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水月没有再与她争辩,而是自袖间掏出一方素净的方巾展开了膝行转身呈送到秦菁面前恭敬道:“这是上次公主的侍婢墨荷姑娘向臣女索要的花样子,臣女赶了几日,昨日才刚刚绣好,请公主殿下代为转交!”

那方巾三尺见方,因为料子轻薄,所以藏在她袖中倒也并不十分明显,展开了上头是一幅绣工精湛的凤凰牡丹图,针脚细密,绣面平整,显然很是下了些功夫的。而且它那大小又远非一方普通的帕子可比,这样的绣活儿物件,若不是和人有约在先,这赵小姐是定不会随身带着的。

秦菁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忍不住哑然失笑,她上前去扶了赵水月的手拉她起身,然后转向景帝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道:“父皇,您要的解释就在这里,是非曲直,全凭您一人论断!”

她强调了“一人”,也就等同于言明接下来景帝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势必要掺杂自己的喜恶情绪在里头。

景帝沉着脸,目光阴郁的看着她,秦菁却是回转身去看外殿当中跪着的秦苏冷涩一笑,讥讽道:“本宫的话不可信,永乐的话也不可信,赵小姐的话更不可信,偏偏就你华泰一个人的臆测便是铁骨铮铮的事实对不对?”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秦苏也是完全无法自圆其说,她是得了蓝玉华的消息说秦菁不再宫中,可是,她没有证据。

景帝的视线移过来,秦苏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她身子本能的一个哆嗦,还不待开口辩驳就已经听见景帝沉郁的声音冷冷的飘了过来:“知道错了吗?”

这——是一个台阶?

秦苏心中忐忑,迅速小心翼翼的琢磨了一遍他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战战兢兢的垂首道:“是——”

“嗯,知错就好!”景帝断然截断她后面准备请罪的一番场面话,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下一刻他竟然毫无征兆的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皇上!”管海盛眼明手快,见状赶紧快跑过去扶了他的手。

景帝搭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到秦苏面前站定,向她递过去一只手。

秦苏不明所以,屏住呼吸仰头去看他,声音细若蚊蝇的唤了声:“父皇?”

景帝不应,只就目不转睛的俯视她的脸孔,声音沙哑道:“起来!”

这两个字像是一种赦免,而细看之下景帝脸上也确实没有一丝半点动怒的痕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秦苏就是觉得这样被他看着脊背生寒,几乎提不起力气。

景帝等了片刻,见她还是没有起身的打算就有些不耐,他闭目揉了揉眉心,示意管海盛:“扶她起来!”

管海盛跟在景帝身边多年自认已经将他的秉性脾气摸透,可是到了这会儿心里却也跟着犯了嘀咕,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景帝的命令他并不敢违抗,急忙就弓身去请秦苏,小声的劝道:“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起呢!”

秦苏就着他手上力气缓缓站起来,心里正揣摩着要说两句软话哄哄景帝,不曾脚下才刚站稳便是眼前一黑,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都已经跌在一步之外,脸上灼烧了一般火辣辣的疼,嘴里蔓延开来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苏儿!”蓝淑妃惊呼一声猛地自座位上站起来,却只往外走了一步脚下动作就戛然而止——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景帝的霉头。

秦苏是在蓝淑妃的这一声尖叫里猛地惊醒过来,头晕眼花之余她根本还弄不出清楚状况,只是下意识的捂着肿胀的脸颊不可置信的仰望景帝毫无表情的干瘦脸孔。

景帝抬手指向她,形容动作间却分明透了几分疲惫:“无中生有、以讹传讹的事情咱们宫里要不得,管海盛,你传朕口谕,马上去御书房拟旨,褫夺她的封号,三月之内不准她踏出寝宫一步。”

褫夺她的封号?那她跟先帝时候那些贱婢所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他们虽然也有着皇室血脉,皇子公主的头衔,可说到底究竟还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种。她跟他们不一样,她的母妃是堂堂世昌伯府的嫡长女,她的兄弟是当朝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

她的父皇怎么会降下这样一道荒唐的旨意,他的脑袋是不清醒了吗?

“父皇——”秦苏如梦呓般痴痴地唤了一声,一时间完全反应不及,竟然连求情的话都忘了说。

景帝早已不再理会她,回转身去重又回到上首的主位上落座,他若无其事的对晏英举杯,脸上笑容竟然奇迹般就那么漫上来,仿佛之前的一切煞风景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晏皇圣驾到此,朕的招待多有不周,今日提前设宴为尔等践行,众卿大可畅所欲言不醉不归!”

大殿之中一片寂冷死沉的气氛都在他这诡异的一抹笑容中瞬间融化消散,被打断的歌舞再度续上,觥筹交错间失魂落魄的秦苏已经悄无声息的被人架了出去。

秦菁等人各自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谈笑间所以人的神色间都透露出几分言不由衷和胆战心惊时候的小心翼翼。

着是秦菁也未想到景帝突然这般处置了秦苏,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恨铁不成刚,但她还是看的分明,在景帝面前,这一次她依旧没有赢,更或许她的父皇就是故意在用这样一种强悍而不合常理的态度在向她示警——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唯有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为所欲为的做任何的事情!

所有,她后面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因为这一段小插曲,后面的宴会再进行下去每个人就都有些力不从心,反而演戏的成分居多,待到宴会结束已经是深夜,景帝和晏英等人依次离席之后秦菁也迫不及待的从中央宫里出来,她先是命墨荷送了安绮回去,回头便看到秦茜拽着赵水月自殿内追出来。

“皇姐,你怎么走的这样急,我差点追不上你!”秦茜跑过来,喘着气来拽她的袖子。

“安绮困了,我便想着早些送她回去!”秦菁道。

两个人却谁都未曾提及方才那场风波的始作俑者秦苏,放佛在突然之间有关方才那些不愉快的种种就成了种禁忌,秦茜虽然猜测不透秦菁的想法,但在她自己心里却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恐惧在蔓生。

秦菁假装不察她心中所想,说着又错开她去看了她身后跟着的赵水月一眼。

赵水月神情间倒是带了几分羞赧微微垂了眼睫,礼貌的屈膝见礼道:“臣女水月见过长公主殿下。”

“赵小姐不必拘礼!”秦菁淡淡的应道,嘴角微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来,便算是打过招呼。

她待人极少有过分的亲热的时候,赵水月忐忑的拿眼角的余光去打量她,见到她并未表现出来明显的排斥情绪一颗心才慢慢的落回肚子里——

这样就应该说明她还有机会!

这样想着,赵水月心里就更为坚定了信念,抬眸讨好似的笑笑,然后对着秦菁和秦茜二人主动福了福道:“二位殿下大概还有些姐妹间的私房话要说,臣女先行告退!”

“嗯,我也想跟皇姐一起呆一会儿。”秦茜笑嘻嘻的去拉住她的手,眼中神色恋恋不舍道:“水月姐姐我今天就不陪你了,改天我再去请母后的旨意递帖子给你!”

“好!”赵水月进退有度的微笑着应了,说完又越过她对着秦菁见礼。

秦菁不动声色的微微颔首,抬手招呼了身边的灵歌过来吩咐道:“这会子宴会也散了,宫里头人来人往乱的很,你陪着赵小姐去找安国候夫人吧。”

“是,公主!”灵歌应道,然后笑吟吟的走上前去请赵水月道:“赵小姐请随奴婢走吧!”

“谢长公主恩典!”赵水月压下长长的睫毛对着秦菁感激一笑,转身跟着灵歌去了。

秦茜欢快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处,喃喃的感慨道:“水月姐姐人真的很好呢!”

秦菁面上挂着一丝浅薄的笑容,闻言却只是模棱两可的摇了摇头,紧跟着移开话题道:“那会儿你不是嫌闷偷溜出去了吗?怎的又会突然跑回来?”

秦茜转身去抱着她的胳膊,狡黠的眨巴着眼睛笑道:“我会未仆先知的啊,我算出了皇姐你有麻烦,所以就赶紧跑回去帮你解围了!”

她这话明显是不能信的,秦菁嗔她一眼,道:“不说算了,我可要走了!”说罢就真的抬脚要走。

“皇姐!”秦茜也知道她不是真生气,但还是耐不住性子马上抱紧了她的胳膊告饶道:“皇姐你这人真没趣,半分玩笑都开不得!”她说着便有些悻悻的努努嘴坦白道:“是萧家哥哥啦,他跟我说的三皇姐又找了你的麻烦我才急着跑回去的!”

萧羽?其实之前看他跟秦茜两个一前一后的进得中央宫,秦菁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这样的猜测,这会儿得到证实倒也不觉得有多惊奇,只是莫名的心里会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前后两世,无论是在这深宫之中还是后来的朝堂之上,一直的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勉力支撑,身边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并肩作战——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让人愉悦。

秦菁心中欢喜的情绪溢于言表,秦茜见她笑了也就跟着笑起来,随后紧跟着却是眼睛一亮惊喜的指着秦菁身后的方向道:“皇姐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呢,萧家哥哥来了!”

秦菁回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见萧羽踽踽独行,举止从容的由中央宫的方向过来。

“萧家哥哥!萧家哥哥!在这里!”秦茜兴奋的挥着双手与他打招呼。

萧羽与她点头示意,同时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过来,谨守着君臣之礼对着两人拱手拜下:“臣萧羽,见过两位殿下!”

秦菁抬手虚扶了他一把,淡声道:“表兄不必拘礼。”

秦茜见他两人之间这般公式化的寒暄,总觉得不是很自在,她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就轻轻一咬下唇突然低声惊呼道:“哎呀,皇姐!我方才出忘了跟母妃打招呼了,我得先走了,不然她又该着人到处寻我了。”

“嗯,你去吧!”她那点小心思秦菁看在眼里,只是并不点破,只就顺理成章的点头,“先回去宴会那边叫上两个婢女跟着吧,别自己一个人走!”

“嗯,我知道了!”秦茜摆摆手,然后转身就火急火燎的提着裙摆往回跑。

秦菁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多加关注,已经重新侧目去看萧羽道:“祈宁一别已是多日未见,这几日本宫也不得空出宫看你,羽表兄在京城住的可还习惯?”

“有公主表妹你的袒护照拂,我自然是好的!”萧羽和她相视一笑,两人就光明正大的在这御道上散起步来。

萧羽毕竟是萧氏子孙,为了不在人前留下把柄,他此次回京也只能是扑着尚书府来的,不过虽然景帝一道圣旨点名是兑现当日诺言把征西大将军一职给了萧衍的独子萧羽,但严氏在萧府专横霸道惯了,背地里对此还是诸多不服,再者一直以来她都看不上萧羽,萧羽此番下榻萧府自然也就不可能受到什么礼遇,短短几日,刁钻找茬的事儿可谓层出不穷,这秦菁也都是有所耳闻的。

萧羽和萧澄昱一家之间的嫌隙已生,秦菁倒不指望他们还能有冰释前嫌的一天,但至少明面上还是要过的去的。

听到萧羽言辞之间极为坦荡秦菁也就放心,点头道:“父皇已经当众移了兵符出来,这事便算是定下来了,应该不会再有变故。而且西楚边境的形势一直不容乐观,缺不得人,估计也就是这两日了,等到大晏人一走他便会安排你回去。梁国公本人已经往南疆去了,在你正式回去交接之前可不要出现什么纰漏才好。”

“放心吧!纵使他对我有所忌讳,大秦的万里河山却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鲁国公暂留在那里代职的副将是个妥实的人,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萧羽道,大约还是因为介怀当年萧衍的事,是以如今他虽然也是为人臣子,但提起景帝的时候却也无多少敬畏之心,反而带了几分轻蔑。

他说着就忍不住偏过头去看秦菁,眉宇间带了几分冰凉的愠色道:“今日中央宫里的情形我也是看的分明了,说实话,你此时的处境并不很好!”

“他偏袒那双母女又不是一两天了,不必在意。”秦菁微微牵动嘴角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言语间却没有掺杂任何的个人感情道。

萧羽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宫里人多眼杂,他不好多留,又隐晦的和秦菁交代了两句秦宣近来的情况就借故告辞。

待到萧羽离开,墨荷才面色凝重的远远的迎过来。

第156章

秦菁冲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安绮送回皇姐那里了吗?”

“是,郡主今日玩累了,回去的路上就睡着了!”墨荷道,说话间还是略带几分忧心道:“公主,方才奴婢在过来的路上刚好遇到灵歌送那赵小姐出宫,今日宫宴上的事情太不寻常,还有那赵小姐——怕是目的并不单纯吧?”

“没什么不单纯的,不过是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罢了!”秦菁不以为然的垂眸而笑,重新抬起头时眸底就突显出来一抹清冷之色道:“难道你忘了,安国侯府的那位三小姐如今还痴痴傻傻的待字闺中呢!”

安国侯府的三小姐闺名唤作赵水秀,是安国候赵栋的嫡长女,与六小姐赵水月同处于大夫人钱氏,只可惜钱氏一生福薄,生下这两个女儿之后就再无所出,后来她自觉无颜面对赵家的列祖列宗,在赵水月周岁时主动请辞与赵栋和离,在钱氏的家庙中带发修行。钱氏离府以后,赵栋又续娶了御史大夫吴敏安的嫡次女为正妻,这吴氏也是争气,成婚的第二年便为赵栋生下一双子女,嫡长子赵铭被立为世子承袭爵位,女儿赵水倩也得益于这层关系备受加重长辈的宠爱,不仅如此,两年以后吴氏又诞嫡次子赵岩,自此瓦全巩固了她在安国侯府的地位。

因为肚子争气,吴氏在安国侯府内宅的地位水涨船高,她为人虽不刻薄,对待赵水秀姐妹也算宽厚,但这姐妹俩到底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隔着这层皮,高门大宅里头大家本来就是过个表面和气。所以虽然同为嫡出的小姐,这些年赵水秀和赵水月两姐妹却是备受冷落的,人前的风头全都被小妹赵水倩占尽了,以至于后来赵水秀在宫宴上被秦苏欺辱吓的痴傻疯癫了,安国侯府也就只是收了景帝和蓝淑妃的赏赐就息事宁人,连公道话都不敢替她讨一句。

赵水秀的后半辈子便是这样赔进去了,而六小姐赵水月年前及笄,赵栋本来是预备为她定了左丞相司徒南加的嫡次子结亲,风声一闪转眼却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而前些天又传出消息,说是司徒家已经下聘定下了赵家七妹赵水倩,只等着这丫头来年及笄便要娶进门去的。

不过因为当时赵水月一事并没有透漏出什么明显的风声,众人又碍着司徒南在朝中的声望,是以坊间并无流言蜚语传出,如此也算是全了赵水月的颜面。

秦菁本来也是偶然听萧文皇后提过一次,今日见到赵水月时她才真的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大抵便是真的了——

亲姐姐无故被人害成傻子被一声拘禁,自己又被妹妹夺去了大好姻缘,这样也就难怪这赵水月会公然和秦苏作对而帮着秦茜圆谎来对自己示好了。

提到赵水秀,墨荷这才茅塞顿开,若有所思的感慨道:“这样看来,安国侯府的这位六小姐倒是位重情义的!”

“可能吧!”秦菁对此却无多大兴趣,只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岔开话题道:“方才父皇他们一离席我便急着出来了,怎么样,晏英帝那些人的行期定了没有?”

墨荷闻言马上庄重了神色回道:“哦,奴婢正要同公主说呢,苏沐那会儿刚刚递了消息过来,已经有信儿了,大晏的使团就定在后天一早便会启程离京,届时英帝和婗靖公主都会随队一同返回大晏。”

秦菁略一沉吟,神色间略带了几分困惑道:“后天就走?这时间上是不是急了些?”

“说是付太后已经来了三次书信催促他们返程,晏英帝见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急忙下令回去。”墨荷道,停顿片刻又补充:“不过前阵子北静王的事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处理善后,据说国舅爷会在此间多留几日,解决此事。”

“付厉染要留下?”秦菁蹙眉,不由的警觉起来。

前世付厉染的为人可谓十分低调,以至于在他正式掌权之前秦菁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极少听过,而这一世,如若他还想延续前世的处事作风,此番便不会强出头,做中流砥柱留在大秦处理两国联姻一事留下的隐患。

“应该不会错的。”墨荷道,见到秦菁的脸色不好就又补充,“怎么公主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哦,没什么!”秦菁收拾了散乱的思绪扯出一个笑容,拽了一把她的袖子转身往乾和宫的方向走去:“走吧,先回去!”

“嗯!”墨荷点头,容不得多想就小跑着快步跟了上去。

三日后的清晨,大晏使臣离京,景帝亲自到宫门处相送,后来又由太子秦洛代为护送晏英一行出城。

因为有婗靖在列的关系,为尽地主之谊,景帝权衡之下就又吩咐了秦菁同行。

秦菁和婗靖之间早就相看两厌,但是为了彰显皇室之间的礼节气度,两人还是勉强坐在了同一辆车家里由秦洛亲自护送着往南城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相对无言,一直到出城阔别之时秦菁才扔了手中书本自那马车上下来,四顾之下竟然没有见到付厉染。

就算此番晏英回国他不能同行,但到底也是君臣有别,就算只是为了做好表面上的功夫,这个时候他也断不该如此倨傲,不来给晏英送行的——

莫不说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下了?

秦菁心中疑窦丛生,彼时晏英刚好正从前面的马车上探头出来透气,见到秦菁,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抓着袍子跳下来,施施然款步朝着这边走来。

“此去大名府路途遥远,晏皇陛下一路顺风!”秦菁坦荡的冲他微笑。

“借公主殿下吉言,朕自当万事顺心。”晏英大袖一挥,随即豪气万丈的朗声笑道:“请公主代为谢过秦皇陛下这些天来对朕的款待,虽然你我两国此番联姻横生了不少枝节,但来日方长,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

他说话间眉目当中一片和煦笑容,看的人心旷神怡,秦菁却总觉得其中别有深意,正在费心琢磨,身后却是一片马蹄飞扬,城门大开的同时晏英身边一个近侍已经扯着嗓子大声通禀道:“陛下,国舅爷来给您践行了。”

秦菁的眉头微微一蹙,循着晏英的目光回头望去,付厉染已经快马加鞭到了十步之外,他今日又换了那件正式的姿色官袍,玉冠束发,本该是个贵气逼人的富贵公子摸样,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生生的透出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来。

秦菁的直觉有些不妙,隐约觉得该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然则还不及她细想,耳畔却忽而传来晏英淡若云烟的一线调侃之声:“你说小舅舅此来是为送我还是为了见你?”

他就紧挨着秦菁站在她身后,那道声音又是有意压制的极轻,所以即便是站在两人五步之外的小太监都无所察觉。

他前面所谓“来日方长”本就是因着见到付厉染前来而有意为之,再加上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内里意思便不十分单纯了。

虽然晏英脸上神色一直大方坦荡,秦菁还是十分不喜他这种近乎暧昧的试探,当即就沉了脸,不悦的侧目看他一眼,不动声色的小声道:“本宫似乎并不明白晏皇陛下所指为何!”

“呵——”晏英负手而立,不甚在意的笑笑:“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公主殿下不必挂在心上。”

就在两人这你来我往说话的空当付厉染已经翻身下马疾步朝这边走来,晏英马上庄重了神色与他招呼:“小舅舅怎么此刻才到?朕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驿馆突然来了访客耽搁了一会儿。”付厉染走到近前却对秦菁心完全的视而不见,匆匆解释之后就迅速岔开话题道:“陛下一路保重,臣下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便会马上折返。”

“嗯,朕先行一步,这里便要辛苦小舅舅了!”晏英颔首。

“臣下的本分!”付厉染道,说话间秦洛也得到消息从队伍前方打马过来,秦菁站在原地等着他跃下马背才是略一点头微笑道:“都打点好了吗?”

“车马仪仗我都着人再三的查看过,皇姐尽管放心就是。”秦洛道,说着又把目光移向晏英道,“皇祖母要带给付太后的礼物当中有几样金贵物什,怕是放在一般的车驾上沿路颠簸容易折损,本宫想着可否移到陛下处暂且安置?”

晏英出行的车驾讲究的自然是帝王排场,马车的提及极大,又经过工匠的特殊处理和改良,即使车辙碾压在狭窄的山路间颠簸的幅度也能降下不少。

对于这种礼尚往来的事晏英向来不肯操心,付厉染也是一眼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只能代为站出来道:“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快些让人把东西搬过来吧。”

“好!那就有劳国舅大人替我安排一下了。”秦洛点头,说罢一撩袍角就又转身快步朝队首的方向走去。

付厉染是到了这时候才终于不冷不热的看了秦菁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的撇开她与晏英径自去那车驾旁安排人整理出地方来。

秦菁远远看着那里秦洛煞有介事的指挥着一群人忙来忙去,眼中神色突然晦暗不明的晃动了一下,紧跟着却听到身边晏英语重心长的一声叹息:“哎,荣安公主殿下,你的执念确乎很深呐!”

那本来不过微不足道的一个细微眼神的变化,却不曾想这个看似粗枝大叶的少年竟有这般锐利的一双慧眼。

对于能窥透她心思的人秦菁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心跳一滞的同时不觉就凛冽了神色冷哼一声,警告道:“晏皇陛下,观棋不语!”

这天下大位之争就是一盘棋,不过晏英与她所处的并不是同一局,秦菁倒也并不刻意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野心。

“朕不过是一番好意,公主殿下你多想了。”晏英无辜的耸耸肩,神色间仍是一片坦然不慌不忙道,“朕对你这盘棋的输赢并无兴趣,只是经验之谈,而且眼下依稀有个机会,反正朕的这辆车驾有够宽敞,莫不如你同我一起走?”

秦菁戒备的冷眼看他:“晏皇陛下,这样的玩笑开多了就不好笑了!”

“怎么就是玩笑了?这一次朕是认真的。”晏英反驳,抿唇想了想又道:“横竖我母后是乐于见到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刚刚好小六的事情无功而返,下一次再要联姻的话,朕便是最好的人选了。说到母仪天下,那位三公主殿下——”

晏英说着已经做出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龇牙咧嘴的扶额叹息一声,只是叹过之后却又云淡风轻的笑了:“与其你在这里与人斗心斗狠,前程未卜,莫不如眼不见为净,随朕回大晏做个逍遥皇后不是很好?”

秦菁闻言忽而想起那日御花园中他逗安绮时候的话,顿时就有些啼笑皆非——

可如果付太后是一定要促成两国之间的一门婚事才能放心的话,那晏英这话分明就已经是一种善意的暗示了。

晏英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就已经举止潇洒施施然走过去登上了马车,秦菁看着他的车驾远去,心里开始暗暗盘算斟酌他那番话里的真假,正在失神付厉染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折返,两步之遥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沉如暗海一声不吭的望着她。

秦菁总觉得付厉染这日的状态有些反常,可是这个男人又自始至终都让她看不透,这种悬空的感觉让她很不喜欢。

“国舅大人似是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和他面对,秦菁于是目不斜视才从他身边错过。

两个人没有四目交接,各自的目光正好望着相反的前方,就在错肩而过的一瞬间付厉突然开口道:“樊泽呢?”

“什么?”秦菁一愣,脚下动作就下意识的慢了半拍。

“樊泽失踪了。”付厉染道。

------题外话------

第157章

“樊泽失踪了!”付厉染静立不动,不愠不火,语气中却带了种微微压抑的沉郁,这样的情绪出现在别人身上或许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但对于付厉染而言,却已经算作难得的失态了。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道,“我突然得到消息,说是今天黎明时分有十余名顶尖高手闯进翠烟阁带走了他。”

樊泽被人劫持?秦菁的第一反应就是付太后,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除非——

他曾经假冒纪云霄一事已经被付太后洞悉。

而若真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以后再没有人会对秦薇死咬着不放。

秦菁这样想着唇角就不禁扬起一个笑纹,脚下不停复又继续向前走去。

付厉染的眉峰微敛,就势一把于广袖下面扣住她的手腕。

这样的场合,两人自然都是盛装出席,穿戴极为讲究,秦菁身上本就是三层华服,再罩了一件锦缎披风,此时两人离的近了,彼此间衣袖相拂,外人倒也看不出端倪来。

秦菁脚步受阻,不得已才停了下来,垂下眼睑低声道:“国舅大人,男女授受不亲,您要注意分寸才好。”

付厉染不为所动,只目不斜视的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道:“我们之间合作伙伴的关系还没变吧?”

秦菁心中不悦,强自压下一口气,终于侧目看向他却是不答反问:“所以呢?”

见她终于肯正面同自己交涉付厉染这才不动声色的松了手,双目深邃的逼视她清冷的双瞳道:“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那话里行间的意思仿佛是已经笃定了这事儿会和秦菁有关。

“国舅大人既是信不过本宫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再来问我?”秦菁目光沉静的回望他,眉心拢起的褶皱却是深刻的揭露了她此刻厌倦的情绪。

在她的概念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君子信条,或许不是她做的,再或者是她做的,但只要她不肯承认,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抱歉,是我逾矩了!”对于秦菁的不配合付厉染也是无计可施,他深吸一口气便是软下来语气拂袖往旁边诺开两步,这才不死心的重新问道:“真的不是你做的?”

“国舅大人觉得本宫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吗?”秦菁谢你一眼他的侧影,然后似笑非笑的牵了牵嘴角:“我要对他怎样,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死就是死,活就是活,绑走他对我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还能送给皇姐做寿礼吗?”

秦薇的生辰在初冬,若说那樊泽在秦菁眼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分量,那都不过是因为秦薇的舍不得。可是平心而论,秦菁对那个人是已经深恶痛绝,若不是为了杀他,她真是分毫的力气也不愿意浪费在他身上。

眼前这女子是个杀伐决断绝不拖泥带水的个性,付厉染也觉得秦菁不会去做这样的无聊事,可是除了秦菁,他也着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有理由也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毕竟樊泽顶着个帝师的名头,他的家族在大晏朝中更是有着很深的影响力,不到半不得已,决计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更何况对于樊泽的身手付厉染也一直都很放心,得到消息以后他已经匆匆去过翠烟阁,若虹的那间闺房里除了一具冷掉的尸首,在就是几条被撞翻的桌凳,除此之外连刀剑的划痕都不见一条,可以料想到当时双方的打斗似乎并不激烈,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说,樊泽在那些人手下应该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而这一点也在老鸨和翠烟阁的那些打手、姑娘们口中得到了正式。据说当时是翠烟阁刚刚打样关门,那十几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就直奔了三楼若虹的闺房,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期间众人就只听见若虹的一声惨叫,不等那些护院冲出来他们已经强行押解了樊泽闯出门去,门外负责接应的人也是准备的极为充分,一辆毫不起眼的油蓬马车在十余骑快马的护卫下不过片刻已经消失在黎明时候浓厚一片的天色里。

当时有好事的人暗暗主意到了他们的去向是一路直往城北方向而去,可是等到付厉染命人打探着消息沿路追过去,那些人却又像是在陋巷中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任何人见到他们最后的行踪。

这些人的动作迅捷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绝对是提前经过了周密的计划部署,而且要对整个云都的地形十分熟悉,否则绝不可能隐蔽的这样彻底,这样也便由不得付厉染不去多想。

提及樊泽,秦菁的语气毫不掩饰的带了浓厚的嫌恶情绪,付厉染用眼角的余光默然观察着她的表情,但见她神色间一派坦然,心里的疑虑就跟着打消不少。

“好,方才是我唐突,你不要介意。”付厉染缓缓呼出一口气,平定了情绪复又转身面对秦菁,定定的望着她的脸孔道:“可是樊泽不能出事,尤其他不能死在这里,否则我对樊爵没有办法交代。而且在这一点上我想你我的想法应该都是一样的,纵使你不在乎两国邦交,毕竟你也不能让长宁公主骤然闻到这个噩耗不是?”

秦薇完全的中了樊泽的毒,这一点让秦菁每每想到都会因为恨铁不成钢而气闷——

无可否认,若是樊泽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秦薇这一次怕是注定是要过不去了。

秦菁心中不觉多了些恼恨情绪,沉着脸与付厉染对视:“那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

“带走他的那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身上俱都佩剑,虽然他们闯进翠烟阁的时候都蒙着面,但从体态和行动间还是可以推断出来都是些年岁不会太大的壮年人。”付厉染道,“云都之中能驱动这样一股力量的人应该也不多,我此时的身份特殊,我的人若在此间有大的动作难免落人口实,所以我需要公主殿下你帮忙,尽快找到他。”

秦菁虽然不想管樊泽的死活,但不可否认他会突然被人劫走,这其中牵扯到的事情必定十分复杂,让她不敢掉以轻心。

“既然国舅大人开了尊口,那本宫应下也便是了。”秦菁思忖着微微抿唇,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我也只能说是尽力,你也知道,我的人不能一次暴露的太多,最多只能暗访。”

“当然,一切还是要以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全为上。”付厉染倒是通情达理,并不强求。

“嗯!”秦菁颔首,不经意的抬头刚好看到秦洛送别了晏英一行正带人朝这边慢悠悠的大马过来,趁着他且行切近的空当继续压低了声音对付厉染道:“本宫出入宫门不方便,有了消息我会让苏沐去驿馆给你传信,同样,国舅大人如若有事也不要进宫了,只差人乔装了去萧府与萧羽说吧,他自会有办法转告我!”

对于萧羽其人付厉染也就只是在前两日的践行宴上见过那么一次,凭着他看人的直觉他倒也觉得那是个人才,只不过那男人身上的透露出来的暴戾之气太重,怕是也是个硬心肠不会轻易与谁交心的。

萧羽此番得意承袭征西大将军的军功明显就是得益于秦菁的暗中催动,这个丫头素来谨慎小心,这一次却似乎是在玩火呢!

付厉染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凝重之色,沉吟着狐疑道:“公主殿下似乎很是信任令表兄?”

“我所信奉从来不过利益而已!”秦菁不以为然的摇头,眼见着秦洛走近就不动声色的错开付厉染往旁边挪开半步,双手端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等着。

秦洛不紧不慢的驭马走到近前却并无下马的打算,只就神情倨傲的端坐在马背之上俯视了两人道:“晏皇陛下的圣驾已经启程,皇姐,咱们好像也应该回宫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