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平日里就算真有其事也都要藏着掖着,这一次国宴之上,当着大晏使臣面前,秦苏这是打定了心思要给她没脸呢!

因为殿中喧闹,秦苏这声音再大也不可能喝住整殿的人,但只就这内殿里坐了满席的皇妃、公主们,连带着再里头的景帝那几席却都听的分明。

内殿之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秦菁。

秦菁先是捏了帕子将安绮唇边的一滴果子残汁抹净,然后又从容的断了旁边的清水给她漱口。

众人见她这般无所动容的模样,不由自主的又渐渐把目光移到秦苏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景帝的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秦苏心里一慌忙不迭又冲着秦菁高声冷嗤一声道:“都说流言蜚语不尽不实,本宫原也不过是听听罢了,皇姐你这般避而不谈——莫不说是确有其事吗?”

秦菁的眼底带了几分愠色,这才抬头看过来。

秦苏与她对视,得意的挑了挑眉。

秦菁不悦的抿抿唇,刚要说话,里面紧挨着梁太后的一席上右丞相夫人于氏已经搁了筷子,不负众望的抢先开口道:“华泰公主,你今日可要把话说明白了,头先那日是太后宫里出了事才召了臣妇前来,奕儿他随后进宫便是接我来的,怎么就成了和长公主私会游园了?”

但凡涉及到白奕,于氏就总会有些过激的举动,难以自控,她此时会突然跳出来护犊子完全都在秦菁的意料之中,所以方才她自己才故意压着没有率先开口。

按理说这内殿里的席位都是排给皇亲女眷们的,而白夫人却是个例外,一来是得益于白穆林在朝中的声望地位,虽然贵妇当中的一品诰命不少,却极少有人能比得过她这般尊贵的,二来也是她为人素来率真直爽,很得梁太后的看重,所以每每宫中大晏,只要不是太过特殊的场合大抵都由她陪侍在侧。

秦苏倒是忘了眼前还有个妄自尊大的白夫人,她对这个悍妇向来看不上眼,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就勉强说道:“白夫人怎地如此大动肝火,本宫也是道听途说,此刻不正是向皇姐前来求证的吗?”

于氏却是不依不饶,当即冷笑一声道:“我白家人循规蹈矩谨守臣子本分,数百年来行事无不光明磊落,几时被人这样指名道姓的戳过脊梁骨?奕儿他平时是胡闹了些,礼义廉耻这些我白家人自是懂得分寸,华泰公主你今日公然说出这番话来,难道是暗指我儿行为不端?还是意欲讥讽我们夫妻教子不严?”

白穆林在景帝跟前的颜面大过天,秦苏闻言心中暗恼,面上还是硬挤出一个笑容道:“白夫人稍安勿躁,我们且听听皇姐怎么说罢!”

“你们姐妹间的事情臣妇无权过问,我白家的事也用不着外人来替我们撇清。”于氏原就不喜欢白奕和秦菁走的太近,此刻言语之间更是刻意的打压她。

秦菁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秦苏见于氏有意搅局心里就有些急了,再道:“白——”

于氏却再不买她的账,怒不可遏的猛拍了下桌子,突然神色一厉扭头向着外殿的方向沉声喝道:“奕儿,你来!”

有了她这一声断喝,下面大殿之中虚以委蛇的饮宴气氛才戛然而止,所有人这才敢于明目张胆的停止彼此间的攀谈纷纷扭头朝着主位这边看过来。

白奕本来正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齐王世子猜拳比酒,像是并未注意到内殿的动静,此时骤一听闻白夫人唤他,不禁大惑不解,片刻之后才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茫然的起身款步走了过去。

走到最里面的首位下头,他先是礼仪得体的对着景帝和晏英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转向白夫人笑道:“母亲唤我何事?”

于氏气鼓鼓的瞪了秦苏一眼,然后起身上前一把拽了他的手将他到跟前,急促道:“上回宫里饮宴的次日你进了宫来,华泰公主说是有人见着你同荣安公主处在一块儿还游了园子,我白家人受不得这样的构陷污蔑,如今正好,你就当着陛下和太后娘娘的面把当日的事情都说个清楚罢!”

那日里的事情秦苏没能当面讨到好处,白奕也是料到此事不能善了,却不想她竟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给闹到晏英等人面前来了,真真的是自寻死路。

“母亲莫急,这宫里人多眼杂,许是哪个瞎了眼的奴才看差了也不一定呢!”白奕不紧不慢的微微一笑,轻拍了于氏的手安慰她。

那日在乾和宫外头撞见白奕的分明就是秦苏本人,她方才故意说是有人看见不过是为了避嫌,毕竟尽人皆知她与秦菁素来不合,若说是她亲眼撞见就多了刻意的味道在里头。

白奕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偏要这样恶语相向,分明就是指桑骂槐有意在羞辱她。

秦苏的心里一口气憋着,又奈何她自己有言在先又不能回击白奕一个大不敬之罪,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白奕却不理她,而是一撩衣摆端端正正的跪在景帝面前,容色从容的磕了个头道:“既然陛下有惑,草民责无旁贷自当开解。那日我的马车进到二重宫门就交代给了月七和宫中管事,陛下若有疑问大可以让人拿了册子前来核查,前后草民在宫中滞留不过半个时辰,若要说到游园却是万万不能的。”

秦苏一愣,随后猛地记起之前蓝玉华给她传的话儿——秦菁是曾私自出过宫并且在宫外滞留过一段时间的。

怪也只怪她急功近利竟是忘了考虑这时辰上的限制,只是如今话都已经放出去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底了。

秦苏咬牙,硬是挺了脖子辩解道:“那也明明有人看见你同皇姐一道回的乾和宫。”

“宫里不能乘车行马,草民从西华门进宫,要去万寿宫拜谒太后娘娘自然须得取道乾和宫和荣华馆前头的御道,途中偶遇长公主,也总不能装作看不到吧?顺路也就送了她一程,不知道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妥吗?”白奕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不带任何挟私报复的情绪,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把握的恰到好处,礼貌而不失强横。

“哦?是吗?”秦苏也是看出来了他这是有意与自己对着干,索性也就豁出去与他撕破脸,意有所指的冷笑道:“四公子和皇姐是偶遇?怎么会这么巧?”

“呵——”白奕漫不经心的轻声一笑,眼波流转璀璨异常,终于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不徐不缓的反问道:“依华泰公主所言,难道草民便只得与你偶遇才算天经地义么?”

他出口的话虽轻佻,神色间却无半分暧昧挑逗之意,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

秦苏大惊失色,不由的倒退一步,急忙道:“你这是什么话?”

“草民所言皆是实话。”白奕眉毛一挑,虽不正眼去看秦苏,言辞间挑衅的意味却是极为明显的继续道:“若是如华泰公主所言,草民与长公主殿下前后同走了一条路便是一起逛了园子、犯了宫中忌讳,那——如果草民没记错的话,当日在乾和宫外头,草民更是同华泰公主问过安的,如此一来是不是还要把当日里在场的奴才们都叫上殿来一一核实了口供,以证明你我之间不曾有过逾矩的言行?”

白奕言罢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他这明摆就是在打趣秦苏,偏生还振振有词目不斜视,倒让人断不出个轻佻的罪责来,旁边座位离得近的几位宗室贵女之中已经有人忍不住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

在乾和宫外撞见秦菁和白奕的就是秦苏本人,这会儿谁还有不明白的,这个华泰公主分明就是借故生事呢。

“白四你——”秦苏羞窘的满脸涨红,指尖哆嗦着指着白奕半晌,最终恼恨之下砰地一声屈膝跪在了景帝面前,悲泣道,“父皇,这白四当真是胆大妄为,今日在大殿之上当着父皇的面尚且敢于这样羞辱儿臣,背地里还不知道轻狂成什么样子,若是今日父皇不严惩于他,将置我皇室的天威于何处?”

她要为自己开脱,便不动声色的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反把矛头直指向白奕甚至他身后的白家。

秦苏此言一出,连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白穆林都是脸色突然为之一变。

这些年来白奕的所为多有超出礼法之外,这一点景帝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白氏在大秦朝中的威望非同一般,他选择性的不予计较罢了,毕竟一个连一官半职都不曾上身的白奕实在不过一个富家纨绔子,他的言行再怎么出格,终究撼动不了白氏一族在大秦朝中中流砥柱的位置。

秦苏此言无疑是犯了白家人的大忌讳,蓝玉衡虽有所察,但这样的场合之下他却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愤恨之余他唯有死死捏住手里酒盅按捺下即将喷薄而出的脾气,目光沉郁的死死盯着高位上的蓝淑妃。

因为得了蓝礼祖孙的一再告诫,蓝淑妃近来收敛不少,人前已经很少主动生事,不过话虽如此,她平时张扬跋扈惯了,性子是很难压住的,如今见到秦苏寻了秦菁的晦气也就跟着有些快意,并不想管。

方才秦菁就一声不吭的坐在旁边看白戏,这会儿觉得时机已到就不再多等,施施然自座位上起身走到当前对着主位上的景帝福了福道:“父皇,那日的事原不过是儿臣同皇妹之间起了些冲突,自家姐妹间起了口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臣便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这几日繁琐的事情多,所以也再不曾过去宽慰皇妹两句,想来她也是孩子心性一时半会儿拐不过这个弯来,方才说了这些个胡话。她的本意定然也不是要针对丞相大人和四公子的,父皇便当她是一时的孩子脾气,不要同她计较了吧。”

在晏英面前景帝已经是竭力的压抑了怒火,平时他也清楚这两个女儿背地里不合,此时公然搬到台面上却是万万不该的。

秦苏的不识大体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秦菁此举明着是在淡化矛盾替秦苏求情,她却偏要点明秦苏是为挟私报复自己而刻意辱没了国家栋梁的白氏子弟,景帝若不当众处置了她,那便是纵容了后宫肆意欺辱臣子的行径。

蓝淑妃是到了这时候才察觉事情不妙,顿时惊了一身的冷汗,急忙的就要站出来替秦苏说话,不曾想她人才刚从座位上站起来,视线不其然的往殿中一扫就刚好和蓝玉衡投射过来的警告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蓝玉衡不动声色的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就聊作掩饰的低头去抿了口杯中酒。

若在一开始蓝淑妃出面拉下秦苏来,那是功劳,而到了这会儿她再强出头去替秦苏辩解,却无疑是让景帝一并恼了她的。

蓝淑妃心头跳一滞,对蓝玉衡这个暗示却是觉得莫名其妙,只在片刻之后回神再看景帝的沉郁无比的脸色才恍然有所悟。

她下意识的想要坐回去,奈何萧文皇后已经皱着眉头开口道:“淑妃你也是的,本宫这几日都忙着筹备这席宫宴不得空,两个孩子都是一时意气,你也不知道劝和着点么?”

她这说话的语气似嗔非怒,但却成功的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蓝淑妃。

蓝淑妃膝盖刚刚弯到一半,心中却是暗骂了萧文皇后一声——

这个该死的女人,平日里装什么温良大度,这时候竟是想方设法的拖她下水!

众目睽睽之下,蓝淑妃的动作僵硬的停顿片刻,只得就势佯装成刚要起身的样子款步从席位后头走出来,对着景帝郑重拜下,咬牙道:“苏儿年幼莽撞不知轻重,先是冲撞了长公主,后又当众折辱朝臣,着实胆大妄为,请陛下重责于她,以儆效尤!”

秦苏本还以为蓝淑妃站出来是要于她同仇敌忾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妃会对她落井下石。本还飘在洋洋自得的云端,这会儿她却是心里咯噔一下,整个脸色唰的一下变成惨白,完全有些弄不明白状况。

蓝淑妃战战兢兢的跪在那里,使劲压低了身子以头触地,她心中也苦,虽不想出卖自己的女儿,可她与景帝毕竟是二十余年的枕边人,心里对他的心情也是极为了解——

景帝这个人,虽然在私底下可以无限制的宠爱她们母女,但事实上个性却是极为偏激喜怒无常,尤其还要在乎人前的颜面,此时此刻若是只有他一国朝臣在侧也还罢了,可偏偏晏英和付厉染等人也都还在跟前眼巴巴的看着,他要自己的声望威名,就必定不会公然的袒护秦苏了。

所谓明哲保身,便是方才蓝玉衡那一眼将要传递给她的讯息。

“母妃——”秦苏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蓝淑妃用眼角的余光担忧的看她一眼,心中虽然愤愤不平,却还是一咬牙稍稍侧身对着萧文皇后的方向再次伏拜下去,谦卑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苏儿失仪也是臣妾教导无方,也请娘娘重责臣妾,以示惩处。”

当然了,既然她已在人前做足了姿态,萧文皇后此时若真要一并迁怒于她反倒失了国母的风度。

这深宫之中果然是个磨练人的好地方,蓝淑妃这种人,居然也学会了以退为进这一招呢!

秦菁玩味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嘲讽的笑了笑,那边萧文皇后已经不动声色的与她暗中传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孩子们顽皮些是有的,慢慢教养也就是了,淑妃不必自责!”萧文皇后说着便回头冲身后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道,“嬷嬷,还不去扶着淑妃娘娘起来?”

“是,娘娘!”李嬷嬷应道,随即快步上前去搀扶了蓝淑妃起身,将她扶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蓝淑妃使劲的低垂着脑袋,像是一副惭愧至极的模样,秦菁却很明白,她此时真要遮掩只怕还是脸上的愤恨和不甘呢。

秦苏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蓝淑妃,竟是完全没有想到她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母妃会在这个时候弃她于不顾,又惊又恨之下整张面孔都在无形中扭曲起来。

景帝早已经是耐性耗尽,看她这幅不知悔改的模样心中火气大盛,沉声怒道:“管海盛,还不把华泰公主请下去?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奴才遵旨!”管海盛心头一颤,赶紧的就抱了拂尘上前去请秦苏,低声劝道,“殿下,请随奴才走吧!”

秦苏完全没有料到景帝会骤然翻脸,浑浑噩噩的被管海盛扶起来之后她才如梦初醒,不可思议的尖锐一笑:“父皇,您这是要禁足儿臣吗?儿臣不服!”

好好的一场宴会进行到这份上可谓是大煞风景,景帝隐隐觉得头又疼起来,偏生他旁边晏英还是一副兴致勃勃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瞧热闹。

景帝额角青筋抽搐了两下,大袖一挥,不耐烦道:“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管海盛,马上将她送回广绣宫,一月之内不准她踏出宫门一步!”

管海盛见他是真的动了怒就再不敢耽搁,也不管秦苏是否愿意,招呼了两个徒弟小井子和连子,上来架了秦苏就要往外拉她。

“父皇,这不公平,您根本就是偏心!”秦苏哪是个肯吃哑巴亏的性格,拼命挣扎的同时还不忘愤恨的死死瞪着秦菁大声道:“就算那日皇姐没有同白四在一起,也定然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她为什么死堵着宫门不让人进去?父皇你要责罚我今日的行事莽撞我无话可说,凭什么皇姐是事情您却回避不予追究?父皇你这是有意想要包庇于她吗?儿臣不服!”

她这样不依不饶的公然叫骂显然是已经冲昏了头脑,景帝觉得颜面尽失,就只是不耐烦的挥挥示意管海盛赶紧将她带下去眼不见为净。

付厉染一直默不作声的靠在旁边自斟自酌,兴致丝毫不被打扰,此时他才微微眯了眼,目光自秦菁和白奕二人面上轻轻的扫过一圈——

这两个人明明是合伙长了这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可是自始至终他都观察的很细致,他们之间却是连一个最微末的眼神都不曾彼此交换过。

这是一种默契,一种远胜于筹谋之上,心意相通的契合感——

这两个人之间,怕是真如这华泰公主所言,是要有些猫腻的。

付厉染心下沉吟,以至于手中酒水漫出杯沿他才有所察觉。

搁下酒壶,他随手捡了块帕子擦了擦沾上酒水的修长指尖,同时又是出其不意轻飘飘的突然开口道:“按理说秦皇陛下的家务事,臣下并不该过问,可华泰公主若就这么带着怨气受了责罚,日后怕是会碍着陛下你们之间的父女情意呢,横竖不过一句话的事,陛下何妨让长公主殿下就当日之事给出一个解释,免除彼此之间的嫌隙呢?”

他说的云淡风轻,说完才慢悠悠的从作为上起身,郑重的对着景帝的方向拜了一拜。

今日之事晏英一直未曾掺和,付厉染的话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管海盛等三人手下的动作都是一滞,踟蹰不定的回头去看景帝。

由于变故突然,秦苏在惊诧之余下意识抬眸看向晏英下首那个长身而立的俊朗背影,心头跳跃的节奏突然莫名快了两拍,竟是突然就愉悦的脸上都有些烧起来的感觉——

那个冷傲不逊对谁都不理不睬的的国舅大人在替她说话呢!这意味着什么?这又代表着什么?

付厉染会突然插手此事秦菁也是始料未及,他明知道自己当时不在宫中,还要她当众解释行踪岂不是故意要拆她的台?

分明前一刻在御花园里相逢他还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表明立场,这会儿却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付厉染,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154章

付厉染的目光微微含笑,脸上表情却显得很公式化,完全不带任何私人感情,仿佛单就只为看热闹一般。

秦苏抓住机会肩膀一抖甩开两个太监的钳制,复又屈膝跪在地上温顺了态度深深垂首对景帝道:“儿臣于殿前失仪稍后自当领罪,但请父皇就皇姐一事也要当众问一个清楚明白,儿臣方能信服。”

景帝审视的看了付厉染两眼,最后却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还是把目光移给了秦菁,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秦菁的心里还是突如其来刮过一阵冷飕飕的风。

这样的事情本来也在意料之中,所以秦菁的心里倒也谈不上难过,只就面上半带落寞的垂眸一笑对景帝道:“怎么父皇也跟皇妹一样信不过儿臣吗?即使有白夫人和白四公子作证还不够?”

秦菁刻意点明了白家,自己则是使劲低垂着眼睫做出一副委屈受伤的柔弱摸样。

以往在人前她总要给景帝留有三分余地,此时却再完全不去顾及他,他怀疑自己是一回事,连带着驳了白家人的颜面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白氏一族忠心耿耿不会因此与他生出嫌隙来,可在场的大晏人会怎么看?背地里大秦的满朝文武又会怎么看?是他为君昏聩猜疑忠良?抑或是他对白家人实则已经不是那般的信任?

秦菁使劲低垂着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真实的表情,心里却是暗暗讥诮:所谓一己之私,他既然存了这样的心,就总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秦菁此言一出,景帝也是始料未及,脸色便更是暗沉三分道:“朕几时说过不信你了?既然白四也都把话讲明,这其中也就只是一场误会罢了!朕并没有追究你的意思,只不过是你妹妹今日太过分,既然都已经闹了到这个份上,你若是不就那日的行踪交待出个所以然来,朕罚了她她也定是心里不服气的。她是个不懂事的,你总不见得也要与她一般见识吧?”

景帝这话明着是贬低了秦苏抬举她秦菁,实则也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逼着她不得不就当日之事做出一个交代来。

秦菁要圆这个谎实在太容易,无论是梁太后还是萧文皇后,她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景帝于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所谓的“不信任”还是让她从心底里赶到介怀——

她这位父亲对她,当真是半点的袒护之情都没有,甚至是和秦苏一样都在巴望着她会于人前颜面扫地呢!

秦菁心里无声的冷笑,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沉静的望着景帝,再次开口确认:“所以,在父皇的心里其实是相信儿臣的对吧?”

景帝眼底有丝光影晃动,不悦的拧眉:“当然!”

秦菁这才满意,嘴角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之后竟是突然甩袖别过身去,语意坚决道:“请父皇恕儿臣忤逆,那天的事情儿臣是不会解释的!”

萧文皇后本来已经准备开口替她解围,此时将出口的话却硬生生的被咽回了肚子里。

大殿之中短暂的沉寂之后相继开始响起一片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和人们交头接耳小心的议论声:这荣安公主莫不是疯了不成?明明是自己占着理的,怎竟要这样的自掘坟墓去顶撞景帝?还是——那事情背后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秦苏将秦菁的表现看在眼里,不觉得意,扬眉笑道:“怎么?说到底皇姐你还是心虚了吗?”

“住嘴!”景帝被秦菁的一句话噎的本来就是火大,此时怒意喷薄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迁怒,冷眼扫向秦苏。

秦苏被他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的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菁儿,你有什么委屈你父皇自会为你做主,你怎么能这样同你父皇说话?”萧文皇后观察着景帝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心口一阵急剧的收缩,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心里波动的情绪,压低了声音对秦菁沉声斥道:“还不快与你父皇请罪去?”

“儿臣并非顶撞父皇,而是尊重!”秦菁道,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她款步从自己的席间走到内殿当中与付厉染并肩而立,不卑不亢的面对景帝认真说道:“父皇您是一国之君,代表的就是天下人,既然您都信得过儿臣清白,儿臣更是尊重父皇的意见和判断,又何必对其他人再做那些无谓的解释?”

她不想解释,却用一句话把景帝捧的老高,让人找不出死角来抨击。

景帝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领教到自己这个女儿的犀利和智慧,震惊之余,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对她清冷自制的目光时竟然自心底突然毫无征兆的惊悸了一瞬——

这个孩子今天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他,这眼神让他觉得陌生且彷徨。他不承认自己在心里已经对这个孩子生出了一种本能的戒备心理,可事实上却真的如此。

这个发现让景帝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他用一种冷森森的目光回望秦菁,视线里慢慢的都是审视的意味,殿中气氛一度冷寂到零点以下。

秦菁脊背挺直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再开口时矛头已经之指秦苏:“儿臣尊重父皇此乃其一,而且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华泰既是儿臣的妹妹,就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她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儿臣?儿臣又凭什么要回答她?”

既然景帝撇清了自己方面的责任,那么换而言之,秦苏那里她就算是想要对秦菁问话却是完全不够资格的。

“二皇姐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分明就是欲盖弥彰!”彼此身份上的落差本就是秦苏暗恨秦菁的最大理由,此刻怎能服气,眼眶通红的死瞪着秦菁仿佛就要喷出火来。

秦菁目不斜视,完全不去理会她。

她的态度极为倨傲,乍一看去像是单同秦苏置上了气,白奕却是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哂一声垂眸笑道:“既然华泰公主这般信誓旦旦,陛下又不肯偏袒于她,为了让大家彼此都心服口服,在草民看来,一切照着章程走也就是了。”

白家的这个小子目中无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却没有人知道他竟是如此这般小家子气的,就因为这华泰公主之前胡乱拿他当了靶子,他这便不顾臣子之仪要把人往死里整,这未免过了些。

蓝玉衡的性子稳健,蓝玉华却不是那么好说话,有人要拿他如花似玉的表妹开刀那更是万万不能的,他心里一恼已经迫不及待的自席间自主起身,对着内殿正中白奕的背影怒声道:“白四,两位陛下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你这是要仗着右丞相大人在御前的颜面恃宠而骄吗?”

“玉华,休得放肆!”他这话无疑又是在无形中把白穆林给扯了进去,蓝玉衡眸光一敛急忙伸手去拽他。

着是白穆林修养再好,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道御前他也再难装哑巴,当时已经冷不丁的哼了一声,却是朝向蓝光威道:“老夫的确是教子无方,亏得有蓝大人教出来的好儿子代为指正一二了!”

白穆林这老头平素待人虽然极为和气,却不是个没有手段的。

蓝光威自知儿子闯祸,心惊肉跳的同时已经急不可耐的噌的一下自座位上站起来,不由分说两步过去照着旁边一席上的蓝玉华就是一巴掌,直打的蓝玉华头晕眼花差点栽到地上,指着他大声的斥责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还不给丞相大人磕头赔罪?”

蓝玉华被他打的懵了,其实方才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已经觉出些不妥来,这会儿再接触到蓝光威吃人般的眼神,登时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景帝身在高位冷眼看着这殿中一切,此时已是嘴角抽搐,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变幻的万分精彩,却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并没有开口过问。

晏英在一旁完全是一副看戏的表情,眼珠子灵活的在这殿中之人身上转来转去,满脸的纯真无辜。

若在往常的这个时候,景帝闹了情绪梁太后势必就要站出来帮他打圆场,但今日的事情却十分微妙,梁太后明显也没有插手进来的意思,就只是姿态雍容的闭目养神。

秦菁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对母子之间迥异的神色,心里却是明白——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扩展到了一个不可能再重新贴合的地步。

“蓝大人要教儿子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赶在今日国宴之时又是这般大张旗鼓的做在陛下面前呢?”殿中蓝光威还待要再继续做戏训斥蓝玉华两句,偏偏又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站出来。

这人的语气悠闲自在,隐隐的还像是带了丝笑,众人忙不迭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穿湖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眉目含笑自殿外走了进来。

这男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生的十分俊朗,剑眉凤眼,脸部的线条却不显柔媚,反而带了种十分刚毅而果敢的神韵。

他的这副相貌气度,在这个年纪的贵公子里头应该算是极为出挑的了,在席的闺阁小姐们多为他所吸引,但细瞧之下又都觉得眼生,彼此间小声的议论之后竟还真就没有一人识得他的身份。

就在众小姐窃窃私语的间歇萧羽已经款步走到了外殿正中的位置站定,蓝光威却是认得他的,自然也将他与萧文皇后母子视为一体,眼中敌意不言而喻,冷冷道:“征西大将军有重任在身,我蓝家的家事不劳您费心!”

萧羽回京不过刚刚五天有余,私底下还不曾有机会和秦菁见过面,他是在前天的早朝上刚刚领了封赏,对于萧家这个一步登天的庶子之子,朝中看不上他的人太多太多,按常理说为了保证后面的仕途顺畅他也该韬光养晦才对,此时这般强出头,的确是不讨喜的。

众人看向他的目光或是讥讽或是鄙夷,他都泰然处之全不在意,只是淡笑着屈膝对上首的景帝拜下道:“微臣鲁莽,并无寻衅蓝大人之意,只就是方才听见殿中二位公主起了争执,又深觉白四公子言之有理才忍不住出言妄断,请陛下恕罪!”

对于这个梁太后鼎力提携的新贵之臣景帝本来就很上心,他眯眼不动声色的打量了萧羽两眼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萧羽见他默许,这才继续开口:“华泰公主心中有惑,荣安公主又碍着身份不能为她解惑,这样下去的确是会亏损了她们姐妹之间的情谊,话还是要当面说开的好!既然华泰公主刚烈,荣安公主又不肯让步,那正如依白四公子所言,自古子告父,妻告夫,民告官,臣告君,于我大秦的立法当中都是有典可循的,照着章程走也就是了,实在是犯不着在这大殿之上,两国君上面前如此的争执不下,进而伤了和气,丢了颜面的。”

所谓“子告父,妻告夫,民告官,臣告君”这些担的都是以下犯上的罪责,按照大秦的律法,这类官司官府不能拒接,但是作为违反纲常的惩罚,原告方都要先受二十的杖责之刑,然后赤足过一块火炭烧红、三丈余长的铁板,如若原告人受得住这些刑法并且初衷不改的话,官府才可开堂审理这类案件。

杖责二十的刑法不算太重,一个壮汉要扛过去并非难事,而那炭板之刑却就相当于存心刁难,三丈的距离虽然不算长,但那炭火烧红的炭板却足以在瞬间将人肉烤熟乃至焦糊,这几步路走过去双脚必定是要废了,而且一旦受刑之人毅力不足,烧烫之余从那铁板上跌落到下面的炭火之上也是自寻死路。

所以若非血海深仇,绝不会有人会去做这样的事,此类官司自大秦开国以来这八百年间,真正过堂审理的也就只有两宗:一宗是在百年前,淮阳知州胡坤鱼肉乡里,强占了他下属县令刘安邦的妻子,并且为了遮掩丑事将其年迈双亲杀人灭口,那刘安邦进士出身颇有气节,愣是拼着身残丢官的风险拦了巡视钦差的轿子,连过两道刑法将胡坤绳之以法;另一宗则是更久以前,一妇人卢氏状告其夫凌虐父母的不孝之罪,后来官司虽然打赢了,她自己却因为伤重不治而亡故。

秦苏和秦菁之间的事本就没有这样严重,萧羽和白奕这一唱一和却是志在把事情闹大。

白奕因为有了之前和秦苏之间的争执,众人便不会往旁的地方想,而萧羽,他本身就是秦菁的姻亲,再者又是借助秦菁之手被推上位的,即使是明着挟私报复来帮着秦菁挤兑秦苏也是顺理成章的,根本没有必要避嫌。

本朝的立法秦苏大多也都是知道的,她的本意不过就是想揭秦菁的短,让她无法自圆其说好惹来景帝的猜忌和震怒,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在两句话之间就被白奕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萧羽渲染的这般严重。

虽然她们不属于父子、夫妻、官民、君臣这这四者中的任何一者,但以此类推,从排行上讲秦菁在长她在幼,从位份上讲秦菁又是有着正经封号的长公主,地位远高于她,对方真要强词夺理起来,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她虽恨秦菁,却还不至于蠢到会同她玉石俱焚,眼见着眼前局势就要呈现一边倒的架势她便飞快的权衡了一下利弊,缓和了语气转而抬眸对秦菁道:“自家姐妹间的两句口角而已,哪有他们说的那样严重,皇姐你说是不是?”言谈间她甚至有意露出一个示好的笑容却笑的分外勉强。

“事关本宫的名声,难道在皇妹看来便是这般可以出尔反尔的小事吗?”秦菁回头看她一眼,容色之间仍是一派寡淡不见动容的冷声道:“皇妹,本宫原也不想与你纠缠不清的,可你却苦苦相逼,非要闹到这个份上,既然都已经传开了,只怕本宫再不说句话,日后便是流言蜚语传出来也难平息。今日我也不想刻意为难的,我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你那日里都做了什么又或是见过什么人,但如若你不能从中分辨出本宫的不是来,却又当如何?”

秦菁能这般大方的让步定然是安排好了退路,秦苏想也知道她必定只得拿萧文皇后来做掩护,而这样一来,表面上虽然说的同,实际却是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自己只要死咬着不放,其中仍然还有转机。

这样盘算着她也就坚定了信念,一咬牙,扬眉道:“此事若真是我无中生有,那我自当甘心领受父皇之前降下的处罚,并且给皇姐沏茶认错!”

她禁足一月的禁令景帝既然有言在先是注定改不了的了,而斟一杯茶又是举手之劳,反观秦菁,若是她不能完全补救这个漏洞就是身败名裂,这个秦苏——

“三姐姐好会盘算,当真是以为我们都是蠢的吗?”秦苏话音刚落,殿外又是一道声音响起,秦茜一身粉蓝宫装娇俏可爱,携着一鹅黄衫子的少女一路小跑着奔到眼前。

看到秦苏时,她下意识的扁扁嘴,下巴翘的老高的勉强打了个招呼:“三姐姐这是怎么了?我才不过离开一会儿怎的就不在座位上了,反而跪到这里来了?”

因为秦茜近来也总有事没事的跟她对着干,秦苏见她也没好脸,脸一沉就不屑的冷哼一声:“你这又疯疯癫癫的四处乱跑像什么样子?”

秦茜不甘示弱的瞪她一眼,随即便是撇开她不管,上前拉了秦菁的手聊作安慰,然后转身恭恭敬敬的跪在了景帝面前道:“父皇,那日皇姐是同我在一起的!”

变故突然,秦苏脸色勃然大变,脱口大声道:“你胡说!”

“四公主没有说谎!”回答她的却是一个温婉的女声,紧跟着秦茜身边带来的那个少女举止从容的屈膝跪下去,道:“臣女水月可以证明此事!”

第155章

秦茜性子率直又一直对秦苏骄纵跋扈的行径看不顺眼,她会主动站出来维护自己,秦菁倒不觉的奇怪,可是对于皇室内部的明争暗斗,但凡有些眼力的人都会选择敬而远之,绝不随便掺和。

秦菁心里微微诧异,忍不住侧目去向那少女看去。

她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鹅蛋脸,容貌清秀美丽,端跪在御前的品貌举止俱都十分端庄,是一副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秦菁与她虽无交往,宫宴上也见过几次,是以也就一眼认出来,正是安国侯府的六小姐,闺名唤作赵水月的。

秦苏也没有料到会有人狗拿耗子,当即就是目色一厉,尖锐道:“你算什么东西,父皇面前哪有你一个小小臣女信口雌黄的份儿?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你就不怕拔舌头吗?”

她这话已经是赤、裸裸、完全不加掩饰的威胁。

赵水月峨眉微蹙,神色间有一闪而过的脆弱,她像是十分诧异和惊惧的扭头看了眼前苏道,“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该在陛下面前喧哗吵闹,可臣女所言也确是事实,绝不敢有半点欺瞒诓骗之意!”

她的样子本就生的温婉纤弱,这样言辞恳切的一席话娓娓道来便有说不出的委屈情绪流露。

秦苏被这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搅局的死女人气的七窍生烟,但她此刻本也就是被景帝降旨责罚的戴罪之身,也不敢顶风作案太过嚣张,郁卒之下险些就要咬碎一口银牙。

“三皇姐你是大理寺卿还是内务府总管?父皇面前,你又凭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辱骂重臣之女?”秦茜不甘示弱的冷哼一声,马上就两眼一瞪跟秦苏杠上了,她扭头去看景帝,一脸正气的解释道:“父皇,那日我是听闻大皇姐身子不适,故而就找了二皇姐,想要一同前去探望,后来刚好赵六小姐随着安国公夫人入宫,我们三人便一同去了我寝宫旁边的竹林里煮茶吃了。一直到午后安国公夫人着人来寻赵六小姐离宫我们才各自散了的。”

萧文皇后袒护秦菁的言辞不可信,即使是秦茜的证词都有携私的嫌疑,可这其中若再加进去一个非亲非故的赵水月作为认证,其中意义就大不一样。毕竟安国公府的家眷几时入宫又去了哪里都要向内务府报备,她们的行踪是做不得假的。

秦苏有些气急,仍是不死心的膝行往前两步对景帝大声道:“所谓三人成虎,父皇,您不能听她们几个的一面之词,保不准她们就是事先串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