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昇前夜宿在蓬莱殿,她独眠到天亮,醒来后习惯性喊人:“青碧。”

霜白走了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孟棋楠皱皱眉:“青碧人呢?”

“回娘娘的话,青碧姑娘有事出去了。奴婢伺候您**。”

“这么早她跑哪儿去了?”

孟棋楠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可也没太在意,于是慢慢穿好衣裳,用青盐净了口,梳好发髻用早膳,却没看见红绛。

“今早的菜不是红绛做的?她人呢?”

霜白答:“红绛姑娘也有事…出去了。”

都出去了?真巧啊。

孟棋楠冷冷一笑,把象牙箸一摔:“给本宫说实话!人去哪儿了!”

霜白吓得跪下来,咬紧嘴唇不肯吭声。孟棋楠一拍桌子就往外走:“本宫自己去找!”

还没走到殿门口,魁梧的侍卫就排成一堵墙挡住去路。阿淳一直守在这儿,谨慎地劝道:“娘娘您身子还没好,外头寒重,您请回屋休息罢。”

孟棋楠一掌揪住阿淳的衣领,横眉质问:“青碧红绛被弄到哪里去了?”

阿淳喉头一紧,哽塞道:“小、小人不知…”

孟棋楠利索拔出发簪,抵在他的咽喉:“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知、还是不知?”

阿淳吓得腿软,舌头也打结:“不不不…知道…您您、您问一下赵刚大人…”

“算你识相。”孟棋楠咬牙,附耳威胁阿淳,“皇上还没下朝,你去把赵刚叫来,别跟本宫耍花样,否则我有的是法子取你狗命。滚。”

很快赵刚就来了含冰殿,孟棋楠把他单独叫进了屋子,关上房门。

赵刚就站在门边,低着头像往常一样不引人注目:“不知娘娘叫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孟棋楠见他肯来,心中把握就大了几分,她漫不经心地问:“赵大人跟随皇上有多少年了?”

赵刚顿了顿,答道:“十三年。”

“哦,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伺候了,情意肯定深厚。”

“皇上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自当结草衔环、全力报答。”

孟棋楠微微翘起了唇角:“报答?怎么报答,送他一碗酒酿丸子如何?”

此言如晴天霹雳,赵刚大吃一惊,猛的抬起头来。

孟棋楠似笑非笑:“红绛是本宫的人,你吃了她这么多酒酿丸子,是否也该还一点人情?”

赵刚脸色变得很不好,重新低头:“娘娘所言…属下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孟棋楠骤然发火,“你与红绛一早有私,本宫心知肚明!现在本宫给你两条路,一是我去向皇上禀明此事,你与她一同去阴间做对鸳鸯,父母族人也于黄泉相聚,二嘛…”

她观察着赵刚的神色,见他并无惧意,只是眉宇浮起淡淡忧虑。

想来他这种人是不怕死的,但他总该有记挂的人或事。

孟棋楠忽然走到他面前,沉声道:“二是我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你要答应尽全力保住红绛和青碧的性命!若有可能,安排她俩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人找到,特别是皇上的人。”

赵刚愕然:“娘娘…”

孟棋楠抬手一止:“不用说了,她们留下对我无益,皇上已经起了疑,就算这次她俩平安脱身,下回却不一定有这样的运气。只有远走高飞才能永保平安,红绛心思单纯好骗,你对她好些,不要让她伤心。青碧是个心思缜密的,做事也很稳妥,如果可能的话你给她找户好人家,她自己知道分寸,不会让人操心。”

说着说着也有些哭意涌上来,孟棋楠忍着泪,搜罗了一包珠宝首饰给赵刚:“话就说这么多,该怎么办你掂量。告诉她们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赵刚没有接过首饰:“宫里的东西太惹眼,属下会给她们置办的。”

“也对。你走吧,皇上快下朝了。”

赵刚来去匆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孟棋楠怔怔望着被大雪覆盖了的脚印,神思恍惚犹如尚在梦境。

孤家寡人。从今以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第六七章 意外

赵刚隔天向卫昇呈上青碧红绛的供词,卫昇拿来草草扫了一眼,见俩丫头都一口咬定孟棋楠就是楚国嘉兰郡主,其他的什么也问不出。

“这俩人倒也忠心。”卫昇把供词扔进炭盆。

赵刚道:“据查她们从前是楚皇身边伺候的人,郡主出嫁才被拨到和亲队伍当中,也是那时才正式跟着贤妃娘娘。说起来时间尚短,不知内情也在情理之中。”

“你平时话少,今儿个怎么多嘴起来了?听这口气是想说情?”

赵刚木着脸:“属下不敢。不过事关陛下和娘娘的安危,属下自然万分谨慎,断不敢出一点纰漏。”

卫昇没再追着他不放,只道:“你派人去楚国一趟,给朕好好查查,务必要找到淮南王府的人问明白。”

一想起与自己同床共枕,交合默契的小狐狸压根就来历不明,而自己甚至还想交付一片真心。卫昇就像有一根利刺扎在了心头,疼痛难耐,却又舍不得□。

只有搞清楚了她究竟是谁,他才敢说信不信她。

赵刚领旨:“属下遵命。皇上,那青碧与红绛…”

卫昇挥手,叹道:“放回去吧。”

赵刚捏紧了拳头:“是。”

可是晚膳的时候,卫昇正要摆驾去见孟棋楠,却在半道上遇见阿淳慌里慌张跑来,说贤妃娘娘在宫里又哭又闹,大发雷霆。

卫昇问:“好端端怎么闹起来的?”

这两日阿淳过得叫一个胆战心惊,他抹了把都快结成冰珠子的冷汗,道:“娘娘得知青碧红绛两个姑娘没了,伤心大哭,又是砸东西又是拿剑砍人,小的们劝不下,侍卫们又不敢动手…”

卫昇诧异:“人没了?怎么没的?”

“据说是从掖庭出来的时候路过荷池,当时押送的宫人看她俩太狼狈,怕回宫被娘娘责问,于是叫她们在原地稍等,宫人回去拿衣裳来换。谁知她俩误以为宫人改了主意,要重新抓她们回去受刑,所以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跑进结了冰的荷池,水池中央冰面又薄,两人过去咕咚一下就没了影。后来赵刚大人派人凿开冰寻找,好几个时辰才捞到人,泡胀得都没人形了…消息一到含冰殿,娘娘就哭闹起来了。”

可真是阴差阳错了。卫昇沉重叹了一声,似乎头疼:“朕去看看。”

到了含冰殿,只见满院子碎红断绿,暖房里种出来的花被她砍砸得稀巴烂,连带着花瓶摆件儿茶壶水杯…全摔成了渣子,宫门口也被砍出几道深痕。堪称满地狼藉,下脚都没地儿。

“滚――你们都滚――把她们还给我!还给我――哇――”

孟棋楠又哭又骂,在房里砸打泄愤,宫人们都躲在门外,不敢进去也不敢走远,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卫昇掠过众人跨步进去,迎面飞来一道白光,他赶紧弯腰一躲,随即破碎声爆裂在身后门槛上。

孟棋楠眼睛都哭肿了,头发也没梳,提着剑浑身发抖,见他进来就像见了杀父仇人:“你还我的人!”

居然真的举剑砍了过来。

还好卫昇早有防备,上前一步劈手擒住她的腕子,把剑夺了下来,一把扔出殿外。

他把孟棋楠死死搂紧,摸着她后脑勺好声好气地哄:“哭吧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混蛋!你把人还给我!还给我!”孟棋楠在他怀里又咬又打,折腾得够呛,卫昇任她撒气也不松手,片刻后她手都打酸了,这才揪着他衣襟泣不成声。

“青碧没了,红绛也没了…她们昨天还好好跟我说话来着,人一下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呜呜…”

卫昇安抚着她的背脊:“这是意外,谁也没办法。”

“不是意外!”孟棋楠抬眸,红通通的眼睛透出无比的坚定,“青碧从来不是自乱阵脚的人,定是有人说了什么恐吓的话,才害得她们落荒而逃,掉进池子里…她们是跟我最亲近的人,除掉她们就等于是砍掉我的左膀右臂,皇上,此番是冲着我来的!”

其实卫昇也觉得此事蹊跷,他略一沉眉,便道:“那就让赵刚去查。”

孟棋楠委屈地抽泣:“一定要让他查清楚,把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后宫的母鸡胆敢朝她下手,她可不是吃素的,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废掉那些疯子!

别忘了,玩弄权术将计就计什么的,那是寡人的长项。

孟棋楠又装模作样哭了半天,卫昇好说歹说哄得口干舌燥,终于把小狐狸劝住了。她坐在床头抽抽嗒嗒,娇滴滴地说:“渴了。”

“朕给你倒水。”卫昇去拿水,却发现茶壶杯子都被她砸了,于是赶紧叫阿淳送来套新的。他倒了水,试下温度正好,便递给了她:“喝吧。”

孟棋楠颐指气使:“喂我。”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卫昇只好亲自把水送到她唇边。她咕噜噜喝完,一抹嘴就在床上躺了下来,把脸转进去不睬他,送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使唤完朕就翻脸不认人了?”卫昇厚脸皮地挨上去,挠她痒痒。

孟棋楠拍掉他的手,赌气道:“是你翻脸不认人。有事儿就找我,用完了就把我关起来,我是什么?是你养的宠物吗!”

卫昇戏谑道:“你不就是朕养的小狐狸嘛。”

孟棋楠一气,翻身过来狠狠瞪他:“你可以叫我小狐狸,但你要弄清楚,我是人不是狐狸。不是你高兴了就宠上天,不高兴就关起来不理不睬的!你都说了要一辈子真心对我,谁真心实意是你这样?你这叫豢养玩物,才不是对我好!”

卫昇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一堆歪理,朕宠你就是对你好。你看别的嫔妃可有这待遇?小狐狸别不知好歹。”

“我不稀罕你宠。”孟棋楠很有骨气地把头一扭,鼻腔哼道:“你都不相信我,光是宠爱有什么意思…”

卫昇哑然失笑:“朕什么时候不信你了?朕要是真的疑心,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睡在这儿?”

孟棋楠撇撇嘴:“那也没有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要是完完全全信任我,便不会把我软禁,也不会让人带走青碧红绛去审问,害得她们、她们…”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又要哭了。

想起以后再也吃不到红绛做的玫瑰糕,寡人真是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她一掉泪卫昇就投降,赶紧凑上去轻声软语地哄着:“行行行,是朕不对,朕不该让你受委屈。快别哭了,你是小狐狸不是兔子,红眼病怪丑的…好了好了,朕不关着你了,而且保证以后也再不随便疑心你,但你也要答应不哭鼻子。”

“这还差不多。”孟棋楠骄矜地努努嘴,算是勉强认同了卫昇的妥协。她目的达成心情大好,于是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卫昇撒娇:“表叔公我要睡胳肢窝。”

卫昇靠着她躺下来,张开手臂:“来吧。”

她舒舒服服枕着他的臂弯,寻了个最惬意的位置,蜷着身子缩起来。卫昇见她乖巧如斯,不禁微笑:“你还是不哭不闹讨人喜欢。”

“你从来都不讨人喜欢,哼。”孟棋楠不服气地还嘴,须臾,神情却略有怅惘,“表叔公你说,一个人是什么身份真的很重要么?”

如果你知道真正的孟棋楠是谁,你还会喜欢寡人么?

“当然重要。简单打个比方,如果朕不是皇帝,嫔妃们便不会对朕趋之若鹜,甚至不屑看朕一眼。”卫昇斩钉截铁,“但朕有了这个身份,她们就会讨好朕,因为朕的身份能给她们想要的东西。”他亲昵地揪她鼻尖,“小狐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孟棋楠抱住他的腰,把脸贴上他胸口:“表叔公,我不在意你是不是皇帝,就算你是讨饭的乞丐,只要我觉得你好,也一样会喜欢你。”

…小狐狸,你是在咒朕坐不稳江山,以后要去讨饭吗!

卫昇嘴角抽搐:“你…其心可嘉,只是这比方不大恰当。”

孟棋楠很认真地仰起脑袋,大眼睛睁得圆溜溜:“我说真的!就算你穷得连裤子也穿不起,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我还是会喜欢你的。”

卫昇摸了摸裤腰带,有些小小的愤怒。

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好吗!!!

初雪停了几日,又下了另一场大雪,禁宫向来有遇雪开筵的惯例,加上又是年下,所以朝会也不是日日都有,只是若碰到要紧事宜,各部尚书直接面圣即可。孟棋楠解了禁足,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玩耍,而是成日猫在屋里躲冷,捧着暖炉都不肯撒手。

好在卫昇几乎天天过来,她也不算无聊透顶,晚上抱着他热乎乎的身子睡觉,还是挺舒服的。

暖阁里点的是龙涎香饼,卫昇倚在榻上看各地呈上来的贺年表折子,孟棋楠就搭着锦衾挨拢他取暖,懒洋洋打着瞌睡,小脑袋一耷一拉的。

啪嗒。她脑袋一垂磕在他的扳指上,打翻了他的折子,额头也撞红一块儿。

孟棋楠咝咝喘着凉气,惺忪揉揉眼,嘟哝道:“唔,疼…”

卫昇取下扳指放到一旁,给她揉着额角,笑道:“没听过狐狸猫冬的,瞧你这懒样儿。”

“表叔公好冷啊。”孟棋楠索性扑到他怀里,抱怨道:“第一次见雪觉得好玩儿,见多了又觉得好烦,冷飕飕的不舒服,冻得人手脚都好凉。”

“朕给你捂捂。”卫昇捉住她的手往掌心呵气,一边搓弄一边道:“你有几日没出这殿门了?身上光袄子就穿了五六件,乍一见朕还以为自己养了头母熊。”

孟棋楠作势就在他身上滚了起来:“我就是母熊,压死你压死你…”

“启禀皇上,赵大人求见。”

安盛通传赵刚来见,卫昇把人喊了进来,赵刚眉发上都沾了雪,一进温暖的内殿被热气氤氲,顿时化成水珠子沿着脸庞落下。

卫昇抱着圆滚滚的孟棋楠,问:“什么事?”

赵刚垂眸看着地面,道:“两位姑娘落水溺亡一事已经查清,确是自己失足掉进了池子,但当日有人看见紫兰殿的宫女小娥去过荷池。”

卫昇眼眸一沉:“你是说…贵妃身边的人?”

赵刚道:“有这种可能,但也不排除只是巧合。”

孟棋楠拍案而起:“肯定是她!”她扭过头对卫昇撒气,指着他骂道,“上次也是她给你吹耳旁风,让你怀疑我,我都被掐得喘不过气了!我脖子现在还疼呢!”她捂着脖颈哼哼,半是吃味半是撒娇,“你凭什么那么信她?还说不喜欢她,呸呸,尽会捡好听的哄人。你滚去她那边吧,反正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吃醋撒泼看起来虽然粗鄙,但男人们往往就吃这一套。

卫昇被她闹得不行,扶额叹息:“朕就知道你记仇,说罢,你想如何?”

孟棋楠立马眉开眼笑,凑上去搂着他:“贵妃做事也太不稳妥了,你把凤印给了她,可她好像难当大任呀?”

第六八章 玉佩

卫昇下令暂时收回纪贵妃的凤印,仍旧交还给太后保管。

孟棋楠兴冲冲跟着安盛去宣旨。

卫昇看她裹着狐裘蹦蹦跳跳出门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能哄她开心,有些事不必计较得太明白。

紫兰殿清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孟棋楠进去的时候不觉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安盛问门口宫人:“敢问贵妃娘娘在哪里?”

“娘娘在佛堂。”

孟棋楠随着安盛去到殿后的一间小佛室,安盛正要叩门进去宣读圣旨,孟棋楠接过他手中的圣旨:“你下去。”

佛堂里的陈设都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堪称简陋,一座佛龛一张蒲垫,纪婉兰跪在那里念经。

孟棋楠关上门走过去:“贵妃。”

纪婉兰缓缓起身回眸,垂眼瞥到她手中的黄色绢帛,平静如常:“是废黜还是赐死?”

孟棋楠摇摇头:“只是要你归还凤印。”

纪婉兰眉心微蹙,摇着头自言自语:“我以为…罢了,我根本不想要这东西,你拿去便是。”

“我也不想要凤印。”孟棋楠决定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纪婉兰淡淡撇过头:“后宫中害人不需要理由。”

孟棋楠立即否认:“不对!你若一早想害我,当初便不会包庇我,更不会把罪行都推到淑妃身上,出面替我除掉她。我以为你我虽不算朋友,却也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为什么忽然冲我下手?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纪婉兰冷冷一笑:“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威胁?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孟棋楠仍旧迷惘:“我不明白…”

纪婉兰莲步轻迈,走到佛龛前拈香,神态淡漠:“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他要我执掌凤印,替他除掉不该留在世上的人,我便拾起屠刀做他的利刃;他要扶你上位,却希望你底细干净不沾血腥,于是我便弃佛心抛善念,步入杀戮之途;这么多年我无欲无求居于此地,日日念经礼佛不问世事,但只要他一句话,再是万劫不复我也绝不回头…”

持香素手微微有些颤抖,纪婉兰把香供上,回头微笑:“所以,没人逼我,也没人逼得了我。”