

严格算来,死了区区一个蓝玉桓对蓝家并不会造成多大的震动,从头到尾秦菁都是极耐得住性子的,这一次贸然动手的本身除了解一时之恨外并无大多益处可图,但是回转身来却让包括蓝礼在内的所有蓝家人都方寸大乱,决定提前采取行动了。

蓝玉衡也是到这时才突然明白了秦菁的意图,但也正如秦菁所料,蓝玉桓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在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激将法的情况之下,他还是难改初衷,不能把蓝玉桓的惨死之仇轻易放下。

“所谓手足骨肉不就是应该这样吗?”秦菁垂眸而笑,笑容之中不觉就带了三分寂寥道,“若非如此,本宫还一直都不知道,蓝公子对令弟的感情竟会如此之深。怎么样?这种痛失至亲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不是会让你终身难忘?”

秦菁的语气轻曼,神情却是极为认真,一时之间竟让人分辨不出真实的情绪。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就都只是为了报复?”蓝玉衡的眉心微微拧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褶皱,当初蓝淑妃母子设计秦宣那场“意外”的事,他虽未参与在内,却也算是知情者,只不过这个人虽然有野心也有抱负,更不会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就对敌人心慈手软,可是他与蓝玉桓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非分明敢作敢当,是以此刻他也并不为自己强辩。

秦菁不置可否,随后马车就微微一晃停了下来。

前面驾车的小厮跳下去,转身打开门口的帘子恭敬的禀报:“公子,十里湖到了!”

秦菁抬眸向车外远远的看了眼那广阔的湖面,然后又把目光移给蓝玉衡道:“蓝公子可有兴致同本宫一起下去走上一走?”

这算是个邀请,当然,前提是目的不纯,并不友善。

蓝玉衡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脸上维持的十分自然的笑容,半晌点头:“微臣的荣幸!”

秦菁颔首,于是不再等他,率先一步扶着灵歌的手跳下车去。

十里湖面积极广,是云都内城之中最大的一处琥珀,内通皇宫御花园里的太清池,外又于护城河相连,据说它的东西走向恰恰是十里之数,故而得名。

眼前正是初夏,也是游湖的好时候,眼眼看去湖面上各色的画舫悠然漂移,倒是一副极为亮丽的风景。

吩咐了车夫原地等候两人就弃了车沿着湖边慢慢的散起步来,秦菁走的不快,举止间带着一贯的高贵与矜持,蓝玉衡错开她身边小半步步伐稳健的跟着。两个人并肩走在岸边的长堤上,远处乍一看去郎才女貌甚是和谐,可双方口中吐出来的字字句句都阴损霸道不给对方留下半分余地。

“如果只是为了让我对你的心情感同身受,那么无疑你已经做到了,到此为止吗?”先开口的人是蓝玉衡。

“利息而已!”秦菁摇头,“蓝二公子的死,在你看来是我所为,此后与我不共戴天也是应该,而在我,那最多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一句古话而已。说句再不中听的话,他那是死有余辜!”

她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对他们那些人的仇恨,当初只能说是秦宣的运气稍好了那么一丁点儿,如若不然性命都要折在他们手里。

“荣安,我着实没有想到,你这样一个女子竟会有如此狠辣的心肠。”蓝玉衡的脚步骤然停住,秦宣如今傻掉了,完全就是同大位无望,他有些不能理解秦菁不依不饶的犀利,但无疑她对蓝玉桓的那些所谓评价又一次戳中了他的伤处。

秦菁又往前走了两步方才停下来,却不回头看他,只是就势双手撑在旁边的一处栏杆上远远眺望湖心那座人工岛,神色淡远的微笑:“蓝公子谬赞了,在刀俎和鱼肉之间,我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就算你杀了我二弟,也就算你能胜利打压了蓝家又怎样?你不过是个女子!”蓝玉衡眉头深锁,往前两步跟到她身边,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审视:“你明知道时至今日宣王已经注定和皇位无缘,为什么还要白费这些心机去做这些无谓的争斗?我们之间握手言和难道不好吗?”

“皇位是吗?说实话,其实到底由谁来做这个皇帝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所做的只是打击我的敌人,排除那些所有未知的威胁而已,而且——”秦菁不为所动,停顿片刻之后便是讽刺的摇头看了身边蓝玉衡一眼道:“事已至此蓝大公子真的还愿意同本宫握手言和吗?”

若在两个月前,这样的话说来或许还有几分可信度,可是今时今日就在前一刻蓝玉衡还卡着她的脖子想要致她于死命——

干戈玉帛的事,根本想都别想。

蓝玉衡一时语塞,秦菁却也不觉失望,只是顺着方才的话茬继续说道:“你们曾经试图伤我弟弟的性命,而蓝玉桓的人头又是记在本宫账上的,现在咱们之间的是‘血债’,注定不死不休,所以那些客套话还是不说也罢!”

是的,兄弟手足之仇不共戴天,血债唯有以血抵偿,没有半分缓和的余地。

蓝玉衡停留在她侧脸上的目光一点一点慢慢的沉寂下去,最后完全沉没到冰冷的湖水里。

“是,血债血偿,不共戴天!”面对一个女子,他着实不习惯动用这样杀伐决断的字眼,但眼前这个女人不知不觉间却能让他找到一种对等的,甚至可以说是棋逢对手时那种激动而狂放的心境,字字清晰道:“终有一天我会要你为他偿命!”

“嗯!”秦菁深吸一口气,理所当然的点头应道:“那么——我就只能尽我所能在这之前将你蓝氏一族斩草除根了!”

两个人极为默契的相视一笑,随后又各自移开目光,蓝玉衡的目光不经意的下移,落在秦菁的领口处,忽然止住不动。

不得不说方才出手卡她脖子的那一下他确实是下了狠手,秦菁的颈边竟然隐约现出两个紫红色的指印来,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刺眼,可她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仍是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女子,真是残忍的让人费解!

蓝玉衡原本清明冷静的目光不觉慢慢涣散起来,半晌之后突然抬手,着了魔似的往秦菁的颈边触去。

因为是侧面对他,是以秦菁并未察觉,然则就在蓝玉衡的指尖触到她领口的前一刻,旁边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横出一只手来将他的手腕扣住。

第128章

“蓝大公子,真巧啊!”白奕的笑容很盛,眼中却有一丝精光闪过,不动声色的将蓝玉衡的手臂拉开。

秦菁闻言,下意识的扭头看过来,也露出意外的神情,不解道:“白奕?”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两位好兴致,这是在赏景么?”白奕倒是自来熟,很是热络的眯眼笑起来。

蓝玉衡这才骤然回神,却不知道为什么紧跟着却是倒抽一口凉气,之后才慢慢冷下脸来,讽刺道:“四公子真是无处不在,凑巧的很呐!”

“在家里闷得久了,就想着过来湖面上吹吹风而已!”白奕笑笑,漫不经心的低头拍了两下身上袍子,然后抬手一指不远处泊着的一艘画舫道:“我租了船在那里,今日天色正好,相请不如偶遇,两位要不要一起游湖散散心?”

秦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那艘画舫,礼貌的拒绝:“不了,我们一会儿还要回荆王府赴宴,就不打扰四公子了。”

白奕见她拒绝,虽不强求却也不松口,就只是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脸上笑容绚烂。

蓝玉衡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在他二人脸上各自走了一圈,之前秦菁急匆匆的要出荆王府绝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她说来十里湖,这么好巧不巧的就在这里遇到了白奕,难道真就只是个巧合吗?

这两人之间总有种十分微妙的气氛在浮现,如果说两个月前的那一趟祈宁之行只是凑巧,那么现在就难说了,就算白家在朝中的立场始终保持中立,白奕这一次受的伤怎么都是蓝玉桓的杰作,白家人高高在上成了习惯,这口气怎么都没理由就此咽下去,而且联想到当初在猎场上秦菁帐篷出事那一晚白奕的表现——

就算说往祈宁的那一趟他们是彼此之间早有约定也不为过的。

“今日湖色正好,白公子又是一番好意,长公主何不成人之美,一起上去坐坐呢?”蓝玉衡冷淡的笑笑,继而转向秦菁提醒道:“荆王府的宴会至少还要个把时辰,耽误不了的。”

秦菁闻言就又看了白奕一眼,见他也不反对,这才松口:“既然两位公子都有此雅兴,本宫相陪便是,客随主便,白公子请引路吧!”

白奕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二人往画舫的方向走去。

这十里湖原是一处天然而成的湖泊,后来在云都改建为大秦帝都以后就由朝廷拨银对其进行了人工的开垦和整修,将接近岸边的浅滩处的泥沙转运出去,同时围绕湖边修建了一道巩固的堤坝,沿岸遍植杨柳,更从远处运来山石在湖心建起一座人工岛,岛上移栽了各种奇花异草,自此以后这十里湖沿岸便成了云都一景,好季节里连宫里的娘娘们有时也会请旨出宫去到中间的岛上赏玩。

因为人工开垦过,即使接近岸边水线也足够承载那艘画舫的重量,所以那画舫并未离岸太远,并不需要乘坐小船上去,月七远远的见到白奕过来就赶紧从船上下来,命人又多搭了一条板子方便秦菁踩着上船,等到一行三人上了甲板,白奕就挥挥手吩咐月七:“让他们开船吧!”

“是,少爷!”月七赶紧应了,小跑着去了船尾。

即使是在云都,这七月初的天气也已经完全褪了寒意,白奕一早就命人把桌椅茶盏等物搬到了甲板上,秦菁首先入目的是一把古琴,如今秦人常用的琴大都七弦,也偶有祖上传下来五弦古琴,而那琴却有九弦,并且从琴身的木质颜色上看该是有些年岁的旧物了。

据秦菁所知,白奕与她一样,都并不十分精通琴技。

蓝玉衡见她站在那琴台前面也跟了过去,看到那把琴便有了些兴致,不禁莞尔笑道:“古志有载,神农始作五弦之琴,以具宫商角征羽之音,后历九代,复增其二弦,曰少宫、少商,即为今日盛行之七弦琴。白四公子的这把琴却在七弦之上又增二弦,倒是蓝某浅薄,不知要做何解?”

他随手去拨那琴弦,入耳之音却不似一般琴音的清越婉转,反而显出几分厚重之感,铿然之音震人心魄。

白奕上船之后就径自做到一张美人榻上去斟茶,闻言也只是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不甚在意道:“我怎么知道?”

秦菁和蓝玉衡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的诧异,此时白奕已经自顾饮下一小盅茶,咂嘴会为之余突然抬手指了指船舱的方向道:“这琴又不是我的!喏,正主儿来了,你们要请教就找他吧。”

秦菁心下一动,下意识的回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莫如风一身青衣款步从床舱里出来。

莫如风显然事先并不知道她在,神色间微微划过一丝诧异,然后便是微笑上前见礼道:“长公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莫大夫不必拘礼!”秦菁象征性的虚扶了一把,也是礼貌微笑:“这些天你在丞相大人府上脱不开身,本宫也不好叨扰,眼下白四的伤势也算稳定下来了,本宫还正想着奏请父皇这几日便请你进宫去给宣儿瞧上一瞧呢!”

“行医问药是我的分内事,长公主不必客气。”莫如风温文一笑,那笑容恍如此刻这湖面上遍布的阳光,只一眼就把这船上的整个风景熏染出来,出奇的宁静祥和。

蓝玉衡看着眼前这犹如书画中款步走出来的少年也是深深的震撼,一则他的容貌实在太过俊俏,二则就是他的身份——

这就是秦菁不远万里从祈宁寻回来的那个神医吗?可只单从他苍白的面色上看,这少年的本身却更像是个需要别人照料的病人。

就在他不动声色审视莫如风的同时莫如风也主意到他,两个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并无特别,莫如风礼貌的点头致意,秦菁这才开口为他们引荐道:“如风,这位是世昌伯府的长孙蓝公子,也是我父皇十分倚重的后起之秀。蓝公子,这位莫大夫便是本宫此次从祈宁请回来的为宣儿看病的大夫了,医术十分了得,当时白奕受伤命悬一线也是多亏了他,若说妙手回春也是不为过的。”

“长公主谬赞,蓝大公子有礼了!”莫如风并不多推搪,只是微微一笑。

蓝玉衡虽然还不能完全的将眼前这少年和秦菁安排给他的身份对号入座,脸上却是面色如常一派自然的颔首道:“莫大夫!”

这样两人便算是见过了,秦菁对他们之间的寒暄没有多大兴趣,继而又扭头去看琴台上的那把琴:“白奕说这把琴是你的?”

“嗯!”莫如风点头,绕过她走到那琴台旁边,抬手轻轻的抚过最边上的一根弦,他手下的动作十分温柔,脸上亦是带着和煦温暖的笑,语气恬淡的轻声道:“确切的说这把琴其实是我母亲的遗物,她留给我的东西不多,这把琴是她生前挚爱,所以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习惯了带在身边。”

他说这话时候的目光较之平日里的谦逊尔雅就更显得温和宁静,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对他母亲的感情应该很深,但是神色间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和遗憾,完全符合他一贯的脾气。

蓝玉衡精通音律,对这把琴的兴趣也是极为浓厚,也跟着上前一步道:“我惯常见到的琴都是五弦或者七弦,这琴却是别致的很,不知道另外两弦要做何解?”

莫如风在那琴后的蒲团上坐下,端了长琴置于膝上,然后才微笑着解释:“这琴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一位知己所赠,这九弦也是有寓意的,分指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那时候他们正值青春少时,我母亲也是极看重这意气风发的几个字的,所以就对这把琴极为珍视,并且自谱曲目以此琴弹奏,作为自己的私藏。”

“所谓‘正’字在字形上从一,从止。‘一’意为‘一天下’,即‘天下一统’。‘止’意为‘止步’。‘一’与‘止’联合起来就是‘征战止步于天下一统之时’。”秦菁心情微动,不觉露出深思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这九个字每一个都有磅礴之势,非同凡响,以此言志,我想令堂应该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豁达女子。”

莫如风只是不置可否的垂眸而笑,复又抬手慢慢的将那九根琴弦逐一抚过,秦菁的目光追随他的修长的指尖而动,这才注意到从他近身方向最里面的那根琴弦上竟然有一处极不明显的修复痕迹。

“那根弦——”秦菁狐疑的微微抽了口气。

“这根弦曾经断过一次,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找了最好的工匠修复,却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复如初了。”莫如风的指尖落在那根弦上略一捻挑,浑厚的琴音破空而起,细品之下竟能明显辨出一丝裂帛般粗糙的杂音来。

其实琴弦若是断了完全可以再换一根新的,想来大约是莫如风舍不得他母亲生前用过的那根弦被撤换,所以才宁肯在这琴音中留下一线缺憾了。

这九根弦的所指虽经莫如风道出,但具体的排序归属却不明确,秦菁突然在想,这断掉的一根弦究竟是“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当中的哪一根。

蓝玉衡若有所思的对着他手里的九弦琴看了良久,这时突然开口道:“恕我唐突,令堂既然能奏这九弦琴想必琴艺惊觉定是非同一般,如果方便的话,莫公子可否以此琴弹奏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

诚然,他虽然也有好奇心,但却不足以左右他的任何行为举动,此刻他要听莫如风的琴音更多的是他对这个人的身份还有怀疑,所以曲艺通心,他自信一定能从莫如风的琴音里找到些蛛丝马迹来。

“不敢当,只是我母亲生前弹奏的曲子我还能记住一些,既然蓝公子有兴趣,我便奏一曲吧!”莫如风对他并没有敌意,略一思忖就点头应允。

秦菁和蓝玉衡转身走到旁边的矮桌前坐下,莫如风已经微微合上眼睑开始着手弹奏起来。

他之前应该使用这把琴,所以即使不看曲谱,手下技艺也十分的纯熟。

秦菁对曲艺随不十分精通,但是“琴”作为四艺之一她自小也是没少研习,功夫底子还是有一些的,她尽量心平气和的去领会,可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从莫如风指下溢出来的这段曲子虽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但所有的音符归结起来都干净平和的过了头,完全没有丝毫的缠绵、悲伤、喜悦抑或恢弘的感情起伏,一曲终了,竟让她从头到尾连这曲子大致所述之景也无从分辨。

若不是心如止水,任何人的琴音都不该是这样的!

蓝玉衡的心里也是深深的震撼,眼前的这个少年真是让人很难捉摸。

白奕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已经把从白穆林那里顺出来的最上乘的铁观音自斟自酌的喝过一泡,此时已经被这琴音扰的昏昏欲睡,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使劲的捶了捶脑袋,“我虽然学艺不精,可是如风你——”

莫如风怎么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贬低对方的话他不是太好意思说,最后干脆一把摸过别在腰后的一只小巧的笛子自顾吹奏起来。

相较于莫如风的琴技,他的笛音就要生涩不少,不过也许是生性使然的缘故,那笛音婉转明快,入耳之后也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蓝玉衡一时兴起,就抬手招呼了月七过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月七先是皱着眉摇了摇头,后来才又点头快跑着进了船舱,不就之后再出来手里就捧了管箜篌送到蓝玉衡面前。

蓝玉衡接过去熟稔的调了音,然后便就着白奕的笛声弹奏起来。

秦菁沉默着坐了会儿,然后就径自离席走到了旁边,旁边过往的画舫上间或已经有人循着乐音探头看过来,秦菁回头看一眼甲板上三个兴致盎然的男子心里却是无奈的苦笑出声——

是不是不需等他们回到荆王府,今日荣安长公主和蓝家大公子结伴游湖的消息就要传的沸沸扬扬了?

第129章

从画舫上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蓝玉华回京以后的状况一直不太好,蓝玉衡就拉了莫如风过去询问,秦菁和白奕落后两步并肩而行,秦菁这才找到机会开口。

“今日在秦宁的及笄礼上我好像没有看到苏晋阳,是有什么事吗?”,秦菁的声音不高,尽量端着架子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白奕在她身边仍是笑的满面和煦,也是面不改色的低声开口道:“我就想着你会奇怪,所以特意过来过来这边等你,昨天半夜他接了陛下的密旨,连夜带了一队近卫军秘密出城了。”

秦菁心头疑窦丛生,脚下步子不由顿住,皱了眉头扭头看他道:“昨天夜里?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和大晏联姻的事情,父皇这个时候派他出境会是什么事?”

“按照行程,大晏人的送亲队伍这几日便要入境了,北静王那里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大张旗鼓的启程往回走了,为了怕他察觉我的人没敢紧跟,只看到他出城以后马不停蹄往北去了!”

大晏人要大张旗鼓的过来,路上行程就压的极为缓慢,而北静王为尽地主之谊,是必须要先他们一步回京的。

白奕这样一说,秦菁心里立时就明白三分,目光中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影:“看来这一次父皇还真是小人之心了,皇祖母那种心计的人,真要对他们母子下手又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他暗中派了苏晋阳去,真是多此一举!”

“女人嘛,有时候突发奇想总是防不胜防,也难怪他多心。”白奕仰天呼出一口气,并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想了想又稍稍庄重了神色垂眸看向秦菁道:“我看陛下跟万寿宫之间的嫌隙已经越来越深,只怕很快就要明着翻脸了,你跟梁太后总靠的那么近,陛下这边真的一点退路也不留吗?”

与景帝反目,无论是将他作为一个帝王还是一个父亲,这都不是明智之举,可是——

“你不了解他,在他面前我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退路可言。”秦菁轻轻的摇头苦笑了一下,抬眸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蓝玉衡和莫如风,紧跟着却是话锋一转,恢复了原来的清冷宁静之色对白奕说道:“对了,晋天都的事我已经和他谈妥了,今日多有不便,回头你什么时候再进宫时我们找机会见一面,有些事情还需要你帮忙部署。”

“嗯。”白奕点头,并不多言,只抬头越过秦菁往她身后看了眼,玩味笑道:“我们再说下去蓝大公子就该着急了,你先去吧,回头我想办法去见你。”

秦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就见马车前蓝玉衡和莫如风已经停止了交谈,正回头看向这边。

秦菁和白奕对望一眼,然后重新举步快速朝马车的方向迎过去。

蓝玉衡的目光饶有兴致的在她和白奕之间转了转,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亲自抬手为秦菁打开马车上的帘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宴会上了。”

“好!”秦菁眨眨眼,回他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又扭头对旁边的白奕和莫如风微微颔首:“今日谢谢白公子的盛情款待,本宫这就先行一步了。”

“殿下请便!”白奕大大方方的含笑点头,蓝玉衡和两人作揖之后也跟着上了马车。

车夫驾车原路返回,因为算着时间有些紧迫,马车行进的速度就有些快,桌子上的茶具随着车下颠簸发出一片细碎的响声,虽然没有规律却很悦耳。

秦菁盯着那个紫砂的茶壶微微失神片刻,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而抬手按住那上下起伏的壶盖,看向蓝玉衡道:“方才本宫见着蓝公子和莫大夫聊的似乎十分投缘,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蓝玉衡本来也是垂眸看着桌上的那套茶具想事情,此时骤然被她打断,目光不由跟着移到她扣在壶顶的五指上。

秦菁的手生的很漂亮,十指修长匀称,指甲莹润光滑,透着一层诱人的红晕,再加上她的皮肤本身即为光滑细腻,此时这纤秀的指尖入眼就会给人一种十分宁静而美好的感觉。

可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会在暗中残忍的推动起一场充满血腥味的巨大阴谋。

蓝玉衡一时有些发愣,半晌才像是自语般喃喃说道:“玉华回来以后完全想不起来那两个月之间发生的事情了。”

话只有这半句,像是故意吊人胃口似的戛然而止。

蓝玉衡这个人的智慧不可小觑,秦菁并不想彼此知根知底的情况下再去跟他硬抗,就只是好整以暇的反问道:“所以呢?”

“你说他的身份是个大夫!”蓝玉衡深吸一口气,目光仍是怔怔的落在她的指尖上,声音却开始变得清明和肯定:“如果他的这个身份是真的,而且从你找到他的时间上算,我二弟出事的时候他应该就和你们在一起,如果说我三弟的失忆症是拜他所赐,应该也说的过去吧?”

蓝玉衡的判断力其实是十分惊人的,不过想来也是,能让蓝玉华选择性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并不容易做到,莫如风既然是以一个神医的身份出现,蓝玉衡能联想到他也不奇怪。

秦菁莞尔一笑,调侃道:“方才你跟他私下聊了那么久,该不会是当面去问他了吧?”

“他既然是你的人,我问了他就会说吗?”蓝玉衡讽刺一笑,抬手自她指下将那只茶壶提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不过我跟他约了两日后请他去世昌伯府为我三弟诊病。”

“哦,如此就祝三公子早日康复吧!”秦菁不甚在意的点头。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话是不假的,只是秦菁并不确定当初蓝玉桓到底有没有把秦宣的事情透露给蓝玉华知道,为了保险起见,莫如风是断不会让蓝玉华想起什么来的。

蓝玉衡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刚要说话,秦菁却是先他一步沉吟着开口道:“据本宫所知,世昌伯他老人家应该是睚眦必报的,在一时拿捏不住本宫的情况下,本宫还是希望蓝公子你以大局为重,多劝他一劝的。毕竟——三公子还好好的活着,实在犯不着现在就撕破脸,而且目前莫大夫还是右丞相大人府上的座上宾,他若有什么闪失,白奕的伤情再有反复,白夫人闹腾起来也是不会跟你们讲什么头脸体面的不是?”

白奕那就是右丞相夫人的心头肉,谁要威胁到他,这个女人当真是会闹的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而且不仅仅是右丞相府,秦菁也已经言明过几日就要请莫如风进宫去给秦宣看病,所以不管从哪方面看,他也都从来没有想过现在去动莫如风。

只是秦菁一口气把话说的太绝,是个人都不会觉得受用。

蓝玉衡的目光沉淀下来,低头看着被子里的水,唇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冷然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面对面的我就要你一句明白话——今日你来十里湖是跟白四有约在先的对不对?你想通过他来拉拢白家?”

白穆林是块硬骨头,白爽也在官场打滚多年尽得他的真传,这些人都是轻易不会动摇的,放眼看去,整个白氏一族唯有白奕这个人孩子气没定性,比较容易攻破,秦菁会取道他这里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

白家是整个大秦朝中最为老资格的一股政治力量,不管是秦宣还是秦洛,哪怕是在暗中能得到白氏的一点许诺,那对于他们的地位都将是一个巨大的保障。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难道蓝公子你不也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帮二皇弟拉拢到白家的支持么?”秦菁嗤之以鼻,言辞犀利的反问,“所以既然我不过问你私底下的计划,你也对我视而不见好了,咱们各凭本事而已。”

她脸上的表情太过自信,眼底那种异于常人的明亮恍若沧海遗珠一般摄人心魄。

眼前这个女子的容貌不能说是绝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她的时候她身上总能有种东西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缓缓的打动人,有时候是过于冷毅的倔强,有时候是近乎绝情的残酷,也有时候是这种耀眼的近乎让人晕眩的自信。

这是他第一次有耐性同一个小女子这般不遗余力的斗法,不过,这感觉,并不算太差就是了。

想到这里,蓝玉衡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悠哉的先开窗帘把面前的那杯水泼到窗外,继而又用这只杯子重新倒了一杯水推到秦菁面前。

车上颠簸,为了防止杯子里的水溅出来,秦菁不得已只要伸手按住那杯身,同时狐疑的抬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好了,只不过——”蓝玉衡靠到身后的车厢壁上,眉目间染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语气悠然却是别有用心:“别说我没提醒你,天上掉馅饼的未必都是好事,白四的心性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怕只怕日后他认真起来你会择不清。”

她跟白奕之间,虽然之前得过白奕的许诺,不谈感情,但是说到底她真正利用的还是白奕的感情。

蓝玉衡这番话无疑是戳中了秦菁心底埋藏最深的那跟线,秦菁的目光一冷,立刻就带了三分恼怒的反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所谓美人计从来都是最一本万利的买卖,难道长公主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之前你说我二弟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玩火自焚。”蓝玉衡轻笑一声,却不收敛。

秦菁握着水杯的手指慢慢的紧了紧,胸中怒意翻腾,却在触及对方眸底的笑意时突然清醒过来。

暗暗提了口气冷静情绪,秦菁冷然的牵动嘴角,语气不善的冷笑道:“蓝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事关本宫清誉,开口之前本宫劝你慎重!”

“也是,毕竟皇室不可与白氏一族联姻一直都是条不成文的规矩,是我想多了!”蓝玉衡微微一笑,目光微冷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秦菁眉头紧锁冷冷的看着他,他便移开目光去看窗外的风景。

两个人一时无话,车子很快沿着沿路折返,停在了荆王府的后门。

蓝玉衡先一步跃下马车却不进门,等车夫搬了垫脚凳来,秦菁踩着下了马车,他这才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秦菁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