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昇若有所思:“你们捉贼惊动了黄府吗?”

谢安平吊儿郎当地说:“哪儿能让他们察觉,微臣是在外面拿的人,保证连蚊子也不晓得。”

“那就好。”卫昇站起来踱了几步,从葵花犀角奁里面又拿出一只白玉扳指,套在指上,“你叫那贼把东西还回去,务必要神不知鬼不觉。”

啊?谢安平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卫昇的意思:“是!”

“不知好歹的东西…”

卫昇摸着断掉的翡翠扳指吐出几个字,也不知是在骂谁。

安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因着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卫昇的心思。皇上清早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见过苏太医之后怎么脸面阴得都能拧出水来?还有阿淳递上去的茶明明正好,却被圣上一句“太凉”砸到地上,于是阿淳平白无故挨了十板子。

大热的天儿,皇上你想喝烫茶?安盛真是觉得英明神武的卫昇太高深莫测了。

“安盛!”

安盛正在发神,忽然听见卫昇喊他,赶紧小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卫昇手里的奏折被捏得皱巴巴的,他就像吃了炮仗一般说话冲得很:“三日之后起驾去行宫,叫宫闱局赶快收拾!办不好就拖出去斩了!”

安盛唯唯诺诺:“是是,皇上,这次随侍的嫔妃名单您看…”是小人拟一个还是您钦定?

“芝麻大的破事也要烦朕!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摆设!”卫昇把气全撒在安盛身上,骂道:“随便选几个采女,滚出去!”

安盛连滚带爬出了殿门,吓得满头冷汗。阿淳见状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来:“师傅您怎么了?”

安盛眉梢眼角吊着活像只苦瓜:“唉…皇上心里头憋着气,可又舍不得拿让他生气的人出气,只好让咱们担了…没事没事,阿淳你快去上点药,待会儿随我去宫闱局。”

孟棋楠“身负重伤”,在含冰殿养了三日才觉好,而卫昇竟然又开始独宿了,一连在紫宸殿批了三天的折子,连睡觉都在那里。太后知道了心疼得不行,居然大老远摆驾从兴庆宫出来,要去看儿子。

含冰殿这厢,青碧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皇上即日起驾前往行宫,火急火燎地回去告知孟棋楠。

“娘娘!皇上要去行宫,明儿早上就动身!”

孟棋楠连日沉浸在“寡人被睡了但是凶手找不到”的悲愤当中,恹恹的没精神,青碧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他的事与我何干…”

下一瞬,她骤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斗鸡似的跳起来:“你说真的!皇上要去行宫了?!”

青碧点头:“真的,只不过…”

话还没说完,孟棋楠“病中垂死惊坐起”,回光返照一样又恢复了神采:“总算能出宫了,我早想离开这破地方。你们快收拾东西,明早出发!”

青碧站着没动,纠结地咬咬唇,决心告诉孟棋楠实情:“不用收拾了,娘娘,因为皇上根本没让您同行…”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像小石子投进深潭,咕隆一下就没声儿了。

孟棋楠都傻了:“什么意思?他不让我去?上次明明答应了的!”

“娘娘您别气,也许皇上是怕您舟车劳顿辛苦罢。”青碧急忙安抚,想想又道,“不单单是您,淑妃德妃也没能跟着去,还有纪婕妤也是,安公公说皇上只点了几个采女作陪。”

孟棋楠一听,愤然拍案而起,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

青碧忙不迭拔腿就追:“娘娘您去哪儿?”

“找言而无信的昏君算账!”

半途上,太后和孟棋楠狭路相逢了。

“那是谁?怎么毛毛躁躁的?”太后坐在高高的辇上瞧见冒失的身影,便随口一问。

流芳姑姑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贤妃。”

太后微微一笑:“叫她过来。”

孟棋楠正在气头上,走到半路又被揪到太后跟前,身上杀气还没散,不高兴地向太后行了个马虎的礼:“臣妾见过太后。”

太后问她:“哀家瞧你走的这方向,是要去见皇帝吧?”

孟棋楠也不瞒她:“是,臣妾要去找皇上,向他讨个说法!”

“哦?”太后起了兴趣,“什么说法?”

“他明明答应了带我去行宫的,现在又不带我去了,说话不算话!”

孟棋楠气得跺脚,转眼一想面前的可是表叔公的老娘诶,宫里面唯一能压住表叔公的人,这么大的靠山不好好利用一下简直太便宜阴险的表叔公了!

于是她脸色一变,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嘟着嘴就开始告状了:“臣妾生气是有理由的。太后娘娘您说,一国之君是不是该一言九鼎?其实臣妾去不去行宫倒无所谓,但若是皇上答应过了又出尔反尔,这种食言的事传了出去,天下人都会耻笑皇上的!事关皇家体面,臣妾怎能不气不急?”

太后点头,觉得她很识大体:“贤妃所言不差。既然皇帝答允过你,你就随着一同去吧,也好在旁时刻提醒皇上不要犯错。”

孟棋楠喜上眉梢,跪下磕头道谢:“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起来吧,这天儿怪热的,哀家懒得动了。流芳,把冰镇雪梨拿给贤妃,让她给皇帝送去。”太后让人把自己要送卫昇的糖水端给孟棋楠,笑吟吟道:“皇帝都已经在紫宸殿住了三日了,你替哀家去劝劝他。”

孟棋楠端着冰凉凉的糖水,目送太后仪仗离去,然后欢天喜地打开瓷盅喝了一大口雪梨汤,清凉入腑身心舒畅。

青碧大惊:“娘娘喝不得!这是给皇上的!”

孟棋楠满意咂咂嘴,毫不在乎:“我就爱喝怎么着,没吐口水进去算对得起他了,哼。”

青碧一阵头疼,赶紧把瓷盅抢过来护在怀里,催道:“娘娘咱们快走吧,别办砸了太后交待的差事。”

于是孟棋楠不情不愿被拽着去了紫宸殿。

太后慢悠悠又回了兴庆宫,流芳赶紧送上擦汗的帕子,有些抱不平:“其实都快到紫宸殿了,太后娘娘您去瞧一眼皇上也好,白白浪费了那盏雪梨汤,倒给贤妃做了人情。”

太后接过帕子笑道:“儿子是哀家生的,哀家还能不知道他闹别扭是为了谁?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人情哀家愿意白送给她。”

流芳道:“就怕贤妃也是那恃宠而骄的。”

“比起另外两个,哀家还是中意贤妃。”后宫之中每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太后也不例外,“钟家高家的女儿若成了皇后,一定会有外戚之祸,所以哀家宁愿扶持无依无靠的贤妃,她骄矜一些也无妨,但愿不会忘了哀家的恩德。”

流芳还是担忧:“皇后母仪天下,也不知贤妃担不担得起这重任。”

太后含笑:“入宫才一个多月就把淑妃德妃都打压下去,你当她真是绣花枕头不成?”

紫宸殿,卫昇还在埋头批阅奏折,安盛轻轻钻进来禀告,小心翼翼的。

“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御笔一顿,一滴朱砂从笔尖掉下来,浓稠沾在纸上,破坏了遒劲有力的批字。卫昇默了片刻,重新蘸笔书写,头也不抬貌似漫不经心:“她来干什么。”

安盛有意帮忙说好话:“娘娘专程送解暑的冰镇雪梨汤过来呢。”

听到这句话,卫昇的嘴角不留痕迹地往上扬了扬,仿佛多日来压在身上的石头都消失了,浑身轻松舒坦。

“让她在外面候着,朕看完折子再见她。”

第三五章 吃醋

卫昇有意摆脸色给孟棋楠看,打算看足两三个时辰的折子再见她。可是他手里拿着奏折,心思却早已飞到殿外去了,愣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个时辰殿门刚刚被太阳晒着吧?

那么热的天儿她站不站得住?

瞧那细皮嫩肉的小身板,应该很容易中暑吧?

要不干脆还是先把人叫进来再慢慢收拾…

左思右想,百转千回,卫昇索性把笔扔了,扯着领子抱怨:“热,取些冰来!”

阿淳跟另一个小太监很快又抬进来满满一桶冰砖。卫昇问:“安盛呢?”

阿淳老老实实答道:“贤妃娘娘说热,安公公去取扇子了。”

小狐狸真是不禁热…

卫昇有些心疼孟棋楠,可她一副避子汤又实在气得他肝疼,关怀的话难以出口,他只好装作不经意道:“哦,贤妃也在外面啊。”

阿淳:“…”

皇上您别装了行吗?

“贤妃娘娘已经候了老半天了,这会子日头正毒刚巧晒在脸上,所以娘娘便叫安公公拿把扇子来挡一挡。”阿淳记着上回的十板子,现在屁股还疼着呢,巴不得皇上赶快跟贤妃和好,免得累及无辜又害他再吃上二十板子,所以一个劲儿说着孟棋楠的可怜,“小人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娘娘倚在青碧姑娘肩上闭目休息,脸色苍白,似乎是热晕了…”

“都这样儿了还不把人扶进来歇着,你们都是木头么!”卫昇瞪了阿淳一眼,不知是真恼他不识趣儿还是怨他多舌多事。

阿淳连连说是,赶紧出去请孟棋楠进殿。

“唔——”

孟棋楠伸了个懒腰,从青碧肩上挪开脑袋,揉着眼咕哝:“真烦…人家睡得正香呢。”

“奴婢给您醒醒瞌睡。”青碧手绢包了冰给她敷眼,又把汤盅放入她手里,“明早就能去行宫了,您说话客气些,千万别惹了皇上。好了娘娘快进去罢,记着要温柔些。”

“知道知道。”孟棋楠不耐烦抱着雪梨汤,趾高气昂地面圣去了。

她进来的时候卫昇赶紧装模作样看奏折,眼角不住地瞅她。只见孟棋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进来放下了汤盅扭头就走,一丝目光也不屑施舍给他。

“站住!”卫昇满腔火气,把手里的折子扔过去,“谁准你走的!”

孟棋楠停下回眸,鼻腔哼了声:“你管我。”

卫昇大步过去:“孟棋楠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你当这儿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在楚国也是这样对待君上的吗?!”

“当然不是。”孟棋楠刁钻古怪地翻他白眼,“我国女帝言而有信说一不二,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出尔反尔,对着君子我当然君子了,对着小人我还君子那就是傻子!哼!”

卫昇被她气得火冒三丈:“朕平素是不是太宠你了,以至于你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知不知道这话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朕早就二话不说喊人拖出去砍了!”

孟棋楠才不怕威胁,气势十足地叉腰,咄咄逼人:“有本事你砍你砍!还九五之尊呢,朝令夕改的混蛋,不想带我去行宫就早说嘛,许了诺又不遵,害我空欢喜一场…有本事你以后别来找我,让那几个什么采女御女的陪你好了!”

她闹脾气的原因就是不能去行宫,而且一想起卫昇不带她去反而要带连名字也喊不出的采女去,她就更是忿忿不平。

帮你管母鸡扫鸡圈演大戏的是寡人,凭什么带其他母鸡去?她们顶多能给你下两个蛋,哪儿像寡人这般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表叔公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为君之道赏罚分明?

你这个昏君!

卫昇听了愣了愣,越看孟棋楠的表情越觉得有猫腻。

小狐狸好像是吃醋了…哎呀呀,她吃醋了!

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卫昇见孟棋楠“醋意大发”,心中豁然开朗,嘴角抖了抖想笑,他憋住笑意,说话语气缓了下来:“朕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去了?嗯?”

孟棋楠鼓着腮帮子:“那你也没说让我去!别人都在收拾行李了我还干坐着,你就是不想带我去,呸,表叔公是骗人的癞皮狗!”说罢她一甩袖子坐到半边,捧着脸生闷气,不肯再理卫昇。

卫昇这顿骂挨得舒坦,虽然很想服软但又拉不下面子,于是清清嗓子,故意给孟棋楠一个台阶下:“朕渴了。”

“自己倒茶喝,有手有脚的我又没拦着你。”哪知孟棋楠不解风情,就是不给他好脸色。

卫昇恨她不给面子,咬咬牙又道:“你不是来给朕送冰水吗?”

孟棋楠龇牙:“你以为我想来,是太后喊我来的,不然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

卫昇的脸又青了。给你杆子都不知道顺着爬,孟棋楠你白长了个狐狸样!

软硬不吃也罢,朕就不信捏不着你的软肋!

“既然爱妃这么不想见朕,看来也不必随驾去行宫了?”

卫昇不咸不淡地威胁了一句,孟棋楠却不怕:“哎,臣妾还真是不想当人的跟屁虫。无奈太后之命难违,她老人家亲口下旨让臣妾跟着您去,臣妾不得不从啊…”

你还有脸觉得委屈?以为把太后搬出来朕就怕你不成!

卫昇冷冷嗤道:“朕自会禀明太后,让她收回成命,爱妃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孟棋楠死撑:“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莫非你也想太后学某人食言不成?”

“这有什么不行的。”卫昇轻扯嘴角,斜睨着孟棋楠,“她是太后,不是天子。”

他的言下之意是:朕给太后几分面子,只因她是朕的母亲。但朕才是天子,才拥有杀伐天下的权力。爱妃你想找靠山没错,可是在这宫里,靠谁也不如靠君王,没朕的旨意别说太后,就算是如来佛祖也别想插手!小狐狸你懂了么?

果然,刚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孟棋楠顿时没了气焰,绞着袖子咬住红唇,黑溜溜的眼睛斜斜瞅他,一副深闺小怨妇的模样。

知道怕就好。卫昇勾勾唇角,在榻上懒懒地坐下来,含笑望着孟棋楠。

狡诈阴险的表叔公,贱人贱人!

孟棋楠背地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心领神会地去端来瓷盅,撅嘴递给卫昇:“给。”

卫昇缓缓挑眉:“嗯?”

表叔公您老人家耳朵聋了吗!

孟棋楠双手奉上,低眉顺眼扮乖:“皇上请用。”

卫昇甩甩手腕:“哎呀批了半天折子手都抬不起来了…”

算你狠!孟棋楠咬牙,打开瓷盅亲自喂到他唇边,柔情绵绵地说:“皇上趁热,哦不,趁凉喝。”

卫昇拿乔就是要看她做低伏小,比起张牙舞爪的凶悍性情,他还是更爱她温顺听话的模样。尽管明知道这样的顺从都是装出来的。

他准备赏脸喝口冰水,一低头却见…空的?只有零星几点雪梨渣子站在瓷盅底部。

“怎的没东西?”卫昇错愕抬眸,孟棋楠狡黠又羞赧地吐吐舌头:“刚才在外面等得口渴,我喝了…”

朕掐死你算了!

卫昇气得捧住她的脸使劲揉,恨铁不成钢:“你除了跟朕置气跟朕吵架说话气朕大吃大喝大睡,你还会什么?!”

“表叔公轻点轻点!脸要坏了…好痛的…”孟棋楠嗷嗷直叫,又不敢反抗,只得任由卫昇把自己当面团儿般搓来弄去。她有些不服气:“谁说我不会其他的了,你后院的母鸡是谁帮你管?我还能给你出主意,至少也算半个军师吧?”

卫昇捏着她小巧的耳垂玩儿:“就你还军师呢,胡闹又任性!孟棋楠,朕平心而论说一句,你是有点小聪明,但顶多也就是当管家婆子的水准。”

“呸呸,我是当皇…嘶!”

孟棋楠不喜欢被他捏耳朵,蹭起身要躲开却不慎扯着了腿根未散的淤肿,疼得她眉眼皱成一团。卫昇随着她的动作看去,见她双腿紧闭手掌按着小腹,便知道她是那里疼,登时脸也有些红。

小狐狸也太娇贵了,这都两三天了怎么还没好…

卫昇有些不自在:“咳…你不舒服?”

糟糕!不能让表叔公发现!

孟棋楠赶紧站直硬撑:“没事!我好得很!”

…孟棋楠你也只有这时脸皮才不厚了。

卫昇这般想,好言劝道:“还是喊个太医来诊一诊脉吧,瞧你这样儿…朕怪过意不去的。”其实也很担心呀!

孟棋楠如谈虎色变,使劲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看太医,真的不看!”

卫昇一想也是,他堂堂晋皇居然像未经人事的毛头小伙一般弄伤了妃嫔,传出去的话面子往哪儿搁?但小狐狸难受成这样他真是很心疼啊…

他又开始怜惜起孟棋楠来,双臂环着她抱进怀里,贴着她脸轻轻哄道:“以后要爱惜自个儿身子知道吗?让你难受是朕不好,朕…给你赔不是。”

孟棋楠蜷在他怀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脸颊渐渐发烫,心跳噗通噗通。

完了完了完了,寡人又犯病了!

“棋楠,”这样美好的气氛持续了一小会儿,卫昇突然出声唤孟棋楠,声音有些犹豫不决,“你…你为什么找苏扶桑要避子汤?”

后宫里的女人都想怀上龙种,他偏偏不准。唯独孟棋楠,他没有赐她避子汤,她却主动开口求药,真是让他挫败之余又失望,也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