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氏在朝中的威望非同一般,所以但凡和他们有关的事情,总会引起别人的分外警觉。

“白奕的心没有国舅大人那么大,我是我,我做的事与白氏一族都没有关系。”付厉染会这样联想也是情理之中,白奕自知多说无益,是以也不刻意辩解,只是一笑置之。

“哦?是吗?这样看来令尊倒真是太过纵容你了呢。”付厉染不以为然的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谨记着却是眸光一凛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很不能理解,以你白四公子这样的家世背景却迟迟不肯入仕做官,究竟原因何在?难道——就为的就是长公主驸马这个闲缺吗?”

白氏不得与皇族结亲,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虽说这个传统不易被打破,但细数起来却也并非毫无可能,皇室之所以防备着和白氏联姻,为的就是怕他们擅权干政,而如果有人甘愿放弃身为白家人可以平步青云的这个优势——

或许结果就又另当别论了。

只是这世间男子,谁没有些野心抱负,要做到这一点——

太难太难!

尤其是白奕这个人,自己与他虽无多少接触,但只就他能暗中催动那么大的一股隐藏力量来说,这个人就绝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此时他又与秦菁走的近,说是别有居心以退为进之举反而会切实际的多。

付厉染自己本身就是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之辈,他会有这样的推论几乎顺理成章,白奕却十分不喜欢他用这种讽刺的态度来揣测自己对秦菁的用心。

他承认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对她坦诚相待,但至少自始至终,他对她没有任何居心不良的企图。

“是与不是,我需要对国舅大人解释吗?”他本身就不是个厚道的人,再一不高兴了说话就损,此时便是眉毛一挑慢条斯理的反唇相讥:“就如同我不问国舅大人因何至今未曾婚配一般,有些事的前因后果实在是不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付厉染未曾回头,白奕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也不关心他到底作何想法,只就在他重新举步离开时淡然一笑:“国舅大人慢走!”说罢又兀自转身进得门去。

之前墨荷送付厉染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他了,不过碍着付厉染在场而未敢近前,就先行一步退回了院子里,这会儿听闻白奕的脚步声她便急忙迎了出来,笑吟吟道:“四公子!”

“嗯,你们公主还没睡吧?我来取食盒!”白奕点点头,手里甩着腰间坠子脚下不停快步往里走。

因为离得远,所以方才墨荷并未听闻白奕和付厉染之间的谈话内容,此时再见白奕脸上一副心旷神怡的表情也就没多想,只道:“公主屋里的灯还亮着呢,奴婢这便引您过去!”

“嗯!”白奕颔首,但事实上他脚下健步如飞,远比墨荷要快上好些,墨荷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上他的步子,最后也只是在他进门后方才象征性的对秦菁禀报了一声道:“公主,四公子来了!”

白奕会去而复返秦菁倒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淡淡的抬头往外门外看了眼没有说话。

“谈妥了?”白奕却不见外,施施然从外面进来,仍是径自走到那张美人榻前弯身坐下去。

“本来就没什么好谈的,他会走这一趟也不过为了樊泽来试探我的态度罢了!”秦菁坐在桌旁,抬手招呼了墨荷进来吩咐道:“去沏两碗茶来!”

“是,公主!”墨荷微笑的应允,心里却在暗暗嘀咕,方才那付国舅怎么都算是个客人,公主不叫看茶,反倒是这个进出如同自家的后院的白四少爷在这还要备了茶水招待,自家公主最近当真是奇怪的很。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秦菁这一次对付厉染的脾气实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秦薇事件的迁怒。

墨荷去了不多时就送了两碗新煮的茶汤进来,笑着摆了一碗在秦菁的面前的桌上,又转身端了碗递给榻上的白奕道:“四公子尝尝,这茶是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煮茶的水是灵歌特意去这寺院后面的山泉那打的,这泉水煮出来的茶味是出了名的甘洌,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会这般对白奕示好而不见外,明显是别有深意,秦菁微微皱了下眉,沉声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还不把东西收拾了出去?”

“哦!”墨荷吐吐舌头,仍是笑意绵绵的走到桌旁去把桌上秦菁吃剩下的饭菜收拾了重新装进食盒里,然后又偷偷看了白奕一眼,转身默无声息的带上门走了出去。

待到房门合上白奕便端着茶碗起身走到桌旁紧挨着秦菁坐下,这张圆桌不是很大,旁边一共摆了六张凳子,两人这样挨着一坐,肩膀几乎就要触到肩膀。

秦菁不悦的侧目扫了一眼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肩膀,想着往旁边挪开一点又怕显得刻意,所以索性也就按下不提,略微别开眼去端了桌上的茶碗在手中吹着热气慢慢的笼着漂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

“你跟付厉染照面了?”她问,却是笃定的语气,倒不是墨荷传话,而是之前付厉染瞧那美人榻上的那一眼实在是太具有深意了。

“干嘛?要对我兴师问罪啊?”白奕眉毛一挑,俨然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横竖付厉染不过一个外人,秦菁对他也着实没有太大的忌讳,是以也就没有追究,只是沉默片刻忽又开口说道:“听付厉染那意思是一定要护下他们了,未免节外生枝,那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把人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还以为你会对我说斩草除根呢?”白奕闻言却是失望的叹了口气,说着就随手将手里茶碗往桌上一推,以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弹着杯沿打发时间。

相处下来秦菁很清楚白奕的脾气,他是个不由人左右的,但有一点——但凡是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他大抵都不会有反对意见。

是以对于他的那一声叹息秦菁也就一笑置之,缓和了语气道:“既然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来的,可她下手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单从这一点上看她已经算是对我留有余地了。所以我不对她赶尽杀绝并非因为付厉染,而是因为还不到那个份上。”

她说这些,应该算作是个解释。

白奕咂咂嘴,沉默片刻又突然抬头看向秦菁,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对长宁公主总要比对别人来的宽厚些?”

“因为没有利益冲突而已,所以我便不想与她太过为难罢了。”秦菁不以为然的垂眸抿了口茶,抬头见到白奕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就不禁奇怪:“怎么你还不走吗?”

因为沾染了茶水,她的唇色带了种水润丰盈的质感,映着灯罩里微晃的烛光更是有种近乎妖异的诱惑。

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白奕的呼吸忽而变得有了些许厚重,秦菁看着他眸子里明亮跃动的那些灿烂光影,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而下一刻两个人的鼻尖已经碰在了一起。

“秦菁!”白奕哑着嗓子低低的唤了她一声,温热的呼吸氤氲到她的面孔之上,秦菁心头一紧下意识的就屏息不动。

她本身就坐在桌旁,此时再被白奕的身子在旁边一挡,可以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略一怔愣之后,她马上便明白过来白奕的意图,却是已经晚了。

白奕的唇贴上来,秦菁下意识的稍稍侧过头去避开,一个轻盈而炽热的吻就意外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不同于上一次他重伤之下的那种冰冷,这一次白奕的唇上似乎是带了团火,烫的让人心惊,秦菁心头剧烈一跳,下一刻那自己两片小巧芳香的唇瓣的就被人含了去。

秦菁脑袋里嗡的一下就瞬间炸开了,白奕却不自觉,因为没有感觉到她的明显的反抗,便越发大胆起来,压着她的唇先是有些笨拙的辗转摩挲,轻柔的吮吸舔吻,仿佛追逐一般乐此不疲。

诚然这个便宜秦菁并不会让他占的太久,那种闹热的状态终于在他探出舌尖试图顶开她贝齿的同时猛然惊醒。

白奕吻她的时候本来就带了些俏皮试探的意味,并不敢太过激烈的掠夺,偷眼看她的时候恰逢秦菁神思清明的瞬间瞪大了眼,两个人四只眼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对上了。

秦菁脸上一热,本能的偏过头去躲避他的注视,仿佛做了亏心事的是她自己一样。

白奕也是猝不及防的愣了下,回过神来就又动了坏心思,意犹未尽的又去试图捕捉她的唇。

“哎——”秦菁心里恼了,两手压在他的肩上试着隔开她。

“呵——”白奕埋首在她颈项间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却突然就势双臂一揽托住她的腰身,禁锢着将她整个人都压靠在自己怀里,同时脚下一个轻灵的转身,秦菁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她带离那张圆桌旁边,压在了旁边的一根雕花椽柱和他自己的身体之间。

秦菁是到了这时才完全回过神来,恼怒之余胸中怒火大盛。

白奕明亮的眼睛里含了笑,璀璨绚烂一如三月暖阳下的湖面,懒洋洋的让人近乎想要沉溺。

他的鼻尖低着秦菁的鼻尖,明明看到秦菁眼中恼恨的神色,但她那唇的诱惑确实太深,愣是让他存了顶风作案的心,赶在秦菁发作之前忽而又蹭上去吻了她,齿关轻启仿佛嬉戏般飞快撕咬了一下她水润的唇瓣。

微微刺疼的感觉自唇上溢出,那是一种秦菁从未曾有过的感觉,竟然微微心悸了一下。

白奕便是趁着这个空当松了被他强揽在怀里的软软娇躯,脚下仍是一个轻巧的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窜到门口毫无征兆的破门而出,秦菁所见不过是他最后回眸时对她露出的那一个灿若朝阳、暖若清风的大大的笑容。

这个白奕,当真是胆大妄为,虽然他那耍无赖的脾气由来已久,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轻浮放肆了!

秦菁觉得自己是气的狠了,胸口一起一伏,几乎要喘不过去来。

墨荷本来是在院中守夜,突然看见白奕火烧屁股一样嗖的蹿出院子,她心中困惑就赶紧的进来查看秦菁这边的情况,不想进门就见自家公主满脸凶悍之色的靠在那根廊柱前,一身杀气腾腾的模样。

墨荷看着,不禁有些胆寒,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试着道:“公主?您——怎么了?”

秦菁骤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几乎的欲盖弥彰的,她匆忙背转身去,气恼的沉声道:“没什么,本宫要睡一会儿,你去吧!”

“哦!”墨荷狐疑的在屋子里四下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心中也是大惑不解,正在迟疑间,突然注意到放在桌腿旁边的那个食盒就走过去提在手里喃喃道:“咦,四公子不是说回来取食盒的吗?怎么他没带走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听到白奕的名字秦菁会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她下意识的抬手抚上自己的双唇,心头却仿若有他轻轻啃咬时的惊悸错觉再次漫过,顿时就让她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他忘了,你送出吧!”勉强定了定神,秦菁头也不回的往里面的卧室走去。

墨荷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终究没有察觉出什么,就转身提了那食盒出去。

秦菁躺回床上却再无睡意,连着翻了几次身,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虽然彼此有言在先,但她也还是清楚的感觉到她和白奕之间似乎是有一种关系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其实这种改变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因为不设防,她不排斥他的接近和好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她可以在他面前肆意的酣睡,酗酒,不必掩饰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似乎在不知不觉的信任他,依赖他。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像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入到了她的血脉当中而不自觉,她和白奕,这一生终于也还是要这般纠葛牵扯下去吗?未来的路那般渺茫,很多事,她不敢去想!

牵绊思绪缠绕,秦菁只觉得头痛欲裂,索性就拉过被子狠狠的蒙了头不再去想。

日次午后,天气完全放晴,秦菁随着景帝一行起驾回宫,接下来的几日内景帝召集了所以太医会诊,给晋天都治伤,一直到三日后晋天都才从昏迷的状态下转醒,可是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他的双腿因为被山石打压的太过严重,已经保不住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无多少过激的表现,却只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不肯见人也不肯说话,而到了次日的清晨,秦菁这里却是收到他送来的一份拜帖。

第170章

“公主,方才大总管身边的小井子公公过来,说是晋国师的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想要进宫和您叙叙话。”旋舞送了帖子进来,神色颇有几分凝重。

帖子是以步苍雪的名义下的,这倒是符合他一向谨慎稳重的处事作风,毕竟他一个外臣,若是和秦菁这个皇室公主有了不该有的交集就该惹人怀疑了,而秦菁和步苍雪的交情算是不错,以步苍雪的名义来递这份拜帖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彼时秦菁不过刚刚起床,正坐在妆镜前由墨荷给她梳头。

旋舞递了帖子过来,秦菁接过来扫了眼就随手扔到桌上,不置可否。

墨荷手下动作慢了半拍,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公主,晋国师这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会儿他受此重创,对您必定的记恨上了,你此时若是前去见他,保不准——”

“保不准什么?”秦菁打断她的话,不以为然的浅笑出声,“他既然光明正大的递了帖子进宫,难不成你以为他会这般明目张胆的对本宫做下什么出格的事吗?”

“话虽如此,可他那个人——”墨荷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的忧心忡忡,想了想又道:“奴婢总觉得他来者不善,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情理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秦菁不甚在意的抿抿唇,信手自首饰盒里取了跟翡翠簪子在手里道:“他失了双腿,这一辈子注定是站不起来了,即使碍着父皇在那里,他不想与我同归于尽,要有个明白的解释也不为过。本宫这个人倒不是那般不近人情,成全了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菁这个人睚眦必报,从来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这一次晋天都利用秦薇来构陷于她已然是触了她的底线,可偏偏愤怒之余她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竟然只废了那人双腿,无论是墨荷还是旋舞对此都不能理解。

秦菁饶有兴致的捏着那跟簪子在发间比划,已然是把思绪转开了,慢慢道:“这根簪子好看吗?”

“嗯!”墨荷心不在焉的接过她手里的发簪就要给她插在发间,秦菁从镜子里看见却一手夺了下来,捏在指间半碗片刻摇摇头道:“这个不好!”

“是啊,这个簪子是翠色的,和公主这身衣服的颜色不搭呢!”旋舞的心思单纯,想的事情就没有墨荷那般详尽,见着秦菁挑收拾就兴高采烈的走过去,捧了首饰匣子在她面前帮忙翻找。

秦菁看她这副开朗的神情心里也就跟着多了几分愉悦,顺手便将手里的簪子插在她的发间,轻声笑道:“既然本宫不合戴你就拿去吧。”

“奴婢谢公主赏!”旋舞一愣,抬手摸上发间就大大方方的见礼谢了恩。

秦菁笑笑,又重新抬手在那盒子里翻了翻,最后取了根纯金打造镶红宝石的步摇出来自己对着镜子装点于发髻之上。

墨荷在她背后从镜子里看过去,笑着嗔道:“奴婢记得年前公主还总嫌这金子打造的首饰老气来着,现在怎么却不离身了?”

“怎么,不好看吗?”秦菁不以为意的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

“好看!好看!公主戴什么都好看!”旋舞笑嘻嘻的急忙借口道。

墨荷白她一眼,嗔道:“贫嘴!”

“哪有?我们公主穿什么戴什么都好看!”旋舞欢快的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然后冲墨荷吐了吐舌头就蹦蹦跳跳的转身跑了出去。

墨荷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笑着嗔道:“公主你瞧,都是您放纵她们,这丫头都快赶上苏雨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由她去吧!只要到了人前别出乱子就好。”秦菁拍拍她的手背,起身自那妆镜前站起来道:“你去母后那里跟她说一声,就说本宫今日要出宫一趟,去拜会苍雪夫人,然后再让灵歌去前朝那里盯着,一会儿羽表兄若是下朝出来,就让他走西华门,我们从那见一面。”

因为京中接二连三的出事,景帝暂且顾不上萧羽,他这段时间便暂且留在了云都。

“是,奴婢这就去办!”对于这位高深莫测的表少爷墨荷还是比较放心的,听闻秦菁此言,便稍稍松了口气。

送了墨荷出去,秦菁马上命人打点准备,草草用过早膳之后,估摸着萧羽下朝的时间便带了灵歌、旋舞启程出宫。

因为初入官场,担任的又是地方要务,所以萧羽暂留京城这些天除了按部就班的走过场上下朝之外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秦菁的车驾刚刚自西华门驶出皇城,紧跟着后面萧羽就带了李简打马而来。

旋舞笑弯了眼眸驾车往旁边靠了靠,远远的就招呼她:“表少爷!”

“嗯!”萧羽策马疾走两步追上来,到了她们的车驾前猛地收住缰绳,面无波澜的颔首道:“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要出宫吗?”

“是的!”旋舞道,故意抬高了音调好让把守宫门的侍卫全都听见:“咱们公主今日刚得了晋国师夫人的帖子,正要去他府上拜访呢,表少爷这是要回府吗?”

因为受伤,晋天都近日有些性情大变,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换而言之,目前为止这个人是十分危险的。

萧羽闻言忽而皱了下眉,垂眸思忖片刻便扬声对着马车的方向道:“微车此刻正好无事,不如就送公主表妹一程吧?”

有萧羽光明正大的随行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保障,旋舞不敢私自拿主意,就利落的跳下车,紧跟着车门被人从内而外的推开,秦菁微笑着探出头来道:“有表兄同行,本宫求之不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萧羽神色淡漠的和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秦菁随后重新退回车内,一行人就不紧不慢的向着吉祥街的方向行去,及至抵达晋天都的府邸外,他已经事先打发了管家提前在门口恭候。

李简走过去帮着搬了垫脚凳来服侍秦菁下车,萧羽翻身下马迎上去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进去?”

秦菁不置可否,只就扭头去看那管家,那管家一阵为难,支支吾吾的无法作答,秦菁这才微笑着摇摇头道:“不用了,本宫自己进去就好,不过羽表兄若是闲暇无事的话,便在这里稍后片刻等着本宫出来吧。”

晋天都这个人性格阴鸷做事手段狠辣,更是个极有韧性的人,秦菁虽不觉得他会在这个时候破釜沉舟来和自己硬碰硬,但人心难测,也不能不做准备,是以如此这般有萧羽带人守在外面,晋府的人真要做什么手脚也好有个忌讳。

“好,我就在这里等你!”萧羽点点头,往旁边让出路来。

秦菁与他略一颔首,就脚下步子从容镇定的跟着那管家进了门,果不其然,要见她的人就是晋天都。

那管家一声不吭引着秦菁穿过重重院落亭台,最后在一处大屋外面止步脚步,恭敬道:“殿下,就是这里,我家老爷正在屋子里头恭候。”

秦菁举步往里走,灵歌和旋舞警觉的四下将这院落扫视一圈急忙就要跟进去,秦菁却是抬手将二人拦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可是公主——”旋舞急忙上前一步,显然是不放心,灵歌则是神色凝重的对她摇摇头。

旋舞权衡着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公然违背秦菁的命令。

秦菁孤身一人走进前面的花厅,迎面而来便是一股刺鼻的草药味道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大白天的,这厅中虽然采光很好,却仍是给人一种冷飕飕,阴冷森凉的感觉,从身上一直寒到心里。

这花厅当中并无下人服侍,秦菁却是脚下不停,直接循着那浓厚的药味一路进了后面的一间卧房,那房间里同样没有人声,一张大床正对着门口摆放,床上半掩的青色幔帐内隐约可辨一个人仰卧在那里的轮廓。

“国师重病之身还要这般殚精竭虑的约见本宫,不知道所谓何事?”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秦菁还是公式化的带了丝浅笑盈盈一步跨过门槛走进去。

屋子里斜对着床帐的那扇窗是开着的,刚好一阵微风扫过,那些薄纱所制的帐子就如麦浪般轻柔的波动起来。

“技不如人,我认栽!”晋天都的声音凛冽阴霾的缓缓随风声渗入肺腑,听不出怨愤,也品不出仇恨,恰是这种至深的忍耐力才让人更加的警觉起来。

这个人是决计不肯轻易服输,也不会随便认命的。

“然后呢?”秦菁口中缓缓的呼出一口气,随意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捡了张椅子坐下,隔着段距离好整以暇的看着那帷幔后头的人影。

“我要一个明白!”晋天都道,毫不拖泥带水。

那日山间的地动之势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人人都说那是天灾,可他就是断定那就是一场人为的祸事。

“是啊,就是我做的!”相对于在蓝玉衡面前的含糊其辞,秦菁这一次却十分痛快,顿了一顿又轻声的笑道:“作为国师你挑拨我们姐妹倒戈相向的回礼,本宫铭感五内,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了这样一份回礼相赠,国师觉得还满意吗?”

秦薇不过一个引子,实则这场突然起来的暴雨才是她守候多日的真正时机,重活一世这就是她所占据的优势,能卜神仙不能卜之事,能断神明未可知之情。

她这话明显就是在刺激晋天都,但是出人意料,此时此刻在受此重创的情况下晋天都所表现出来的竟是惊人的平静。

“你是怎么做到的?”重重幔帐后头他冷冷的牵动嘴角,重新开口的话仍然冷意泛滥,毫无波折。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擅长运筹帷幄,却也能屈能伸,赢得起也输得起,而晋天都正是这类人,若不是他本身的性格太过阴狠残酷,秦菁对他或许还会多有一丝容情,但是有些事终究很无奈。

对于他超乎常人的意志力秦菁终究只是一笑置之,不答反问:“国师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场地动之势,绝非简单的钱银所能做到,晋天都烦闷的闭了下眼,仍是不屈不挠的再重复:“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重要!”秦菁道,摇着头起身走到窗前去把那扇窗子合上,飞舞中的轻纱幔帐瞬时垂落下来,屋子里的气氛死寂的让人心绪不宁。

秦菁就站在窗前回望过去,叹了口气之后就声音幽远的娓娓道来:“墨岭步家人世代研习五行八卦之术,在这方面天赋过人,而且血脉相传,上百年间每一个步氏子孙在推演命理、断人吉凶方面都具有得天独厚的资质。步氏一门曾经因此而荣极一时,备受墨岭一代乡民的尊崇和敬仰,但是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却让它的百年声望付之一炬,整个步氏一门三十六口在全部葬身火海,无一幸免。世人叹惋之余皆以为那是场意外,或是他们频繁泄露天机而招致的天劫,却全然不知那夜的大火之前,有人以一把血刃横刀屠戮了整整三十五条鲜活的生命,然后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帐子里面的晋天都默无声息的聆听,秦菁说着却忍不住的苦笑出声:“眼见着自己的亲人死于血泊之中,也难怪步苍雪会被血刺激成那样,晋国师,就为了几本古籍名典,你便将自幼收留你的师尊灭了满门,甚至于连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也一并屠戮。今时今日即使你承其衣钵享了这普天之下头一份的皇宠眷顾,每每午夜梦回,每每面对步苍雪的时候真就能够那般的心安理得吗?”

“哈——”晋天都是到了这时候才忽然冷不防的冷声一哼,紧跟着语带嘲讽的笑了一声,反问道:“论及手上的血腥和人命债,长公主殿下会比我少吗?成王败寇无非就是这样,你实在是不必多费唇舌与我说这些废话的。”

因为从一开始秦菁也就没有准备他回头,所以听到他此番强辩倒也处之泰然,只就语意轻缓的点了点头道:“对,杀人不过头点地,论及其中手段,本宫自认绝对会比你高段许多,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

这个问题其实晋天都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原以为秦菁之所以不敢将他怎样是为了防止景帝的迁怒,但转念一想,事发至今这么多天景帝都对那场地动一事无所怀疑,分明就是没有察觉任何人为的迹象,就算当时秦菁真的借由那台子塌方的时候要了他的命也未尝不可,可是她偏偏没有,费尽周折之后只就堪堪断了他一双腿——

这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

毕竟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最忌讳的莫过于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这样想着他的神思便又下意识的有些渺茫,秦菁却不待他回答便又话锋一转,凛冽了语气道:“因为有些人,还需要听到你的忏悔!”

当年墨岭一事他做的很干净,而且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绝对不会被外人察觉,秦菁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晋天都的思绪飞转,恍然之间突然有一个念头仓促的闯入脑中,让他不由恼恨的抽了口气,咬牙切齿道:“是她吗?”

除了步苍雪,再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虽然这些年来步苍雪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不清楚,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她!

这个女人是他心里半辈子的疙瘩,他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自欺欺人,最终却还是她没有走出那段过去,这样不容情面的背叛了自己吗?

晋初元,晋初元!为什么纵使是死你也不肯放手,而非要这般霸着我该拥有的一切?

师傅的倚重,苍雪的爱,这一切的一切你为什么一定要同我争?

断腿之处传来的痛楚是到了这一刻才仿佛汹涌澎湃着袭遍了全身,晋天都眼中凶意暴涨,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他几乎控制不住的的情绪想要爆发。

“其实归根结底本宫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相较于国师你,本宫还是自诩要高尚许多,至少如果你真要怨恨于我,我并不会觉得不可理喻。”隔着蹭蹭纱帐,秦菁能够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源自骨骼血肉的战栗和愤恨,偏过头去也只是问问轻叹一笑置之,“好了,国师要见本宫,现在已经如愿,本宫便不打扰你养伤了!”

秦菁说着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往外走,晋天都听闻她的脚步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沙哑着声音狠狠的质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秦菁嘴角扬丝笑意,却是怎么都不准备满足他最后的好奇心,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口忽悠止步道:“哦,对了,有件事本宫差点忘了恭喜国师呢。虽然国师你还没来得及开坛做法那场雨就降了下来,但是父皇对国师你还是倚重非常,仍是将这笔功劳记在了你的头上。当然了,这份荣耀恩宠,怕是你也享受不到了。”

说罢,再不等晋天都去消化她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就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去。

有些债,欠了总是要还!而晋天都,想必本宫给你安排的这个方式你会觉得很满意!

第171章

萧羽手持马鞭斜倚在马车旁边听闻秦菁的脚步声便站直了身子迎上去道:“出来了?”

“嗯!”秦菁点头,自那门内跨出来,对身后跟着的灵歌和旋舞挥挥手道:“难得羽表兄有空,本宫和他一起走走,你们先打发了马车去巷子外头等吧。”

“是,公主!”灵歌明白他二人定然是有话要说,就转身和旋舞一起安排众人赶了马车先行。

目送他们走出去一段距离,萧羽方才扭头看了眼身后红漆大门上高挂的匾额道:“怎么样?这场谈话应该不很愉快吧?”

她跟晋天都之间是敌非友,实在是不必计较些什么个人情绪的。

“还好!”秦菁避重就轻的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就率先举步朝巷子外头走去。

萧羽抿抿唇,不紧不慢的款步跟上。

两人往前走了两步,秦菁才目不斜视的开口道:“这场戏唱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再拖下去难免节外生枝,我不方便在宫外逗留,一会儿你去告诉白奕,今晚就动手吧。”

晋天都这里的这出戏她是从祈宁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筹谋计划的,等的就是普济寺那场大雨的时机,当着景帝的面,当着步苍雪的面,让他们所有人都亲眼所见,便不会再多加揣测猜疑。

毕竟要除掉这个人的方法很多,但晋天都在景帝身边的那个位子可遇而不可求,如能握在自己手中,那对将来而言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对于自己这个表妹的远见卓识,萧羽一向都持赞许支持的态度,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帮着她完全实施了这个计划。

普济寺后山的地动的确是他们人为设计的,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着手,先从各地搜罗了一批盗墓挖穴的高手重金买在旗下,再让他们从百里外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着手,日夜赶工,从数个路口挖出深埋地下的一个巨大的暗道网,最后殊途同归全部终结到普济寺后山的那座高台下面。

当然,为了防止地动引起塌方而暴露了这条藏在地下的暗道,这条密道的收尾工作就要十分精细,尽量将这一段挖的深入地下一些,并且缩小洞口,让上面高台塌陷之时,垒积起来的巨大石块可以堵住洞口,阻止小块山石的陷落。这种技术上的要求,若非是最为资深的盗墓业者实在是很难达到的。

事发当日趁着雷雨之际,萧羽瞅准时机让李简传了暗讯过去,他安插守在密道网另一端各入口的心腹便同时封锁洞口,点燃提前计算好分量的火药,因为这一侧的洞口被外力封锁,火药燃烧时产生的巨大气流就被密闭在那个庞大的地道网中一路冲击过来,最后对另一侧洞口顶端坐落的那座高台发生作用。

因为火药燃放的地点远在百里之外,再有暗道中错综复杂的网络分散了爆炸声,所以当时景帝等人在感觉到地动的同时便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

蓝玉衡是怀疑过秦菁,但那场随之而来的暴雨又适时的将泥沙冲刷下去,将已塌高台下面的本就不大的洞口彻底淤死,湮灭了一切痕迹,事后等到雨过天晴,这一切便再无迹可寻了。

这个计划原是出自秦菁一个试探性的提议,但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百里外引出这么一条暗道实在不容易,需要消耗人力物力无数不说,哪怕是在密道走势上发生任何的偏差都有可能引火烧身,自掘坟墓——

但是萧羽做到了,从对整个计划的掌控,到其中纹丝合缝的布局和设计,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策划这一场地动耗资无数,绝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即使朝中显贵一如白奕这样身份的人也不能,也难怪没有人再刨根问底的继续深究下去。

萧羽的神色淡淡,显然是已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不很放心道:“这件事我觉得你还要再多斟酌一下,自从晋天都受伤,最近这段时间陛下盯着这里很紧,隔三差五的就差人来探病,万一被觉察出来——”

“不会的!”秦菁抬手截断他后面的话,语气却是十分笃定道:“晋国师遭此重创,性情大变闭门谢客也是有的,而且正因为父皇对他如此的看重,才更不会轻易的怀疑他,再过一两个月下来,一切还会照旧的!”

萧羽有些诧异,他一直都不明白秦菁对抗景帝的这种决心从何而来,而冥冥之中她又好像是将景帝其人研究的十分透彻,包括他的每一个可能有的想法都把握的十分精确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