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似也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道:“长宁那里怎么样了?”

“昨日吃了几帖安神的草药,情绪倒是有些安稳下来了,只是精神仍不大好——大约还是休养一段时间吧!”秦菁道。

梁太后缓缓呼出一口气,秦菁原以为她这是要嘱咐自己两句关于秦薇的事,不想她却猝不及防的突然转移了话题道:“哀家年岁大了,很多事都已经开始力不从心,素心那里她跟了哀家多年,又最是个贴心懂事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哀家这心里也不太平,丧事那边孙嬷嬷已经去操持了,回头你也过去,帮着妥妥帖帖的办了吧,也算是她没有白跟了哀家一场。”

“是,素心姑姑罹难本就是为了孙女——”秦菁黯淡的垂下眼睫。

素心那样的女子,与世无争,清新雅致,偏偏却是这样的命运,因为素心,秦菁的确是带了些真实的惋惜和不忍的。

“好了,这些事过去了也就罢了,是那丫头对你尽心,你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彼此有心也就是了。”梁太后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停顿片刻又道:“还有昨儿个那几个刺客,你心里头有点数没有?”

之前秦菁明明已经暗指着把矛头指向了蓝淑妃等人,果然不出所料,梁太后是不肯受这份糊弄的。

“孙女也无从知晓。”秦菁一筹莫展的摇头,“只粗略记得但是出现的是三个人,每个人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对了,不是后来被侍卫斩杀了一个吗?身上也没个信物或者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吗?”

“是个眼生的,身上物件处置的也干净。”梁太后烦躁的闭眼揉了揉眉心,这会儿也终于有些耐不住,道:“行了,这事儿你暂且不要管了,你这就回去换了衣裳过去找孙嬷嬷吧。”

“是!”秦菁屈膝对她福了福,正待转身退出去,外头华瑞姑姑就有些惶恐的迈着小碎步垂首走了进来,大约是之前听到里头摔茶碗的动静,她此时便有些谨小慎微起来,试着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梁太后一眼道:“太后,外头两外禁卫军统领已经到了,是不是请他们进来?”

宫里头闹了刺客已经不只是后院起火那类的小事,理应由景帝亲自过问督办,现在梁太后要插手多半还是因为素心的关系。

秦菁想着就不动声色的先行退了出去,穿过外殿正要往院子里去,后头华瑞姑姑却是快跑着追上来叫住她:“殿下留步!”

秦菁止步回头,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姑姑找我有事?”

“没!”华瑞姑姑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缓和了片刻情绪才又庄重的对她屈膝福了福,小声道:“因为素心的事,老祖宗也是心里添堵,脾气难免大了些,殿下莫要吃心!”

提到素心她的眼圈就又红了,而秦菁也没想到她追出来是要安慰自己,不免愣了下,半晌才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道:“皇祖母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姑姑不必介怀!”

“嗯,那就好,奴婢送长公主出去!”听她这样说了花蕊姑姑才放心,转身引她出了正门。

殿前的院子里苏晋阳和蓝玉衡并肩站在那里长身而立,因为是在当值期间,两人都穿着宝蓝色绣银纹的锦缎官袍,一个面如清冷坚毅,一个容色平静淡薄,一眼看去,虽然同有玉树临风之资,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华瑞姑姑走到门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真色道:“太后娘娘有旨,两位统领请随奴婢进来吧!”

“有劳姑姑前头带路!”两人不约而同的应道,手下动作收驰有度的示意华瑞姑姑先行。

华瑞姑姑转身方才请了秦菁出来,抱歉道:“老祖宗这里离不了人,奴婢就不送长公主了!”

“姑姑你忙,本宫自己出去就去!”秦菁微微颔首,华瑞姑姑微微侧身。

秦菁款步踏出殿外,苏晋阳和蓝玉衡没有料到她会从里面出来,都不免微微愣了下,随即单膝跪地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

对这两个人,秦菁一个也没有好感,所以也就不予理会,只傲慢的挺直了腰板步调从容的从二人身边错了开去。

她脚下步子轻缓,暖橙色的裙裾映着阳光洒下一片绚丽的光影,随着脚步晃动,那上头早已干涸的茶水污渍还是能够清晰的辨认出来。

方才她在里头似乎是同梁太后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蓝玉衡沉吟的抿抿唇,却不见得就有多高兴,苏晋阳的眉心则是紧紧皱着,神情恍惚了一下。

华瑞姑姑也是头次见到秦菁如此傲慢的姿态,就只当她是受了梁太后的训斥心情不佳的缘故,所以就主动上来打圆场道:“二位统领,快些随奴婢进去吧,省的老祖宗等急了。”

苏晋阳和蓝玉衡起身,紧跟着华瑞姑姑进了偏殿里的暖阁,秦菁不紧不慢的往外走,不多时就隐约听见里头梁太后暴怒一声嘶吼:“查,继续查!这件事掘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查一个水落石出!”

查?!这件事再怎么查,莫说是她,至少付厉染就不会让他们查到樊泽的身上去,注定了又是一桩无头公案罢了!

秦菁心里冷笑一声,转而又想到素心却又紧跟着幽幽的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菁每日都和孙嬷嬷一起在内务府的院子里帮着操持素心的丧事,秉承着梁太后的懿旨,他们自皇家寺院里请了得到高僧前来超度,丧礼的排场用度都取了宫里六品主子的规制,对素心这样奴婢出身的人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

断断续续等着整场丧礼办下来一切是多妥当了已经是七八日后,梁太后那里隔日就要把苏晋阳和蓝玉衡叫去询问一番案件调查的进展,但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消极的答复。

转眼又是半月之后,大晏使臣离京折返大名府。

因为婗靖公主和北静王联姻一事中途出了岔子,景帝自觉理亏便和晏英仔细针对商谈了一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所谓联姻不过就是一个促进两国结盟的幌子,是以在这层指导方针的暗中催动之下俩人也很容易便达成了共识——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也就是说秦霄虽然因为谋逆之罪被判处,但两国皇室仍然承认这桩既定婚姻,不论个人的功过是非,两国仍以秦晋之好示人,景帝也表示一定会善待婗靖公主,将她留在云都的北京王妃,以王妃之礼加以礼遇。不过晏英那边大约也是不想对婗靖做的太绝,这次居然破天荒的跟景帝求了个人情,要把婗靖一同带回大晏。

婗靖留在云都对双方的盟约固然是好,但她的存在终究还是难免尴尬,而且以她大晏公主的身份,她虽然同秦霄行过夫妻之礼但毕竟尚无夫妻之实,如今秦霄身死景帝这边本就理亏,既然晏英开了口,也就不好强行将她留在大晏,于是双方各退一步,晏英许诺婗靖不会再嫁,将终生为大秦皇室守节,景帝也就送了个顺水人情准了她一并离开,如此这般皆大欢喜。

践行宴设在十月初七,深秋风凉夜冷,已经不适合幕天席地的饮宴,是以地点仍然定在中央宫。

这段时间秦薇再度把自己关起来称病不出,秦菁去看过她两次,见她气色尚好心情也很平和所以也就按下此事不提,只等着送走了樊泽这尊瘟神暂且揭过这一段去——

当然,她本身总有种微妙的感觉,并不真就以为秦薇和樊泽这二人之间就能够这么相安无事的了断了。

是夜,秦菁仍是赶在晚宴开始前去秦薇处接安绮,去了方知安绮早就等不及硬拽着姚儿先行去了,秦菁无奈,只能带着墨荷跟苏雨两人又原路退出来,急忙往中央宫的方向赶——

出了秦薇那事之后,她的戒心就变得很重,不仅给秦薇寝宫增派了人手保护,对安绮也尤为不放心。

主仆三人行色匆匆的穿过御花园,正路过那片荷塘前面便听见那旁边的花圃深处一个男子略带沉思的声音焦急道:“怎么就不行了?你看我这样玉树临风的气度,生的也是端正漂亮,你不晓得有多少漂亮姑娘肖想我,怎么做你的小相公还不够格吗?”

但凡遇到宫中盛宴的机会,这种男欢女爱打情骂俏的事情都总要有人撞破几桩,秦菁本来也无暇管这闲事,但鬼使神差的脚下步子还是下意识的顿住

那个声音是——

第151章

秦菁哑然,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出言调侃道:“怎么晏皇陛下您就这么缺媳妇么?居然连绮儿这样的奶娃娃都不放过。”

“公主姨母!”安绮马上避开晏英的手,飞快的穿过花圃蹭过来抱了秦菁的大腿。

“咳——”晏英抖了抖袍子站起身来,神色间比往日的腼腆里头更带了几分羞赧尴尬,也自那花圃中走过来,却是隔着一簇茂盛的灌木丛与秦菁对望:“朕不过是闲来无事,同安绮郡主开个玩笑罢了,长公主殿下这便是要去那宴会上了吗?”

说话间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庄重,洗去方才和安绮嬉闹时候的轻浮和散漫。

从上次北静王的事情上秦菁就已经开始注意到晏英,这个少年,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而也着实放任大权对任何事都敬而远之,也就是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慧智非常的。

秦菁也自觉对晏英的好感来的莫名其妙,不过大约真的是气质使然的缘故,这个少年真就让人讨厌不起来。

“是啊,本宫正是要过去中央宫的。”秦菁礼貌的微微一笑,俯身抱了抱安绮,又牵着她的手站起来方才面对晏英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晏皇陛下也要一块儿过去吗?”

晏 负手而立,像是带了几分刻意,但无可否认,这些年的帝王之气渲染之下,他的气度并非普通人能比,真就马上给人一种尊荣华贵之感,有种翩翩少年美不胜收的感觉。

“按理说长公主盛情,美人邀约朕是不该推辞的,只是今日怕是不能呢!”他微眯了眼睛,笑的颇带几分儒雅,恍然若失的叹息间秦菁已经警觉的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往右侧的小径上看去,一袭浅蓝色锦缎袍子的付厉染正目不斜视的款步过来。

自上回的刺客事件之后,这些天秦菁一直刻意回避,私底下也再没有与他见过面,虽说今日这样的场合之下她也早有准备,此刻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小舅舅!”晏英很热络的朗声一笑,远远的便同付厉染打招呼。

付厉染面不改色的把玩着腰间一块玉坠子款步过来,一直走到近前才象征性的拱手对着晏英施了一礼道:“陛下好兴致,是与长公主殿下在此赏花吗?”

他的语气闲适,面色表情却是极淡,无论是从行动还是言辞之间都见不出一个臣子面对帝王时候应有的敬畏和谦卑。

他这态度未免桀骜,晏英却自始至终都是笑眯眯的,与其自然的出口撇清:“这个季节哪有什么花赏,倒是倒是那池子里的几条大锦鲤,朕观察了好多天了,像是通人性的模样,好玩的紧呢!”晏英说着,朝气蓬勃的面庞就因为兴奋而染上一层红晕,他不死心的复又弯下身去软语哄安绮:“安绮郡主,要不要和朕一起去那边赏鱼啊?”

安绮年纪虽小,心智相较于一般同龄的孩子却要成熟好些,她似乎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俊美少年无辜献殷勤的举动,就只是死死的拽着秦菁的衣角眼神防备的看着晏英。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这般被一个小丫头拒绝,晏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最后还是风度很好的耸耸肩对付厉染和秦菁道:“宴会沉闷,朕过一会儿再去,你们随便吧!”

说罢,径自转身施施然的回到亭子里,抱了他之前放在石桌上的一罐鱼食兴致勃勃的逗鱼去了。

付厉染面容平静的与秦菁面对却不急着走,秦菁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就侧目对墨荷使了个颜色道:“墨荷,你先带郡主过去吧!”

“嗯!”墨荷应声,又防备的看了付厉染一眼,这才和苏雨一块儿把安绮哄走了。

目送她们离开,付厉染的目光突然沉了沉,率先开口道:“怎么,长公主这几日是在故意逼着我吗?”

秦菁从远处收回目光,眼底神色带了几分冰凉的讥诮,客气道:“国舅大人说这话未免严重了些,不过是彼此间的身份有别,不方便主动去叨扰国舅大人罢了!”

这一次她的不友善就明明的写在脸上,付厉染的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跳,随即却是毫无征兆的笑了一声,反问道:“怎么?生气了?”

说到生气,她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忍了这么些天她已经逐渐冷静下来,反倒不是那么的想要当面发作了。

“国舅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本宫就不奉陪了。”秦菁顿时冷下脸来,转身要走,不曾想方才转过身去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这样的大日子,这御花园里人来人往眼线多的是,万一让哪个眼尖的看见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拉拉扯扯就说不出请了。

秦菁心头一跳,回过头去瞪了付厉染一眼,不悦的低声喝道:“你做什么?快放手!”

付厉染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心情就变得很好。

彼此间接触了这么多次秦菁的脾气付厉染也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再纠缠利落的松了手,轻声笑道:“先别走,我与你说几句话!”

“国舅大人想说什么最好快些,一会儿宴会就要开始了。”秦菁就势把手收回垂进袖子里,眉目间所表现出来的耐性已经所剩无几。

付厉染目光沉静的看着她,语气有些冷硬的淡声道:“你这性子真是不好把握,为什么当时没有马上去找我?”

其实在当初她闯进翠烟阁找樊泽对质的时候秦菁就已经有了打算,下一步便是去找付厉染算账,只是后来被白奕一提点一打岔,冷静下来了也就放弃了最初的冲动,现在想来秦菁还是庆幸的,她去找了樊泽,在梁太后面前姑且还能搪塞过去,而一旦再被人发现她私底下还和府里有所接触,她想要自圆其说只怕都得很是费些脑筋了。

只不过话虽如此却并不代表她就能把这段时间积了一肚子的怨气统统消化掉,此时付厉染主动问起,秦菁也被勾起了脾气,愤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如果你想让我知道,当初也就不会瞒着我办事了不是?现在你却又主动跑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我不事先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不同意,而我现在会对你解释,却是出于对我们彼此间合作关系的尊重,你明白吗?”付厉染蹙眉,语气虽然不见怎的严厉,但也显然是觉得她这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人很难受用。

“尊重?”秦菁目光一厉,语气不由的加重三分道,“国舅大人我想你应该记得,那天主动提出要把我们之间这场所谓合作继续下去的人可是你吧。虽然本宫手里现在没有足够与你交换的筹码,但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定位成合作,那要么咱们就该彼此对等的来说这番话,要么就一拍两散,本宫不需要你的这份施舍!”

这个女子冷厉强势,对待任何事都寸步不让,与大晏朝中的那人倒是很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相较于那人独断专行的野心,至少在面对秦薇的事情上,秦菁是要多了那么点人情味的。

“我说了会解释,公主殿下又何必先要急着动怒?”付厉染心里讽刺一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十分认真的看着秦菁的眼睛道,“从大局考虑,只要她还活着,这件事就还要无止境的延续下去,而且必将牵扯的越来越广,到时候火烧到你的身上可就不好玩了。”

付太后要找那颗记载着大晏龙脉秘密的珠子,现在看来她对这件东西似乎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是非要拿到手才肯罢休的,所以只要秦薇还活着一日,她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条线索,可是——

这整个事件从头到尾秦薇是何其无辜?

两个人,四目相对,付厉染形容间竟是出奇的坦荡,不见半分理屈或者心虚的迹象。

秦菁在他近距离的逼视之下死死的拧起了眉心,最终却是毫不畏惧的突然道:“大晏的龙脉到底在哪里?那颗珠子是不是已经落到你的手里了?”

这些天来经过反复的思量她心里渐渐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她隐约有些明白了当初樊泽要冒纪云霄之名高调在云都现身的理由,他们打的根本就不是大秦的主意,而是为了千里迢迢把付太后的目光吸引过来,让她循着纪云霄这个线索来找那颗珠子。

“付太后手握大晏的军政大权,为什么她下了那样大的功夫却始终寻不到有关那颗珠子的任何线索?这台不合常理了吧?”秦菁冷眼看着付厉染,字字肯定,“虽然我也知道我无凭无据的要做下这样的揣测很无礼,可是在完全解释不了的情况下我就只能认为从头到尾这件事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你让‘纪云霄’出现,并暗中催动让付太后对龙脉一事上心,随后又计划和安排了他的‘死’,断绝了有关大晏龙脉之事的一切线索,为的——就是看你的长姐思而不得挫败到发狂的惨象?!”

这一番话说出来,秦菁自己都觉得荒谬,付厉染实在不像是会做出这样无聊事的人。

付厉染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半晌之后突然直了直腰板模棱两可的长出一口气道:“她那个人啊,总以为自己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语气散漫,不见有恨,更显然也不见得是褒奖。

因为付太后太过自负还是太过专断?所以——

秦菁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秦薇对她说了一半的话。

第152章

难道是因为晏婗嘉?梁太后一道赐婚的懿旨让晏婗嘉香消玉殒,便是这样就同付厉染之间起了嫌隙吗?

“为什么?”秦菁脱口道,差一点就失声笑了出来,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这样兴师动众的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给付太后添堵吗?”

有挂倪嘉公主的话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倒不是怕付厉染恼羞成怒,只是所谓感情,永远都只是当事人双方两个人的事情,旁人实在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干涉的。

“这些事与你无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付厉染道,说话间他下意识的抬手想要碰触秦菁耳际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秦菁不假思索的往后退开一步,远远的避开。

付厉染的手下落了空,他脸上表情一滞,隐约中秦菁恍惚觉得到他眼中跟着闪过一丝寂寥,但终究那道迷糊的光影消逝的太快,让她无从捕捉。

“罢了!”付厉染终于还是妥协,就势垂眸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介意,那么前两天的那件事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也就是了。只是这件事你自己还要权衡清楚才好。”

付太后对那龙脉的秘密势在必得,只要有秦薇存在的一日,她就不会轻易放弃掉这最后的一个线索,所以秦菁此时要袒护秦薇,无疑也就相当于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付厉染的所谓好意提点也略带了些警告的意味,秦菁却不领情,微蹙了眉头冷声道:“谢谢国舅大人的好心提点,如你所言,本宫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如此——那便算我多管闲事吧。”付厉染浅浅的呼出一口气,态度异常平和不愠不火,只是遥望着对面宫墙后头隐约燃起的灯火道:“前头开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公主殿下要与我一同过去吗?”

这种场合之下他二人若是一同过去,哪怕只说是巧合在路上遇到也少不了别人的猜疑和议论。

“不了,本宫还要去找安绮,请国舅大人先行!”秦菁自然不会沾惹这些无谓的麻烦,理所应当的开口拒绝。

付厉染微微钱都唇角露出一个貌似冰冷的笑容,颔首道:“如此,那在下便先行一步了!”说罢就径自举步,错开秦菁身边往对面宫墙后面的中央宫方向走去。

秦菁静立于花圃一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远去,此次出现在云都之后付厉染都喜欢穿戴素色的衣袍饰物,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这身装扮的确是让人在接触不到他目光的时候会多觉出几分亲和力,进而中和了他本身强大的气场。秦菁却一直都记得初见他时他那种阴鸷邪魅的表现,每每想来都遍体生寒,让人不得不防备。

思及往事种种,秦菁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正在失神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男子温和的浅笑声道:“小舅舅这个人的脾气怪的很,朕还是第一次见他在私底下和谁说这么久话儿的!”晏英说着兀自玩味的摸了摸下巴,那神情却是再纯洁不过的沉思,不带半分的试探或是不合时宜的暧昧。

秦菁因为方才失神而并未主意,不知何时他已经绕过那片花圃,就站在她身后两步开外的距离。

“陛下是不是想问本宫和国舅大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秦菁回过神来侧目看他,语气带了丝不加掩饰的轻嘲。

“怎么会?难不成方才小舅舅还追问了朕与公主殿下之间究竟聊些什么了吗?”晏英的目光明亮一闪,还是实打实的坦然,看不出半点推搪的味道来。

秦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这回却是真心有些困惑起来。

从北静王的事情上看,这个少年的确是精明的让人防不胜防,秦菁在直觉上总觉得他不简单,而但凡这样的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好奇心,再者相由心生,一旦一个人暗中动了什么不合时宜的心思,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总会或多或少的显露些迹象出来。

眼下大晏朝中通知中心的局势也是十分微妙,付太后掌权,晏英不过是个架子皇帝,他国中大事小事无不要过付太后的手,完全由不得他来拿主意。而付厉染,外人所见他此时更是个甩手掌柜的浪荡作风,鲜有过问朝中大事的时候,秦菁却深知他前世作为,这个人绝非池中物,当年他既然能在付太后突然暴毙的情况的之下迅速将大晏的中央集权尽数掌握手中而甚至未在朝中引起一场大的动乱——要达成这样的效果绝非一日之功可以速成,所以无论他的雷霆手段有多高段,前期暗中的部署自然也必须滴水不漏。

再经过了这连番几次的接触,秦菁就更是确定,付厉染此时在大晏国中暗地里必定已经有着相当高的影响力。

自古至今,外戚干政终至江山易主国家异性的前车之鉴并不是没有,这晏英不是蠢人,他对付厉染怎么都不可能毫无防备,虽然彼此表面上和气,但在秦菁看来,这舅甥二人私底下斗法的事情应该也发生的不少,如今她和付厉染走的近了,还如此避人耳目的窃窃私语,晏英总会有所警觉的——

所谓好奇心,人人都有。

晏英见她目光之中颇多探寻之意,面上笑容终于还是带上三分腼腆,掩饰性的摸了摸鼻子笑道:“小舅舅这个人向来孤傲不驯,即使同我母后见上一面也都是三两句话说完转身就走的,公主殿下这样看着朕做什么?朕不过就是一时好奇说了句实话而已。”

晏英的所谓不好奇,不管是真是假倒都是让秦菁一时间无言以对,毕竟就算对方问了她至多也是想方设法的搪塞,而现在人家不问,她又总不能上赶子的去说吧?

“是本宫一时失言,陛下不必介怀!”不过好在朝堂后宫的磨练的多了,秦菁的应变能力也是极快,她略一晃神就迅速从晏英的言辞间找到了新的话茬,忖度道:“对了晏皇陛下,请恕本宫唐突之过,近来本宫无意中听到些传闻无从考究真伪,今日既然碰巧在这里遇上,可否请陛下纡尊降贵亲自予本宫解惑?”

“这个——”晏英只听她话到一半就敏锐的察觉到走势不对,急忙抬手就要拒绝。

然则秦菁却并未给他表态的机会,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略微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当然,这件事可能是事关你大晏皇室隐秘,本宫也不好随意向他处去打听,如果陛下觉得有所不便,直接回绝了——本宫也会体谅的。”

晏英略一怔愣,看着秦菁面上平和的笑意,心里却是突兀的跳了一下。

这个荣安长公主竟真是个滴水不漏的性格,按理说她既然知道此事关乎人家皇室的隐秘,那就不该冒昧提出来,还说什么不好向别人求证,这分明就是在威胁他——如果他不能为她解惑,那么回头她寻了别人再把这些事情抖露出去,那就对不起了!

晏英心中微动,极不自然的扯了下嘴角道:“既然结了亲,咱们秦晏、氏两家就是自己人,公主殿下有话但讲无妨,朕自然是乐意回答的!”

“那是自然,毕竟北静王和婗靖公主这段亲可是白结的,不过本宫还是要先行谢过晏皇陛下的宽宏了!”秦菁满意一笑,作势弯了弯膝盖。

“公主殿下客气!客气!”晏英心中苦不堪言,面上还是挂着得体的笑容,略微抬手虚扶了她一把。

秦菁站直了身子,兀自往前挪了小半步,站在前面那从灌木边上才重新回头抛给晏英两道清亮的眸光,直言不讳的开口道:“晏皇陛下心明如镜,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柳太妃出事那日你既然选择作壁上观,想必是提前早就对那整个事情洞若观火,对于那日将要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明白的紧。所以本宫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本宫今日要问的正是婗靖公主!”

晏英一手背在身后,长身而立,目光之中却带了一丝为难道:“长公主慧敏,既然知道朕是有意避开,怎的又偏得做这不应景的事儿,一定要问呢?”

秦菁垂眸一笑,婉婉叹道:“本宫也不想坏了晏皇陛下的清净,但是没有办法。那日死的人一个是我大秦皇室登录在玉牒之上的正经皇子,一个又是位份尊贵的太妃娘娘,虽然顶着一条谋逆大罪他们死有余辜,但这幕后真实的死因还是得要明明白白弄清楚的,否则这知道的就只当是我父皇宽厚不予追究,而那些不知道的呢?是不是就要以为是晏皇陛下年少轻狂,纵容着婗靖公主做下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来了?一样的话一旦传扬出去,于我们两国邦交便是毫无裨益的,也自当是辜负了晏皇陛下此番不远万里亲临我大秦的一番苦心了。”

晏英此行前来大秦最大的苦心就是为了镇住婗靖,让她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如今眼见着这事儿就要过去了,偏偏还被秦菁找上门来。

晏英隐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突一突的跳,不过既然秦菁话到这个份上他也知道轻易是绕不过去了,与其装傻充愣让她恼羞成怒莫不如大方承认的好。

“也是被我母后宠坏了,小六她自幼就是那么个脾性,来时那一路上朕嘴皮子都磨薄了,好话说了一箩筐——”晏英不徐不缓的说着,神色间并无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反倒是平静泰然,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一般,“婗靖毕竟是个外来的,这整个事情一路发展下来滴水不漏,安排的如此周详,她也就只是做了个跳梁小丑的角色而自知还在洋洋自得罢了。而公主殿下你既然任由失态发展到了此番程度,显然也是不打算插手过问的,此时又跟她一个自不量力的丫头置什么气?”

北静王的事秦菁的确是乐见其成,而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她当然也不会闲着没事去翻这些旧账,只是有些疑惑未解,心里也总是有个疙瘩横在那里。

秦菁见他说的真诚,不禁凝眉:“这么说来晏皇陛下对此中内幕也是不知情的?”

“朕一直都是闲散惯了的,实不相瞒,这种事情我避之唯恐不及,又么会掺和进去?”晏英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随手折了旁边一簇开败的花枝在手里,一朵一朵撕着上头枯萎的花瓣悠然道,“不管借小六之手给柳氏动手脚的是什么人,横竖这个结果皆大欢喜,又与公主殿下手中操控的大局无甚妨碍,殿下何必耿耿于怀来寻朕的晦气呢?”

一开始秦菁一直以为借婗靖之手来做这件事的极有可能是秦霄母子,只是反被婗靖利用了而已,但是后面这些天不管是梁太后还是景帝都对此再无追究又让她动摇了原先的判断,觉得事情可能并不那么简单,只是梁太后那边绝口不提,她也不能贸然开口去问景帝,于是便只能把突破口对上了晏英这个“外人”。

晏英见她不言不语又是一副不甚信服的模样,忍不住的心里发燥,就丢了那花枝急切道:“朕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何况此事已成定局,我也实在犯不着替谁遮掩什么不是吗?你若再是不信,我也着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说话间就差捶胸顿足指天发誓了。

秦菁见他面上一片急躁出来的晕红色就轻笑出声,片刻后重又庄重了神色告罪道:“怪只怪本宫的好奇心是重了些,陛下既然不知那也便算了,方才言语之间若有什么冲撞了陛下的地方,望阎王陛下海涵,莫要与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晏英见她态度转换如此之快反而有些瞠目结舌,正在试着将思绪强行聚拢起来,远处他的近侍德喜已经抹着额上汗珠小跑过来,利落的给二人见礼道:“奴才参见皇上,给公主殿下请安!”言罢又急急地转向晏英道:“皇上,前头那边大秦的皇帝陛下提前到了,你看是不是——”

德喜的话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然后咕噜噜的转着眼珠子去看晏英。

晏英脸上之前的那一点尴尬之色早就一扫而空,这会儿便是从容有度的对着秦菁彬彬有礼的略一颔首。

“陛下请便!”秦菁微微一笑,也仿佛没事人似的同他点头致意,待她言罢晏英这才转身带着德喜洒然离去。

秦菁站在原地,等着晏英的背影离了视线之后方才举步去旁边的园子里寻了安绮他们一同前往中央宫。

因为景帝提前到场,那里的宴席也跟着提早了一刻开席,秦菁去时正好有先前在御花园里三三两两攀谈着的小姐们低垂着脑袋匆匆由侧门进去,是以她这迟到并非独一份儿,进得最里面的隔间时秦苏虽然眼神不善的狠瞪了她一眼倒是无从发作的。

秦菁带着安绮入席,梁太后见到安绮就不免就着秦薇的病情询问了两句,秦菁一五一十就着答了,然后众人的注意力就慢慢转移到晏婗靖那里。

因为北静王的事,此番她一经离去便是个寡妇之身,几位陪坐的后妃、王妃们碍着皇室体面也不好明提,只就温言软语的引她说些趣事解闷。

许是妆容做的精细的缘故,婗靖今日的面色略显了几分憔悴和苍白,始终低垂着眉眼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扮相,秦菁偷眼细看之下看到的却是她眼底略带阴鸷的冷色——

显然,什么悲伤、绝望,这些情绪离着她现下的处境都很遥远。

秦薇说晏婗靖大约是喜欢付厉染的,而从倪嘉公主的事情上看,付太后并不想看到付家和皇室的再度联姻,晏婗靖要嫁给别人就再不能出现在付厉染身边,而现在,这一个寡妇的身份坐实,即使她回到大晏也不可能另嫁他人,付太后念着秦人的颜面便之只得将她养在宫中,如此一来,若是她真的对付厉染有心,却是多了许多机会的。

当然,前提是忽略付厉染的个人态度不提。

这样看来,晏婗靖这一次也算是破釜沉舟,以前秦菁就只觉得她骄纵狠毒了些,而如今看来她若真是为了付厉染而走了这一步前途渺茫的棋——

这个女人如果不是一厢情愿勇敢的过了头,那便就是丧心病狂已经疯了。

秦菁想着不觉把目光移开去首席的几桌寻找另一个当事人的踪影,主位上是晏英和景帝两席并坐,付厉染的位子紧挨着晏英的下首坐在第一位,彼时他正稍稍侧了身形,以一个略显闲散的姿势斜靠着身后的柱子闲坐,墨发松松散散是以一根丝带束在脑后,光洁如同色泽上好的绸缎披散在肩头,一袭白衣胜雪是为了隔绝他本身冷傲邪魅的气魄,可是他虽置身这嘈杂喧哗的大殿中,也不时与人言笑对饮,但从气势上讲,秦菁每每看到他的哪怕只是随意一眼都会觉得这身影突兀而醒目,让人极难忽视。

因为心里想着事情,秦菁这一眼看过去的时间就有些长,不期然付厉染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突然扭头看过来。

这样的场合之下,他们双方必须要避嫌!

秦菁心下一跳,刚要垂眸掩饰,付厉染却是唇角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朝这边轻轻晃了下手里酒杯,然后兀自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隔间里今日坐着的都是有身份的皇室宗亲里头的女眷,几位郡主姑娘的目光本来就被主位那边晏英和付厉染吸引了不少,这会子付厉染这样一个毫不掩饰的动作大家自然一并收在眼里,几个姑娘不觉都是红了脸小声的议论起来。

“呀,那国舅爷这是冲谁呢?”

“这个方向也就只咱们姐妹几个,妹妹你说呢?”

“我说——他刚才是不是笑了?”

“嘘,你们小声点,没得让老祖宗和长辈们听了,该气恼了咱们的!”

“哟,萍妹妹这是怕累着那付国舅受到责罚呢吧?”

“玉姐姐你尽是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几位尚未出阁的郡主小姐坐的都是联席,彼此间压低了声音咬耳朵的事情又常有发生,这会咯咯的笑作一团梁太后那边也没在意,只当她们彼此说了什么逗乐子。

秦苏冷眼看着这些笑的花枝乱颤的表姐堂妹们,心中气恼的暗骂一句“不知羞耻”最后目光却是恨恨的盯着对过儿一席上正在低头喂安绮吃糕点的秦菁。

虽然她不像这席间诸多小姐们那般肆无忌惮,但自付厉染进门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却就不曾从他身上移开,他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她都观察的分外细致,而刚刚举杯望过来的那一眼,她虽然也险些为此把一颗心从喉头飞出来,却也领会的分明——

她虽不知付厉染和秦菁之间私底下能否有什么交情,可那一眼他分明就是冲着秦菁的!

凭什么?!秦菁那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论样貌她根本就比不上她,性子还是那般冷冰冰又凶悍的紧的,白家那个老四明里暗里护着她为她出生入死也便罢了,这个付国舅,明明不过都是头次见面,凭什么也单要对她秦菁另眼相看?

所谓嫉妒,一旦被激发出来便如星星之火,片刻之间便可助长成为燎原之势。

秦苏用力的搅着手里帕子慢慢平和了脸上表情,一直到她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如鱼得水般毫无漏洞这才突然抬眸看向秦菁脆声道:“对了二皇姐,前几日我去你宫中寻你结果在门口却被你那个叫苏雨的小婢子给堵住了,愣是没让我进门,后来听说那日皇姐你是同白家的四少爷一同游园子去了呢!后来这几天皇姐你都不得空,妹妹我也没好意思再上门,我也是个藏不住话儿的,今儿个难得遇上,还得问问,不知道可有这事儿?”

苏雨将她堵在门外,一则以下犯上无视尊卑,是她秦菁教管不严,二则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要替她秦菁掩盖那见不得人的丑事。

秦苏此言一出,不果不其然,但凡耳力所及者都瞬时止了谈笑声,几十道迥异的目光齐刷刷的朝着秦菁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